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金田一耕助登场
金田一耕助登场

夜行  作者:横沟正史

姬新线是连接姬路城和伯备线上的新见城两城之间的地方铁路线。

所谓伯备线,是指贯通表日本的冈山县和里日本的米子城之间的铁路线[本州岛上面向太平洋的地区称为“表日本”,面向日本海的地区为“里日本”。]。新见火车站正好位于这条线路的中间。也就是说,姬新线穿过了冈山县的中部,以及稍微偏北一点的崇山峻岭间的山麓部分,从中间将整个县一分为二。

我在姬路车站换乘,通行于姬新线上。三月早已经过去了,四月也过去了,紧张匆忙的春天也离人们越来越远了。铁道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呈现出青黑色。今天是五月六日,太阳正炙烤着大地。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卷入到发生在古神家族的那件可怕的杀人事件时,才刚刚三月初。那个时候,花都还没有开。在位于东京西郊小金井的古神家族的阴冷瘆人的别墅里,我们发现了一具可怕至极的无头尸体。自打那时候起,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两个月。这两个月让人觉得是那么短暂,犹如一位匆匆过客。

直到现如今,每当闭上双眼,我都还能看到那具惨绝人寰、浑身是血的佝偻尸体,它好像就存在于我的眼睑后面。不仅是尸体,包括紧随其后陆陆续续发生的一连串蹊跷事件,以及各种各样的发现,就好像是变成了一幅幅鲜明的油画,非常清晰地印刻在了我的脑海深处。无论选取哪个片段都是一幅令人惊惧不安的恐怖画,直看得人血液都凝固了。到了最后一个阶段,脑袋发现了,八千代离家出走了……到了这个阶段之后,让人觉得古神家族的杀人事件差不多快要进入高潮了。

报纸上的报道,就好像是马蜂窝被捅似的,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负责侦查的各路人马也都集中到了此地。位于小金井的古神家族,就像是一片被卷入龙卷风当中的树叶,随风不断地飘荡着。公众疑惑的眼睛都在注视着此次事件,在这种情况之下,有关古神家族的各种秘闻被悉数挖掘出来,暴露于大众的视线之中。

然而,事情的结果呢?最终的结果是不了了之。如果不是的话,那又会是什么呢?尽管负责侦查的人尽一切努力,但是八千代依旧杳无音讯,至今仍不知身处何方。而与此同时,蜂屋小市也没有一点消息。

蜂屋小市?是的。既然那具尸体已经可以确定是守卫,那么蜂屋小市一定还活着,他一定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警察好像也打算重新开始搜寻蜂屋。不过,要是说到结果的话,不免又是一场徒劳无功的战役。

蜂屋小市……这个家伙可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啊。长着一副怪异的身姿,一跃进入战后日本画坛,制造了各种各样的问题,最后的情节便是此次的杀人事件。事到如今,对于他的身世,我们依然无从知晓。他身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烟雾,让人看不清他的庐山真面目。没有人知道他战前住在什么地方,他以前是干什么的。他就好像是一株漂浮在水面上的无根水草一般,而战争就是水面。在水面之上,他给人的印象用一个词来形容,便是强烈,甚至是过于强烈了,他已经深深地印在了人们的脑海当中。然而,在水面之下,他这株水草却没有一处固定的依存之所,隐约地在神秘的水底深处摇曳摆动着。

一时间,各种疑惑的眼神全部集中到这个奇怪的人物身上。蜂屋他真的是佝偻吗?搞不好的话,他可能是为了迎合战后的人们喜好千奇百怪事物的风尚,绞尽脑汁,故意将自己装扮成那样一副尊容。等到他杀了守卫之后,便立刻将那个醒目的特征从身上取了下来,现如今不知道正在什么地方若无其事地看着好戏呢。还有就是八千代,她虽然算不上是同犯,但是她肯定早就知道杀死守卫的凶手是蜂屋。在和蜂屋达成了某种默契的基础上,她一定是偷偷地跑到蜂屋那里躲了起来……这些说法大致上可以代表当时的社会舆论。此种推测,对于了解八千代以及她那放浪不羁的性格的人来说,说实话,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可以接受的。

