第二章

一把刀,千个字  作者:王安忆

他们三人来美国的顺序是,姐姐第一,他第二,师师第三。

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好事连连,接踵而至。已经在北郊三棵树插队的姐姐,保送工业大学;本科二年级时候,又推选公派留学,越洋渡海,来到美国加州,提前进入研究院数学课程;两年公费期限内,拿下硕士学位,申请获得全额奖学金,于是由公派转因私,延长学业和居留;攻读博士的同时,又选修一门会计,考下资质证书,应聘到一家会计事务所;等博士学位到手,再又修读高级会计,向精算师进军。若干年以后,他和父亲以探亲身份去美国,从旧金山出关,接机口看见姐姐,头发已经斑白。那年她三十二岁,他二十八。他和父亲有三个月的签证,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挤住在姐姐距旧金山一小时车路的小公寓,单是一家三口倒还过得去,但姐姐有个男朋友,一个美国人,他们父子就显得碍事了。每天一早起来,他就出门,先找一家麦当劳,洗漱和方便,然后四处闲逛。说闲逛并不准确,因有目的。第一天,他找到去旧金山市的公交车,第二天,他就走到了唐人街。唐人街的景象,仿佛香港旧电影里的镜头。牌坊门头的红绿彩漆和琉璃瓦顶,店招牌上的繁体字,过往行人南亚人的脸相,满耳朵的广东话。一家一家餐馆看过去,看窗玻璃上的菜码,大致差不多,无非麻婆豆腐、咕咾肉、酸辣汤、扬州炒饭——他不由一笑。还有用工告示,一律声明要有合法居留和工作许可证件。门后面的眼睛,带着警觉的表情,跟随他移动。心里暗笑,就晓得声明里的枢机。下一天,又来到唐人街,推门走进一家,要了白饭和麻婆豆腐。那老板记得他的脸,在这里,生面孔总是引人注意。不一时,盆光碗净,放下筷子喊“买单”。老板送上账单,他算了算,加进小费,点出两张碎钱,递过去。交接之际,问一句:要不要大厨?老板不说话,摊开巴掌,动动手指。他从怀里掏出护照,拍上去。老板打开护照,看一时,再抬眼看他一时,来回几番,最后合上,说一声:收好了!他立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身后的人问:几时来?并不回头,竖起三个手指:三日内!之后许多年,这一主一仆,都是这样参禅似的交道。

接下来的三日,就是要找一个住处。上城下城,城里城外,走了两天,最终还是来到应工的饭馆求询。老板问几口人,他回答两口。什么关系?父子。老板定定地看了他:孝子!他倒低下头去了。天经地义,他说。唐人街可说是个遗世独立的小天地,里面的人,有一生都没有迈出去过的,出去的人呢,觉得外面的大世面,汇总起来亦不过是个唐人街。眼前这个年轻人,则有些超出老板的经验。他肤色白亮,眉眼开展,初来乍到,却摸得到关要,对得上话,不知道什么来历。收起问题,只叫按时上工,其余事交给自己。又过三日,即通知看房了。就在唐人街上,一幢楼里的一个套间,局促是局促,但是厨卫俱全。房主是老板的同乡,广东台山籍,在海边买了大宅,旧屋正闲置,分租出去。因有老板担保,免押金,租费也在他工钱可承担的范围。他看见姐姐厨房里冰箱贴底下,压着账单,谁买了什么,一清二楚。中国人讲“亲兄弟明算账”,终究没有这样公开,所以他不能向姐姐开口,哪怕是借。床、桌、椅、柜、灶具,都是现成,稍作收拾,粉刷四壁,给地板打层薄蜡,添些零碎日用。再有三天,他和父亲搬了过来。

