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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之罪  作者:雫井脩介

“长假最后一天的晚上,在本案中身亡的仓桥与志彦的守夜在户泽殡仪馆肃穆地结束。仪式前家属接受了媒体的采访,坦率陈述了他们对凶手的看法。

“‘杀了人,还逃跑,再没有比这更卑鄙的了。说什么未成年,那又怎么样?我们家与志彦也是未成年人。他本来可以拥有几十年的未来,就这样被蛮横地剥夺了。我想说的只有一句,把与志彦还给我。’

“参加了仪式的年级同学和校方人员也表示,希望案子早日破解。

“‘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明天就开学了,他却再也不能来学校,我无法相信。’

“‘听说还有人逍遥法外,希望他们快点被抓住。就这些。’

“此外,今晨找到的少年目前正在户泽警察局接受调查。有消息称,少年的某些言论暗示他和案件有直接关联,正式审讯安排在明天。被认为与案件相关的另一名少年的去向,包括各种真相的破解,该少年明天的供述将成为关键。”

夜间的新闻节目围绕户泽杀人案主要报道了仓桥与志彦的守夜仪式,还有上午找到的少年的相关消息。

在守夜的现场,仓桥与志彦的外祖父接受一众媒体采访的片段被播了出来。画面只到身着礼服的他的脖颈部分,从说话的架势来看,是花冢涂装的老板没错。他那沉痛的模样和对凶手无法抑制的怒火,感觉都完全符合高山的转述,即便画面里没出现他的表情,一登在看到一半时都无法直视荧屏了。

高山应该也去参加守夜了吧。按理说,这种事情他们招呼一下自己也很正常,一登也一定会出现在现场。可现实是什么都没有。仿佛撇开自己是理所当然的,是心知肚明的约定,这让一登无法接受。

盐山被捕了,他在网上被当作主犯议论,警方的调查应该已朝着破案迈出了一大步。

明天或者后天,总之不会太久,另一名少年的去向即将查清,真相大白的时刻终会来临。而作为只能等待这一切发生的人,一登感觉如坐针毡,痛苦无法言喻。

逃跑的少年们,为何在半路各自行动了呢?也许理由很简单,只因为分头跑更容易躲避搜捕的大网。而当思绪集中到这一点上后,这些细节似乎又有了各自的深意。

参考网络论坛上纷乱的流言和传闻,一登认为规士和盐山之间的关系算不上好。规士曾跟饭冢杏奈提及仓桥与志彦,至少和他相比,盐山并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伙伴,这应该没错。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逃窜的两个人在半路选择各奔东西,这一事实也算是印证了两人之间的不和,而且是完美地印证,完美得让人感觉不舒服。案发当晚,现场的争斗趋于白热化,虽非出自本意,规士还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参与了行凶——如果事实的确如此,那么他也可能在逃亡之初被迫与另一人共同行动,而在中途选择分道扬镳,这一变化也就不显得突兀了。

在这样一件恶性案件里,不应该将规士看作一名加害者而应是一名受害者,这样才更接近真实。这一想法在一登心里到现在也都没有改变。

人不能全凭道理做出判断。无论你多么相信一个人,都有可能遭到背叛。在刀子这件事上,规士就背叛了一登。这就等于消解了所有信赖的根基,一登再也不能断言规士就应该是什么样子。

“规士那小子,身上一直带着我们没收的那把刀。”

贵代美因昨天熬夜而睡眠紊乱,进卧室时已过了凌晨两点。一登十一点多就上了床,他以为自己睡着了,其实不过是短暂且极浅的睡眠。贵代美进屋时,他的脑袋昏昏沉沉,可所有动静又都听得清晰。

“我听雅说了。”旁边那张床上,贵代美安静地应道。

“哦……”一登嘀咕着,那声音几乎难以听清。

自己的失望无法获得贵代美的共鸣,多么无奈。

而此时的贵代美或许也是同样的心思。她从雅嘴里得知真相,表情却并不像是拥有了无限希望。当然,仅凭这个并不能确保规士的存活,她心里或许有着更为复杂的思虑。

两个人的希望完全朝向了不同的方向。但无论哪一边,都是无望的希望。他们都处在崩溃的边缘,为了保全自己才选择了相信某种可能性,而这种相信也全无耀眼的光芒。其实,不管二人各自有着怎样的执着,都不意味着非得责难对方,或者全面否定对方。

