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胜院的尼姑

夜行  作者:横沟正史

很多人都想弄清楚,为什么鬼首村会有一个如此奇怪的名字。实际上,在冈山县,像鬼首村这样名字里面带有“鬼”的地方,为数可谓不少。大家都说,这可能跟四道将军有关,应该都是来源于此人的事迹。在当时那个年代,只要是和将军作对的贼人,都会被看作鬼魅。之所以此地会以鬼为名,据传说是由于本地的贼人首领,或者是相当于山大王之类的人物,脑袋被砍去之后,被人给埋在了某个地方。

像这样古老的传说先不去管它了。对于我来说,这个村子的名称竟然会带有一个首字,着实让我感到了一丝丝的寒意。一开始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会因为这样一件事情而回到家乡,而这件事情竟然又和脑袋有着深不可测的关系。我的天哪,就连想一想都让人感到害怕。可怕的无头尸体,还有那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人脑袋。我不敢再想了,实在是太恐怖了。而且弄不好这所有的事情,一切的一切,或许和这个村庄的名字有着某种神秘密切的关联呢。

先不说这些了。到底是因为夏天来了的缘故,我们进入村庄的时候,全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了,而此时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鬼首村的北部区域是一片丘陵地带,在山丘的轮廓之上的空中,可以清晰地看到闪电的光芒,一道接着一道,几乎没有停止过。不仅如此,从远处还会时不时地传来极大的雷鸣声,差不多都快要将牛车震翻了。

“哎呀,这可真不得了啊……看起来北面的雷阵雨下得可真够大的。咱们可得小心了,弄不好那雨一会儿就会到达这边。”

金田一耕助真是个奇怪的家伙。不知道他心里面是否清楚自己给我们带来了不少的麻烦,不过他的表情好像是在告诉别人,他一点也不在乎。他像个孩子一样,将两条腿搭在牛车的边缘,让腿随着车的颠簸而晃悠起来。与此同时,他还不忘关注北部的天气情况。看着他那副模样,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既可以说是恬不知耻,也可以说是不认生,反正就是让人难以捉摸。

“如果真要下雨的话,我倒是愿意下大一点,最好能下他个天翻地覆才好。今年的天呀,还真是干得够呛呢,大家可都等着一场及时大雨。”

直记的口气听起来好像是在故意指责什么人似的。

没过多会儿,我们乘坐的牛车很快就到达了古神家族宅邸的后门。

古神家族庞大的庭院就坐落在位于村庄北面的小山丘上。庭院背后是一片十分茂密的竹林,从外面看起来,就好像是和山丘融为一体似的。根据我后来听到的信息,建造的时候,很是巧妙地利用了山丘的天然地势。这一带很久以前就是古神家族的领地,明治时期曾经一度被烧毁,后来又重新修复。所以要论起规模来的话,现在比以前要小得多。但是即便如此,透过古色古香的庭院外墙,便可以看到高耸入云的杉树。据说仅是这棵杉树的树龄就已经超过了三百年,让人不得不感叹庭院的古老坚固。

后门处挂着一个巨大的灯笼,上面写着“古神家院门”几个大字,外面还罩着一层铁丝网,颇有点古代贵族之家的风格。走过灯笼之后,我们从小门进入了庭院。在到内玄关的路上,有一间屋子,里面挂着消防钩、软梯子,以及现在只可能在画中看到的水枪等物件,很是少见。

“我说那个谁,就是你。”直记唤着金田一耕助,口气相当傲慢,“你是我们家老爷子的客人,请你从这边进去。那儿挂着一个像是铜锣一样的东西,看到了吗?你到那里之后,只要轻轻地敲一下,就会有人出来接你。屋代,咱们俩从这边走。”

直记径直朝着较暗的那边走了过去。

“我说仙石,你看我来都来了,不去跟你的父亲打声招呼,恐怕不好吧。”

“没关系。我老爹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打招呼不用急,明天也可以。”

转过建筑物的拐角之后,是一堵墙,墙头长满了芝麻。穿过墙上简单的小门,便进入了中庭。就在此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了轰的一声响,声音有些沉闷发钝。大概是金田一耕助正在敲打铜锣吧。不过说实话,那声音听起来让人觉得有点阴森森的。

进入中庭之后,我看到房檐处的遮雨板关着,从楣窗的缝里透出一丝明亮的灯光。

“奇怪了,怎么回事?”看到这之后,直记稍稍放缓了步伐,“是不是有人来了?”他皱了皱眉头。

“怎么了?”