这幢楼临街,探出窗户,便是市廛景象。拉货的推车轧过路面,南北货的熏腊味扑面而来,糕饼铺子的蒸汽,浮起白雾,行人络绎。住下不久,星期天姐姐来探访,进门正值午饭时候。一口大砂锅,骨头汤里滚着肉片鱼丸蛋饺加白菜粉丝,俗称“全家福”,一条红烧黄鲳鱼,拍黄瓜拌蒜,“老干妈”辣酱爆茄子。二话不说,坐下来端起碗,吃得气喘吁吁。下一次,也是星期天,姐姐来了,带着两个中国同学。再下次,就是三个。渐渐地,这里成了据点。有时候,不用姐姐带,中国同学自己也会上门。倘若他在班上,就由父亲安排饭食,简单些,但热乎的,管够!姐姐的美国男友一次没来,他和父亲都注意了,都没有说破,似乎意识到这话题的危险性,而他们又过度谨慎了。这两人都是矜持的性格,难免沉闷,姐姐同学的造访活跃了气氛,家里变得热闹。父亲和男同学碰杯猜拳,玩“老虎杠子鸡”。同学说:老伯何方人氏,口音很混淆啊!父亲哈哈大笑:两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倒在床上,睡过去了。

这段日子让人怀想。姐姐枯黄的脸丰润起来,三口人时而说道说道,扯些闲余。少不了也要游览名胜,金门大桥,渔人码头,但终还是回到唐人街上的小屋,吃点喝点舒坦。在这临时寄居中,逐渐形成家居生活的模式。不觉间,三个月的签证到期,父亲回去,他又续签三个月。事实上,领到第一笔工钱,他一气缴纳半年的房租。小屋子被他打理得十分齐整干净,门窗加固,油了新漆,换了洁具,顺便将整幢楼的管道一并疏通。看起来,从开始就作了长远的打算。父亲走了,姐姐的同学渐渐也散了。一是他镇日上工,家中经常铁将军把门,二来也因为生活变动,或迁移,或毕业,有了新方向。留学的生活总是漂泊。姐姐来得也稀疏了,常常是到唐人街买菜,顺便去他店里吃一顿。她那男朋友倒出现了,坐在餐桌前,捏着筷子,脸上露出贪馋的表情,时不时地说一声“谢谢”。他方才看清这张金发碧眼的美国小生型的面孔,想来对方也是。在姐姐公寓同住的十来天里,他们彼此都没有正眼看过,一半是生分,另一半,不是吗?他们双方都是紧张的,只留下模糊的印象。吃完饭,这好莱坞男星般的人物,取出钥匙链,上面拴着一具小计算机,核对价目分配支出,让他看不下去,顺手抽去账单,买走了。事后,老板对他说,大可不必,倒以为你姐姐求他,美国人是另一种人类。他决定下一次不买了。到了下一次,那男孩向他绽开笑容,他看出这孩子比姐姐、也许比他也小,心里又不落忍了。

杰瑞——这是他的英文名。杰瑞,你好吗?那男孩向他招呼。好的,你呢?他回答。我也很好,很高兴又见面!男孩念书一样吐着中文。我也是,他说。真的太好了!是的是的!两人一句去一句来,很是热切。不过几个回合,那孩子的中文词库就见底了,他的英语却还有余裕。天生的,他对语音有辨别力,其时,已经能简单地听和说。在那些炒豆子般蹦出的语音底下,其实没什么要紧内容。中英夹杂,时断时续的交流中,逐步知道男孩来自德克萨斯州的农户,“德克萨斯”,做一个骑射的动作,表示“牛仔”的意思;他是家里的小儿子,竖起小手指头;攻读金融专业,手指头撮起来,摩挲几下,数钱的动作;希望将来去到纽约华尔街做事,双手绕到头顶,食指晃动,后来知道华尔街上有一座金牛,代表股市的强劲;最后,以中文“我爱中国”“我爱你姐姐”为结束。站在店门口,看两人走进人流。午后的唐人街市声喧嚷,西岸的艳阳照得目眩。他想不出德州男孩会爱身边这个形容消瘦的女人,也想不出她会爱他。不是说不般配,不般配的有情人世上多得是,眼前的男女,则互不相干,距离十万八千里。

一旦安顿下来,时间就过得快了,续签的三个月转眼间到尾巴,然后,尾巴也收梢。他黑下来了。唐人街上满是黑着的人,多一个何妨?老板就是过来人。他只顾虑姐姐,姐姐倒不像介意的样子。有一次,提起身份的事,他说自己没有所谓,不晓得人家怎么看。话里的“人家”指姐姐,也指德州人,他将头向旁边偏了偏。姐姐说:他有什么所谓?又加一句:反正,我们这种人总是错的。德州人摇她的手,急切要知道他们的谈话,认真听着翻译,问道:什么才是对?姐姐说:历史。他似懂非懂,来回看着面前的两个人,仿佛在想,这些不可思议的中国人!

