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加拉虎的临终

洋果子店的午后  作者:小川洋子

我驶出支路,沿河堤向南奔去。快到大桥时,我仍然有些茫然。只要进入市区,就能马上到她住的公寓了。

这是一个闷热至极的无风午后,道路两旁的树都无精打采地垂着叶子,柏油路蒸腾着暑气。对向车道上的一队车子反射出令人目眩的光。冷气已经开到最强,可它对从车窗射进来的日光束手无策。把着方向盘的手臂被晒得通红,火烧火燎地疼着。

自从离开家,我就一直在赌:要是在下一个十字路口被红灯拦住,我就掉头;如果被后面的银色跑车超过,我就继续开下去;如果昨天路过的那家宠物店的苏格兰梗犬被卖掉了,我就打道回府;下一个街角左拐是公交车总站,假如停在那里的公交车超过三辆,我就去找她。

不知为何,我心里一直默默祈祷着,祈祷那辆银色跑车不超过我,转弯去了别的地方,祈祷那个笼子中已经没有小狗的身影。我已经下了莫大的决心,但稍有机会,我相信自己又会打退堂鼓。

大桥近在眼前,我突然被卷入拥堵的车流里。似乎发生了事故,道路成了单向通行。我打开收音机,但信号不是很好,旋即又给关掉了。我再次猛踩了刹车。

见到她又能怎样呢?这个问题我已经问过自己几万遍了。掌掴她,辱骂她,喊着让她还我丈夫吗?好蠢,如果要我表现得如此不堪,那还不如就这么失去丈夫。

你好——说不定,我会这样傻傻地和她打招呼吧。就好像问候女儿的幼儿园老师一样。

丈夫为出席呼吸系统学会,三天前已经飞去美国了。一想到丈夫可能就在她的房间里,我就恐惧得不行。于是我特意选择了他不在的时间出发。

可是我不愿承认这一点。就算发现他们在家里赤裸着相拥,我也不会仓皇失措。因为他们背着我做的就是这种事,我对此早已心知肚明。我只是不愿意把事情弄得太复杂。丈夫不在的话,我们两个人更能冷静、平等地对话——我就是这样劝说自己的。

那学会具体叫什么来着?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名字冗长又艰涩。丈夫专攻肺嗜酸性粒细胞浸润症,但我并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病。他没跟我解释过,我也没想要了解。不过,她应该是知道的吧?毕竟她是大学附属医院里一名很优秀的秘书。

我明白,对他们赤裸相拥的样子无动于衷,却为一个学会的名字而心生妒意,听起来很荒唐。可我也没办法。忌妒这种东西,总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冒出来折磨我。

排成长蛇的车子懒洋洋地向前徐徐移动。桥梁的阴影下,有一家人在办烧烤聚会。烤肉的烟气在附近飘荡,更加重了一分暑意。河中的沙洲上,海鸥停驻在木桩顶打理羽毛。还能看到不少帆板冲浪的风帆和钓鱼用的小艇。有汽车发出了烦躁的喇叭声,海鸥们一齐飞走了。在热辣的阳光下眯起眼,能望见远处的大海。

桥中央横倒着一辆卡车。可能是速度太快,撞上了中央隔离带。驾驶席毁得不成样子,掉落的车轮滚到了护栏的对侧。救护车、吊车和警察把卡车团团围住,四下都是昭示紧急情况的红色灯光。

司机应该已经遇难了吧。在方向盘和铁板的逼仄缝隙里被挤压,骨骼、内脏、皮肉通通都碎烂了。

但更让我惊讶的,是撒满路面的番茄。

一开始,我没有立刻认出那是番茄。我甚至误以为自己无意间闯入了一大片花田,那里开满了妖冶而不知名的赤色花朵。或者,是司机的鲜血淌了出来,绝美地浸染了大片道路。

那真是很美的番茄。它们表面泛着青,没有一颗的形状走了样,每一颗都已熟透,有着规整的形态。它们沐浴在阳光下,闪耀着艳丽的光,铺满了四周的地面,甚至令人看不见其下的柏油。

一个看似工作人员的男人正用铲子回收番茄,但那大片的红丝毫不因之变化。有好几个人茫然地伫立着。另有几个人正满头大汗地用电锯切开卡车的驾驶席。

有一些番茄滚到了我们这边的车道,被车子轧过。每一颗都轻易地破碎掉了。不带遗憾,不带迟疑,甚至像是遂了心愿,瞬间迸溅开来。

碎烂成液体的番茄变得更加赤红,那颜色仿佛血液一般。其他司机似乎都不想弄脏车身,便蜿蜒绕过那些番茄。我紧闭着车窗,电锯的嘶鸣却回荡在耳畔。

我尽可能地碾过更多的番茄。要是碾碎了十颗以上,我就不折返了,就这样一直往前开去。

车轮的感触传导到方向盘上,我的指尖已经麻木。车后拖出一道长长的赤痕,映在后视镜上。用车子轧死一个人,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

