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最后的诡计
最後の仕掛け

凶人馆谜案  作者:今村昌弘

一阵剧烈的头痛将我拉出了沉睡的世界。

让治呢?

我慌忙坐起身子,顿时天旋地转,险些又倒下了。摸一把后脑勺,那里肿了起来,指尖还蹭到了血。我浑身发烫。

有人打了我。

最后好不容易站了起来,我却感到阵阵恶心,稳不住身子。我想起以前羽田老师说的,身体的动作都由大脑来指挥,所以一定要小心,别让头部受伤。

我觉得自己只昏过去一小会儿,研究室却变了模样。

架子上许多铁笼已经落在了地上,里面的猴子全都死了。有的身体部位异常发达,有的全身无毛,有的膨胀到跟我们这些孩子一样大,全都呈现出怪物的模样。地上还落着一把砍柴的大刀,那似乎就是杀死猴子的凶器。

我四处寻找让治,但他已经不在刚才倒地的地方。他去哪儿了?

我扶着架子迈出一步,疼痛而灼热的身体几乎不听使唤。

就在那时,一个脑袋被砸破、应该已经死去的猴子突然扭过头来。我吓得惨叫一声,它吱吱叫着朝我扑了过来。

我被猴子一撞,不受控制地倒在了地上,右手正好摸到那把大刀。

我举起大刀用力一砍,粗钝的刀刃击中了猴子的身体。

让我震惊的是,即使被砍成两段,那猴子还在挣扎。

脑中闪过某个人的话语——

为了保证死亡,只能切断头部。

“哇啊啊啊!”

我高喊着给自己打气,一把按住在地上爬动的猴子的上半身,对准它的脖子剁了下去。沉重而柔软的诡异手感——猴子终于不动了。我还是怕它再爬起来,便举着大刀死死盯住那颗头颅。

眼前闪过了焚化炉里的猴子脑袋。

呃,怎么办?

啊,脑子转不动。全身都好痛。

无法思考。

总而言之,最好把脑袋和身体分开一些。

让治说是他烧了猴子头。

他还说中庭挖出过古时候埋在地下的大量首级。

我在恍惚间决定,把脑袋拿到中庭。

我拿着猴子头走出房间,打开了走廊的窗户。

从这里扔下去,就是中庭了。

我伸手出去,松开猴头。咕咚,它落到了中庭。

这下没问题了。好,快去找让治吧。

快点,快点。

可是,我的想法太天真了。

刚在走廊上走出去几米,黑暗中就有两只发光的眼睛转了过来。

疑似从铁笼里逃出去的猴子发出刺耳的叫声朝我走过来。后面还有一只。

我惊呆了。

混乱并没有停留在研究室,而是蔓延到了整个研究所。

我竖起耳朵,听见猴子的叫声中混着人的惨叫。

仿佛嫌骚动还不够大,火警报警器震耳欲聋的响声笼罩了整座建筑。

这下不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了。别说视察,羽田老师的研究恐怕再也无法继续。

那我们怎么办?

我拼命压抑着源源不断的不安。

没关系。我有让治和公太,有宝贵的家人,一定没问题。

我安慰着自己,朝前方的猴子扑了过去。

我打倒了一只猴子,却被另一只猴子咬了左臂。

它的咬合力十分惊人,根本不像猴子。

我大叫着用力扯开它,挥舞大刀将其斩首。

“……欸?”

我想把脑袋扔到中庭,却发现窗户不见了。好奇怪,这里应该也有窗户啊。

没办法,我只好抱着猴子脑袋向前走。曾经像家一样的研究所,已经成了地狱。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许多猴子,一直阻挡我的行动。它们的身体虽然矮小,但有时会使用道具,还会抱团袭击我。

啊,被咬到的左臂好烫,而且动不了,太碍事了。我抬起右手一拽,听见扑哧扑哧的声音。

我负了伤,还是不断击退那些猴子,寻找让治和老师们。

我要保护他们,保护这个地方。

保护我们的家。

还有未来。

就在那时,走廊的扩音器响起了猴子叫声,混在震耳欲聋的警报声中。

连广播室都被猴子占领了吗?