不过在我看来,仅凭这些还是不能够完全解释整个事件。我倒是觉得,在八千代和蜂屋之间,除了浮现在表面的那些事实之外,应该还有着某种更深层的关联。当然,这只不过是我个人的一种推测罢了。

但蜂屋他究竟是因为什么杀死守卫?难道仅仅是因为那天他们俩之间有过争吵,然后便耿耿于怀,最终怒不可遏痛下杀手的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怎么也不会相信,如此纷繁变幻的事件竟然只是出于这么一个单纯的原因。

首先,关于那具尸体的真实身份,我们一会儿判定是蜂屋,一会儿又认为是守卫,来来回回折腾了好久。难道这真的只是偶然吗?两个人的身上都有异于常人的佝偻特征也就算了,偏偏还有让人更加迷惑的地方,大腿上的伤痕竟然也出奇的相似。难道连这么蹊跷的事情也是偶然吗?

不!不!不!我越想越感到在事件背后可能有着某些让人毛骨悚然又不为人知的秘密,一定有着绵密的计划。那计划是用恶魔的智慧勾连起来的……

那些先不管,还是回到杀人事件本身来吧。事到如今,整个事件好像戛然而止。让人觉得眼见着电影的高潮就要到,却有人突然把放映机给关了。如此一来,与此事件相关的人们更加焦躁不安起来。除此之外便是舆论。一开始简直就和汹涌而来的波涛似的,吵得沸沸扬扬。但是随着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渐渐地变得平缓了许多,以至于到了最后,人们竟然觉得有点索然无味,没能看到结局让很多人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直记的父亲铁之进提出,想要回乡下的老家住几天。后来我问过直记,他说其实也不是单单那时想去,铁之进每年都会回乡下老家待上一段时间。他必须回去的原因,据说是要管理那些留在乡下的大量的金银财宝,回去查一查看一看,时不时地监督监督。夏天回去,一方面可以对家产进行监督管理,另一方面也可以避暑,所以每次都是在五六月份。不过今年的时间有些提前,四月末他便提出来说要早点回去。

直记好像曾经阻止过他,让他考虑考虑周围人的舆论。但是对铁之进来说,正是因为那些风言风语,他才更应该早点离开东京,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警察那边不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反正后来取得了他们的同意,最终在四月二十二日那天,他从东京起程,前往乡下老家去了。一行人当中,除了铁之进,还有柳夫人和四方太,总共三人。后来没过多久,铁之进又传过话来,说让女佣阿藤也回去。阿藤是个女孩子,不可能让她单独一个人上路。于是,直记便带着她一起回去了一趟。

直记回来之后跟我说道:“那个地方比想象当中的还要好呀。光是听不到周围的风言风语就让人心情舒畅了很多。怎么样,寅太,你也跟着一起过去吧。我都计划好了,准备这个夏天就在那个地方过了。”

我看着直记的脸,像是在搜索着什么东西似的。

“这个嘛……事情不是还没结束吗,打算怎么解决呢?要是大家都走了的话,岂不是让人觉得你们是举家潜逃吗?况且,一旦你们不在家的话,八千代她如果回来了可怎么办啊?”

“你也不想想,她怎么可能回来呢?别提那个家伙了。不过寅太,你觉得她现在还活在世上吗?她这个人绝对忍受不了不自由的生活,那样的日子过上两天她就会厌烦的。就算她再怎么对蜂屋死心塌地……当然了,也说不好……抛开繁华的红尘,一起住进荒无人烟的山里面。这么高雅脱俗的人间美谈,她可是绝对办不到的。要不了多久她就会感到厌倦,到最后,不管面临怎样的危险,她都是要回来的。你也不看看她,根本就是那种没有原则和信念的人。这才是真正的她。话虽如此,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她现在还是没有回来,这么说的话……”

“这么说,她已经死了吗?难道说她已经和蜂屋两个人一起殉情了吗?”

“很难说是殉情了还是被人给杀害了。”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扑腾扑腾地跳个不停,又看了一眼直记。

“你说什么,被人给杀害了?被谁杀了?”