“客厅里面正亮着灯呢。”

直记加快了步伐,很快便绕着建筑物走了一圈。没想到回到原地之后,镶着玻璃的齐腰高的拉门咔的一声忽然开了。这里应该紧邻浴室,已经烧开的洗澡水的气味,对于长途旅行疲惫不堪的我来说,真是让人心旷神怡。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一盏昏暗的电灯从黑不溜秋的天花板上垂吊下来。

“你往这边来。我一般都是从这里进出的。”

经过一段长长的走廊之后,没过多久就到了一间开着灯的客厅前面。估计直记对里面的客人有些不放心,他偷偷摸摸地将拉门打开,却忽然啊的一声叫了起来,然后快速地将拉门又关上了。

“啊,那不是少爷吗……”

“你们先、先等一下。我去换身衣服再过来……屋代,咱们先去我的房间一趟。”

直记站在我和拉门之间,有点手足无措,似乎不知该往哪边走,随后他便用肩膀抵了一下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有些奇怪。直记打开拉门的时候,我虽然只是不经意间瞥了一眼,但是老觉得屋里面的客人好像是个尼姑。那个人头发剃得光光的,身上穿着一件像是素衣一样的衣服。没看错的话,应该是一位上了年纪、体态有些发胖的老尼姑才对。

不过奇怪的倒不是老尼姑,而是直记的态度。我总觉得,他好像是故意不让我看到那个老尼姑似的。这家伙真是奇怪。他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一直对我很信任,但是实际上,在某些关键问题上,他有很多东西都是不愿意让我知道的。我忽然想起了小金井那座远离主屋的西式建筑。记得直记曾经跟我提过,他说在那个常年不开灯的西式建筑里面,关着一个女人。但至于那个女人究竟是什么人,他却没有跟我说。我其实一直都在等待着,认为总有一天他会将其中的秘密告诉我。然而从现在的状况来看,他却连一点告诉我的意愿也没有。我也不是那种执拗的人,他不想说的话,我也干脆不问了。久而久之,这个问题就好像是一根卡在咽喉处的鱼刺一般,成了我们俩之间永远无法解开的结。

“刚才的那个客人挺奇怪的。”

从客厅那边出来之后,拐过走廊,大约走了三间房子,我跟着直记进了他的房间。快要进屋的时候,我试探性地问了问直记,然后看了看他的脸。

“嗯。”

“好像是个尼姑呢。”

“刚才你看到了吗?”

直记的眼睛忽然闪闪发光。

“是啊,我刚才看到了。你不是已经把那扇拉门给打开了嘛……对了,是不是不可以看啊。”

直记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盯着我的眼睛看。他好像也在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想从我的表情当中搜索出什么来。

“哈哈哈。”冷不丁地,直记忽然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干涩的笑声。“看你说的什么啊,没这回事……不过,那个人还真是烦人哪。”

“怎么烦人?”

“嗯,那个人过来其实是为了筹措点钱罢了。像这种乡下地方还要捐钱,难道不是烦人吗?”

难道真的仅仅因为这一原因吗?仅仅是因为这个,直记当时至于那么惊慌失措吗?再有就是,如果仅仅是因为这点事情的话,他也没有必要非得不让我看见那个尼姑呀。算了吧,我依旧保持沉默。

正在这个时候,传来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是阿藤进了屋子里。

“您回来了呀,怎么也没有提前说一声呢?”阿藤站在拉门外跟屋子里面的直记打招呼说道,“少爷,海胜院的师太说想见见您……”

“嗯,我知道了。”

没等阿藤把话说完,直记就很不高兴地打断了她。他迅速地扫视了我一眼,应该是在观察我的脸色变化。随后他稍微思考了一下,开口说道:“那好吧,就跟她见个面吧。完了赶紧把她赶走,省得在这里闹得慌,搅得谁都不安宁。”

那口气感觉有点像是在自言自语。

“阿藤。”

“在。”

“你去给屋代拿一身衣服去。然后……洗澡水都烧好了吧?”

“烧好了,正好可以洗澡。您是不是要洗澡?”

“不,我就不洗了。今天晚上太累了。你先带屋代洗洗吧。”

不知怎么了,直记说完这些话之后,却好像十分不甘心去见那个人似的。不过可能是因为太担心客厅那边的事情,最后还是一狠心,咬咬牙走出了房间。

“阿藤,好久不见了。”

“哎呀,哎呀,看看我,到现在还没有跟您打招呼呢……欢迎您再次过来。”

“哪里哪里,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不过要说起来的话,你可真是不容易呢,来到这样一个杳无人烟的山里面,你难道不觉得寂寞吗?”

阿藤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把一件和式棉袍放在浴衣上,然后将领子理了理。

“请您先换衣服吧。”

“哎呀,真是谢谢你了。”

阿藤转到了我的身后,一边帮我换衣服,一边跟我说话。

“屋代先生。”

“嗯。”

“寂寞不寂寞,我倒不是太在乎。只是不知怎么搞的,老是感到害怕。”

“害怕?噢,我想起来了,听说八千代她回来了。”

“您已经知道了呀?”

“嗯,是直记刚才告诉我的。另外我还听说,蜂屋最近也经常在这一带出现。”

“是的,的确如此。正是因为这个,才让我感到更加可怕……屋代先生,您是不是也觉得,很快就会有恐怖的事情发生呀?”

对于她的问题,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我不可能一口断定说不会发生任何事情。不过,要是直接回答她说会发生的话,弄不好会吓着眼前的这个年轻姑娘。阿藤一直很能干,当女佣实在有点可惜。而且自从今年春天发生了那件事情之后,她憔悴了不少,因此平添了一种凄艳的味道,让人觉得更加楚楚可怜了。

“八千代她在什么地方?不会也住在这里吧?”