声音传进因为休克和剧痛而意识朦胧的脑中,叫声发生了奇怪的转换。

欢■来到梦■城,这里■现实与■■之间的乐■。

大家跟我■起快■■跳舞吧。直到永夜迎来曙■。

*一楼·内部吊桥前(叶村让)

“你在那里干什么?”

汗流浃背的里井站在走廊上,手里还攥着刚才在机房用过的钢丝钳。

“太阳下山了。附近的游客应该都已经被疏散,但救援队恐怕赶不过来。再这样下去……”

巨人就会跑到夜晚的梦幻城。到时候就算训练有素的机动队队员来了,也难免有人牺牲。

“我在想,如果能联系上比留子同学,说不定能做些什么。”

“你把赌注压在剑崎同学身上了啊。虽然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但我还是很羡慕你们的关系。”

里井淡淡笑着,摆弄了几下钢丝钳。他的目光落在吊桥旁边的机房门板上。

“里井先生,你要放下吊桥吗?为什么?”

“我要去找巨人。”

“你找他干什……”

“因为我就是‘生还者’。”

里井一脸释然地说着,仿佛放下了背负多年的重担。

突如其来的自白让我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盯着他的脸。

“被你们称作巨人的怪物名叫圭,是以前跟我生活在同一个地方的家人,也是我暗恋的少女。”

少女?!

那肌肉隆起的庞大身体,凶狠野蛮的动作,我还以为巨人是个男人,没想到是女性。

里井压抑着感情,平淡地开口道:

“叶村同学已经知道,我们以前生活的地方发生了惨痛的事故,不仅是工作人员和实验对象,连很多前来视察的人都死在了那里。事实上,那是陷入精神错乱状态的圭制造的大规模凶杀。机构认为这件事很严重,不等彻底查出真相就废除了研究,我在记录上也成了死者之一。事后,不木和制造凶案的圭都不见了。”

听到“大规模凶杀”这个词,我想起了去年被卷入的旧真雁地区凶案。曾经从事过预言研究的人在笔记中提到了班目机构某研究所将会发生大规模凶杀的预言。没想到那个预言说的就是超人研究所。

“名叫羽田的研究者暗中救出了我,并抚养我长大。直到她五年前因癌症去世,我都想以普通人的身份走完整个人生。可是现在想来,实在太难了。”

里井盯着自己的双手,仿佛在回忆往昔。

他现在应该快五十岁了,外表却只有三十出头。显然,他的老化速度也比常人缓慢。

为了不让周围的人发现异常,他也许不得不数次编造履历,重新寻找生活场所,从零开始构筑人际关系。

“从结果来说,超人研究让很多人遭遇了不幸。连我这个存活的证人,也已经不想再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任何研究者。然而,我还不能离开这个世界,因为我始终无法放弃一个猜测:圭可能还活着,被熟知超人研究秘密的不木带走了……只是没想到,她竟会变成这个样子。”

里井混入成岛集团,是因为他从羽田那里听说,这个企业曾是班目机构的投资方。他很肯定,成岛陶次在集团的继承人战争中趋于败北,必然会对班目机构留下的东西感兴趣。

这个执念终于有了回报。他查出了不木的所在地。

“我的目的是救出圭,制裁不木。所以刚力小姐先于我对不木下手时,我惊呆了。”

里井自嘲地坦白道。

“你砍掉不木的脑袋,果然是为了保护刚力小姐吗?”

“是的。第一天晚上,我真的躲进了仓库里,并听见了不木和刚力小姐的谈话。她知道这里的情况。如果我能早点阻止不木,她的哥哥就不会死,她也不用背负杀人的重罪了。”

如果我能……

原来里井这个能力远远高于常人的“幸存者”,也跟我有着同样的悔恨。

可是仅仅这样无法解释杂贺的死。

“你杀了杂贺先生,是因为他替不木做事吗?”

