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

夜行  作者:横沟正史

看到眼前的情景,我才想起来之前的一件事情。直记有一个心结一直解不开。他很想弄明白,究竟八千代是不是铁之进的孩子。这就是他烦恼不已的原因所在。

梦游症不是一般的病症,不是说这个人可能会有,那个人也可能会有。在一个家族里出现两个梦游症患者这种事情,如果情况属实的话,那么这两个人之间应该存在着某种遗传性的关联吧……身边的人会有如此的怀疑,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直记心里面清楚,自己的父亲的确患有梦游症。关于这一点,从前段时间蜂屋(或者是守卫)的尸体被发现之后,他对父亲提出的问题上,便可以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当时直记一会儿问父亲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一会儿又问是不是一直和柳夫人待在一起。总之,看起来他对于父亲还是相当上心。

那个时候的我没有能够完全领会那些问题的含意,反而还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他会提出来那种问题呢?依照现在的情况看,当时的直记其实很是担心,他担心父亲的梦游症可能再次发作,并且在发病的时候干出那些令人发指的暴行。

而从铁之进的角度来看,对于儿子的不安想法,他肯定早就知道了。只是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即便是他自己,对自己干过什么都没有多大的信心,所以才会表现出战战兢兢的样子。

那件凶杀案难道真的是铁之进在梦游状态下犯下的吗?这个问题暂且放到一边不说,现如今就在我的眼前便站着一位梦游症患者。八千代和眼前的这个人有着同样的病症。而且作为八千代的亲生母亲,柳夫人这个人一直名声不大好,有许多关于她品行的风言风语,更不要说现如今她已经公然成了铁之进的女人。直记认为八千代是自己父亲的孩子的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或许这一切真的是确有其事吧。

围绕着古神家族的不道德的种种,就好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泥沼。对于这一切,我既感到可怕至极,又觉得有种无法描述的恶心感。今天晚上,铁之进又犯病了,这个梦游病患者究竟要去往哪里呢?

铁之进围绕着水池飘飘悠悠地转圈。一点都没错,那种走路的步伐,和我之前看到过的八千代走路的步伐简直是一模一样。脸庞微微向上仰起,两只手则稍稍向后面伸出,就好像是走在云彩上面一般……想来这些都是梦游症患者典型的特征吧。

铁之进绕着水池走了几圈之后,向院子里走去。透过稀稀拉拉的一片树林,能够看到对面的西式建筑。铁之进应该是朝着那个方向走去的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前一段时间的那件凶案差不多就是铁之进干的了。一想到这一点,我不禁从心底感觉到一阵冰冷刺骨的恐惧。不过,虽然如此,我的眼睛却一刻也不敢从他身上离开,始终注视着他的背影。

这一夜,天上挂着朦朦胧胧的月亮。微风柔柔的,轻轻地吹拂着铁之进的衣服下摆。不知从何处传来了阵阵猫头鹰的叫声,好像是在祈雨一般,听得人心里瘆得慌。

铁之进始终保持那种姿势,飘飘然地继续走着。好奇怪啊,这么一来的话,那他所干的那件事情,就不会是在西式建筑里发生了。他到底是要往什么地方去呢?

当然,在梦游症患者发病期间,他们的行为会不会像平常人一样,有着一定的目的,或者有着某种意识,我自然无法知道。然而,既然做梦是在潜意识的状态下发生的,那么作为某种愿望的表现,即便在梦游的过程当中,也必定存在一种不断引诱他们的动机才对。也就是说,要是铁之进路过西式建筑而不入,反而朝着更远更深处走过去的话,那么那个地方肯定有某个让他始终记挂在心的东西存在。究竟会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西式建筑背面原本好像是一片草坪,然而现如今杂草却在草坪间生根发芽,肆无忌惮地到处蔓延,就好像是在自己的领地一般。

到底是季节到了,杂草也终于恢复了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甚至让人感觉到了夏天的气息。

在这一片杂草对面,便是武藏野的原生树林,和井头公园里面相似的杉树高高地耸立在那里。在这一片原生树林的包围下,涌水池泛着黑灰色的暗光。铁之进穿过杂草之后,朝着原生树林走了过去。

有一句谚语,叫作酒醉人不醉。意思是说,人在酒喝多了的时候,反倒不会轻易受伤,或者说受伤很轻。其原因就在于,当人处于酩酊大醉状态的时候,其实仍然有一条本能的理性之绳悬在那里。

