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诱惑者”的女儿

厌女  作者:上野千鹤子

可是,父亲与女儿的关系,不仅仅只是支配与服从的关系,而是具有两面性。作为孩子,女儿是绝对的弱者,比儿子更弱的弱者;但儿子与父亲存在竞争对抗的关系,而女儿却成为父亲的“诱惑者”。更准确地说,是被父亲制造成“诱惑者”。对于父亲,女儿既是自己的分身、是最爱的异性,但同时她的身体又是被严禁接触的。所以,女儿对父亲是伴随禁忌的、充满魅惑的对象。

对父亲来说,女儿是既属于自己但又绝不能碰触的异性。当我的一位同龄男性当上父亲时,我曾听他抱着还在吃奶的女儿说:“谁要是夺去了我女儿的处女身,我就宰了他。”父亲对女儿的“拥有与禁忌”的悖论困境,没有比这位父亲的话表达得更充分的了。

如果可能,一辈子也不让女儿离开身边。妻子只是至终也不能相互理解的异形的他者,而女儿总还有几分自己的克隆,也是自己精心养大的,有种如皮格马利翁一般[希腊神话中的皮格马利翁,因爱上自己制作的雕像而使雕像变成了人,由此指称对按自己嗜好培养出来的、可如木偶一般随意摆弄的对象的爱恋。根据萧伯纳的剧作《皮格马利翁》(Pygmalion)〔汉译《卖花女》〕改编的音乐电影《窈窕佳人》(My Fair Lady)广为人知。]的对自己苦心之作的爱恋。女儿才是“至高的恋人”。比起妻子,更愿把女儿放在身边。要是可能,与女儿交媾成双,自闭在无底的黑洞中,享受无上的幸福,成为女儿“一生唯一的男人”。这,不是父权制下男人们的一种“终极梦想”吗?

可是,这种写起来就让人浑身不快的“梦想”,不单单只是“梦”。不绝如缕的父亲对孩子的性侵事件,让我们看到这种禁忌的被触犯是何等容易。在日本文学中,这种“梦”作为一种文化理想,毫不知耻地写进各种文本之中。《源氏物语》中的源氏与玉鬟和紫上的关系都是例证。玉鬟因为是源氏的养女,所以源氏最终放过了她,但直到出嫁为止,源氏对她的视线明显充满了性的意味。紫上没有后盾,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这成为源氏带着性目的去接近她的借口,用现在的话来说,几乎就是儿童性侵犯。

被称为“洛丽塔情结”[指对达到性成熟之前的少女抱有特殊性兴趣的性取向。]或“皮格马利翁情结”[指将未成年女性按自己嗜好塑造并对之抱有爱恋之情的性取向。]的男人的性嗜好的渊源,无疑是以父亲对女儿的关系为原型。“魅惑”明明是男人们自己制造出来的,可在事后却构建为来自对方的“诱惑”。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小说《洛丽塔》为“洛丽塔情结”一词的来源,在这本小说中,12岁的洛丽塔被描写成摆出媚态诱惑男人的“坏女孩”。这种描写为男人准备了借口:“是那个孩子在诱惑我,我抵挡不住啊。”小说《在德黑兰读<洛丽塔>》〔Nafisi,2003〕,描写了在伊斯兰教管制下的德黑兰教英国文学的女老师和女学生们一起偷读《洛丽塔》的故事。伊朗的年轻女读者们没有落入纳博科夫的“男人话语”,她们准确地看出:“这不是性骚扰小说吗?”对于一个12岁的少女,当她被放在对自己露骨地表现出性兴趣的男人家中,难道还有什么其他的生存策略吗?她不过是在一个被迫的环境中“巧妙地”行动而已。可是事后,男人一方却指责“那个孩子是个坏女孩”,把她说成是一个“诱惑者”。

将“诱惑”的魅力赋予这个孩子的能力,只有男人才具备,少女本身是没有的,因为少女自己并不能控制这种“诱惑”资源。不过,女儿可以通过学习“诱惑者”的角色来打击父亲的权力,通过与父亲共演“父亲的女儿”的角色,侮辱父亲、嘲笑父亲,甚至可能颠覆父女间的权力关系。谷崎润一郎的小说《痴人之爱》〔1925〕[谷崎润一郎的作品。男主人公为独身的公司职员让治,女主人公为无学女子娜奥密,让治把收留下来做家务的娜奥密培养成一位合乎自己嗜好的女性,可后来两人关系发生逆转,让治成为娜奥密的奴隶。该作品以滑稽讽刺的笔调描写出这一过程。],可称日本版“皮格马利翁小说”,描写了一个原本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后来将有养育之恩的男人随心所欲地操纵于掌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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