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藤的坦白

夜行  作者:横沟正史

从足长村回来之后,警察对直记的讯问也好不容易结束了,人也被放了回来。此时他正在偏房里面等着我的归来。然而,他的脸色看起来却好像十分不高兴。

“我说寅太,你到底去什么地方了?”他咬着后槽牙说道,口气就好像是要吃人似的。

看起来他应该被办案人员折磨得不轻,印堂发乌,脸色苍白,满面油光,两只眼睛失去了神采,透露出与往常不一样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没有办法去正面观察他的那副表情。

可能此前自己一直太小看眼前的这个家伙了。这个人平时就是个无赖,嘴巴毫无遮拦,什么难听说什么。他总是故意想尽各种办法去伤害别人,然后站在一旁,以欣赏别人的痛苦为乐。虽说如此,我却总是觉得,其实这家伙内心怯懦,做起事情来有时候也畏首畏尾。然而,通过今天的事情,我觉得可能自己真的错了。也许这个人才是世界上最可怕、最擅长使用奸计的大恶人。

“喂喂喂,我说寅太,你倒是说句话呀。你今天去什么地方了?”

直记开始有些焦躁不安起来,这是他第二次催促我回答问题了。

“啊,嗯,那个,金田一耕助那个家伙,他邀请我到犯罪现场去转了转。”

“金田一耕助?我说寅太,那个家伙到底是干什么的?”

“据说是个私人侦探。是他自己说的。”

“私人侦探……”

直记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然后忽然张开了大嘴,哈哈地笑起来。那种笑法看起来的确很吓人。

“那种人竟然会是私人侦探……就他那样一个鸡窝头、猥琐男也敢冒充侦探……我说寅太,你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呀?”

“不是,我没有跟你开玩笑。不仅如此,那个家伙看起来还真的有些本事呢,就连警察都让他三分,非常尊敬他。他看问题的角度相当尖锐。”

“你能不能不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像他那样的人能干出什么像样的事情呀?不过……嗯,是这样,嗯。”

直记从窗台上拿过来一瓶威士忌,然后摆上了两个杯子。

“我说寅太,咱们喝两杯吧。”

“算了,我就不喝了。喝不下去。”

“你今天是怎么了?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算了就算了吧,不想喝就不喝。”

直记给自己倒上酒,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喝起来。

“照你那么说的话,那我大概就能明白我老爹为什么会请他过来了。虽然我不知道我老爹从什么地方听说他的名号的,不过既然会请他来,想来应该有相当了不得的本事吧。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嘛,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说到这里,直记又一次发出了那种可怕的笑声。

“话说回来了,寅太,你们去现场有没有发现什么新的线索?”

“嗯,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什么叫奇怪的东西?”

于是,我就把在山洞里面发现佝偻的竹篓和粉盒的事情跟他说了一遍。说话的时候,我的眼睛一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佝偻的竹篓和粉盒?”

直记开口说道,声音就好像是从嗓子里面挤出来的似的。说完便用可怕的眼神紧紧地盯着我,一直盯着,恨不得眼睛能飞出来,我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

“粉盒?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粉盒?”

我把粉盒的样子跟他作了说明。

“仙石,你是不是对我刚才说的那个粉盒有点印象?”

直记赶紧慌慌张张地将眼神移向了别处。他的喉结在一个劲地跳动着,额头上也开始往外冒汗。不过,就连汗水流到了脸上他自己也没有觉察到。他急忙端起了酒杯,想要往嘴边送。

“不知道。不知道。那个东西我也不大清楚。再说了,你也是,这种问题你问我不是白问吗,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直记的话就像是任性的孩子在反驳别人一样。他咕噜一声将酒杯里面的酒一口气喝了下去,随后问道:“关于这件事情,金田一耕助那个家伙是怎么说的?”

“这个嘛,他也没说什么……像他那种人,总喜欢将自己的想法隐藏得很深,就算猜也猜不出来。所以我也是一头雾水,不大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金田一耕助跟我说过,他让我一定守口如瓶,关于发现佝偻的竹篓和粉盒的事情,跟别人说说也无妨。不过,再深入的东西,无论是谁,暂时都先不要说。

直记看着我的脸,露出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他好像正在和侵袭他的紧张和不安作斗争似的,紧握着威士忌酒杯的手渐渐开始颤抖起来,最后毫不怜惜地将酒全部洒到了桌子上。

看到他这样子,绝对想象不到这样一个男人真的能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事来。然而,事实上,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这个人。哎呀,究竟这个谜团会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才能最终解开呢?