当酒醒之后,人们可能怎么也想不起来,并且还会觉得奇怪,自己究竟是怎么样才安全无事地回到家中的。其实很简单,在他们睡着的时候,他们的记忆也随之一起失去了。

在我想来,梦游应该与此是同样的原理吧。在其他人看起来,梦游症患者走起路来飘飘然,简直是太危险了。但是实际上,在他们的行为背后,应该有着某种所谓的梦游症的理性在发挥着作用吧,而这种理性也会随着人的清醒一同消失。换句话说,梦游症患者应该可以定义为一种同时具备双重人格的人。

先不管这些了。铁之进还是依然如前,飘飘然地接着往树林里走去。前面也说过了,杂草现在还没有完全长出来,低矮的灌木却一片一片长得很是茂盛。铁之进穿过一片片的灌木丛,轻飘飘软绵绵地,像浮在上面似的。树木之间,月影婆娑,映照着他白色的睡衣,睡衣上留下了一个个奇异的斑点,像是染上去的一样。

铁之进终于穿过了那片树林,朝着水池边走去。

我来到这个家族宅邸的时间并不是太长,而且正好又碰上了那样的事情,所以行动受到了诸多制约。可以说,走到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还真是头一次。我向涌水池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里的景色极其美丽。在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被眼前的美景所陶醉了。当然了,要是从规模大小来说的话,涌水池和井头那边是不能比的。甚至比善福寺里那个水池的面积都要小得多。不过,要是从幽静程度考虑的话,那绝对是远远超过前面二者。围绕着涌水池的是一片杉树林。杉树之间树枝相互交叉,伸在了半空中。正是这个原因,涌水池的半个水面上出现了一片淡淡的阴影,而另一半则在朦朦胧胧的月色映照之下,幻化成了一张日本画的画布,闪烁着丝绸般的光泽。

走到这片区域之后,铁之进的脚步渐渐变得缓慢了许多。他好像在思索着什么问题似的,歪着脑袋,慢慢腾腾地走向了涌水池边。在他的光脚之下,沙地传来了一阵阵吱吱的声音。

那件能够紧紧抓住铁之进心神的东西,应该就在涌水池里。之所以敢这么说,证据就在于,他的眼睛连一刻都不曾离开过池面。铁之进始终注视着水面,似乎在深思着什么。他仍然在走动着。一会儿工夫,他就将整个水池转了半圈左右。走着走着,他一下子停在了原地。他要考虑事情,要花很长时间考虑某件事情。他正在思索着什么,我自然没有办法知晓。也刚好不凑巧,他所站的位置,正好位于杉树的树影之下,所以我几乎看不清楚他目前的身姿,更不要说他脸上的表情了。

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

隐藏在他身后的我,心脏就好像是在敲着一口大钟似的,怦怦怦地跳个不停。感觉十分干渴,止不住地想要舔嘴唇。

弄不好的话,或许会一直这样,而结果就是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但同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存在,也许要不了多久,便会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我开始紧张起来,就好像全身上下插满钢针一般,而我此时的神经也快要变成锋利的剃须刀,尖锐到了极点。

突然,好像是鲤鱼跳动了一下。只听见清脆的扑通一声,水纹应声而起。它时而明亮时而灰暗,缓缓地在月光下呈现出一道道纹理,晃晃悠悠地四散开去。

铁之进那处在睡眠状态之中的大脑袋好像是被刚才的那水声给惊了一下似的,他的身体再次开始活动起来。迈出第一步之后,他便缓步向前走去。走着走着,正好走到了水池的最上方。

涌水池的形状像是一只葫芦,中间细,两头粗,而就在葫芦颈那一端,还有一个相对较小的水塘。

小水塘大概只有五到十坪左右。将两块水塘隔开的,是一座小巧玲珑的砖桥。

此时的铁之进已经站到了砖桥上,他又恢复了刚才一动不动的状态。眼睛像是被人用钉子钉住了似的,直勾勾地望着小水池。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此时此刻只能听见流水哗哗地穿桥而过。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第一次注意到一件事。小池子原来就是所谓的涌水池。从那里涌出来的泉水,穿过砖桥,一波又一波地流向一桥之隔的大水池。

铁之进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一直紧紧地盯着眼前的涌水池。过了好久,他终于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转过身来折回到桥头。他一点也不担心衣服下摆被沾湿,而是哗啦哗啦地朝着水池的中央走了过去。