“当然,我说的都是最极端的情况,应该是被蜂屋那家伙杀的。八千代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她的口味与一般人不同……刚开始那段时间,当她看到蜂屋是佝偻的时候,她便对人家有了意思,觉得与众不同,心里面已经开始想着怎样去接近那家伙了。后来蜂屋成了杀人凶手,她更加觉得那家伙魅力无限,被迷得死去活来。在她心里,蜂屋那家伙简直就是盖世大英雄。这下明白了吧,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与其说她是不道德的人,还不如说她根本就不知道世间还有道德二字。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她就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个世界上还有道德观念存在。再后来,她便追随着蜂屋的脚步,跟他一起逃走了。而最终的结局就是,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蜂屋残忍地把她给杀了。”

“嗯。”

听完直记刚才的那一段说辞,我并没有对他的分析感到丝毫钦佩。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事到如今八千代依旧下落不明,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许事实真的像他所说的那样也未可知。不知怎么回事,我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里就好像是被人生生地塞进了一捧捧的沙子似的,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痛苦不堪。

“要说起来的话,八千代离家出走的时候,身上不知道带了多少钱。”

“那谁知道啊。在钱这个问题上,我们家的老爷子从来就没算清楚过。如果是数目巨大,比如说成千上万的话,他可能还会压一压。但是,如果没那么大的数额,像零花钱之类的,老爷子可是极其慷慨呢。或许说慷慨都不准确,应该叫放手不管才对。正是由于他的慷慨大方,我才不至于在钱上受制约。不过要是说到八千代花钱的话,那可不是我能比得上的。她随随便便出去买一趟东西,包里面也都要装个十万二十万的。她真的就是这样呢。对于蜂屋来说,她简直就是一个活钱包。兜里装满了钞票、等着去送死的年轻新娘……禽兽不如啊!”说到这里,直记的表情变得越来越严峻。不过,说完之后,很快便转变成像是厌烦的样子,打了个哈欠,继续说道,“算了,算了。咱们还是不要说这些事了。刚才说什么来着,你到底是跟我去还是不去啊?”

“听你这么一说,我还是跟你一块过去的好喽。”

我故意将语调放缓,想看看直记的反应如何。直记听后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我,但很快脸上便浮现出冷冷的笑容。

“你看你说的什么啊,要是不想去的话,直接说不就行了,干吗要勉强……我原本真的很想说,不想去的话,那就算了。不过,说句心里话,还真的是希望你能够跟我一起回去。我一个人太没意思了。跟我老爹和柳夫人在一起,其实就是在耗费时间。你要是不跟我一起过去,让我一会儿讽刺讽刺你,一会儿训斥训斥你的话,我老感觉浑身上下都不自在,难受得很。这个癖好自然不好。不过其中有一半原因可得由你来承担。你别不说话呀,到底是去还是不去,给句痛快话。哎哟喂,你说你一个三流小说家,写的作品差不多也就是鬼才会看看。靠你那点破玩意,能挣几个钱啊。”

这种事情我已经习以为常了,然而被他这样当着面噼里啪啦地一顿奚落,自然心中不大快活,只不过嘴上没有说出来而已。

“好吧,好吧,有这样的反应才的确是寅太先生。不过我说,你倒是说句话呀,我正在问你话呢。我的寅太先生呀。哈哈哈,你说你可真够讨厌的。”

直记看起来心情很不错。我还以为他会立即带着我一块儿回去,不过没想到事情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那就这么办吧。我准备明天晚上出发。票我早就买好了。你等我过去之后,隔上个两三天再去。去之前先给我拍个电报,到时候我会去车站接你的。我怎么了?我是明天晚上八点钟的车。你说什么,不用,不用了,你不用到车站去送我。我还没有确定是不是从东京车站上车呢。”

那个时候的直记为何表情如此古怪呢,而且我也并没有说要去送他上车啊?从谈话的前后来看,他之所以会那么慌张,可能是因为他觉得我会说要去送他之类的话。要是据此推断,可能是因为一旦我去送他,会碰到一些他不愿意让我看到的东西吧。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一点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唯一知道的就是,直记他对我隐瞒了什么。另外就是,自己绝对不可以和他成为交心的朋友。

这些先放到一边不说,我也离开了东京,比直记晚四天。现在这个时候,我正坐在姬新线的列车上,车身咔嗒咔嗒摇晃个不停。

也许世界上真的有所谓感应一说,从我离开东京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知道,这次旅行定然不同于以往,不可能简简单单就过去的。任何事情,只要有开头,就必须要有结局。我不相信,那么一件恐怖的事情,最后会像一只被掐掉了尾巴的蜻蜓一样,有始无终。看起来,所谓的结局很有可能在此次旅行当中出现。