“我说,寅太。”

直记清清嗓子,看起来他有话要说。

然而,就在此时,却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有个人像风一般迅速跑进了房间里。就在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来人却又趴在榻榻米上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原来是阿藤。

“少爷,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请您原谅我,请您原谅我。”阿藤肩膀抽搐着,一边大声哭号,一边说道。

我和直记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不约而同地看了看对方。

“你怎么了,阿藤?让我原谅你是什么意思?究竟你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刚才的可怕情绪终于一点点地从直记的脸上慢慢退去。

“是的,我的确做了不好的事情。一直以来,我都在撒谎。”

说完之后,阿藤咬着袖子,再次哭了出来。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竟然会让她如此歇斯底里。

“什么撒谎?你撒什么谎了?我说阿藤,别哭了。你一哭,我们就听不清你在说什么了。你好好地说清楚。你究竟撒什么谎了?”

直记的话算是说到底了吧,阿藤终于不再哭了。应对歇斯底里,其实只有这一种办法。要不然的话,你越是去哄,对方可能会越来劲。当别人激动的时候,当头一喝也许是最有效的方法。

“是这么回事,那个……我想说的是守卫少爷死时的事情。”

“什么,守卫死的时候?”

我和直记再一次互相看了看对方。究竟阿藤知道什么内情呢?

“阿藤,你先别哭,你说说看,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时候,你究竟对大家说了什么谎。”

“知道了,我会把我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说出来的。那时还在小金井的宅子里面。你们还记得发生那起可怕的杀人事件的前一天晚上,在蜂屋先生的房门前,我跟你们碰过面的事情吗?”

“嗯,对的,咱们确实碰到过。当时是夜里十二点钟左右。”

“就是这件事。准确时间应该是十二点过了一会儿。当时少爷您曾经训斥我,问我在干什么。事实上,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已经说谎了。”

“说谎了?”

“是的,当时我不是说,蜂屋先生打来电话,让我给他端点水上去的吗?其实那都是骗你们的,实际的情况是……”

阿藤羞赧得从脸一直红到了脖子,忸忸怩怩地一边搓揉着袖子,一边说道:“在那之前,我就跟他约好了,所以当时是偷偷摸摸过去的。他之前曾经让我一到十二点就到他房间里面去,所以我才……”

我和直记同时有种不祥的预感,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直记忽然将身体向前倾了倾,说道:“阿藤,照你这么说,你跟蜂屋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是这样的……”阿藤委屈地说道,“一开始我也觉得他太过分了。肯定是因为在小姐那里没有占到便宜,为了缓解心里面的郁闷,才想拉我过去,目的不过就是想玩弄我罢了。然而……”

“然而怎么样……”直记就好像是故意要催促她说下去似的,鼻子里面哼哼着,发出了一阵可怕的嘲笑,“一开始可能是对方提出过分的要求,然而一旦等你们尝到了滋味,你们便会主动地投入其中了,是吧?嘁,女人这种东西呀,简直就是动物,都是同一个德行。就跟到处觅食、寻找荤腥的猫一样。”

阿藤看起来的确是有些生气了,她翻着白眼,盯着直记看了许久,最后终于缓和了下来,说道:“事到如今,不管您说什么都行,我也不再辩驳了。不过,在我看来,蜂屋先生的确是个可爱的人。于是,那天晚上我便准备悄悄地溜到他的房间里去。然而,在我打开房门,准备进去的时候,正好被你们撞见了。”

直到说到这里,我才开始真正对阿藤的话产生了兴趣。

“阿藤,”我向前倾了倾身子,“也就是说,那个时候,你并不是刚刚从蜂屋的房间里面出来。”

“是的,所以说,我才要向你们道歉,请求你们原谅我。那个时候,我其实是刚刚把房门打开。与此同时却听到了你们的脚步声,所以我赶紧将手上的动作变换成关上房门的样子,使自己看起来就好像是刚刚从屋子里面走出来。”