免不了的,移民局抽访店家,前堂叫菜的铃两响一停,他放下炒勺从后门出去。背街里站着的,全是黑户头。他们互相借火点烟,沿着巷道溜达。墙角的污水沟,垃圾桶里的动物内脏和剩饭菜,散发着中国气味。外墙上一厚层油烟,是庶民的乡愁。

后来,他是顺着政治绿卡放水的潮流,通过闸门,获得居留。那些黑了七八十数年,难民监进进出出的人,称他“福将”。他倒也不那么自得,因觉着不过早晚的事,有些道家的精神。其实是走哪座山,唱哪支曲,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如此,就和老板定了劳工合约,收入上去一截。又过了两年,姐姐考到精算师资格,去东岸发展,他就也计划动一动。他们这一对姐弟,向来聚少离多,生活在两个社会里,越行越远。然而,很奇怪的,有几次,他在后厨灶火上,忽的一机灵,跑到前堂,正看见姐姐从门口走过去,这就是骨肉。做满合约,房屋的租赁也到期了,老板早以为他会辞工,开辟自己的事业。在美国,任何人不可小觑,艾森豪威尔都端过盘子呢!爽快地结了账,正值中国年,额外给一个大红包。收起红包,低头退步,一转身离去。就晓得他记住了,走到哪里都不会忘。

居住法拉盛的第三年,师蓓蒂来了。她没有找姐姐,而是直接找到他做工的饭馆。下午四时许,还未上客,专做了碗鱼丸汤粉给她。坐在菜案两头,中间一堆干鲜食材,一个吃一个看。他完全记不得这女人的模样,小孩子的变化本来就很大,几乎换一个人。再说了,他与她,中间又隔着一个姐姐。她们是朋友,可惜蜜月期迅疾结束。女孩子的交情来得快,去得快,还没有意识到争端开始,形势已经激烈起来。两人针尖对麦芒,一句不让,出言越来越恶毒,都是揭伤疤的话。小孩子知道什么,还不是弄堂里的风言风语。市井的人,谈不上有什么用心,就是嘴碎,大小事都拿来嚼舌头。炒豆子般的语音中,姐姐响脆的普通话显然占压倒之势。师师绝地反击,锐声叫喊道:谁,谁啊?吃官司,坐班房!猝然间,后窗露出嬢嬢煞白一张脸。上来!压低喉咙说出两个字。姐姐显然被镇住,没有和嬢嬢对着来,而是转身进了后门,他则紧随其后。后弄里格外寂静,却仿佛每扇窗后面都有耳朵。夜里,迷蒙中,房间亮了一盏床头灯。父亲弯腰卷起地铺上的被褥,姐姐坐在床沿编辫子。下一时,父亲和姐姐就坐到方桌前了,低头吃粥,粥碗的热气在灯光里结了一层雾。再一时,父亲站在床脚,向他竖起食指压住嘴唇。然后,一大一小出门,留下他和嬢嬢。灯亮着,在晨曦中暗下去,暗下去。有零星爆响的炮仗声,是旧历新年的余音。接下去的日子,师师还会来到窗下,眼巴巴向上望。她已经忘了那一天的龃龉,或者,并不以为多么严重。吵几句嘴,就算说了重话,又怎么啦!天气向暖,后弄的游戏启动。人都长了一岁,尤其女孩子,开始学做淑女,不愿意奔跑蹦跳,而是围坐一张方凳打扑克。师师将他拉到膝上,替她摸牌,说他手气好。这样的年龄,相差三四岁就像两代人。嬢嬢的脸又贴在后窗,他哧溜滑出师师怀里,脑袋磕着师师的下颌,把她吓一跳。

