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权力的色情化
夫妻关系的色情化

厌女  作者:上野千鹤子

米歇尔·福柯在《性史》一书中,列举了四项近代之后的“性欲望的装置”,如下〔Foucault,1976;上野,2002〕。

一、儿童的性教育化(pedagogization of children's sex);

二、女性身体的歇斯底里化(hysterization of women's bodies);

三、性欲倒错的精神病理化(psychiatrization of perversive pleasure);

四、生殖行为的社会化(socialization of procreative behavior)。

让我们按顺序来看。“儿童的性教育化”,指儿童的性成为管理对象,尤其指对手淫行为的禁止成为儿童教育规训的一项内容。“女性身体的歇斯底里化”,指女性的身体被视为性身体,对性欲的压抑被视为导致“神经病女人”的原因。“性欲倒错的精神病理化”,指除异性间性器官接触以外的多种性爱方式被视为错乱反常的快乐,通过精神病理学将之视为异常。性欲倒错包括同性恋在内,同性恋在中世纪被视为道德上的越轨行为,但进入近代以后,被视为精神医学上的病理现象,成为治疗矫正的对象[事实上,在美国精神医学学会的DSM(精神科疾患诊断统计手册)中,至1972年为止,同性恋被分类为“精神病”之一种。]。“生殖行为的社会化”,指夫妻关系以异性恋配偶为正统,作为生殖单位被置于社会的管理控制之下。经由这四项对“性”的管理,达到社会对个人“生命”的管理,“生命权力”(bio-power)由此形成。上述历史变化,导致四类人群成为控制管理的对象:“手淫的儿童”“歇斯底里的女人”“反常性欲者”“马尔萨斯主义(生育控制之意——译者)的夫妻”。

正统的异性恋夫妻之间的性爱,由此被置于特权地位。夫妻性爱的特权化带来了两种变化。一种变化是,原本存在于婚姻内外的性,被限定在夫妻之间;另一种变化是,在夫妻关系中,性爱原本并非必不可少的纽带,但现在却被置于核心位置,即,“性家庭”(sexual family)〔Fineman,1995〕的诞生。

顺便提一句,在近代之前,对婚姻的诸种定义中,无论哪一种,夫妻间的性关系皆非必要条件。没有性行为,夫妻关系依然持续;没有生孩子,正妻的地位不会被动摇。如果正妻无子,既可认领养子,也可让偏房小妾代生。相反,当婚姻关系成立以后,妻子在此期间生的孩子,不管父亲是谁,均自动地登记为丈夫的孩子。有的地方甚至存在“冥婚”习俗,即与死者的婚姻(ghost marriage),在这种婚姻中,当然是借其他男人的种子,生下的孩子,成为死者家族的成员。总之,婚姻仅为决定孩子归属的亲族关系的规则,除此之外并不含有更多意义。所谓丈夫,仅指“妻子所生孩子的父亲”,即孩子的“社会性父亲”(pater)。“生物学父亲”(genitor)是谁则不加过问,这就是亲族关系的制度。[正因此,日本出现了“民法第七七二条问题”。此条法律规定,在婚姻的有效期内或离婚后三百天以内出生的孩子,前夫为这个孩子的父亲,所谓的“嫡出推定”。如果母亲为了避免孩子被登记在前夫的户籍上而不去递交出生登记,那孩子将会没有户籍。由此可见,法律制度只关涉“嫡出推定”,并不触及性行为的有无。]

夫妻之间存在“性交义务”,是在近代婚姻法之后。不,这个说法不准确。实际上,“性交义务”并没有作为婚姻的必要条件写进法律条文之中(所以实在没必要对现在的“无性夫妻”大惊小怪),不过,夫妻离婚时,“对方不接受性交的要求”被视为正当的离婚理由。我们只是从这种司法判断的实例,反向推定“性交义务”的存在。当然,仅止于“性交义务”,并非“给予性满足的义务”……

这种现象可以称为“夫妻关系的性化”(sexualization),不过,我个人更倾向于使用“夫妻关系的色情化”(eroticization)这一用语。因为我感到,夫妻间的性不但被特权化了,还有一个重大变化,是夫妻之间的性被“色情化”(eroticize)了。谈论“快乐”的话语,由此登场。

权力对性的控制,通过对快乐的管理来达成,即“权力的色情化”,这才是核心所在。福柯称为“权力的感官化”(sensualization of power),此处的“感官”(sense)别无他义,直指“色情感官”(erotic sense)。

福柯说:

快乐与权力,既非互不相容,亦非相互排斥。两者相互追逐、重叠、强化。通过煽情与发情的复杂机制和装置,两者连为一体。〔Foucault,1980:48〕[此段译文由笔者译自英文版。渡边守章的译文如下:“快乐与权力,相互并不否定对方。两者并不相互反目。两者相互追逐,相互骑在对方背上奔跑,将对方抛至更远之处。两者依煽情和教唆的复杂而积极的机制而形成连锁结构。”〔Foucault,1976=1986:62〕]

在彼得·盖伊的《感官教育》〔Gay,1984〕一书中,有对中产阶级年轻妻子的秘密日记的分析。在丈夫的引导之下,新婚的妻子渐渐懂得性的感官快乐。这种情节仿佛色情文学的常规套路,事实上,此类私人日记,确被当作色情文学来阅读和消费。反过来说,色情文学的一种创作手法,就是窥视女性的隐秘日记。

对于新婚妻子的此种经验,盖伊称为“资产阶级经验”(bourgeois experiences),这是很正确的。作为“资产阶级经验”的性的感官快乐,是有历史性和阶层性的。福柯一言道破,性(sexuality)本身为阶级的产物,因为,性是一个阶级为了将自己区别于其他阶级(此处为资产阶级区别于贵族和劳动者阶级)而产生的。同时,“感官教育”(education of the senses)一词亦极富启示。的确,所谓“感官”,正是被教育、被学习、被陶冶、被控制之物。性的感官亦非例外。认为感官是“自然”“本能”因而没有历史变化的观念,只是近代的关于性的神话而已。此处的“神话”一词,意为“没有根据的信念之总和”。将性“自然化”(naturalization),也是“性的近代”的主要特征[关于“性的近代”的概念以及“性的近代”与“近代的性”的异同等问题,参见上野《性的社会学》〔上野,2002所收〕。]。那是以“自然”取代“神”、将“自然”置于“神”的位置的近代社会的必然归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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