“我记得你好像说过,说蜂屋正在睡觉,没敢打搅他,所以把水放到了他的枕头旁边。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也是谎话。因为我刚刚打开房门,所以根本没有时间去观察屋子里面的情况,就连当时蜂屋先生他究竟在不在房间里我都不大清楚,更不要说其他了。”

“那不对呀,第二天早上,我们查看蜂屋房间的时候,明明看到枕头旁边摆着水壶和水杯呀。”

“至于那些东西,是因为我后来一想,要是谎言被戳穿了,那可就不得了了。所以第二天早上我准备好东西拿过去,偷偷地摆在那里。也就是说,差不多十二点的时候,我本来是想偷偷溜进房间的,但是没有能够进去,所以说我的的确确不知道蜂屋先生究竟在不在房间里面。虽然不知道,但是面对你们的质问,我不得不撒了谎。再有就是,后来警察不也都过来作调查了吗,每次问到我的时候,我都会坚称蜂屋先生在十二点左右的确还活着,当时他正在房间里面,而且睡得很香。现在我告诉你们,我所说的那些都是骗人的。”

我回过头,看了看直记的脸。

“阿藤,”我又一次向前倾了倾身子,“我现在就想知道,你为什么现在想起来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我们说清楚的呢?”

“是这样子的。因为……住在对面的那位先生,是他跟我说,让我把事情老老实实地跟你们也说清楚的……”

“对面的那位先生指的是谁?”

“就是那位叫金田一耕助的先生。他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怕了。来了之后竟然很快便看穿了我的谎言,迫使我最后不得不全都交代出来了。”

我和直记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某种毫无原由的恐惧感渐渐地压向内心最深处。

说到这里,阿藤忽然抬起了头,眼睛里面闪烁着光芒,像是被注入了兴奋剂一般,在我和直记身上来回打量着。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有一件事情要跟你们说清楚。在小金井的老房子的西式建筑里发现的那具无头尸体……的确是蜂屋先生。是的,完全不可能有错。虽然说我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是我敢肯定,那就是曾经疼爱过我的人。就算是没了脑袋,我也照样认得出来。蜂屋先生他每次抱我的时候,从来不穿任何衣服,总是光着身子……”说着说着,底下的话就越来越含糊了。过了一会儿,她又重新抬起了头,“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敢说,蜂屋先生的身体,他身上的每一个地方我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哪怕是再小的特征,我闭着眼睛都能够认出来。所以我才说,绝对不会有错的。西式建筑里面的那具尸体,的确是蜂屋先生。”

“不过……不过……”直记大口地喘着气,大叫起来。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涌上了他的心头,他额头上布满汗水。

“那个脑袋……脑袋……难道不是守卫的吗?”

“是守卫少爷的。正因为如此,所以说被杀害的人其实不止一个。蜂屋先生和守卫少爷,他们两个人都被人杀害了。”

啊,她说的都是什么。照她这么说的话,那个脑袋和那具尸体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的。竟然会是这样吗?简直太令人恐惧了。蜂屋只是被发现了身体,而守卫只是被发现了脑袋。蜂屋的身体,守卫的脑袋,用两个人的不同部位,我们竟然硬生生地拼凑出了一个人。如此说来的话,那到底蜂屋的脑袋、守卫的躯体会去哪里了呢?

听完她的话,我和直记两个人许久都没有办法开口说一句话。从一开始就让人觉得残忍至极的事件,到如今,只能说其残忍的程度已经超出了任何语言所能表达的范围了。

我像是在黑暗的梦魇当中痛苦地游弋着。过了很久,我才终于缓过神来,向她问道:“阿藤,我问你,蜂屋的佝偻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那还用说吗,肯定是真的了。我觉得那个瘤子很可爱,还时不时地摸一摸,用脸蹭一蹭呢。极端的时候,甚至会觉得,那个瘤子简直就像是古代武士才具备的特征一样。蜂屋先生他也觉得很高兴……他还跟我说,在那之前,他跟很多女人有过关系,但是让女人看到身上的瘤子,我还是第一个呢……”

阿藤的脸上没有一点害羞的神情,她很是干脆地向我们诉说着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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