对面的女人,筷子挑起米粉,嘬了嘴吹气,然后“忽”一下吸进去。依稀回来一点记忆,却转瞬即逝。眼前的师师,有着饱满的脸颊,双眼皮很宽,仿佛墨笔描画的,唇线也如描画般鲜明。这一张脸凸起在后厨灰暗的光线里,周围的事物都失去三维的立体感,变得平面。看她吃汤粉,不由也有了胃口。就像一种职业病,厨师往往缺乏食欲。他伸手向她碗里添加佐料,胡椒、蒜末、辣油、芝麻酱、压碎的花椒粒子、芫荽,她一筷子搅进。额头上沁出细汗,皮肤就像上一层釉,光润极了。往后梳拢的马尾,散下几绺头发,漆黑的,粘在腮边。吃完鱼丸米粉,放下筷子,双手举着碗喝汤,蓝花瓷的大海碗,渐渐埋进脸,停一停,徐徐放下。心里喝一声:好吃相!推去一盒纸餐巾,师师唰唰抽几张擦了嘴,问:你那里可以不可以住?这才留意到脚底下两口拉杆箱,箱子上一只“库奇”手袋。似乎是要跟上某一种节奏。不等想一想,他应声答道:当然!就这样,师师住进他的房间里。

单身人的居处,总归是简单的。还不像旧金山的租屋,最初与父亲同住,小虽小,设施齐全完整。这时候,是和人分租。房主将一幢楼切割成十几个单元,单元内再分割。照理不合法,但法拉盛这地方,自有生存原则,就是最大限度降低成本。他算是阔绰的,独占一间,厨卫却是公用。因互相借地,他的房间呈手枪形状,因地制宜分成两部分。门开在“枪柄”,就作一个小小的玄关;“枪身”是面积的大部分,还有一扇窗,睡卧起居在这里进行。现在“枪身”让给师师,他退到“枪柄”,勉强挤得下一张钢丝床。他下工总要在凌晨,师师已经入眠。关了灯,窗外透进天光,就着这点亮,进来出去,方便和洗漱,揭被上床。睁眼平躺,伸展一下腰背四肢。奇怪的是,多一个人,反倒更静了。这静并不来自四下里,而是从心底生出,不一会儿,便做起梦来。师师起夜,也是就着这点光,从他床边经过,把掉落地上的被角撩上去,顺便看一眼梦中人。这张脸,仿佛一瞬之间,从小男孩长成男子。回到床上,又睡着了,方才一幕沉入忘川。

一觉醒来,就是日到正午,里外大亮,师师多半不在。本可以放开手脚动作,却还是拘着,因四处都是师师的东西。矮柜上一排排护肤和化妆的用品;床下是各式女鞋;衣橱里,成了女装的天下;窗下的晾衣服架上,是洗过的女装,间杂着他前一日换下的几件;吃饭桌铺了镂花织巾,压着玻璃茶盘;冰箱上是各种冲剂的瓶和罐,里面也是满的。原先的床他几乎不认得,麻布底贴补花的罩单上堆了大小靠枕。墙上挂一幅世界名画的绣品,还有一幅花卉的织锦——眼前忽地跳出一个人,招娣,遥远的,却很清晰,钢火世界的温柔乡。他小心翼翼地找寻东西,经过师师的归置,这些东西都换了地方。从橱柜里抽出自己的衣服,迅速离开,做贼似的心虚,觉得非法侵入人家的生活。他上工时候,师师还未回来。黑白不照面的,一过就是五六天,直到他的两周一休的假期,才一同吃了顿晚饭。

