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夫和他的灵魂

夜莺与玫瑰  作者:奥斯卡·王尔德

每天傍晚,年轻的渔夫来到海边,把网撒向大海。

陆上来风的时候,渔夫总是打不到鱼,最多也就寥寥几条;狂风像是插了黑翅,掀起阵阵巨浪;风从海上吹来时,鱼儿从水底浮出,游进网,他便把它们拿去集市上卖。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有天渔网沉得可怕,很难拖上船。渔夫对自己笑笑说:“我准是一网打尽了海里所有的鱼虾,要么就是头可怕而又阴沉的海怪,要么就是女王梦寐以求的怪东西。”说完他便拉起粗绳,使出浑身的力气,手臂青筋毕露,就像釉着蓝纹的铜瓶;他又拖起细绳,一圈扁木漂游了过来,渔网终于冒出水面。

可是网里既没鱼,也没有海怪和怪东西,只有一条正在酣睡的小人鱼。

她的头发像湿答答的金羊毛,每根头发却像玻璃杯中的金丝;她的身子白如象牙,尾巴似那珠银,绿油油的海草绕在上边;她的耳朵像那贝壳,嘴唇像那赤红的珊瑚。冷水冲刷着她的胸脯,眼帘上的海盐闪闪发光。

她是那么美,渔夫惊奇地望着,一把拉过渔网,把她抱进怀里。指尖刚刚碰到,人鱼就发出一声海鸥似的惊叫,醒了过来。她用紫晶般的眼睛惊恐地望着渔夫,奋力逃脱。可是渔夫紧紧抱着,始终不肯松手。

看到无法脱身,人鱼只好哭着哀求:“求求你,放了我吧。我是海王唯一的女儿,我的父亲又老又孤独。”

谁知渔夫却说:“想让我放了你,除非答应我一件事。无论我什么时候来找你,你都要上岸为我歌唱。因为鱼儿喜欢你的歌声,我一定会满载而归。”

“若是答应,你就放我走吗?”人鱼问。

“不错,一言为定。”渔夫答道。

人鱼顺了他的意,以海的名义起誓。渔夫松开手,人鱼颤抖着,怀着莫名的惊恐,沉入海底。

每天傍晚,渔夫都会来到海边,唤来人鱼,听她唱歌。海鸥在她头上盘旋,海豚在她身边翩翩起舞。

她唱着奇妙的歌曲。她唱那人鱼背着牛犊、赶着羊群,来回穿梭于石洞间;半人半鱼的特里同,留着长长的绿胡须,露着毛茸茸的胸膛,吹着螺号,迎接海王;海宫皆为琥珀,翡翠满檐,珍珠满地;海中有座花园,镶满金丝的珊瑚大扇摇来摆去,日夜不歇;鱼群宛若银鸟,穿梭不停;海葵爬上岩石,石竹在沙丘上吐露粉芽。她唱到那巨鲸来自北海,尖利的冰锥挂在鱼尾;海妖讲着动人的故事,船客只得堵住耳朵,免得失魂落魄跳入海中;沉船桅杆耸立,冻僵的水手抱紧索具,鲭鱼在打开的舱门间游来游去;小小的藤壶吸着龙骨,走遍世界,俨然是群了不起的旅行家;崖边的乌贼伸着长臂,随时可以降下黑夜。她唱那航行着的鹦鹉螺,张着绸帆,像颗玲珑的猫眼石;快乐的人鱼弹着竖琴,将庞大的海怪催眠;小孩儿们抓紧光滑的背鳍,骑着海豚嬉戏;美人鱼躺在洁白的泡沫中,向船员伸出双臂;海狮咬着弯弯的长牙,海马的颈鬃徐徐飘动。

随着她的歌声,金枪鱼们从深海浮上来,听她歌唱,渔夫举起鱼叉,撒开渔网,把它们捉住。看到鱼儿满舱,人鱼便冲他莞尔一笑,跳进海里。

可她从来不敢靠近渔夫,害怕渔夫碰到她。渔夫对她百般哀求,可她始终不肯答应。若是渔夫伸手,她便像海豹一般钻进水里,这一整天再也不上来。一天又一天,渔夫觉得她的歌声越来越甜美,甜美得让他忘了收网,忘了手上的活计。鱼鳍鲜红、眼泡金黄的金枪鱼成群地游过,可他毫不在意。鱼叉被他丢在一边,柳编的鱼篮里面空空的。他张着嘴,眯着眼,听啊,听啊,直到海雾团团围绕,月光染白古铜色的腿臂。

一天傍晚,渔夫朝她喊道:“小人鱼啊小人鱼,我爱你。让我做你的新郎吧,我爱你啊!”

人鱼摇摇头。“你是人,人有灵魂,”她说,“只有把它赶走,我才能爱你。”

于是渔夫想:“我要灵魂有什么用呢?看不着,摸不到,与它不相识。我当然乐意把它丢掉,我正求之不得呢。”他的口中迸出狂喜,从漆过的木舟上站起,向她伸出双臂。“我愿把它赶走,”渔夫说,“你将成为我的新娘,我是你的新郎。我们一起去住在海底,我要见识见识你那歌中所唱的景象,我会俯首听令,至死不渝。”

人鱼把脸埋进双手,哧哧娇笑。

“可我怎么才能把它赶走呢?”渔夫大声问,“如果你能告诉我,我就一定照办。”

“唉!我也不知道,”人鱼说道,“我们没有灵魂。”说完她便沉入深水,满眼伤感地望着他。

第二天清早,太阳刚升过山头一拃高,渔夫就来到牧师房前,敲了三下门。

门徒从门洞往外一望,见他来了,便把门闩拨开,请他进来。

渔夫穿过门,跪在香甜的灯芯草上,对那读经的牧师说道:“神父,我爱上了一位海里的人鱼,可是灵魂作祟,使我不能随心所欲。请您告诉我,怎么才能把它丢掉,它对我实在是个累赘。灵魂到底有什么用呢?看不着,摸不到,与他不相识。”

“啊呀,啊呀,你疯了!”牧师捶胸顿足,“难不成吃了毒药啦?灵魂是我们最宝贵的东西,那是上帝的礼物,我们应该格外珍惜。它比一切都宝贵,什么也无法与它相提并论。它能媲美全世界的黄金,远胜国王的异宝奇珍。把它忘了吧,孩子,把它忘了,否则你将罪孽深重,不可饶恕。至于那些人鱼,他们都是迷途的羔羊,与他们为伍,只会落得相同的下场。他们就像善恶不分的野畜,上帝并非为他们而死!”

听完牧师的苦劝,渔夫满眼是泪,起身说道:“神父啊,森林里的牧神满脸欢笑,人鱼坐在礁石上弹着金色的竖琴,他们的日子像花一样甜,求您让我过上那样的生活。至于那灵魂,除了阻挡我的爱,对我又有什么用呢?”