涌水池的水相当浅,就连成人的膝盖都没有漫过。在水池底部,铺着一层漂亮的人造沙。

铁之进还在朝着涌水池的最里面走去。那里有个大约一丈高的假山。在假山底部,五六块体积差不多、对人而言不大不小的石头重叠在一起。池水就是从这几块石头中间喷涌而出的。

铁之进把那些石头一块一块都搬到了旁边,好像还在试探着石头下面的情况。

我的心脏又开始了新的一轮悸动。我唯一能够感受到的是,这颗心脏马上就要穿破胸腔,喷发而出了。铁之进他究竟在做什么啊?他把石头都移到了旁边,似乎是想要从石头下面寻找某件东西。

忽然间,我听到铁之进轻笑几声。虽说是他无意发出的细微的声音,但是由于我实在是过于紧张,竟感觉到了一阵耳鸣般的声音。或许根本就没有任何声音,只是自己产生了幻觉,觉得周围有声音罢了。

不管怎么样,刚才的那个声音就当是从铁之进嘴里发出来的吧。就在我为自己的想法寻找根据的时候,铁之进却扑通一声将原本举在手里面的石头一下子扔进了水里。接着猛地挺起身来,哗啦哗啦地穿过水池,回过头朝着我这边走了过来。我赶忙又往暗处藏了藏。

和之前一样,铁之进走路的姿势依然是轻飘飘的。他并没有发现躲藏在暗处的我,只顾着自己如踩着云彩一般,径直从我面前走过。就在他从我眼前一闪而过的时候,我偷偷地瞄了他一眼,但在他的脸上却看不见任何的表情。

漫无目的的空虚眼神,微微张开的两片嘴唇——这就是梦游症患者最典型的,也是特有的、让人感到无尽空虚的表情。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同样的神情了。

铁之进很快便飘飘悠悠地穿过了树林,不一会儿便不见踪迹了。

一直等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之后,我才从暗处走了出来。铁之进刚才到底干了些什么?好奇心驱使我不得不去一探究竟。强烈的冲动从身后将我向前推。我从砖桥的桥头走到了水池当中。从水池的底部时时喷涌出来的新水,就好像是要将我的双脚剁碎一般,让我觉得疼痛难忍。可是此时的我已经完全成了好奇心的俘虏。对于疼痛其实也是事情过去之后,才在不知不觉中回忆起来的。

我继续向前,趟过水池,走到了假山底部,然后将刚才铁之进搬过的那些石头一个一个都试着也搬了一遍。石头上面长满了青苔,湿湿的,滑滑的,摸起来有点恶心。第一块、第二块,就在我搬开第三块石头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快要变成石头了。全身的血管都被冻僵了,我简直正处在一座冰窖之中。全身的肌肉已经变得硬挺僵直,就好像是突然抽筋了似的。事情过了之后再去想一想,觉得那个时候的自己可能就连呼吸都差不多忘得一干二净。

石头底下是一颗人脑袋,在水里仰面朝天。那两只瞪得大大的眼睛,似乎正在黑暗的夜色当中,死死地盯着我不放。

面对着这极其恐怖的景象,就在这一瞬间,我肯定早就失去了神志。然而,又不知是因为什么,偏偏觉得这样的场景自己好像以前不止一次见到过。我极力想说服自己,这些不过都是梦幻罢了,等到一觉醒来之后,所见到的这一切都不存在。我感到有人就在我旁边小声地向我念叨着我的心中所想。

正因为想着这些,以至于连有人从我身后渐渐靠近,我都没能发觉。直到突然之间,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不过,想来也的确情有可原吧。

我就像是被人击打了一下似的,惊恐地回头望去。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放下手中的石头。我肯定是觉得,一旦自己放下手中的石头的话,必然会损伤那颗脑袋。

那个将手搭在我肩膀上的人,正是脑子不大好使的四方太。他像一头野兽一般,一边嘴里面喘着粗气,一边越过我的肩膀,盯着石头下面。在这个家伙可怕的一身蛮力重压之下,我的肩膀疼得都快要散架了。

“是仙石……仙石他藏到这个地方的吗?”

我虽然没有觉察到四方太也在,但是可以肯定,他一定也是循着铁之进的脚步跟到这里来的。

“这……这个我还真不大清楚。弄不好也许真的是他……”

“不用说了。是仙石,肯定是仙石那家伙给藏到这里的。要是他不梦游的话,我还真不知道他竟然会把脑袋给藏到这个地方来。”

说完他战战兢兢地对着脑袋注视了一会儿,突然压低了声音,小声跟我说道:“看来应该是守卫的脑袋吧。”

直到现如今,我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当时十分黑暗,而且那个脑袋已经有些腐烂了,但是为什么四方太一上来就断定那个脑袋就是守卫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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