点起酒精炉,坐一口钢精锅,他从餐馆带回牛肉片、鸡片、鱼片、大虾和蔬菜,烫熟了蘸佐料。佐料是他自调的,配方很奇特,除去通常的酱醋,芝麻和花生都是炒熟了碾成末,胡椒也是用刀面压碎,再有独家创制的一项,黄芥末,本是热狗摊上的必备,但他从不排斥外来。吃一道荤食,撇去浮沫,添上水,等着锅开。师师说:大约还要住些日子,房子不好找。他说:随便,住多少日子都无妨!师师说:房租平摊。他说:何必,一个人是住,两个人也是住。师师不依,非要对半,说他占小,她占大,本应该三二分,但她还没有收入,手头紧。想不到一个直爽人,却有这么一本细账。为给她个安心,就说,三二拆账很好,但必是他三她二,否则,没商量!师师不再争执,定下了。汤滚了,扔进几片生菜,转眼变得碧绿。师师捞起来,分在各自碗里,说:照理我应该找你姐姐的。他说:找我也一样。不料师师忽然激动起来,筷子在锅里乱搅:你姐姐看不起我,从来都是,现在更是!没有的事,他说。你不知道!师师越加愤怒,他只好不作声。她渐渐平静下来,说:你很好,很乖,而且比你姐姐好看。不知如何回答,低头讪讪一笑。你长变样了,她接着说,随即解释:不是不好看,但是另一种,那时候,弄堂里的人都叫你“小白兔”!他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别称,不禁笑出声。大家猜你是嬢嬢的私生子,可是看起来一点不像,慢慢地,就不传了。他惊异极了,抬起眼睛盯着师师。师师躲闪着,哧哧地笑:弄堂里的人最会造谣言,其实都知道,你嬢嬢顶清白了。他拿眼睛跟了师师一阵,直等她笑得仰倒在床上,叫嚷道:你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传的!他欠起身,越过火锅,拿筷子在她脑门上敲一记,顺手往锅里下一束面,再下一把香菜和蒜苗,分在两个碗里,灭了火。

师师坐起身子,继续说:你嬢嬢的先生,也就是你的姑父,一九四九年去了台湾,每年托人从香港转来生活费,否则,她怎么开销,又怎么养你?他想起嬢嬢坐在桌边清点对账的画面,隐隐有些相信。可是,紧接着,更炫的事来了:你姑父是这边派去那边的潜伏人员——他手中的筷子都要滑落地上了,否则——又是否则,“三反”“五反”“文化大革命”,你嬢嬢怎么一点事没有?他真是要折服弄堂的情报系统,想得到想不到的都在掌握中。火锅的沸腾平息下去,酒精炉熄火之后,乙醇气体在空间中积聚,神志有些昏沉。传奇还在进行中:你嬢嬢完全不知情是不可能的,所以,也可能是内部的人,通过无线电波段联络——他禁不住说话了:嬢嬢家没有收音机。师师轻蔑地哼一声:会让你知道吗?他住嘴了,市井人生的想象力无从对抗。归根到底,师师总结道:你们家和别人家很不一样!这一点,他默认了。师师起身快手快脚收拾着饭桌,残汤剩菜倒入塑料袋,碗筷捡进锅里,命他端去厨房处理。推开窗,让味道散出去。夜凉如水,月亮挂在中天,亮堂堂的。稍停一时,复又阖上。

洗漱就寝,关上灯,房间却仿佛一池清水。他发现窗玻璃擦干净了,虽然有窗帘,还是透得进亮,照见彼此枕上的脸。师师说:中间要不要挂幅布幔子?他说:明天我来挂。师师又说:无所谓,小时候我都抱过你。就想起坐在师师膝上摸牌,嬢嬢探出头,他一下子溜下来跑进门里面。要说,嬢嬢真有些神秘呢,也难怪有流言,不觉笑起来。那头的人发问:笑什么呢?这头的人还是笑,止也止不住。只好任他笑去,笑一阵子,勉强止住,那头却传来一声叹息:照规矩,我应该付大头,你付零头!话又说到房租的事上来了,不想再起一番推让,就不搭话,翻身要睡。不料那人坐了起来,有话要说,他也坐起来,洗耳恭听。缅街东边,有一家文玩店,老板也是上海人,我想租他一角柜台,出租录像带。此时她背了光,脸在暗里,但扑鼻而来一股气息,沐浴液、护肤品、被窝的温度、身体和口腔的微酸的甜。公共图书馆里的录像带,大多是港台功夫片、警匪片,而且老旧得很,现在国内的电视剧多是生活片,肯定受欢迎!他想不到师师到法拉盛十天半月的时间,已经去到比他多的地方,并且有了结交。感佩中,师师又转了题目:为什么不开餐馆?她兴奋起来:好不好?你做后厨,我负责前堂?他这才说话:不好。为什么?太累!师师泄气道:你不像你姐姐,没有奋斗心!他说:你们俩倒很像,为什么闹分手?这话击中她痛处,躺倒下去:天晓得!遂又道:山不转水转,总归要见一面的。他含糊应着好吧,也躺回去,心想,刚来美国的人,要考虑多少事啊!两人静一会儿,将要入眠,那边又发声:你长得像你妈妈!他睁开眼睛,睡意全无,头脑一片清明,然后想到:今天没有去大西洋城。