“肉体之爱是淫邪的!”牧师拧紧眉头说道,“正是因为他们,上帝才会在人间备受煎熬。那些该死的牧神!那些该死的海妖!他们曾在夜里歌唱,让我鬼迷心窍,他们敲打窗子,放声狞笑。他们在我耳中低语,大谈他们的放荡与无耻。他们引诱我,嘲笑我的虔诚。他们早已无可救药,无可救药!他们不信有天堂地狱,从不赞美上帝。”

“神父啊,”渔夫叫道,“您的话不对。我曾用渔网捕捉到过海王的女儿。她比银月更白,比晨星更美。我愿为她舍弃灵魂,为爱放弃天堂。求您告诉我怎么做,让我心情平静地离开吧。”

“滚吧!滚吧!”牧师咒骂道,“去找你那迷途的情人,与她一起堕落吧!”

渔夫没得到任何祝福,却被赶了出来。

他只好低着脑袋,满脸愁闷,慢慢向集市走去。

商人见他来了,顿时窃窃私语。一个上前叫住他问:“你要卖什么?”

“我要卖我的灵魂,”渔夫说,“求您把它买下吧,我受够了。灵魂到底有什么用呢?看不着,摸不到,与它不相识。”

谁知商人嘲笑说:“那它对我们又有什么用呢?灵魂不值半文钱。把你的身子卖给我们当奴隶,我们倒是能给你穿上绫罗,戴上戒指,伺候伟大的女王。别再提那可笑的灵魂,它对我们毫无用处,一文不值。”

渔夫听完不免惊诧:“真是怪事!牧师说灵魂比得上全世界的金子,商人却说它一文不值。”他悻悻地离开集市,来到海边,不知如何是好。

到了中午,他忽然想起有位捞海草的伙计曾经说过,有位法力高强的小女巫住在湾头的洞里。他起身快跑,奔向海边,急于摆脱灵魂,脚下扬起阵阵烟尘。女巫觉得掌心发痒,知道渔夫要来,于是笑着散开红发。她长发垂绕,站在洞口,手里拿着一朵野芹花。

“你要什么哟?你要什么?”看到渔夫气喘吁吁爬上陡坡,对她鞠躬,女巫大声问,“是要逆风时也能鱼儿满网吗?我有一支小小的芦笛,只要一吹,鲻鱼就会游进海湾。可那有代价哟,妙人儿,有代价哟。你要什么哟?你要什么?是要那大船卷入风暴、成箱的宝贝冲上岸吗?我的风暴比风更猛,我的主人比风强大,只要一把筛子一瓢水,我就能将舰队葬身海底。可那有代价哟,妙人儿,有代价哟。你要什么哟?你要什么?谷里有朵小花哟,只有我知道哟。它有紫色的叶子、乳白的汁液,花心有颗星哟。用它碰碰女王高傲的唇,她就会与你浪迹天涯。她会离开国王的龙榻,随你走遍世界。可那有代价哟,妙人儿,有代价哟。你要什么哟?你要什么?我能把蟾蜍在钵中捣碎,熬成汤药,用死人的枯手将它搅拌。再把它泼向酣睡的敌人,就能把他变成恶毒的黑蛇,让他死在亲生母亲的手下。我能用轮子从天上拉下月亮,用水晶让你见到死神。你要什么哟?你要什么?说出你的愿望,我就帮你实现。可你必须付出代价哟,妙人儿,必须付出代价哟。”

“我所要的只是一件小事,”渔夫说道,“可是神父却勃然大怒,赶我出来;这件小事不足挂齿,可是商人却嘲笑我、拒绝我。所以我便来找你,尽管他们叫你魔鬼。不管付出多少代价,我都答应。”

“你要什么哟?”女巫一边问,一边向他走近。

“我要赶走我的灵魂。”渔夫答。

女巫听了浑身颤抖,脸色苍白,把头缩进蓝色的斗篷。“妙人儿哟,妙人儿,”她的嘴里咕咕哝哝,“那可是桩可怕的事哟。”

渔夫甩甩棕色的卷发,笑道:“我要灵魂有什么用呢?看不着,摸不到,与它不相识。”

“倘若告诉你,你能给我什么好处?”女巫用那美丽的眸子盯着他问。

“五块金币,”他说,“还有我的渔网、我的柳条屋、我那漆过的木舟。只要能让我摆脱灵魂,我愿献出一切。”

女巫举起野芹,讥诮地轻轻抽打他,说:“倘若我愿意,我能把月光纺成银丝,也能把秋叶变成金。我的主人比所有国王加起来还要富有,他们都是他的臣仆。”

“假如你要的不是金银,那我能给你什么呢?”渔夫问。

女巫伸出细白的手,抚弄渔夫的棕发,说道:“我要你陪我跳舞,妙人儿。”女巫呢喃微笑。

“就这么简单?”渔夫惊奇地站起来。

“就这么简单。”女巫又笑笑说。

“那等太阳落山,我们到一个隐蔽的地方跳舞去,”渔夫说,“一跳完,你就要满足我的心愿。”

“待到月圆哟,待到月圆。”女巫轻声摇头,咕哝着。然后竖起耳朵,四处张望。一只青鸟啾啾离巢,围着沙丘飞来飞去;三只花雀窸窸窣窣,在粗灰的野草间彼此轻唤。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崖下的海浪不停拍打着圆润的卵石。女巫伸出手把他拉到身边,两瓣干唇凑向他的耳旁。

“晚上记得来山顶哟。今天是安息日,‘他’会来的。”

看到渔夫惊奇的表情,女巫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他’是谁?”渔夫问。

她回答:“不必问哟,今晚站在角树下等我,我会来哟。若你见到一条黑狗,就用柳条打它,把它赶走;若是有只猫头鹰问你,千万别回答。月圆之时我就来,我们一起在草地跳舞。”

“那你就会告诉我,怎样丢掉灵魂吗?你肯发誓吗?”渔夫问。

“我拿羊蹄起誓。”女巫走向阳光,绯红的长发荡漾在风中。

“你真好,”渔夫喊,“今晚我一定会来山顶,跟你跳舞,就算给你金银我也乐意。如果你要的就是这样的代价,那我给你便是。”于是渔夫摘了帽,向她深深鞠了一躬,兴高采烈地跑回城里。

女巫目送他的背影,等到再也看不见了,才回到洞里。她从镂花木匣里取出一面镜子,放在架子上,在镜前拢起一堆炭火,烧起马鞭草,然后透过缭绕的青烟窥视镜子。不多久,她便捏紧拳头嗔怒说:“我明明跟她一样美,他是我的。”

那天夜里,月亮升起的时候,渔夫爬上山顶,在角树下等着。大海躺在他的脚下,就像一面光滑的圆盾,渔船的倒影在小小的海湾里轻轻摇曳。一只眼似硫黄的猫头鹰唤着他的名字,可他默不作声;一条黑狗跑来冲他乱吠,渔夫举起柳条打它,黑狗落荒而逃。