一登也是在无法继续否认规士就是凶手的可能性之后,才想通了这一点。同时他也觉得,必须做好事实的确如此的心理准备了。

“顺其自然吧……”

这一声低语也听不大清,不过贵代美仍然轻轻“嗯”了一声,像是给对方的回应。

翌日清晨,一登一下床就去清理门口,这两天都是这样。

今天一样有生鸡蛋砸到门口。是不是同一个人呢?一登觉得这太讨厌,不过很不可思议,心里再没有了昨天和前天那般的怒火。一种觉悟已开始在他头脑的某处萌芽,那就是自己迟早要面对外界的反应,到时候就不是这种程度了。他不再强势地试图报警,也不再拍照,只默默清扫。

他取了报纸,回到客厅。

“少年承认谋杀”“被害少年还有一名?”这些标题让一登瞬间止住了呼吸。之前他就充分意识到了这种可能,而当这一切从被捕的盐山嘴里说出来,更带有了紧迫的意味。

不一会儿雅就下来了,她比贵代美更早地起了床。她在一登身旁扫了一眼报纸,发出了叹息。长假结束,开学第一天的早晨,这一声叹息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给你烤点面包?”一登说着便起身走向厨房。

“我还能去学校吗?”雅试探似的问道。

“当然了。你正常上学就行。”

“万一出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

“因为我哥他……”

“真到了那一步再说。如果真有什么要紧情况我会给你打电话,现在就提心吊胆也没用。”

“嗯……”雅轻声附和。

“在学校如果有人说你什么,你就去找老师。”

一登的这句话,也不知雅是否听了进去,她的头只是极其轻微地动了动。

吐司面包加上火腿肉和芝士,搭配豆奶一起吃。昨天贵代美出门购物,现在冰箱里塞满了食材,但一登也没那个心情做什么别出心裁的早餐。

早饭过后,雅上二楼换上校服,拎着书包又下来。

“路上小心。”

面对一登的招呼,雅也没好好回应便出了家门。她的心情看起来是那样沉重。

规士就是加害者之一的可能性已无法忽视,一登昨天就委婉地跟雅提及了此事。因为他知道,雅一直惧怕这一可能成为现实,于是决定还是让她事先做好一定的心理准备。

当然,他告诉女儿这些,并不是以一种十分绝对的态度,但雅似乎仍然受到了打击。面对这种会影响自身前途的事情,她那样反应也是无可厚非的。万幸她骨子里是个性格爽朗的孩子,所以到晚饭时,从她所表现出的态度就能看得出来,在一定程度上她已经决定顺其自然了。

只是现在要去学校了,包括班级同学的反应在内,新的麻烦恐怕还会不断涌现。一登也觉得她很可怜,可惜现在这个时候也无法为她做些什么。一登已经想好了,如果规士被警方抓获,雅受此影响表示不愿再去学校,自己一定会理解她的。

快九点时贵代美起来了。她看到摆在餐桌上的报纸,翻到社会版面,盯着户泽杀人案的后续报道看了一会儿,没有做出任何评论。

“雅去学校了?”

“嗯。”

二人之间的对话也到此为止。

一登换上工装裤和纽扣领衬衫来到工作室。不一会儿助手梅本克彦也来上班了。

“早上好。”

“早。”

“工具刀找到了吗?”梅本将桌上做了一半的建筑模型往身前拉了拉,向一登问了这么一句。

“啊,哦……谢了。”一登含糊其词地应道。

“还真是规士拿走了?”

