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多婆婆

夜行  作者:横沟正史

巡警从离此最近的派出所急忙赶了过来,距离我们报案的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然而,由于本地的交通实在不便,等到警视厅和检察厅的相关人员全部到达案发现场之后,没过多久,天就慢慢变黑了。相比巡警来说,他们来得实在太晚了。

除了各路警察之外,相当多的报社记者也蜂拥而至。一时间,古神家族的庭院里面人头攒动,变得嘈杂了许多。

不用问,我们每个人都被叫到办案警察面前,一一接受重重讯问。当然了,我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全都说了出来。然而,这件事情与一般的案件有所不同,面对习惯了按照常理办案的各位警察,要想将事情说得清楚明白,让他们能够充分地理解,的确有些困难。

为了能够准确无误地将事情完整地讲述清楚,必须要从笼罩古神家族的那种非同寻常的气氛开始说起。或许把这层说透彻了,一切就都好理解了。然而,这种背景很难简简单单地在一朝一夕说清。

搜查科科长泽田警官,本起案件的调查工作看起来应该由此人负责,似乎觉得我们身上有很多疑点。

“如此说来,是不是我可以这么理解,相对于整个家族来看的话,只有你处于第三者的立场……这么说没有问题吧?”

泽田警官这个人不高,然而体格显得特别精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但是胡茬异常浓密。一般说来,只要一联想到警官的身份,很容易就会想到虚张声势等词,让人感觉不寒而栗。不过,泽田警官与想象中的完全不同,说话的口气和语调极其讲究。

“嗯,是的。您要是这么理解的话,的确如此。我跟仙石直记自打上学的时候就认识了,不过跟其他人都是昨天第一次见面。另外我跟蜂屋以前也见过面。”

“您和蜂屋的关系是不是很亲密?”

“根本谈不上亲密不亲密。他是画家,而我是作家,差不多就是艺术家之间互相知道对方而已。时不时地我们可能会在一些聚会上见到对方。见了面也只不过是相互之间打声招呼罢了。”

“原来如此。照这么说来,可以认定,即便是对于蜂屋,您也处于第三者的立场。既然是这样,怎么说呢,从一个第三者的角度看,你觉得案件的凶手……真的会是已经藏匿起来的守卫吗?”

“这个问题嘛……”

“我听说昨天白天守卫和蜂屋两个人曾经大吵过一架,当时八千代冲到了他们之间,强烈地阻止了他们的争吵,有这么回事吧?”

“这件事情是谁跟您说的?”

“是仙石直记说的。也不能算是吧,之前的话是从家里的用人嘴里听到的,所以后来我才跟直记确认了一下,问他究竟有没有这回事。综合各方面的信息,我个人觉得凶手就是守卫,动机在于嫉妒。怎么样,你觉得应该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问题嘛……”我仍含糊其词。

泽田警官一直注视着我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他露出温和的微笑,眼神显得安详宁静。

“看来你不同意我刚才的说法。其实你不必有太多的顾虑。你心里面想的都已经显示在了表情上。我说屋代先生,你肯定有自己的想法,而且与其他人的绝对不一样。要是真的有什么想说的话,希望你不要藏着掖着,大胆地向我们说出来,好吗?”

听完他的话,我沉默不语。过了好久之后,我终于下定决心,说出了下面一段话。

“其实我并非不同意您刚才说的观点。也许守卫真是凶手也说不准。不过,我想说的是,无论真正的凶手是谁,这件事情都不会像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泽田警官与刚才一样,依旧是一副温和的表情,目光安详含笑。他看着我,像是催促我赶快说下去似的插话道。

“怎么说好呢……这其中自然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最直接的证据就是,死者的尸体上唯独缺少了脑袋。如果说守卫真的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一怒之下将蜂屋杀死的话,那他为什么要把脑袋给砍下来,而且带走呢?”

“是啊。”

“把人脑袋砍下来,而且带走。可以说,整件事情做起来简直是太麻烦了。既然凶手不怕麻烦,将整件事情一路做下来,想来自有他的理由。或者说,不是自有理由,而是肯定有某种理由。这绝对不是一起仅仅因为一时激愤而突然发生的杀人事件。您难道不觉得吗?”

“听您这么一分析的话,的确是那么回事。其他方面呢,还有什么理由吗?”