午夜时分,一群女巫从远方飞来,仿佛黑夜里的蝙蝠。“呀!”她们叫着,脚尖轻轻点地,“这里有生人呀!”大家东闻闻,西嗅嗅,比画来比画去,嘴里叽叽喳喳。最后到场的正是那位年轻的女巫。她飘着长长的红发,穿了一件绣着孔雀瞳的金丝裙,头上还戴了一顶绿色的绒帽。

“‘他’在哪儿哟?‘他’在哪儿哟?”见她一来,大家齐声尖叫。可她只是笑笑,跑到角树下,一把抓过渔夫的手,领他走到月光下起舞。

他们转啊,转啊,女巫高高跃起,露出一双绯红的鞋跟。突然,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划过人群,但却不见马蹄,渔夫有些害怕。

“快,快跳!”女巫搂住他的脖颈儿,嘴中吐着热气,“快!再快!”随着她的催促,渔夫觉得大地好像正在旋转,令人头晕目眩。他突然感到一阵惊恐,好像有些邪恶的东西正在看他。渔夫终于看清,在那岩石的阴影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穿着黑丝绒袍,一副西班牙的贵族派头。他面无血色,嘴唇却像傲慢的红花一样娇艳。他看起来好像有些疲倦,靠着岩石,无精打采地玩着短剑。一旁的草地上放着一顶羽帽和一副镶金的、上面用珍珠绣着奇怪图案的骑马手套。他的肩上披着一件黑貂皮短斗篷,雪白的手指戴满珠宝,眼皮耷拉着。

渔夫怔怔地望着他,仿佛着了魔。他们的眼神碰到一起,无论渔夫在哪里跳舞,总能感觉到那目光。渔夫听到女巫在笑,他便搂紧她的腰,疯狂地转个不停。

突然,林中传来犬吠,跳舞的人纷纷停住脚步,两两跪地,亲吻那人的手背。这时,那人骄傲的嘴角扬起一抹微笑,仿佛鸟儿的翅膀轻点水面时荡起的涟漪。他的眼神充满不屑,不停瞟向渔夫。

“走哟,我们去致敬哟!”女巫轻声耳语,拉起渔夫就走。不知怎的,渔夫感到身后仿佛涌起一股巨大的力量,推他跟着女巫向前。渔夫走近时,稀里糊涂地在胸口画着十字,还唤出那个神圣的名字。

说时迟,那时快,女巫们顿时像秃鹫一样尖叫,四散而逃,那人煞白的脸上突然拧起一阵疼痛。他转身走向小树林,吹声口哨,跑来一匹戴着银辔头的西班牙小马。他纵身一跃,跳上马背,转身忧愁地望着渔夫。

红发的女巫也想飞走,可渔夫却把她一把抓住,捏紧她的手腕。

“放开我,让我走吧!”女巫拼命喊,“你说了那个不该说的名字,做了我们不该看的手势。”

“不!”渔夫说道,“你不告诉我那个秘密,我就不松手。”

“什么秘密?”女巫像野猫一样疯狂挣扎,嘴唇上染着白沫。

“你知道。”他回答。

泪水模糊了女巫草绿色的眼眸,她对渔夫说:“你问什么都可以,除了这个!”

渔夫笑笑,把她抓得更紧了。

看到无法脱身,女巫只好轻轻说:“我跟人鱼一样美,不比她们差。”说着她便凑过脸去,朝他献媚。

渔夫厌恶地把她推开,说道:“倘若违背誓言,那你就是骗人的女巫。我要你的命!”

“好吧,”女巫听了面如土灰,颤抖着声音说:“反正那是你的灵魂,不是我的。随你高兴吧。”她从腰里掏出一把绿鳞柄的小刀,交给渔夫。

“这有什么用?”渔夫问。

女巫沉思片刻,脸上涌起惊惧。她拢拢额前的头发,对他古怪地笑道:“你们所谓的人影,其实并非人影,而是灵魂的身体哟。站在海边,背朝月亮,把你的影子从脚边割下,那便是你的灵魂哟。你要它走,它便走。”

“此话当真?”渔夫小声颤抖。

“当真,可我宁愿你不知。”女巫抱住他的双腿,失声痛哭。

渔夫一把推开女巫,把她留在荒草中,然后只身来到悬崖,把刀塞进腰带,爬下石崖。

可他的灵魂却说:“唉!你我相伴多年,互为主仆。如今却要将我赶走,是我犯了什么错吗?”

“并无过错,”渔夫笑笑说,“只是留你无用罢了。天大地大,上有天堂,下有地狱,中间还有那间昏暗的小屋。只要别来烦我,你去哪里都可以。我的爱人在召唤我。”

灵魂苦苦哀求,可是渔夫毫不留情。他一步一步跳下石崖,脚步轻快得像只山羊。渔夫终于踏上陆地,来到海边的黄色沙滩。

他有着古铜色的四肢、健美的躯干,俨然一尊希腊人的雕像。他站在沙滩上,背对银月,浪花伸出洁白的手臂,向他召唤;海浪浮起朦胧的黑影,向他致敬。面前横着他的影子——他的灵魂之身,背后一轮明月挂在蜜色的天空。

“倘若你一定要我走,”灵魂说,“给我一颗心吧,世间如此残酷,请把心给我。”

“若把心给你,我又怎么爱我所爱呢?”渔夫笑着摇摇头。

“请你发发慈悲吧,”灵魂央求道,“把心给我吧。世间如此残酷,我怕呀。”

“我的心属于我的爱。别再拖沓,走吧!”

“难道我就没有爱吗?”灵魂问。

“走吧,你对我已经没用了!”渔夫叫道,拔出小刀,握住绿鳞柄,把他的影子从脚边割下。影子站了起来,站在渔夫面前,他们四目相对,简直一模一样。

渔夫吓得倒退几步,把刀插进腰带,心中涌起一股恐惧,喊道:“快走!别让我再见到你。”

“不,我们注定会再会。”灵魂咬紧嘴唇,声音像芦笛一样低沉。

“我们怎么会再见面?”渔夫诧异地问,“难道你要随我下海?”