“那只是次要的原因。我只想遵守自己和圭的约定,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在一起。这虽然有点孩子气,但对我来说是无可替代的约定。”

什么意思?

约定在一起为什么会联系到杀人?

“说来惭愧。来到这里之前,那个约定只是尘封的回忆,但是我错了。”

“错了?”

“那家伙——圭,她可能一个人都没有杀。”

我不懂里井的意思。那怎么可能?来到这里之后,已经有那么多人死于巨人之手啊。

里井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因为他摇了摇头。

“我有个很大的误解。圭不是发狂杀人的怪物,而是因为不木给她接种的病毒,导致大脑感觉区域出现了很大的问题。简单来说,就是她一直被幻听和幻视纠缠。

“在她眼中,人类就是不木制造的猴子怪物。”

里井说:事件发生那天,不木忌妒羽田的成就,给两个孩子接种了未经研究所审批的不明病毒。其中那个叫圭的女孩因此精神错乱,在研究所内见人杀人。

来到这座宅邸后,其实有很多线索。

第一天晚上,不木在工作人员的头盖骨前喊出的话语。

不是因为疯了才杀人。正因为疯狂中的理智,才把这帮人杀了!他们不是人!杀猴子不正是理智的证据吗?!

坚持砍头的巨人。

看到剩下的研究资料,里井确定了一件事。

“受到满月的影响,圭的精神会变得不稳定,因此回忆起可怕的过去,并重复体验那一晚的惨剧。这座宅邸也复刻了研究所的环境,减少圭的记忆与眼前光景的矛盾之处。

“剑崎同学之所以能保持安全,是因为她待的地方对应了禁止女生出入的男生宿舍。圭是个守规矩的好孩子。

“她把遗体的脑袋拿到首冢,恐怕是因为听了研究所地下曾发掘出大量头盖骨,以及得知我把动物的尸体拿到中庭的焚化炉,并混淆了两种记忆。

“发现这件事时,我不禁愕然。

“圭还停留在那一夜,还在继续战斗!

“她孤身一人,为了保护大家,为了大家能在一起!”

巨人——圭并没有袭击入侵者。

她是在驱赶猴子怪物,保护孩子和研究所的工作人员,遵守“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在一起”的约定,不断重复着那段噩梦。

我该如何理解这个事实?

小小少女变成无法思考的巨人之后,依旧怀抱着“我要保护重要的人”这一愿望,夺走了无数人的性命。

我难以想象里井知道真相后,该有多么绝望。

“圭在没有主观意识的情况下犯了杀人的大罪。我无法眼睁睁看着她这样,所以决定主动实践她送给我的那句话——‘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要在一起’。”

“里井先生,难道你……”

这个发现令我惊恐万分。

他决定背负跟圭一样的杀人大罪,可是他本来要杀害的不木,却被刚力先下手了。

“难道你为了背负杀人的大罪,杀死了杂贺先生?”

里井看了一眼窗外,稍微加快了语速,也许是察觉时间不多了。

“我必须杀死一个人。如果能阻止圭的狂乱当然最好,可我现在不是她的对手。那样只会加重她的罪孽。听到刚力小姐说杂贺先生是通缉犯时,我知道机会来了。”

“你说什……”

过于强烈的打击让我一时间忘记了言语。

“那不一定是真的,也可能是别人啊。”

“你说得没错。如果弄错了人,那就是无可挽回的悲剧。而且因为如此任性的理由害人性命,我跟不木又有什么区别?当我迟迟无法下手,正在烦恼时,叶村君,是你给了我提示。”

我给了提示?什么意思?

“是你说出了剑崎同学的阴暗面。”

就算有个人踏上了毁灭的道路,也不主动伸出援手。

“那就像一则天启。既然我不能恣意夺走他人性命,那就让他自己踏上毁灭的道路吧。”

听明白那句话后,我震惊了。

杀害杂贺为何用到了刚力的折叠刀。现场为何是只有杂贺才知晓的密道深处。这些竟都因为我说的一句话!