“她就住在对面的那间屋子里面。”

“这个院子还真不小呢。”

“是呀,正是因为院子太大了,所以更感觉瘆得慌。您说这么大一个院子,总共没几个人,要是真出个什么事情的话,可能根本就不知道。”

“你是不是两头跑,既要负责客厅,也要负责那边?”

“是的。那边其实也有一个人负责看守,不过您也知道,那是个乡下人,所以很多时候不怎么招夫人待见……因此我还是经常会被叫过去。不过,自从八千代小姐回来之后,她那边我也不得不去照应着……”

“是呀,八千代的事情可不能轻易交给外人去办啊。我想问一下,八千代回来的事情,是不是还没有人注意到?”

“是的,幸亏这个院子比较大……不过,小姐她,怎么说呢,您也知道,本来就是个放浪不羁的人。再加上因为最近的事情,整个人已经自暴自弃了,所以我真不知道她究竟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情来。我真是捏了把汗呢。屋代先生,这种事情要是让警察知道的话,我是不是也会跟着受牵连呀?”

看得出来,阿藤心中被这件事情搅得十分不安,眼泪就在眼中打转,几乎快要哭出来。

“看你说的,你没事的。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的话,你就把一切都归到主人身上不就行了吗?不知道八千代她知不知道我已经过来了。”

“她应该知道吧。我记得今天少主人去迎接您的时候好像跟她说过,所以她应该知道吧。”

“她现在在干什么呢?”

“她应该是刚上床……”

“这么说,今天晚上我见不到她了。”

我略感失望。对于我来说,八千代这个女人我还不太了解。她这个人身上有着常人少有的、超乎寻常的奇怪性格……我所能了解到的,也仅仅是这些而已,而这也是她将我深深吸引的主要原因。我在想,等到哪一天,我开始真正深入了解她之后,也许她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女人罢了……

“刚才我看到好像客厅那边来了什么客人呢。”

“是来客人了。”

“来的人是谁呀?听说是仙石的父亲请过来的。”

“是呀,把我也吓了一大跳。那件事,我还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呢……那位先生他还问我们,说不知道你们是否已经到家了。你们是不是一起回来的啊?”

“嗯……不过,我还真想知道那个人究竟是干什么的。他跟我们说他叫金田一耕助……”

“我也不大清楚。他和老爷两个人一直待在客厅里,想来此刻应该正在说着事情呢……”

听了她的话,我心里面开始此起彼伏地波动起来。仙石的父亲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大老远地请这么一个人过来呀?难道此人的到来和之前发生的事情有着某种联系吗……不过,比起这些,我还有更想知道的。

“刚才的那个老尼姑,据说是来自海胜院的师太……”

“是啊,是海胜院的师太,听说叫妙照。”

“这位妙照师太,经常过来找直记吗?”

“没有啊,今天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她呢。说实话,我吓了一跳。来的时候,慌慌张张地说想要找直记……我估计少爷和这个尼姑应该是关系很亲密的朋友吧。要不然的话,也不可能我们刚来没多久,她就过来拜访……”

“你说的那个海胜院,就在村子里面吗?”

“这个嘛,怎么说呢……我想起来了,老听人们说足长的海胜院。”

“什么意思?你说的足长是什么?”

“是旁边村子的名字。这一带村庄的名字起得可真叫奇怪呀。一会儿是鬼首,一会儿是足长……据说离这里四十里路开外的地方,还有一个村庄叫作手长呢。”

说完阿藤笑了起来,不过还是能看出她内心的迷茫。

“足长村海胜院的这个尼姑,她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情来找直记的呀?”

“我也不大清楚。她来的时候曾经说,事情非得当面跟少爷说……”

正在这个时候,直记从客厅的方向走了过来,我们赶忙打住了刚才的那段对话。直记看着我和阿藤的脸,来回打量了一番,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似的。

“你怎么搞的呀,怎么还没去洗澡?”

那副语调近乎咬牙切齿。

“没什么,有一段时间没见着面了,一聊天便聊过了头。对了,那位客人回去了吗?”

“嗯。”

“是吗,看来我还是先去洗个澡。你打算干什么?”

“算了,我就不洗了。不知怎么搞的,今天晚上特别累。阿藤,等屋代洗完澡之后,你准备点酒,我要和屋代喝几杯……”

“知道了。那屋代先生,我先带您过去洗澡吧。”

洗完澡,我和直记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喝起了酒。与此同时,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天上开始下起了瓢泼大雨。后来想一想,这场大雨就好像是前奏曲,它的出现正预示着那可怕的第二幕惨剧的开始。哎呀,这种事情,就连想一想都觉得毛骨悚然。耀眼的闪电,轰隆隆的雷声,几乎能冲走一辆牛车的雷暴雨。就在这狂暴的电闪雷鸣当中,一出血淋淋的惨剧即将开始……从现在起,幕布正在一点点被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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