“嗯……”

面对一登的回答,梅本像是表示理解似的点了点头,然后像往常一样默默开始做起了模型。

看起来梅本好像对一登家所处的境况一无所知。今天外面也没有媒体的人在。他或许知道户泽发生了杀人案,但除非他总盯着电视看,否则至今尚未发觉也并非不可思议。

接下来是一如既往的工作时间。沉默包围了房间,甚至让一登感到痛苦。不过以梅本的性格,他本就不会因为安静就多说废话,而是醉心于手头的工作。这一点一登也习惯了,实际上,他感觉梅本似乎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没过多久,一登也开始专注地做起眼前的工作来。不管外面正发生什么,此时自己所置身的是一处静谧空间。既然如此,倒不如顺势好好做完手头的工作。

一登摆出照片,那是在种村家的宅地拍的,然后他翻看起画有草图的记事本。站在那块地前方的大路上仰望,住宅应该呈现怎样的景观?什么样的客厅,能让他们夫妇共处时心情安乐?当他们邀请父母、兄弟、朋友时,什么样的玄关能给人留下好印象?一登不断丰富着草图的细节,将设计构思逐一落实。

那对夫妇还年轻,豪华质感很重要;同时考虑到要长期居住,稳重感也必不可少。可以尝试日式和西式相结合的现代风格,但一定不能是那种简单的拼凑。有一些创意是本打算用在秋田家的,但很可惜没用上,现在正好拿出来。一登想好了,他要做出一个让人耳目一新又由衷感动的设计。

种种创意交会到一起,一个崭新的家庭住宅正呈现出全貌。

细节上的丰富还需要时间,但现在一登已经能感觉到,这将是一件高质量的作品。

做建筑设计得有丰富的灵感,通过灵感催生创意,同时,还必须有扎实的理论基础,这要靠经验的累积。

一登认为自己现在的状态属于两者皆有一定储备,不存在过于欠缺的问题。换句话说,自己正处在日趋成熟的时期。建筑这一行也分许多种,在定制住宅这一块,尤其是不靠花哨噱头,而是依据土地和预算情况施工,兼顾实用性和设计性的定制住宅,一登有自信,即便在为数众多的同行当中,他出的活儿也绝不输旁人。特别是像现在这样推敲设计方案,构思各种好的创意时,这份自信尤为强烈。

不知不觉,杀人案的事已被抛到了脑海里某个角落。时间在流逝,一登再次体会到这份工作的魅力,享受着毫不吝啬地将自身才华倾注于工作时的充实感。

这时,电话响了。梅本接起后又转给一登道:“是种村先生。”

“我是石川。”一登拿起自己桌上的听筒。

“哦,石川先生……我是种村。”

“种村先生,前些日子多谢您了。”

“哪里哪里……我现在人在外面,声音可能不大清楚,不好意思。”

“没事的,”一登道,“我现在正在精修设计方案呢。可能还需要些时日才能成形拿给您过目。我感觉,这次的设计效果很不错。”

“哦,那个,我正想跟您商议这事……”

面对种村这种含混不清的态度,一登皱起了眉头。种村的声音并没有像他一开始说的那样难以听清,但听起来却比以往阴沉许多,并且一登才意识到,种村这个时候竟然主动给自己打电话,确实有些不正常。

“是关于哪方面的?”一登问。

“这……真是非常抱歉,”种村以颇为难以启齿的口吻道,“这次盖房子的事,我在家跟我妻子还有父母商量了,他们当中有人觉得,其实还可以选择找其他设计师做设计……”

“什么?”

“我们也商量了很久,这次还是不请您做了,希望您能理解……”

种村的合同还没有签,只要他想反悔,一登也无可奈何。一般来说,交出设计初稿并给出大致预算之后才是签约环节。偶尔也有在这个环节没签成的。

现在方案都还没给,对方就要反悔,这实在不正常,也让人心里不痛快。

“请问这究竟是出于什么理由?”

“该怎么说呢,我父母……可能对您的设计没什么感觉吧……”种村的回答含混不清。

“可设计方案我都还没拿出来呢。”一登能说的当然也只有这些。

“哦,那是……他们看过您主页上的设计实例……”

“请问,具体是对哪个部分不满意?”