“原来事实反过来了,是杂贺先生攻击了你。或者说,是你故意引他发起了攻击,为了判断杂贺先生究竟是不是值得杀掉的人。”

“正是如此。我在杂贺先生面前假装已经发现他是通缉犯,如果他什么都不做,那我就放弃。但是,如果他真的穷凶极恶地来封我的口——”

“你就展开正当防卫。如此一来,你就能堂堂正正地杀人了……”

那么现场的状态也能解释了。

杂贺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暴露,把里井骗到了没有透露给任何人的密道,拿着他捡到的刚力的折叠刀试图将其刺杀。然而,他当然不可能斗得过“生还者”里井,最后被夺刀反杀。里井为了展示反击的正当性,故意连凶器都没带。

“我按照计划杀了杂贺先生,因此背上杀人的重罪。但是,我很快就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事实。我竟没注意到那是刚力小姐的刀子。正因为这样,她再次遭到了怀疑。”

一会儿包庇刚力,一会儿又让她陷入危机。凶手乍一看自相矛盾的行为,完全出自里井扭曲的意图。

“你肯定不能理解吧?再怎么讲道理,杀人就是杀人。我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自我满足的任性妄为。尽管如此,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坐等这一切结束。哪怕是为了无辜受难的圭。”

里井疲惫地叹了口气,露出与常人无异的虚弱笑容。

“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那一夜,圭是不是死了更好?还是说,我们就不该梦想‘家人’和未来?如果圭能忘掉一切,可能会更轻松。如果……如果圭没有因为她跟我的约定,变成了那样的怪物。

“她的痛苦都是我造成的。”

我很想放声大吼。

为何会有如此徒劳的事情?!

一个少女被自私的大人剥夺了未来,却坚持要保护同伴,四十多年来一直在独自对抗恐怖的幻影,却得到了这样的结果。

她变成了不成人形的怪物,连好不容易找到她的同伴也无法与其沟通,直到最后仍不愿抛弃的人性反而成了虐杀的导火索,并且马上会被葬送在黑暗中。

她的人生真的没有一点意义,得不到任何救赎吗?

里井摇摇头抛开感伤,重新看向机房大门。

“回忆到此为止吧。切断杂贺先生脑袋的真相,剑崎同学应该已经知道了。我不想再说什么。”

里井跑进机房,不等我阻止,就剪断了两根铁索。

内部吊桥与正门吊桥不一样,无须我们施加外力,就缓缓倒下了。

透过吊桥与墙壁的缝隙,我看到了首冢上空的磨砂天窗。

窗外的夕照几乎消失殆尽,首冢的永夜正式到来。

“你想干什么?”

“这是我刚想到的主意,只能赌一把了。”

说着,里井转过身,双手搭着我的肩膀。

“叶村同学,我有最后一个请求。我抛下至亲的人独活了四十多年,到最后都没能拯救她,还为了自私的偿赎犯下重罪。促使我做出决定的人是剑崎同学。从现在起,无论发生什么,都请你不要责怪她。”

“你说什……”

“还有,无论你多么痛恨自己的无力,也不要放弃伸出援手。如果不够强,那就变强。希望你能超越我和圭,完成我们都没能做到的事情——我很看好你。”

没等我回过神来,里井就转身跑上了还未完全放平的吊桥。

他一口气冲过大约十五米长的桥板,朝着一楼别馆狭窄的门边缝隙纵身一跃,经过一段让人瞠目结舌的滞空,平安落在了入口处。接着,他头也不回地打开门,消失在左侧钟楼方向。

我不知该不该追上去。

就在这时,桥的另一头猛然现出巨大的影子。

是巨人——圭!

她可能在地下室听见内部吊桥倒下的声音,找到楼上来了。

我有点担心她会不会冲过来,可是仅存的余晖似乎都会让她痛苦不堪,她并没有走向吊桥,而是朝钟楼方向去了。

不好,她听见里井跑上钟楼的脚步声了。

再这样下去,他就会像科奇曼和成岛那样丧命。

我竭尽全力大喊:

“里井先生,快逃!”