我数着。

我曾远远地见过她的模样。去丈夫的研究室送他落下的东西时,我趁着路过,悄悄地瞄了一眼秘书室。

我立刻认出那是她。我并不认得她的脸,也没有看到她的名牌,但我当即确信那就是她。在丈夫不归家的夜晚,我想象过一个又一个场面:公寓的某个房间、他喜爱的餐厅、医院里无人的后院……她可以完美地嵌入这些场景。

可我想不起她的脸了。对她的发型和妆容,我也没了印象。我只记得她在做着非常复杂的工作。

她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站着整理桌面上的资料。她焦急地翻看手中的文件,又在纸上写些什么。有时她会扔掉一些文件,有时会为资料贴上标签。汗津津的头发低垂着,遮住了半张脸。桌上的电话响了,她没去接,而是粗暴地喊了声别人的名字。被喊到名字的人慌慌张张地跑来接起了电话。

最后,看起来所有资料都整理完了,但似乎哪里又出了差错,她狠狠咂了下舌,重新从头整理。那咂舌声在门外都能听到。

无论做了多少遍都不顺利,每一次总要出些岔子。擦掉文字,折出折角,盖上印章……能想到的方式都试过了。她手中的资料已经变得皱巴巴。她的工作似乎会永远持续下去,没有任何人来帮助她。

我离开了。我更希望看到她优雅工作的样子。若可以见到她以完美无缺的姿态敲打我丈夫的论文,我应该能有更加正当的权利去忌妒。

我把车停在市政厅后面的停车场,准备从这里步行去她的公寓。如果停在公寓附近的路上,结果被贴了违章罚单,我一定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悲戚里。我一边为自己这种无谓的担忧感到滑稽,一边再次确认了地图上的地点。

508室,508室。我咕哝着。下车的一瞬间,我顿时热得汗如水洗,精心涂抹的粉底也花了大半。毒辣的阳光无情地洒向街道。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什么能逃避这种酷暑。

一边走着,我一边回忆起被拒绝的点点滴滴。自从丈夫开始和她见面,这种做法已成了我的习惯。何时被拒绝,被谁拒绝,在什么情况下被拒绝,我会把儿时以来所有被拒绝的回忆通通翻找出来。如此我便明白,有那么多的人曾无视过我,而并不只是丈夫对我尤其冷漠——我就靠着这种想法来安慰自己。

刚开始,我只能忆起一两件被拒绝的事,但随着他们俩的关系逐渐深入,我能回忆起的事也多了起来,脑海中的影像也变得鲜明。原本忘得一干二净的记忆,也在不知不觉间复苏了。

幼儿园的时候做游戏,需要两人结伴跳舞,只有我找不到舞伴。后来老师陪我一起跳了舞,但显得格外扎眼。小朋友的人数明明是奇数,为什么老师非得要求两两一组呢?

修学旅行时,旅馆的房间分配表上也唯独没有我的名字。一开始我以为看错了,定睛一看还是没有。这是个单纯的疏漏,并不是有人故意为之的。可这种解释并没有什么意义。最终我还是没参加修学旅行。并不是我为了房间分配表的事而沮丧,而是出发当天我发烧了,得了扁桃体炎。

十五岁的时候,我想过自杀,吃了安眠药。说起自杀,按说应该是遭遇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但我已经忘了自杀的理由。我可能只是笼统地对一切都感到厌恶。后来我一口气睡了十八个小时,醒来时头脑彻底舒畅了,仿佛真的死过一遭,全身痛快非常。全家没有一人察觉到我自杀的图谋。

昨天在美容院里,我对美容师说希望把后颈的发际再精修一下,结果对方摆出一副十分厌恶的样子,那表情似乎在说“已经没法再修了”,理发的剪刀被摆弄得啪叽啪叽直响。那好像是个还在见习期的年轻美容师。

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迷路了。尽管我一丝不苟地检查了地图,但天气热得仿佛让街道都扭曲了。每拐过一个街角,就是一片和记忆全不相符的风景。路人们都不耐烦地垂着头,流浪猫也躲在小巷的阴影里。

越过层层叠叠的房顶,能隐约看到钟楼的背影。下午两点的报时声响起,那声音在无风的空中一路飘荡,盘旋着钻进我的耳中鸣响。

报时声的余音消逝,我突然闻到了某种气味。那味道并不令人不适,也不带谄媚的甘甜,而是藏着一股毅然。我深深吸了一口,这气味成了我唯一的路标。

“是蕨的味道。”我喃喃道。

眼前出现一栋石砌的豪华宅邸。比人高的铁门半开着,一棵茂盛的栎树投下凉爽的树荫。我果决地走了进去。经过通道,我抬眼望了望窗户,绕到建筑的西侧。气味就是从那边飘过来的。

那是一片被打理得非常漂亮的庭院。灌木被修剪得分毫不差,当中是一条绿色小径。爬藤蔷薇上尚有未凋零的残花,中央的喷泉涌动着清澄的水流。就在喷泉旁,卧着一头老虎。

“您在做什么?”我问。

“您过来看看就知道了。”陪在老虎身旁的老人回答道,他没有惊讶,也没有诘问。

“它死了吗?”