主页上的施工实例,木结构、钢筋混凝土结构、都市风格、乡村风格、传统风格等各种风格的建筑作品都有上传。因为一登也考虑到了,不要过于强调某一种风格,这样更方便客户提出要求。

也正因为如此,种村所说的这个理由让一登感觉难以接受。

“具体我也说不好,主要是我父亲说他认识一个交情不错的设计师,这次我父亲也提供了经济上的资助,他的意见我们很难拒绝。所以,这次真的对不起您……”

对方都说到了这个地步,确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可是,一登总觉得这事另有隐情,他想要证实自己的判断。

“恕我直言,您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关于我家的事情?”

“哪里,这……”种村吞吞吐吐的,没有正面回答。

“媒体现在正报道户泽的案子,您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种村沉默了。

沉默就是承认,一登也明白,但他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迅速结束这场对话。

“非常抱歉,”种村终于打破沉默,语气不自然地说道,“只是,这房子对我们来说,是一次关系到一辈子的消费。所以这……怎么说呢,请您理解,我们不想留下遗憾。”

家是保护家人的重要场所,怎么能托付给一个家里出了杀人犯的建筑师呢?

“可是……我们家孩子只不过是下落不明,他跟那案子究竟是什么关系,现在还不清楚呢。”

这句反驳,一登自己听在耳里都觉得勉强。他说得毫无热情,仅仅保留了体面,已经不再像当初相信规士不是凶手时那样了。支撑着这句话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现在真相还没有大白,这还不算谎言。

“抱歉。总之事情就是这样了。”

果然,这话种村并未听进去。

一登悻然挂断电话。

放下话筒,一登和一直盯着他看的梅本视线相对。

“种村先生说决定找别人了。”

一登这样解释,梅本仍保持着僵硬的表情。

“规士……他怎么了?”

一登无法消解心中强烈的失望,只得避开对方视线,小声答道:“失踪了。”

“是跟户泽的这个案子有关系吗……”

“好像是有关系,但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现在还不知道。”

很显然,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梅本一定已经想起工具刀的事了。

“当然,他也可能是犯案的凶手之一,”一登决定放弃拙劣的掩饰,说道,“外面有许多这样的传闻,所以难免有客户选择放弃。等事情真相大白,如果真是那个结果,周围的反应恐怕就更露骨了。工作当然也会受影响,也可能做不下去。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一登望向他。他本是个表情匮乏的人,现在却满脸都是不知所措。一登本希望听他说些“不管怎样我都跟着您”之类的话,哪怕是撒个谎也好。可惜他不是那种会奉承的人。他不看人脸色只顾埋头完成工作,也不知这该算优点还是缺点。一登当初就是看重他这性格,事到如今再来感叹他不能替自己解忧也无济于事。

“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你也早做打算吧,”一登以此结束谈话,“时间还有点早,不过我先去吃午饭了。”

说完他就离开了工作室。

今天一天的工作都没了。

可以去看看秋田家的施工进度,可一登又不大愿意跟高山打照面。对了,今天应该是仓桥与志彦遗体告别仪式的举办日期。高山说不定也去那边了。一登的脑子里,各种思绪纷乱混杂。只不过,厚重灰暗的云雾笼罩了他全部的意识,延缓了这些思绪的交错,它们很快便沉淀了下去。最终,一登能感觉到的只有越发严重的虚脱。

玄关处摆了一双鞋,是雅上学时穿的。

一登朝客厅看了看,只有贵代美一个人攥着手机呆站在那里。稿子可能全看完了,如今正端正地摆在餐桌上,贴满了便笺。只是她却完全没有工作结束后放松的样子,反倒显得很不耐烦,不时地挠着头发。

“雅回来了?”

面对提问,贵代美迟疑了一秒才看向一登,然后点头。

“都还没过中午。可能她遭到了同学的数落。跟我一样的遭遇。”——一登带着些许的自嘲,打算去找雅聊聊。

“听说另一个已经找到了。”

正要上楼时,贵代美的话传进耳里。

“哦?”

“就在刚才,那个内藤给我打了电话。”

一登屏住呼吸。

终于还是来了。他想。

“还不知道是不是规士?”

