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女校文化与厌女症
男人视界中的死角

厌女  作者:上野千鹤子

“上野君,我跟你说,不管活到多大年纪,这个世界还是只有男人和女人。男人女人是一条藤上的瓜,分不开的,还是一起过最好。”男人们的这种嗡嗡声老是响在我耳边,挥也挥不去。

“一起过最好,只是对你们男人而言吧。”我本想当场回敬过去,但总没能说出来,暧昧的微笑渐渐僵硬,始终贴在脸上。我原想告诉他们:“女人早就开始建构无需男人的女人世界了,只不过在你的视界中成了死角,你没看见而已。”但又嫌说起来麻烦,便沉默了。

当酒井顺子登场的时候,我曾发出感慨:不去在意男人视线的女性写手终于出现了。这种“不去在意男人视线的世界”,指的是在男人主宰的媒体里的女人世界。这种女人世界可以称为女人的治外法权区域、自治区,也可以叫作女人的指定集中居留地、隔离岛、租界等等,叫法敬随尊便。

也可以说,酒井体现的是一种“女校文化”。当今世界是“男女同校文化”,不,更准确地说,是“男校文化”和附属于男校的“异性恋文化”的世界。对于男人,女校文化是永远的谜,是从未踏入的处女地。

男人视界之外的处女地、未知的新大陆……与从前的“新大陆”一样,“未知”的只是欧洲人,对于当地人,既不是什么“谜”,也没有什么可“发现”。女校亦然。对女人来说,这是一个熟悉的世界。

男人知道的,只是男人世界和与男人在一起时的女人。这是理所当然的。没有男人、只有女人时的女人的举止,男人们是不知道的。在女人聚集之处,只要有一个男人登场,女人的举止顿时不同,所以,男人终究无从知晓只有女人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

可是,女人是知道的。女人在有男人时如何举止、在只有女人时又如何举止,其间的落差,女人知道。如果一个女人无意识地跨越了这种落差,对她“天真无邪”的媚态,其他女人不能原谅;而在懂得这种落差的“默契共识”(tacit knowledge)的同道之间,对于能够有意识地操纵这种落差的人,或是赞赏,或是奚落。

将女人世界的“默契共识”泄密给异性,几乎等同于背叛和犯规。

自登场伊始,酒井顺子便一直在写“属于女人、来自女人、为了女人”的文章。她毕业于以培养良家女子而闻名的立教女学院。在大学期间,这位早熟的写手便用“玛格丽特酒井”的笔名在杂志《Olive》发表随笔[“玛格里特酒井”的笔名,由泉麻人从酒井的母校立教女学院的英语名“圣·玛格里特”为其命名。]。作为写手,她的头脑中从最初开始就只有女性读者,也获得了女性读者的支持。

现在,酒井在男人主宰的媒体《周刊现代》上写连载专栏,可在那里,她依然完全以女校文化的面孔出现。在我看来,她过于不设防,但那也许是有意为之。她的(看似)毫不在乎男性读者的写法,使她的专栏在男性媒体中具有附加的商品价值。我无法预测,女校文化在男性媒体中的“鲜度”所带来的附加价值到底能够保持多久。或许,在失去“鲜度”之前,她会改为迎合男人视线的文体。迎合男性口味视线的女写手不计其数,我很有兴趣地观望,在酒井变为其中一员之前,现在这种在男人媒体中走钢丝的危险平衡状态还能持续多久。不过,对酒井来说,即使被男人媒体冷落,也是不痛不痒的吧,她只要撤回到女校文化中便可。在今天的媒体世界里,女校文化已经具有足够成熟的市场规模。

女校文化在男人媒体中堂而皇之登场,当然是因为作为媒体受众的女性群体的存在感的提升。更露骨地说,是因为女性作为媒体消费者的购买力的提高。今天,大多媒体若不考虑女性读者就无法生存。同时,这也是以前被视为“纯男性媒体”向“男女同校”方向发展的结果。

酒井顺子最初引起我注意的,是《少子》〔2000〕一书。

她说,女人不生孩子是因为分娩很痛。看到这位三十多岁的女人的真心话,我不由得心想:哎唷,说这种话是犯规的呀。她这么说,其实是一种自我韬晦吧。说“因为怕痛所以讨厌生孩子”,是为了让人摇头“女人的理由就这么无聊”。她的真心话应该是“不需要也不想要孩子”,而这才是真正的“禁忌”。因为,不想要孩子的女人一直被视为没有做女人的资格。在报纸的随笔和投稿栏里,应有的话语是:“无论怎样的阵痛,一看到孩子的脸庞,顿时烟消云散。”讨厌孩子的女人是丧失了母性的缺陷品,一旦做了母亲,想法自然会变——应该如此。

关于生孩子的事,我从年轻母亲那里听到坦率的真心话,大约是从“美龄论争”[1987年,因来自香港的旅日歌手陈美龄带着刚出生不久、尚需哺乳的孩子到工作现场而引发的一场持续约两年的争论。批评陈美龄行为的一方,认为不应该把孩子带到成人的工作现场扰乱秩序,代表人物有在本书第十四章论述的作家林真理子。拥护陈美龄的一方,则主张不应该只让女性承担养育孩子的负担,呼吁社会为职业女性能兼顾工作和孩子提供条件,代表人物为上野千鹤子。]的时候开始。“没法喜欢上自己的孩子。”“婴儿好臭,讨厌。”“大便就是臭,自己孩子的大便照样臭。”出现这种话语,不是因为母亲们发生了突然变异,而是她们终于把以前埋在心中不能说出口的话吐露出来了。只有当她们放心说出“讨厌孩子”之类的话,对一个女人也不是致命伤的时候,她们才能将虐待孩子的自己表达出来,并接受那个自己。

后来,酒井的《败犬的远吠》〔2003〕成了畅销书。“没丈夫、没孩子、年过三十,又怎么了?”酒井的这种姿态,从《少子》时候开始丝毫未变。不过,也许是她从前面的一本书学乖了,不再自我肯定,而是自称“败犬”,摆出自我怜悯的姿态。此书成为畅销书后,没有料到的一个结果是出现了预期之外的读者。对她的“败犬论”,如果读者依然限于迄今为止的女校文化圈中,大家心领神会便了事。但当“败犬论”被带进《AERA》这种“男女同校”的媒体后,却引发了充满误解的“败犬争论”。“败犬”一点儿也没败,那是明明白白的。酒井自己根本不在乎什么胜败,拘泥于胜败的,是“男女同校”的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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