一想到这里,我就好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似的,全身上下不禁颤抖起来。也正是因此,我一下子从那些虚幻的冥想中清醒了过来。我将视线从车窗外转移到了车厢里面,惊慌失措地扫视着周围。就在此时,我的视线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那人三十四五岁的样子,全身上下没有一点特别之处,换句话说,这个人普普通通,长着一张平常的脸。列车上凌乱的环境,已经令他的斜纹哔叽面料的和服被挤得乱七八糟。他下身穿着一条好像是古代衣服一般破旧的裙裤,脏兮兮的软帽底下,可以看到乱蓬蓬的头发。无论怎么看,都不能说此人风采不俗。个子也不高,与其说是平凡,还不如说连平凡都算不上,简直就是一个形容猥琐的男人。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见到某某山村的村委会主任了。

唯一使我印象深刻的是那个人的眼神。那双眼睛真的长得非常漂亮,水汪汪的,清澈透明。不仅仅是清澈透明,其中还透露出睿智的光芒。而且即便如此,也不会使人感觉到寒意。温和的,暖暖的,并且能够让人感受到他内心的镇定自若。

当我们视线交会的时候,那个人好像打算对我微笑。不过在他露出笑容之前,我便早已将目光转移到了别处。过了好久之后,当我再次看他的时候,那个人已经头枕着座椅,闭上眼睛静静地在那里休息了。之后我便再也没有想起过他。

火车抵达目的地K车站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之后了。虽然平时这个时候人来人往的也不少,但不知怎么搞的,下车之后总觉得比想象中的还要热闹许多。我随着一大群乘客一起走出了检票口。直记果然已经按照约定在大门外准时等候了。平时一想到直记我就会感到厌恶,不过在这样的时候,我很高兴能够看到他的身影。想来应该是因为还没有完全适应一个人的旅行吧。

“喂。”

“哎呀,你来了啊。”

“欢迎,欢迎啊。”

“你可真的欢迎欢迎我啊。这种地方,来一趟可真不容易。真不好意思,在你面前说这个地方的坏话。”

“看你说的是什么话。这么一点事情就让你觉得大惊小怪啦?到时候还有更让你吃惊的事情呢。”

“更加吃惊的事情?”

“是啊。从这里出发,还得走上二十四里多的路呢。”

“二十四里?你不是开玩笑吧,从这里走的话还得二十四里路?”

我越想越觉得心里没底,便朝四周看了看。不时有一些自行车经过,却没有看到公共汽车,更不要说是私人汽车之类的交通工具了。

“你也真会说笑话。咱们可不是乡下种田的人,二十四里路你能走,我还走不了呢。我这次来可是带着秘密武器了,你看我连牛车都准备好了,专门用来接你的。”

往直记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一辆早就预备好的牛车,正在车站外面的遮阳棚下整装待发。

“我们一会儿就坐这个吗?”

“哈哈哈,你可别看不起它。在这种地方,就连牛车也都是好不容易才预备下来的哦。你可以把它想象成是平安王朝时代贵族们乘坐过的高级牛车,然后再坐就舒服多了。”

没想到直记倒在这个时候说出了如此有风情的话。

但是,就在我们准备登上牛车的时候——

“不好意思,我能打听个道吗?”

冷不丁地从身后传来了打招呼的声音。回过头来一看,竟然是刚才在车上的那个猥琐男。

“你说什么?”直记很是诧异地回答道。

“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你们两个人是不是打算到鬼首村的古神家去?”

从直记口里得到了肯定回答之后,眼前穿着斜纹哔叽面料和服的人微笑道:“那真是太好了,正巧我也要到古神家去。要是不麻烦的话,能不能把我也带上,咱们同路而行可以吗?”

“去古神家族……敢问你是……”

我和直记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

“是的,正是你的父亲大人请我过来的。刚才不好意思,失礼了。想必你就是仙石直记吧,而这位就是屋代寅太了。其实是这么回事……”

眼前这个奇怪的人递过来一张名片,上面只简简单单地写着几个字:金田一耕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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