“每年我都会重回此地,唤你的名字,”灵魂说,“也许我能派上用场。”

“能有什么用场呢?”渔夫问,“无妨,随你去吧。”说完他便一头扎下海底。特里同们吹响螺号,人鱼公主前来迎接,搂住他的肩膀,与他亲吻。

灵魂留在岸边,孤零零地望着海面。直到他们沉入海底,它才哭哭啼啼,走向沼泽。

一年之后,灵魂来到海边,唤那年轻的渔夫。

“叫我做什么?”渔夫从深海浮上来问。

“靠近一些,我好同你讲话。因为我经历了许多奇遇。”

渔夫上前蹲在水滩,托着腮,歪起脑袋听。

“与你分开后,我便向东去,”灵魂侃侃而谈,“那里是智慧所在。我走了六天,第七天的早上,我来到了一座鞑靼人的山下。我在一棵红柳树下盘坐,暂时避避日头,因为那里气候炎热,土地十分干涸。人们在路上走来走去,就像一只只苍蝇,爬在溜光的铜盘上。

“过了中午,远处扬起一团红烟。鞑靼人见了,立刻拉起彩弓,跨上矮马,疾驰而上。女人惊叫着逃上马车,躲进毡帘后。

“黄昏时分,鞑靼人骑马而归。只是少了五个人,剩下的几乎个个挂伤。他们匆匆套马,驱车而去。三只胡狼从洞里出来,望着他们的背影。它们嗅嗅鼻子,转身跑开。

“月亮升起的时候,我见远处点着篝火,便走过去。许多商人围着烤火,坐在地毯上。骆驼拴在他们身后,黑奴们搭着鞣皮帐,围起高高的刺梨墙。

“当我走近时,他们的头领突然站起,拔刀向我盘问。

“我说我是外国的王子,刚刚逃离鞑靼人的魔掌,险些沦为奴隶。头领听了微微一笑,指指身后,竹尖上插着五颗头颅。

“他又问我上帝的先知是谁,我回答说是穆罕默德。

“听到那个伪神的名字,他朝我鞠了一躬,然后抓起我的手臂,把我拉到身边。一个黑奴用木盘端来一些马奶、一块新鲜的烤羊肉。

“黎明破晓时,我们起身上路。我骑着一峰红毛骆驼,与那头领并驾齐驱。探子跑在前面,扛着长矛;士兵分列两侧,驮货的骡队紧随其后。队伍里共有四十峰骆驼,骡子还要多一倍。

“我们离开鞑靼人的国土,来到咒月者的领地。我们见过狮鹫在白岩上看守金子,巨龙在它们的洞里沉睡。过雪山的时候,我们屏住呼吸,生怕积雪落下,每个人的脸上都蒙着面纱。我们穿过矮人的山谷,他们躲在树洞,朝我们射箭;夜里,野人又出来对我们敲鼓。路过猿塔时,我们恭敬地献上水果,免得它们动武。路过蛇塔时,我们用铜碗装满热腾腾的牛奶,以免它们刁难。我们三次经过乌浒河岸,乘着木筏,撑开兽皮,一起渡河。河马杀气腾腾,想把我们吞掉,骆驼吓得直打哆嗦。

“一路上,国王无不向我们征税,却不许我们入城半步。他们从墙头丢出面包、蜜糖烤的小麦饼,还有精面的椰枣蛋糕。每丢一百篮,就从我们手里换一颗琥珀珠。

“村民见我们来,纷纷在井水里投毒,逃向山顶。我们同马加代人开战,他们生下来时都是老人,却越活越年轻,死的时候都是婴儿;我们同拉克卓人交手,他们自称为老虎的子孙,身上涂着黑黄色的条纹;我们同奥兰特人开战,他们把死人葬在树顶,住在幽暗的洞里,生怕太阳把他们烧死;我们同克里安人交手,他们供奉鳄鱼,给它戴上翠珠耳环,喂它活鸡跟黄油;我们打过阿桑拜人,他们长着狗脸;我们打过希班斯人,他们长着脚蹄,跑起来比骏马还快。我们战死了三分之一,饿死了三分之一,活下来的怨声载道。他们说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是我给他们招来了噩运。我掀开石头捉起一条角蝰,让它蜇。见我毫发未损,他们害怕了。

“走了四个月,我们来到了伊勒尔。走到城外树林的时候,已是夜里。空气十分闷热,月亮正在天蝎宫里做客。我们摘下熟透的石榴,掰开红瓤,吮吸甘甜的果汁,然后躺在毡毯上,等待黎明的到来。

“天光微亮,我们起身敲打城门。门由红铜铸成,上面雕着蛟龙和飞龙。守卫从城垛往下望,询问我们的来意。队里的翻译说,我们是来自叙利亚的商队,货物琳琅满目。他们带走了几名人质,约好中午放行,要我们等着。

“中午一到,他们果然大开城门。我们进城,人们纷纷跑出来围看。有人吹着螺号在街上跑,宣告这个消息。我们来到集市,黑奴们解开花布包,打开镂花木箱。办妥以后,商人们争相摆出稀奇的货物——埃及的蜡麻,埃塞俄比亚的彩麻;西顿港的蓝幔,提尔城的紫绵;还有冰凉的琥珀杯,精美的玻璃器,奇异的陶器……一群女人站在屋顶望着我们,有人戴着金花假面。

“第一天,僧侣跑来和我们交易,第二天是贵族,第三天是匠人和奴仆。这是此地的风俗,向来如此。

“我们逗留了一个月。一天晚上,月牙挂在天上,我在街上四处闲逛,无意中走进神的庭院。僧侣们穿着黄袈裟,默默地穿行于绿树间;黑云石铺的路上,立着一座绯色的神庙。门上银光闪烁,镶着金色的公牛、孔雀,屋顶叠满海绿色的瓷瓦,檐上系着小铃铛。白鸽飞过,响起一阵叮咚声。

“庙前有池清水,池底铺着花玛瑙。我在池边躺下,用苍白的手指摸摸水中宽大的绿叶。一位僧侣走来,站在我身后。他穿着一双罗马鞋,一只编着柔软的蛇皮,一只编着鸟儿的羽毛;头上有顶黑毡帽,缀着银白的新月;袍上绣着七道黄纹,卷发上抹着银粉。

“过了一会儿,僧侣向我问话,问我有何事。

“我说我想拜拜神。

“‘神在打猎。’他转着一双眼珠,望着我说。

“‘那他在哪个林子,我要与他一同骑马。’我回答。

“‘神在睡觉。’他伸出又长又尖的指甲,捋捋袍边。

“‘那他在哪张床,我要守护他。’

“‘神在用膳。’僧侣不耐烦地说道。

“‘倘若酒是甜的,我愿与他同醉;若是苦的,我也甘愿。’

“僧侣惊讶地低下头,拉我起来,领我走进神庙。

“走进第一道门,我见在那珠满玉圆的宝座上,坐着一尊像。像有常人大小,乌木雕成,额前有枚红宝石,腿上滴着厚厚的头油。它的脚上沾满新屠的羊羔的鲜血;它的腰间缠着铜带,嵌着七颗绿玉。

“‘这是神吗?’我问僧侣。‘正是。’他回答道。

“‘带我去见神,’我向他喝道,‘否则便要你的命。’我摸他的手,它们立刻变得瘪如枯草。

“‘请您饶了我吧!’僧侣恳求道,‘我就带您去!’