“不,还没呢。”

他招招手,示意我再靠近些。

我沿那条绿色小径走去,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凉爽的风,可以听到鸟儿的鸣啭和喷泉水花四溅的声音。笼罩这座城市的酷暑,似乎独独避开了这里。

那是一头巨大的老虎。它沿着喷泉的边缘微微蜷着后背,双腿无力地摊开,嘴巴半张着,显然在痛苦地喘息着。

“这是……老虎?”

“嗯,是濒死的老虎。”

老人双膝着地,弯下身子,手握着老虎左边的爪子。他的动作相当温柔,所以我丝毫没有感到恐惧。

“来,过来吧。”老人用眼神示意。

在如此酷暑中身着正装,老人没有流一滴汗。他扎蝴蝶领结,衬衫袖口缀有珍珠纽扣,穿着一件上等布料制成的外套。微卷的白发被梳理得十分精致。

不由自主地,我学着他的样子蹲下身,手抚在老虎的后背。我原以为是蕨的味道,其实是老虎发出的气味。

首先让我惊讶的,是那种温暖。它不是玩偶,也不是幻象,我能透过这温度切实地感受到它的生命。这温暖的肉体,就在我的掌下跃动着脉搏。

“真美啊,完全看不出快死了。”我小声说。

“这世上没有人能制造出如此美丽的形体。”老人爱抚着它说道。

那黑黄分明的皮毛沐浴在阳光下,闪着光芒。颜色的反差与搭配,花纹的独特与流畅……一切都那么完美。它虽然横躺着,但支撑身体的脊柱却勾勒出柔和的弧度。它的腿部还可见踩踏大地时强有力的模样。它下颌发达,隐约露出坚硬的牙齿。整个身体没有任何多余,也没有任何残缺。

“这是您的老虎吗?”

“是的。”

老人点点头。老虎的肚子痉挛了一下,吐出的气息里夹杂着呻吟。

“唉,太可怜了。”

我将注意力集中在抚摸它后背的手上。

“没关系的,不必慌张。”

老人第一次看向我,微笑着回应道。

老虎的毛发虽然粗硬,却不会让皮肤有任何刺痛感,甚至会主动吸附到手上。我越是抚摸它,那种蕨类的香气就越浓郁。

老虎耷拉着耳朵,伸出舌头。唾液从它口中淌了出来。它用所剩无几的力气蹭着地面,想离老人更近些。

“啊呀,乖,乖。”

老人双手抱起它的脑袋摩挲着。

起风了,蔷薇花摇晃着。草坪上蹦跳着不知名的小虫。偶尔,喷泉的水花会溅到我们身上。

“我是否打扰到您了?”

这个瞬间对他们来说应该相当宝贵,我意识到自己的唐突。

“您为何要这样说?”老人的语气里有半分责怪,“请陪在我们身边吧,我们需要您。”

随即,他又恢复了充满慈爱的神情,目光和守护老虎时一样。

老虎的呼吸逐渐失去了节律,每吐出一口气,它喉咙里就会发出呻吟。后颈的黑黄纹路显得格外清晰。它舌头发干,牙齿嘎吱作响,后腿痉挛不止。我拼命抚摸它的后背,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老人抱着它的头,脸颊紧贴着它一动不动。老虎睁开眼,那对深黑的眸子寻觅着老人,待它确认完老人的陪伴时,便放心地闭上了眼。

他们的身体逐渐融为一体。脸颊与下颌,胸口与颈部,手掌与腿脚,蝴蝶领结和毛皮的花纹……一切化为同一片轮廓,看不到任何分界。

一声虎啸回荡在天空的尽头。随着那吼声的余音散去,我掌中的温度也消失了。牙齿的碰撞声停止了,它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息。静谧缓缓由我们上方降临。

老人一直紧紧抱着死去的老虎。我不愿打扰他们的宁静,悄声站起身,走出了庭院。

插入车钥匙,我凝望自己的掌心片刻。我想再次回忆起这手掌所达成的事。我转动了车钥匙。

那些覆满桥面的番茄,已不知消失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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