下一次休假,他向师师建议去大西洋城玩,师师拒绝了。理由是,像她的性格,一旦涉赌,终身难戒,最终坠入深渊,所以,从开头就不能沾手。师师的自知之明令他既惊讶又惭愧,自后,也去过几回,但兴致大不如前。渐渐地,疏落下来。如此结果,不全因为师师说话有多大的影响,而是新的秩序破除了旧有的。新旧间的差别很简单,就在两个人和一个人。每个休息日,一同吃晚饭,有时自做,有时从饭店打几个包回来。吃过了,收拾好碗盘,擦净桌子,师师就摊开账本登记收支,还要他核查。看着琐琐碎碎的豆腐账,他觉得好笑。大厨的收入足可买房置地,养活一家老小,但也不敢违拗。师师坚持“亲兄弟,明算账”,是公平原则,更是自尊心。现在,还未决定生意的方向,暂时谋到一份超市收银员的零工,所以也是有收入的人。他总是犟不过她。灯下的一幕却似曾相识,只是嬢嬢换成了师师。仔细算来,师师正当嬢嬢那时候的年龄,不同的是,自己从小孩长成大人。

他们一起去见了姐姐,约在曼哈顿中城的意大利餐馆。到地方,坐下来,他才发现两位女士都是盛装出行。新做的发型,精致的妆容。师师穿旗袍,外罩兔毛短装;姐姐则是西式套服。他对女性装束向不为意,此时看到的不是华美,而是一股肃杀之气,从左右逼近,挟持着他,不由紧张起来。那两人略颔首点头,伸手做“请”的姿势,然后款款入座。他不敢看她们,低头看菜单。两边的人寒喧着,表情矜持,同时又有点惘然。分手时还是小女孩,如今已人到中年。原先的那一个完全不见踪影,好比俄罗斯套娃,藏到最里面去了。他很快看完菜单。这一家意大利馆,晚上供应正餐,中午只有二选一,细面和通心粉。吃什么?他问,眼睛还在菜单上。师师先点,姐姐说,又补充一句:叉子不好对付面条,通心粉比较——话没落音,师师已经决定了:细面。姐姐一笑,也点细面,有点叫板的意思。似乎为缓和对峙的局面,他点了通心粉,说道:都说面条是马可·波罗从中国带回去的,可也太死脑筋,一百样面,都是番茄酱加芝士粉。所谓通心粉,其实就是面疙瘩,算得上变通,结果呢,番茄酱芝士粉。最可笑是一种饺子,两张馄饨皮合起来,四边按一周,还是番茄加芝士……他变得话多,连说带笑,那两位脸上露出不耐烦。幸好,上餐了。师师坐直身子,左手握勺,右手握叉,挑起一绺,抵着勺子,然后叉子向外快速旋转,卷起面条,送进口中。看得出私下经过练习,有备而来。他暗暗叫好,一颗悬着的心落地了。再看姐姐,不动声色,单手持一柄叉,直立于盘底旋转,不多不少一卷面条,送进口中。他左顾右看,目不暇接,倒忘了自己进食。

正值上座高峰,店堂里满是人,多半意大利裔,都在高声说话,格外显得他们这一桌静。师师扑哧笑出声:外国人嫌中国人吵,我看也吵不过他们!姐姐说:意大利人原就是欧洲的乡下人!师师说:外国也有乡下人!姐姐说:哪里都有三六九等。师师说:哦,懂了。随即又道:艾森豪威尔也端过盘子!这句话是从他这里搬过去的,放在此处别有用心。姐姐说:这就是美国,英雄不问出身,但当机会来临时候,要做好准备。师师说:谢谢,你一向都教我!