“我在他的手上吹了一口气,枯手立刻恢复原样。僧侣哆哆嗦嗦,领我走进第二道门,只见那堆满翡翠的莲座上,立着一尊像。像比常人高一倍,象牙雕成。额头有颗橄榄石,胸前涂着没药香料,一手举着弯玉杖,一手托着水晶球。它脚上蹬着黄铜靴,粗壮的脖颈围着一条月石项圈。

“‘这是神吗?’我问僧侣。‘正是。’他回答。

“‘带我去见神!’我怒叫,‘否则我就宰了你。’我摸他的双眼,它们立刻瞎了。

“‘请您饶了我吧!’僧侣哀求道,‘我就带您去。’

“我冲他的眼上吹了口气,它们便重见光明。僧侣便又哆嗦起来,领我走进第三道门。那里也有一尊像,说是像,可又不是像,只有一面铁打的圆镜,立在石座上。

“‘神在哪里?’我问僧侣。

“‘如您所见,’僧侣答道,‘这里没有神,只有一面镜子。这是一面智慧镜。它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映出万物,却唯独不能映出照镜人的脸。正因如此,用他之人必有慧根。世上的镜子有千千万,可是它们只会评判,只有它才有智慧。谁若有了这面镜子,就会变得无所不知,什么事都瞒不过他。若是没有它,也就没有智慧。所以它便是我们的神,我们崇拜它。’我往镜里看,果然与他说的一样。

“后来我做了一件事,可那无所谓。我把宝镜藏进一个山洞,离这只有一天的路程。请你让我回到你身上,继续服侍你,你将会成为智者中的智者,掌握所有奥秘。只要答应我,你的智慧就无人可敌。”

“爱比智慧好,”渔夫听了只是一笑,“小人鱼爱我。”

“不,什么也没有智慧好。”灵魂说。

“除了爱。”渔夫说完扎进海里。灵魂哭哭啼啼,走向沼泽。

又是一年之后,灵魂回到海边,唤那年轻的渔夫。

“叫我做什么?”渔夫从深海浮上来问。

灵魂答道:“靠近一些,我好同你讲话。我又经历了许多奇遇。”

渔夫上前蹲在水滩,托着腮,歪起脑袋听。

“与你分开后,我便向南去,”灵魂娓娓道来,“那里是财富之地。我朝埃希特城的方向,沿路走了六天——这是一条朝圣之路,路上铺满红沙。第七天早上,我睁眼一看,脚下有条山谷,埃希特城就在那里。

“城前共有九座门,每座门前都有一匹青铜骏马。贝都因人下山的时候,它们便会一齐嘶吼。城墙裹着铜皮,瞭望塔上飞着铜檐。每座塔里都站着一名弓手,手持弯弓。每当太阳升起,他便开弓射向铜锣;太阳西下,他便吹起号角。

“我想进城去,守卫却上前将我拦下,盘问我的身份。我说我是伊斯兰的僧侣,要去圣城麦加。那里有张天使的绿纱,纱上用银字绣着《古兰经》。他们听了大为惊讶,请我快进。

“城里像个大集市。你真应该与我同去。狭窄的街巷挂满纸灯,就像彩蝶飘飘。每当有风吹过屋顶,它们便起起伏伏,就像一只只斑斓的彩泡。货摊前面铺着丝毯,毯上坐着摊主。他们的胡子又黑又硬,头巾缀满金币,琥珀串和花核桃在冰凉的指尖穿来穿去。他们有的在卖香脂,卖印度岛上奇特的香水;有的在卖香精、没药,还有小钉子似的丁香。倘若有人问价,他们便捏撮乳香丢进炭盆,顿时香气袭人。有个叙利亚人,拿着一根细长的芦苇,一头咝咝冒着青烟,好像春天的粉杏花。有的在卖镶着光滑的青绿石的银手镯,还有脚踝上铜丝穿成的珍珠环;有的在卖镶了金座的虎爪豹爪,穿了眼的翡翠耳环,还有空心的玉扳指。茶馆里传来六弦琴的声音,瘾君子们带着苍白的笑容,抽着鸦片,望着来往的行人。

“你真该同我一起去。卖酒的扛着大皮篓,胳膊肘儿在人群里开路。里面多是葡萄酒,味道像蜜一样甜。他们把酒倒进一只小杯,撒上几片玫瑰花。卖水果的站在摊前,卖着各色的果子:无花果儿熟得发紫,金黄的蜜瓜赛过麝香,还有香橼、红果、白提子,金红的柑橘圆圆滚滚,椭圆的柠檬闪着金绿。有次我见到一头大象,涂着朱砂,抹着姜黄,耳朵套着深红的网纱。它在一个摊前停下吃起橘子,摊主二话没说,只是乐。他们真是群奇怪的人。开心的时候,跑去买一只鸟,为了更高兴,便把鸟笼打开,放它自由;不开心的时候,他们又会用荆棘抽打自己,不让苦闷溜走。

“一天傍晚,街上来了几个黑奴,抬着一顶沉甸甸的大轿。那是一顶镏金的竹轿,轿杆漆着红,镶着铜孔雀。窗口挂着薄薄的纱帘,帘上绣着甲虫翅膀,缀着细小的珍珠。他们与我擦肩而过,轿里有个蜡白的高加索女人冲我微笑。于是我便默默跟上。黑奴皱起眉头,加快步子,而我并未理睬,心中燃起强烈的好奇。

“最后,他们在一座白色的房子前停了下来。墙上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墓门似的小门。黑奴落下轿,用铜锤往门上敲了三下。一个穿着绿皮袍的亚美尼亚人从门洞里张望,见是他们来了,便把门打开,又在门前放下一张地毯,供那女人踩。进屋之后,她又回头冲我莞尔一笑。我从未见过如此苍白的人。

“月亮出来的时候,我又回到那里,去找那屋子。可它竟然不见了。这时候,我才明白了那个女人的身份,明白她为什么会对我微笑。

“你真该同我一起去。‘新月节’的那天,年轻的皇帝走出宫外,要去清真寺祈祷。他的须发用玫瑰叶染过,腮上搽着上好的金粉,用番红花染黄了手心和脚掌。

“日出之后,他穿着银袍离开宫殿;日落的时候,他又换上金袍归去。人们趴在地上,不敢抬头,我却不以为意地站在一个枣摊旁边,大模大样地望着他。皇帝见我如此,挑挑描黑的眉毛,停了下来。我却站着不动,也不跪拜。人们惊奇于我的大胆,劝我逃出城去。我不理不睬,走到那些兜售外道神像的摊主旁边坐下(因为这份手艺,他们备受歧视)。当我说出刚才的所为,他们每人送我一尊神像,要我快走。

“当晚我来到石榴街,躺在茶馆的软榻上休息。皇帝的侍卫突然闯入,把我带进皇宫。每过一道门,他们就会拴上铁链。里边有间大院子,两旁围着拱廊。雪花石的墙上,这里缀着青,那里点着蓝;还有绿云石的柱子,桃花纹的地砖。我何曾见过这样的美景!