“我要是说出来的话,可能你们会笑话我,觉得我作为一名作家,整天就知道天马行空地乱想。认为故意把整件事情想得过于复杂,完全是我作为作家的本能,甚至还会鄙视我。不过对于我自己来说,我真的没有办法将整件事情简简单单地看成由于一时冲动而突然发生的案件。凶手作案的动机绝对不可能是昨天或者是今天偶然发生的一场争吵那么简单,绝对不是那样。首先,蜂屋来到这个家里做客……仅仅是这件事情,在我看来,也有好多值得推敲的地方,实在是太奇怪了。这个家里面本来已经有一个佝偻了,为什么还会有一个同样身体状况的人来到家里呢?也就是说,已经有守卫在了,为什么蜂屋还会来呢?从这一点来看,事情难道不是很不可思议吗?”

“照你这么说,在整件事情的背后,存在着一个相当精于策划方案的操纵者,而案件就是在此人的精心策划下发生的。”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在此之前,八千代曾经不止一次地收到过类似于恐吓信之类的东西……”

“你说什么?类似于恐吓信的东西?”

泽田警官稍微将身体朝前面倾了倾。我不禁咂了一下舌头,心想这下子不好办了。直记跟这件事也有关联,他好像还没有跟警官提到过。不过转念一想,没什么大不了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早说也是说,迟说也是说,肯定都得交代。

于是,我就把前些日子从直记那里听到的,关于八千代现在正面临麻烦的婚事问题,以及去年八千代曾经收到过三封奇怪的匿名信的事情,统统告诉了泽田警官。在我说的时候,他看起来对此相当有兴趣,止不住地点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说的这些事可真是奇怪呢。我明白了。正是因为有上面的事情,所以你才会作为客人被请到这个家里来。”

“嗯,确实是这样。虽然作品并不怎么样,但我的职业就是侦探小说家。也许直记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吧。不光是他,其他人也都觉得,写侦探小说的作家,一定会像书中作为主人公的侦探一样,浑身都是本事。”

泽田警官一边抚摸着自己脸上那浓密的胡茬,一边温和地微笑着说道:“你刚才说的那些事情,对我们办案来说实在是太有价值了。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案件的性质肯定不会是激情杀人了。只不过,有一件事……”泽田警官皱起了眉头,“听了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觉得无论操纵者是什么人,一定是有所企图的,而他策划的所有的事情,应该都是针对古神家族,或者是仙石家族的。但是从当前的情况来看,被杀害的人却是蜂屋,而根据线索,蜂屋跟两个家族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关联。如此一来,案情可就变得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的确像您说的那样。我也觉得被害者是蜂屋这件事有些蹊跷。所以说,弄不好的话,这可能……”

“弄不好的话,可能……”

“算了吧,我要是说出来的话,估计您会觉得我是按照作家的思维方式在信口开河。我也说不上来原因,不过依我的感觉判断,整件事情……不可能因为蜂屋的被害便结束。这可能仅仅是开始,是接下来即将发生的更为恐怖的案件的前奏罢了……我有种强烈的感觉,一定是这样。”

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完全沉浸到自己的话语当中去了。当我在泽田警官面前滔滔不绝地阐述自己的观点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整个后背其实早已经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警察对我的第一次讯问,在这样一种情景下结束了。

就在我被讯问期间,其他办案人员进入案发现场,他们将西式建筑里里外外都搜查了一遍。由于尸体需要解剖,所以被运了出来。我直到第二天才了解到这些事情,而且大部分是通过报纸报道才知道的。

根据报道,蜂屋被害的时间大约在半夜十二点钟。遇害时间是根据尸体的僵硬程度以及尸斑的状态来判断的。与此同时,从死者胃里面的残留物也可以得出同样的结论。那天晚上,十点钟前后,八千代去给蜂屋送过食物。而蜂屋好像只吃了大约一半,剩下的一半还留在餐盘当中,依旧放在房间里。也就是说,同样的食物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消化,还残留在蜂屋的胃里面。

如果确定蜂屋被杀害的时间是十二点钟左右的话,那么除了凶手之外,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应该是女佣阿藤。

她遵照蜂屋的要求,端水上去的时候,正好是在十二点前后。关于当时的情况,阿藤说了下面的一番话。

“客人打电话过来,说让我给他送些水上去。我端水送到房间之后,发现他正在打盹,似睡非睡的样子。是的,那个时候他的确还好好地活着。因为我当时还听到了他睡觉时的鼻息。于是我便把水和盆都放到了他枕头旁边的柜子上。后来我就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间,出来之后恰好碰到直记和屋代……”