“好像还不知道。”

“哦。”一登回应着,拼命压抑心中情绪,脚踩在楼梯上觉得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面对正在心中萌芽的那份预感,一登有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

当他听到“另一个已经找到了”时,规士的脸瞬间就出现在眼前。规士疲于奔命却最终被捕的模样,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浮现。这样的预感和直觉,全部来自他由种种道理展开的思考。他本身一直相信规士是被害人,对身边的人也十分肯定地强调这一点,如今经过反复思考他才发现,自己心中认定规士为加害者的想法竟越发强烈起来。

“没事吧?”到二楼后,一登看了看雅的房间后问道。

雅正背对着一登睡在多功能双层床上,没有回应。

一登也感觉问完之后就不知该如何是好,找不出合适的话语继续下去。他本想上来找女儿聊些什么,但一想到这个家必须经历的风暴可能才刚开始,他才意识到,现在无论说什么都起不到安慰的作用。

一登走出雅的房间,这种时候也只能留她独自一人。他觉得这并非他想逃避使命,至于真假,他也没有气力去自我求证了。

规士房间的拉帘是开着的。一登进去坐在了写字桌前。

桌上放着关于运动康复的专业书籍。看书皮的状况,应该是经常翻看。这书挺贵,也可能是在旧书店买的或者从别人那里借来的。

看来规士急于通过自己的方式改变现状。或许这最终导致他走上了歪路。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只能随它去了。渐渐地,一登有了这样的想法。总去纠结什么不敢相信也于事无补。再这样下去这只会成为逃避现实的手段。

当真相公之于世的时候,只有接受。

他觉得,家人真是一种特别又复杂的存在。

他们不是自己,又不是他人。他不觉得孩子是自己的分身,也常常感觉自己不知道他们的想法,但又不能拿“他人”这个词去形容他们。一旦出了什么问题,身为父亲的一登自不必说,就连作为妹妹的雅也难说毫无干系。

当然,这些东西他一直十分清楚。所以才总注意着不让规士走上歪路。见他玩得太疯就叮嘱他,刀也没收了。

一登觉得自己至少尽到了父亲的义务。即便这样,规士还是选择了背叛,这让他无话可说。无话可说,并不意味着他没有方法解决。而是说,他只能默默地背负起责任,甘愿承受来自社会的惩罚。这就是家人,这就是父母和子女。

没有办法——一登试图让自己接受这一稍显牵强的放弃。没想到这非但未使他感到任何不妥,反倒让他松了口气。不过,他心里多少还是残留了一些抵触的情绪。

他就是觉得,自己苦口婆心说了那么多,最终都是无果的努力。

他就是觉得,或许当初教训他时应该更用心一些。

悔恨的情绪一点点地翻涌而出,他只能在内心轻声告诉自己,这没有办法,以此宽慰自己。

当初在这个家里没收他的刀,也是无果的努力。

他心里这样想着,手伸到了当初规士用来保管刀具的抽屉。

他茫然地拉开抽屉。

然而……

看到抽屉里的情况,他意识到了不对劲。仿佛神经短路了一般,他的身体无法动弹。

文具收纳盒的边角,本该是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他不明白,为什么工具刀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他用颤抖的手将其拿起,很快又放下。

这绝不是自己眼花。

“臭小子……”一登下意识只想到了这句话。

一登冲到一楼,从卧室衣柜里拽出礼服,换上白衬衫、黑领带。

“家里有没有装帛金用的白信封?”他在将胳膊伸进外套的同时走出卧室,问贵代美道。

“怎么了?”贵代美有些意外地反问他。

“我去一趟仓桥的葬礼。”

“什么?”