“我们穿过大院,两个戴面纱的女人站在阳台,朝我叫骂。卫兵加快脚步,矛头撞击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响声。他们打开一扇雕花精美的象牙门,面前是一座流水花园。花坛共有七层,坛里种着夜来香、郁金香,还有银妆点点的芦荟。一束喷泉垂在夜空,好像一块剔透的水晶。柏树仿若烧焦的火把,枝头上夜莺歌喉婉转。

“在那花园的深处,有座小巧的凉亭。眼看就要走近,亭里迎出两名太监。他们一身肥肉,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抬起黄色的眼皮,好奇地打量。一个支开队长,对他一番耳语;一个装模作样地掏出紫盒里的香糕,嚼个不停。

“过了一会儿,队长遣散了侍卫,他们转身回宫,两个太监不慌不忙,一路摘着桑葚吃。年长的太监回头一笑,叫人毛骨悚然。

“走到亭门口,队长朝我使了个眼色。我大模大样掀开厚毡,走了进去。

“屋里有条长榻,榻上有张染过的狮皮,皮上躺着的正是那位年轻的皇帝。他懒洋洋地抻着腿,手上擎着一只雪鹰。在他身后,有个努比亚的大汉,袒胸露背,耳上挂着一对巨环。榻旁有张圆桌,桌上有把大砍刀,寒气逼人。

“皇帝一见我,顿时皱起眉头问:‘你是谁?难道不知道我是皇帝吗?’我不吭气。

“皇帝指指刀,大汉立刻举刀朝我劈来。刀锋从我胸中穿过,我却毫发未伤。大汉猛然趴倒在地,牙根打战,吓得钻进榻后。

“皇帝跳下榻,从武器架上拿起一杆长枪,猛地朝我丢来。我用手轻轻一抓,把它劈成两截。皇帝气得举弓便射,我只轻轻抬手,箭便停在空中。他又摸向腰间,从白皮带中掏出一把短刀,刺向大汉的喉头,以免丑事外泄、颜面扫地。大汉像被踩中的蛇一样扭来扭去,口中吐出血色的泡沫。

“见他气绝身亡,皇帝用小小的紫帕揩揩额前豆大的汗珠,转身问我说:‘难道你是先知,所以我不能伤你?或者难道你是先知之子,所以我不能加害你?请你今晚离开这座城市,不然我便不再是这座城市的国王了。’

“我回答他:‘把你的宝贝分我一半。如果你答应了,我就走。’

“他一把抓过我的手腕,领我走进花园。队长见了大惊失色;太监吓得两腿发抖,扑通跪到地上。

“宫里有间密室,内有八面红斑石墙,铜顶天花板上挂着油灯。皇帝轻轻一碰,石墙突然开裂,眼前出现两排火把、一条长廊。两边皆是壁龛,龛里立着大酒瓮,里面塞满银元。我们走到半路,皇帝发出暗号,一扇密门突然敞开。门内金光闪闪,他忙遮起脸。

“你做梦也想不到那里有多么奇妙!巨大的龟壳里塞满了雪珠,大月石的空心里堆满红宝石。象皮匣里包着黄金,皮壶里灌着金粉;水晶杯里盛着猫眼石,玉杯盛着青玉。圆圆的翡翠整齐地躺在象牙盘上;墙角堆满丝袋,袋里尽是绿松石和绿玉。象牙号角里塞着紫水晶,铜号里是红蓝玉髓。杉木柱上挂着成串的琥珀,椭圆的扁盾兜满酒红青绿的榴石。可怜我说到现在,还不及总数的十分之一。

“‘这是我的宝库,’皇帝松开手,‘如你所说,我们平分。我再送你驮夫和骆驼,他们会听你的吩咐,拿好你的财宝,快走吧。千万不能耽搁,否则我那父亲——太阳看见,就会发现我的无能。’

“可是我回答他:‘我不要金子,也不要银子,更不要你的这些宝贝。它们对我毫无用处。我想要的只有一件,就是你的戒指。’

“‘可它一文不值,只是一块铅啊。’皇帝蹙蹙眉头,‘拿好你的一半财宝,快快走吧。’

“我回答:‘不。我只要你的铅戒。我晓得它里面写着东西,晓得它的用处。’

“皇帝听完浑身颤抖,恳求我说:‘我把财宝都给你,带上我的那份,走吧!’

“后来我做了一件事,可那无所谓。我把那枚宝戒藏在了一个山洞里,离这儿只有一天的路程,我们可以同去。有了这枚戒指,就可以比所有的国王更富有;戴上它,世上的财宝就都是你的。”

“爱比财富好,”渔夫听完笑笑说,“小人鱼爱我。”

“不,什么也没有财富好。”灵魂说道。

“除了爱。”渔夫说完扎进海里。灵魂哭哭啼啼,走向沼泽。

第三年结束时,灵魂又回到海边,唤那年轻的渔夫。

“叫我做什么?”渔夫从深海浮上来问。

灵魂答道:“靠近一些,我好同你讲话。我又经历了许多奇遇。”

渔夫上前蹲在水滩上,托着腮,歪起脑袋听。

“某处有座城,城里有条河,河边有家酒馆。”灵魂慢慢讲,“我同水手们坐在一处,喝着不同颜色的酒,一边嚼着粗面包,一边尝着盛在香叶上的醋拌小鱼。喝到兴头时,突然来了一个老头儿,身上搭着皮毯,手里拿着鲁特琴。他把毯子铺开,拨起琴弦,一位戴面纱的少女突然跳起舞来。少女赤着脚,像对小小的白鸽在毯上飞舞。我从未见过如此美妙的舞蹈,那里离这里只有一天的路程。”

听完这些话,渔夫想到他的爱人没有脚,不能跳舞,心中涌起一股欲望,他对自己说:“既然只要一天,那么去去也无妨。”渔夫笑着上了岸。

双脚再一次踏上陆地,渔夫笑着张开双臂,伸向他的灵魂。灵魂迸出一声狂喜,扑面而来,回到主人身上。他的影子——灵魂的身体,顿时现在沙滩。

“快走吧,别耽搁了,”耳边传来灵魂的声音,“因为海神善妒,他有一群听话的手下。”

于是他们匆忙上路,趁着月光赶了一夜,又顶着一天的日晒,傍晚来到一座城外。

“这可是你说的那座城吗?”渔夫问,“她在里边跳舞吗?”