听她们一来一去,就像武林过招,让他背脊上出汗。不曾留意什么时候,盘子空了。那边一个双手,一个单臂,也扫净战场。他做主点了饭后茶,心想这一餐该结束了。不料,师师那一句“你一向都教我”唤起过往回忆。姐姐说:你教我好不好,教我上海话!师师说:上海话有什么稀奇,最不上台面,我们班里有个北京转学来的小孩,朗诵、发言、演戏、叫口令,都是他!姐姐说:全国人民都知道,上海人把北京人也叫作乡下人!那是他们没眼界!师师说。我到上海,你头一个和我说话!姐姐说。两人都动了感情,眼睛里滚着一点亮。多少时间过去,小孩都长成大人。两人的身体向前倾去,平放在桌面上的手,马上就要触到了。这种突发的热情让他感到危险,仿佛箭在弦上,转眼间形势转变。她们很快平静下来,喝着茶,谈起眼前的事。师师告诉说她用的也是探亲签证,和他一样——下巴朝他方向点一点,但只是名义,事实上——姐姐说:明白明白,很多人都是这样!师师接着说,有三条路,一,政治庇护;二,转工作签证;三,大不了的,结婚!他都不知道师师有这许多打算,看起来,她造访过移民律师事务所。姐姐也用下巴朝他方向一点:他的时机已经过去,第一条路不能走。第二条路,你有什么特殊技能吗?好,还有结婚,破釜沉舟的一记——她们的身体再一次向前倾去,却不是亲睦的姿态,而是蓄势待发。他呢,是局外人,作壁上观。

姐姐继续说道:结婚,很好,是个女人找个男人就行。放眼望去,满大街的人,外国人又长得好,连乞讨的都像电影明星。其实,你知道是什么货色?变态,暴力,性侵,她抬起手划拉一下,指不定就在这些人里面!师师不服气:结婚还是大多数,你不也找了个美国人?这话又是从他嘴里听来的。姐姐停了停,好像噎住了,然后冷笑一声:这就要回到先前的话,是不是做好准备,奋斗到什么地步,就有什么婚姻!师师也冷笑:奋斗到什么地步,缘分不到,还是不成!这一回,姐姐真的笑了:美国这地方,就是不相信缘分,只相信人力!师师却不笑了:真的吗?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不就是有缘!他和姐姐都有些被惊到,想不到师师会提到哥伦布。姐姐说:那是上帝的选择。师师说:那就是哥伦布和上帝有缘!姐姐定定地看师师一会儿,点头道:好的!他赶紧招来服务生结账,这顿饭吃得实在太久了。

出来餐馆,走上大街。星期日的曼哈顿,人车熙攘,沿街摆起临时摊位。太阳当头,什么都在发光。三人同路一段,时不时被对面人流冲散,再聚拢。有一时,她们两人走在一起,他尾随。望着前边的人,恍惚中,变得很小——十来岁的小姑娘,勾着肩,挽着颈,转眼间,走得看不见。日光刺痛眼睛,他手搭凉棚四下搜寻,发现就在一步之遥,站定了等他呢。要分手了,她们热切地说着“再见再见”,甚至还拥抱了一下。姐姐抚摸着师师的兔毛短外套:很漂亮,不过动物保护主义要抗议了。说罢即转身离去,下了地铁口,师师应接再快也没有时间回嘴了。人潮涌动,师师走得很快,一语不发,小跑几步才能与她平齐。他看见她在哭,想劝解又无从劝起,踌躇间,又落下了。在餐馆里不觉得,到了大街上,师师的这一身就显得突兀。纽约人其实是野蛮人,从国内来的总是带着好衣服,往往没有机会穿。