她送过去的水,的确是连盆一块儿放在小桌子上面,这一点与调查的结果是一致的。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蜂屋好像自始至终连一滴水都没有喝过。如果不考虑这个的话,蜂屋应该是在阿藤走出房间之后,赶忙走出屋子,来到西式建筑,后来便在那里被人给杀害的。

但是,如果事情的确是这样的话,就没办法解释那把妖刀上的血迹。我和直记把妖刀藏进保险柜的时候,大约十点半。因此可以推断,那把妖刀上面沾染的鲜红色血迹,应该不可能是蜂屋的。如此一来,那些血究竟会是谁的呢?但根据鉴定科的检验结果,明明与蜂屋的血型完全相同,不知为什么会……

先不管案情如何了,此时此地最虚弱无助的人其实应该是我。我本来并没有打算在古神家逗留太长时间。的确,像直记讥讽我的那样,我就是一个三流作家。然而在战后日本杂志泛滥的时代,即便是像我这样的三流作家,也会有与三流作家相对应的写作邀请,也自有展示的舞台。如果我不得不在这个家里面长期逗留的话,我倒是想先做好充分的准备之后,再行前来。我向泽田警官说出这种想法。

“也好。那你就先回家一趟,做好充分的准备之后再过来……”他很爽快地就答应了我的请求。

当天晚上回到杂司谷的破庙之后,我赶紧和各家杂志社取得联系。第二天中午过后,又重新回到了小金井,正好赶上解剖完的蜂屋的尸体被运了回来。

蜂屋这个人甚至连一个亲戚都没有,所以只有两三个朋友,另外就是直记和我,还有八千代等不多的几个人,当天将他送到了火葬场火化。夜里也为他举行了守夜的仪式,然而那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

等到这些做完之后,却又发生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事情发生在蜂屋的葬礼之后的第二天。住在作州山里的守卫的奶妈喜多婆婆在接到直记的电报之后十分吃惊,不辞辛苦千里迢迢赶了过来。

喜多婆婆看起来差不多有六十五岁,应该快到六十六了。也许是长年在古神家里工作的缘故,一点也看不到乡下人的那种粗俗和浅陋,无论相貌还是衣着都很有气质,整个人显得干净干练。

在铁之进和柳夫人面前,她听完直记从头至尾的介绍之后,相当平静地反问道:“您的意思是说,守卫少爷将那个姓蜂屋的人给杀了,然后自己藏匿起来了,是吗?”

措辞相当的心平气和,不过在这种沉稳之下,却隐藏着某种说不清楚的、像冰水一般寒冷刺骨的反抗意识。

“嗯,算是吧。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的确是如此推测的。警察正在寻找守卫的下落。喜多,你说实话,守卫真的没有去你那里吗?”

喜多并没有正面回答直记的问题,她只是用冷冰冰的目光将在座的众人都恶狠狠地看了一番,隔了许久才用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说道:“这件事情肯定搞错了。守卫少爷不是那种敢于要人性命的人。其实真相正好相反,被害的人恰恰是他,而杀死他的凶手就是你、你、你,还有你。”喜多一边说着,一边依次指向铁之进、柳夫人、直记和八千代。看着喜多的举动,在那一瞬间,我分明感觉到一股恐惧从自己的内心深处涌出。

喜多说完之后,在座的每一个人似乎都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全都沉默不语了。过了很久之后,直记才用一种厌恶的口气对她说道:“不许你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难道你没听见吗,我刚才不都已经说清楚了嘛。在那具尸体的大腿上,有一处枪伤……正是凭借这一点,我们才最终确定死者就是那个叫蜂屋小市的画家……”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正是因为有你说的那个特征,我才敢说那具尸体一定是守卫。”

喜多婆婆相当镇定,镇定地连眉毛都不曾动过一下。她一字一句、极其铿锵有力地说道:“去年夏天,守卫少爷曾经拿着手枪当玩具玩,结果一不小心走了火,打到自己的大腿。我没记错,就是右边的大腿。要是让我看一眼那具尸体就好了,即便是没有脑袋,我也能一眼就辨识出来,那肯定就是守卫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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