“不是这座,而是另一座,”灵魂答道,“既然来了,我们不妨看看?”于是他们进了城,走街串巷。路过珠宝店时,渔夫发现有只漂亮的银杯子。灵魂见了说道:“把它拿走,藏起来。”

渔夫把杯子裹进袍里,匆忙离去。

出城十里路,渔夫一把丢掉杯子,怒问灵魂:“为什么要我偷盗,逼我作恶?”“冷静点,冷静点。”灵魂劝道。

第二天傍晚,他们又来到一座城外,渔夫问灵魂:“你说的可是这座城吗?她在里面跳舞吗?”

“不是这座,而是另一座。既然来了,我们不妨看看?”于是他们进城,走街串巷。路过鞋帽铺,渔夫发现水缸边站着一个小孩儿。灵魂对他说:“揍他。”他便把那小孩儿揍成了泪人儿,然后和影子一起匆忙离城。

走出十里路,渔夫越想越气,便问灵魂:“为什么要我出手伤人,逼我犯浑?”

“冷静点,冷静点。”灵魂劝道。

第三天的傍晚,他们又来到一座城外,渔夫问灵魂:“你说的是这座城吗?她在里面跳舞吗?”

“也许正是这座城,我们去看看?”

于是他们进了城,走街串巷,可是找来找去,里面既没有那条河,也没有河边的酒馆。人们古怪的目光让渔夫越想越怕,便对灵魂说:“我们走吧,这里既没有那位少女,也没有跳舞的小白鸽。”

谁知灵魂却说:“不,我们还是留在这里吧。天已经黑了,路上可能有强盗。”

渔夫只好来到市集,就地休息。不一会儿,来了一个裹头巾的商人,披着鞑靼布的斗篷,打着芦枝牛角灯。商人问他:“那些商店都关门了,你为什么还坐在这儿?”

“我既找不到这里的酒馆,又没有亲戚肯收容我。”渔夫叹气说。

“我们不是亲戚吗?不都是上帝所创造的吗?来吧,我家正好有间客房。”商人说。

渔夫起身,跟着商人回家,穿过石榴园,走进厅堂。商人端来玫瑰水,让他洗手,送上熟透的蜜瓜让他解渴,然后又给他一碗米饭、一块羊羔肉。

渔夫吃完饭,商人领他前去休息。渔夫亲吻他的戒指,向他谢恩,然后倒向羊皮垫。等他盖好黑羊皮的被子,很快就睡着了。

黎明前的三个小时,天还没亮,灵魂突然叫醒渔夫:“起来,找到那商人的卧室,把他杀掉。别忘了带上他的金子,供你享用。”

渔夫起身,摸向商人房中。商人脚上有把弯刀,身旁有只木盘,盘里堆着九袋金子。渔夫伸手摸刀,当他刚碰到刀的时候,商人突然睁眼,抢过刀来跳着骂道:“难道你要恩将仇报,用我的血来报答我的善?”

灵魂对渔夫说:“动手!”渔夫就把商人打昏在地,然后抓起九袋金子,逃之夭夭。他们穿过石榴园,向着晨星跑去。

跑出十里路,渔夫捶胸骂道:“为什么你要让我杀人,抢他的金子?你这魔鬼!”

“冷静点,冷静点。”灵魂劝道。

“不!”渔夫嚷道,“这我办不到,你的教唆十分可恨,我恨你!快说,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当你赶我走的时候,并没有给我一颗心啊,”灵魂对他说,“所以我才随心所欲,无恶不作。”

“你说什么?”渔夫咕哝着。

“你明白,”灵魂答道,“你最清楚不过。难道你忘了没有给我一颗心吗?我想不会。所以为了你,也为了我,消消气吧,从此你将再无痛苦,只有享乐。”

听到这儿,渔夫气得浑身发颤,他对灵魂说:“不,你这魔鬼!为你我忘了我的爱,是你引诱我走上邪路!”

灵魂却对他说:“要知道,那是因为你赶我走时,没有给我一颗心啊。走吧,我们再到另一座城里,玩个痛快吧,我们有九袋金子呢。”

可是渔夫丢掉金袋,扔在地上,抬脚猛踏。

他叫道:“不!我们从此再无瓜葛,各奔东西。过去我怎么赶你走,现在你就怎么走,否则遭殃的就是我。”说完渔夫掏出绿鳞刀,背对银月,挥向脚下,割掉他的影子——他的灵魂。

谁知灵魂浑然不动,不肯听命,反而说道:“女巫的魔法只能用一次,你既赶不走我,我也走不了。一个人一生只能把灵魂赶走一次,倘若回去,就会永远留下。这是他的奖赏,也是他的惩罚。”

渔夫吓得面如白纸,捏拳喊道:“这话女巫没有说过,她是个骗子!”

“不,”灵魂说道,“在她所崇拜的‘他’面前,她是真的,她永远都是‘他’的奴仆。”

得知无法摆脱灵魂,魔鬼将永远挥之不去,渔夫倒在地上,号啕大哭。

天一亮,渔夫对灵魂说:“我会自绑双手,不再听你指使;我会封起双唇,不再与你交谈;我要去寻我的爱,回到她的怀抱。我要回到大海,回到她爱唱歌的小湾;我要呼唤她,对她说出我的所为、你的罪孽。”

“你的爱人有何魔力,让你如此执着?”灵魂引诱他,“比她美的女子有千千万。撒玛利的舞女,善学鸟兽之舞,脚描棕纹花,指捏小铜铃;她们边跳边笑,声音像泉水一样清澈。走吧,和我一起去。你为何要对恶耿耿于怀呢?难道说美味不是为了享用,美酒一定有毒吗?何必自寻烦恼?跟我走吧。附近有座小城,城里有座金香园,园里有蓝白孔雀,在那美丽的花间徜徉漫步。它们朝太阳开屏,好似一张张金盘银盘。喂养它们的女人为它们献上舞蹈,时而勾手,时而弯脚,博得它们欢心。她的眸子闪着银光,鼻翼活像一只飞燕,右边的翅上镶着一朵珍珠花。她边跳边笑,脚上的银铃丁零作响。何必自寻烦恼,快跟我去那座城吧。”

可渔夫不动声色,双唇紧闭,绑紧双手,走向来时的方向,他要回到爱人唱歌的小湾。灵魂不停引诱,可他毫不理睬,毫不妥协——爱情的力量何等伟大!

到了海边,渔夫解开手上的绳子,去掉沉默的封印,呼唤小人鱼的名字。可怜他叫了整整一天,苦苦哀求,她却始终没来。

灵魂嘲笑他:“你的爱人并没有给你多少欢乐。你就像那缺水时还往破容器里倒水的人。你付出了所有,到头来却一无所有。不如跟我走吧,我知道‘欢乐之谷’藏在哪里,知道它的美妙。”

渔夫没有答话,而是用树枝在岩石间搭起了屋子,在那儿住了一整年。每天清早、中午和晚上,他都要呼唤人鱼的名字,但她从来不曾出现。渔夫找遍一座座海洞、一片片绿湾、一汪汪浅池、一口口深井,可是哪里也不见小人鱼的影子。

灵魂总在耳边引诱,说些可怕的悄悄话。渔夫从来不为所动,它们敌不过爱情的伟大。

一年之后,灵魂不免思量:“我拿恶来诱他,却不敌他爱的力量。若是换成善,或许他会跟我走。”

夜莺与玫瑰

Love is better than wisdom, and more precious than riches, and fairer than the feet of the daughter of men. The fires cannot destroy it, nor can the waters quench it.