乘上回程的火车,七号线穿出站台,蜿蜒在旷野。地平线无限广阔,呈现球面弧度。地上物疏落地分布着,天空高远极了。师师依然不说话,但情绪已经平静,从手袋里摸出粉盒补妆。车身晃动的间隙,细细抹一层唇膏,抿紧嘴,再松开,有一种重新抖擞的表情。他却软弱下来,仿佛虚脱了。这哪里是吃饭,分明一场战争,胜负难分。虽然收尾一句话由姐姐说出的——谁说最后一句话谁是赢家,但这只是一般的规则。具体来看,姐姐放下话即跑路,多少有落荒而逃的意思,赢面也有限。倘若慢一步,不知师师会有如何一发子弹?他不得不佩服她们的急智,还有韧劲,一招过去,必有一招过来,眼看着穷途末路,不料山不转水转,又起一轮回合。但是,两边都动了真气,形势就变得严重起来。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里,师师都没有说话。他便也缄默着,生怕招惹了她生出新事端。从旁观察,却不像有怒意,而是沉吟之色。他自个儿去缅街东头文玩店消磨了半日,上海老板,人称胡老师。师师曾经想搭他的门面出租录像带,胡老师考虑录像带是大众消费,难免伤了古雅的风气,要知道,他连行货都不做的,于是婉拒了。买卖不成人情在,何况还有乡谊,一来二去,他也和胡老师交上朋友,师师倒退出了。胡老师是四十年代末生人,高中毕业去新疆建设兵团,“文化革命”结束后,香港的父亲担保来美国。本意是继续中断的学业,他说,宁可做苦力也不读书,做老师的年龄做学生,辈分都错了。资助的学费用做本钱,二十年的工夫,身份有了,生意有了,老婆也办来了——胡老师说,他不能像父亲,弃下糟糠,自己奔前程。为这个海外关系,他们吃了多少苦,否则,他早就是大学生,真正的胡老师。不过,新疆的经历这时候派上了用场,他从和田玉起家。开始在曼哈顿联合广场摆摊,终于遇上识货的——纽约这地方,藏龙卧虎,看上去垃圾瘪三似的,说不定就是个大亨!胡老师说。

从文玩店里出来,慢慢走回。暮色降临,人潮散去,安静了许多。进门看见,房间里摆了饭桌,三菜一汤。师师呢,还是那一袭盛装,端坐着等他,好像有话要说,最终也没有说。吃过饭,师师自去浴室洗漱。他立在窗前,看底下的街道。拐角上有一家面包店,每天这时候,都有一个中国男人带一个混血孩子来买面包。他发现孩子长高一截,意识到有日子没从楼上看风景了。面包店老板是犹太人,发顶扣着小花帽,表明朝圣过耶路撒冷,推开店门向外张望,像在等什么人,也许是那个拉比模样的大胡子,两人站在马路沿说话,可以说很长时间。月亮都升起了,一径升到楼顶上,然后停住。市廛后面,是广袤的未开垦的处女地,伸展到地平线。犹太老板没有等来他的朋友,退回店里。顾客忽然多了,玻璃门频繁地开阖,渐渐延出一条队伍,路灯投下一列人影。“叮”一声铃响,在澄澈的空气中传得很远。然后,队伍向前移动。就知道,八点钟了,剩余的面包开始打折出售。

一地月光,恍然中,又来到那园子里。竹枝摇曳,沙啦啦唱歌,无数“个”字下雨般盖了层层叠叠。他和黑皮踩着地上的影,嘴里喊道:踏着一个!踏着一个!他们是从墙上的豁口钻进来的,看园人回家了,就成了他们的天下。太湖石受光的面雪白,背面漆黑。他们在黑白之间捉迷藏,拍着巴掌,循声追去,声音却到了身后。他们走散了,看不见人,只有东边击一掌,西边击一掌,时远时近。石窟窿连着石窟窿,出来一个,进去一个,黑的一个,白的一个。击掌声消失在洞窟深处,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匀速,轻捷,脚下踏的是脉动的节拍。忽然间,眼前一片亮敞,石窟阵退去,站在桥上。水面盖满浮萍,有个小人影,走动起来,才知道是自己。击掌声又响了,一抬头,太湖石顶也有个小人影,是黑皮呢!一仰一俯,对望着,就像隔了千年万载。不约而同嘻嘻一笑,桥头会合,再“踏着一个,踏着一个”,出园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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