一登从橱柜抽屉里翻出信封,飞快地写下名字并塞进钞票,瞥了在一旁傻看着的贵代美一眼就出了家门。

他上车往郊外一家殡仪馆驶去,看昨晚的新闻,他认为场地应该就是那里。

殡仪馆的停车场内摆出了“仓桥家仪式会场”的指示牌。不知葬礼几点开始,场地里车停得满满当当的,看起来应该是赶上了。

一登下车就往灵堂跑去。大厅门口架了一排摄像机。众媒体认出一登后一阵骚动,但一登并未理会,径直走了进去。

葬礼正要开始,灵堂门口有一些穿着校服的高中生。学校已经开学了,可能是为了配合学生的时间,才安排在这个时间举行仪式。一登感觉自己能赶上这场葬礼是命运的安排。他应该来,所以他来了。

一登在接待台填写姓名,负责接待的男子看到一登名字时似乎很讶异,一登也不管他,进了灵堂。

座位都满了。灵堂里坐着三四十名身着同样校服的高中生。可能是班级同学集体来参加。还有另一些穿着不同学校校服的学生。成年人也不少,至于是学校的人,还是父母、祖父母的单位熟人,或者是街坊邻居就难以分辨了。

许多人都站着,一登也不打算坐了,随便找了个靠墙边的位置站定。

“不好意思……”

一登注视着挂在灵堂上的遗照中仓桥与志彦的笑容,没多久身后就有人招呼。是刚才接待台的男子。

“这边有些情况需要确认一下,能不能请您再来接待台一下?”

“什么事?”

见一登反问且并无动身之意,男子沉声问道:“您是逝者什么人?”

“我儿子跟与志彦是朋友,我跟他外公是生意伙伴。”

“失礼了,请问您儿子姓名?”

“石川规士。”

男子忽地怒目相视。

“到这边来一下。”

“干什么?”一登不为所动。

“高僧入场,请各位合掌相迎。”

僧侣走了进来。场内一片肃静,男子扯住一登手腕。

“请你出去。”

“你住手。”一登反抗,捏紧佛珠,双手合十。

待僧侣入座,一登松开双手时,已另有两名男子跑了过来。

“请你出去。”

“凭什么?”

一登的四周开始有些骚动。

“凭什么?你儿子可是当事人。”

“只是有关系而已。他跟与志彦一样。”

“总之你出来。”

男人们伸手抓住一登肩膀。

“你们住手!”

众人不知出了什么事,都望向这边。一登的视线跟家属席上的花冢相对。一登行了个注目礼,花冢却瞪大了眼睛,神情狰狞地看着一登。

来宾席的第一排有人站了起来。是高山。

“你来干什么?!”高山顺着过道朝一登跑来。

“请让我参加。请让我替规士跟他行个礼。”

“你疯了吧?”高山一把抓住一登胸前的衣服就往外扯。

“你有没有考虑过家属的心情?!”

“不是规士!规士不是凶手!”

这样的高呼并未使高山有所动摇。一登转瞬就被拉到了灵堂外面。

“他跟与志彦一样!他也是受害者!”一登仍在叫喊。

“你有什么证据这样说?!警察告诉你了?”高山仍抓着一登胸前的衣服,几乎是怒吼般地叱问。

“警察不说我也知道!不是规士干的!”

“混账!”

高山一直将一登拖出了大厅才松手。紧接着,他的拳头就砸在了一登脸上。他虽已算老人,但毕竟常年出入工地,身体结实得很,拳头像岩石般坚硬。一登受不住这一击,一屁股栽倒,在水泥地上直打滚。

“滚!”高山背过身去。“太不像话了!”他扔下这么一句便回灵堂去了。

一登被揍了,一时间无法动弹,也再叫不出声来。

“不是他干的……”他痛苦地呻吟着,好不容易挤出了这句话,声音却那么微弱,几乎无人能听见。

他双手撑在水泥地面上,强忍着呜咽。

他的面颊阵阵刺痛,身体微微颤抖,打算起身,手脚却使不上劲,不知如何才好。

环顾四周,一登发现门前的摄像机那冰冷的镜头正对着自己。

一阵挣扎,他终于站了起来。

只能回家了。

他弯着腰,拖着沉重的脚步朝停车场走去。

口中有股腥甜的味道,伸手一蹭,手背上就沾了血迹。看来是嘴角裂开了。

正打算从上衣内袋掏手帕,却发现手机正在振动。看来此刻发抖的不止自己的身体。

和手绢一起掏出来的手机,画面上显示的是自家号码。

一登按下通话键,深深地呼吸了两三下,这才对着电话说了声“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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