爱比智慧更好,爱比财富更珍贵,爱比少女们的脚儿还要美,火儿烧不到,水儿淹不得。

于是它对渔夫说:“我对你讲过世上的欢乐,可是你却不肯听。如今我要向你讲述世上的痛苦,你愿意听吗?痛苦主宰一切——这是真话,谁也逃不出它的魔爪。有人衣不蔽体,有人腹内空空;有人裹着破布,有人披着紫裘;麻风病人在沼泽里游荡,互相仇视;乞丐沿街乞讨,兜里没有一个子儿;饥荒在城里横冲直撞,瘟疫坐在每家门外。走吧,我们去消灭那些痛苦,让它消失吧。既然你的爱人不肯来,为何你还要苦等呢?爱有什么魔力,让你如此痴迷?”

可是渔夫不作声,因为爱情塞满了他的心。他不分昼夜,始终呼唤着心爱的人儿,可她还是没有出现。渔夫找遍一条条海河、一条条海谷,找遍海中紫色的黑夜、灰白的黎明,可是哪里也没有她的影子。

第二年过去了,一天晚上,灵魂见渔夫一个人在家,便来找他,说道:“唉!我曾以恶诱你,也曾以善诱你,但却始终不敌你的爱。我会到此为止,绝不打扰你,但我还有一件事要求你。我求你敞开心扉,让我进去,让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合为一体。”

渔夫说:“来吧,你在没有心的日子里到处漂泊,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灵魂叫道:“哎呀!可我进不去呀,爱情把它紧裹着!”

渔夫回答:“若是能帮忙,我倒很乐意。”

渔夫话音刚落,海中突然传来一声哀叫,就像人鱼死前的绝唱。渔夫一跃而起,夺门而出,跑向岸边。黑色的潮水滚滚而来,托着一片白——既似银叶,又似浪头,更像朵飘飘摇摇的小花。浪头把它拖出潮水,涌向泡沫,送上岸的怀抱。原来那是小人鱼的尸体,她躺在渔夫脚下,死了。

渔夫悲恸欲绝,哭着倒在爱人身旁,吻她冰冷的红唇,抚弄打湿的琥珀发珠。他浑身发颤,不知是哭还是笑,把她搂进古铜色的臂弯。爱人的双唇早已冰冷,可他狂吻不已;她的发蜜咸涩,他分不清是苦还是甜;她的眼帘紧闭,眼窝里的海沫比他的眼泪还要淡。

渔夫对着亡妻开始忏悔,对着她的耳窝,倾倒命运的苦酒。他用她的小手搂住自己的脖子,抚摸着她那纤细的喉管。渔夫悲喜交加,苦乐难分。

黑潮渐渐逼近,白浪发出麻风病人般痛苦的呜咽。大海伸出白色的巨爪,爬上沙滩,海王的宫里传来恸哭;远远望去,特里同们正在吹奏沙哑的螺号。

“快逃呀!”灵魂喊道,“海浪越来越近,不走你会死的。逃吧,我怕,我怕你的心因为爱的力量,把我拒之门外。逃吧,逃到安全的地方去吧!你不会要把我送去另一个世界,却不给我一颗心吧?”

可是渔夫没有理睬,而是唤着小人鱼的名字:“爱比智慧更好,爱比财富更珍贵,爱比少女们的脚儿还要美,火儿烧不到,水儿淹不得。我在黎明呼唤你,可你不应声;月亮听到你的名字,你却不理我。我不该离你而去,结果到头来伤了你,也害了我。但你的爱却将永远陪伴我,它至高无上,不可战胜——无论对邪还是善。如今你死了,我也要和你一起死!”

灵魂求他离开,可是渔夫不答应,有什么能胜过爱情的伟大呢?海水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把他吞没。渔夫自知死期已到,疯狂地吻起爱人的冰唇。他的心碎了。爱情撑破了他的心,灵魂终于得偿所愿,与他再次融为一体。海浪扑向渔夫……

次日清早,牧师去向大海祈祷,求它平息怒火。乐师和僧侣紧随其后,人们抬着香炉,秉着烛台,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牧师来到海边,发现年轻的渔夫躺在海中,怀里紧抱着小人鱼。他微微皱眉,不由得倒退几步,一边在胸前画着十字,一边喊道:“无论是海,还是海里的东西,我都不会为你们祈祷。诅咒那些该死的人鱼,诅咒那些下海的叛徒。这里躺着一个人,他为爱而背叛了上帝,上帝赐死了他的情人,要他陪葬。把他们两个抬走,埋在漂洗场的角落里。不要为他们树碑立传,不要让人知道。他们生前难逃诅咒,死后也一样。”

大家照着他的吩咐,来到漂布人荒芜的田角,掘好深坑,填入死尸。

第三年后,一个神圣的天气里,牧师走进礼拜堂。他要向人们展示主的蒙难,诉说主的愤怒。

当他穿好法衣,走近祭台行礼时,眼前突然堆满了奇异的花朵。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花朵,它们有种奇特的美,使他心神不安。美妙的香气扑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心里有股莫名的欢愉。

牧师打开圣龛,在圣体匣前焚香之后,把庄严的圣体示以众人,然后把它藏进纱帘。他向人们讲经,讲解上帝之怒。可那美丽的小花让他心乱,它们的香甜使人陶醉,原本口中愤怒的上帝,冠上了“爱”的名字。至于为何如此,他也不知道。

当他讲完最后一句,人们不觉流泪;牧师回到法衣室,顿时热泪盈眶。执事进来为他宽衣,解掉白袍、腰带、圣带、臂带。牧师恍然如梦。

等牧师脱完衣服便向执事问道:“祭台上的花是什么花?它们是哪儿来的?”

“我们不知道是什么花,”执事答道,“只知道它们来自漂布人的田角。”牧师听完打了个哆嗦,马上回家祈祷。

次日一早,天光乍亮,牧师领着乐师和僧侣,与抬香秉烛的队伍一起,浩浩荡荡来到海边。他要为海祝福,保佑海中的一切生灵。他为森林里的牧神祝福,为爱跳舞的、爱在树叶间眨眼睛的小精灵们祝福。他祝福上帝所造的万事万物,人们充满惊奇与喜悦。而那漂布人的田角,那块荒芜的不毛之地,却再也没有开过花儿。人鱼也再没来过那座小湾,他们去了遥远的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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