我的警告不知有无作用,圭低吼一声,朝钟楼猛冲过去。

*钟楼·最上层(里井公太)

我穿过布满浮尘的空气,全力冲上旋梯,黑暗中浮现出两个俯伏在地的人影。

他们都没有脑袋。是科奇曼和成岛。

楼下,圭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我连忙伸手摸索科奇曼的遗体。

接着,只能相信剩下的人了。

追赶的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

我回过头,圭已经出现在视野中。她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影子,巨大的身体凶悍无比。但我还是忍不住在套头袋中露出的眼眸里寻找她的蛛丝马迹。这也许是我一厢情愿的感伤。

“好久不见。是我,是公太啊。”

我感慨万千,圭却没有回应。

在她耳中,我的声音会不会也是烦人的猴子叫?

其实在临死前,我很想抱紧她,向她道歉。

为那一夜道歉,为漫长的等待道歉。

我还想感谢她。

感谢她,为了我们这些家人不断奋战。

可是,如果我的存在会让她痛苦不堪,那就算了吧。

因为不久之后,我们一定会重聚。

尽管相差好几级台阶,圭的视线已经与我平行。

“对不起,如果我能坦率地说出烦恼,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我太孩子气、太逞强了。正因为我很珍视那个地方,才不愿意展现出自己的软弱。”

我想,让治一定也是这样。

我们性格完全相反,却有着同样的烦恼。我万万没想到,让治竟会主动成为不木的实验对象。

火灾后,我从现场情况看出,你最先杀死的是让治,顿时感到愕然。

这种事你不需要知道,因为这不是你的错。

在那场事故中,孩子们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这也许算是一种惩罚。

那一夜,我溜出宿舍去找羽田老师了。其实在那之前,羽田老师就一直是我唯一的倾诉对象。正确来说,我在向她发泄自己比别人差的不满。我对老师说过很过分的话,怪她在我身上做的实验没有成功。老师一直诚恳地听我倾诉,还答应我不告诉任何人,所以我经常在晚上跑到老师的房间。

而且我知道,我跟羽田老师去世的孩子很像。

只有我们两个人时,羽田老师很疼我。我感觉自己独占了老师,只有那一刻能够沉浸在优越感中。

让治没有人倾诉烦恼,最后走上了歧途。圭一直在担心我们。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应该鼓起勇气对你诉说。我应该好好跟你商量。

我不应该借口不够强大而把一切憋在心里。

羽田老师也一直一直在后悔。

她的心都碎了,一直说自己又害死了亲爱的孩子。

我陪着老师生活,就像一对真正的母子。但我还是很内疚……

不过,这下终于能结束了。

圭来到我面前,低头看着我。她的右手攥着夺取了无数人性命的大刀。

好了,这就是最后了。

我把手伸向头顶的大钟,攥住金属钟舌奋力摇晃起来。

钟声轰鸣。

片刻之后,圭的大刀斩断了我五十五年的生命。

晚安了。大家,还有妈妈。

我在那边等你,圭。

*一楼·偏房(刚力京)

我突然听见了滑车转动的声音。

“那是什么?”

音源很近,只能是机房。

我看向剑崎同学,她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

“应该是连接别馆的吊桥放下来了。”

“为什么?救援队来了吗?”

“那KAIDO应该会联系我。究竟是谁……”

剑崎同学表情严肃地说。

是不是叶村君要去救她?

我们正在等待救援,没必要冒着遇到巨人的危险进入别馆。而且吊桥一旦遮挡了首冢上方,巨人还能提前出来。这对谁都没好处。

不,有个例外。

“生还者”——里井先生。

如果他是巨人的伙伴,会在最后一刻与我们为敌也毫不奇怪。

虽然我并不认为他乐于牺牲无辜的人命。

就在那时——

咚……咚……咚……

上方响起洪亮的钟声。

那是第一天夜里,科奇曼死前敲响的钟。

放下吊桥的人去了钟楼?

我疑惑不解。

“他难道要把巨人引到钟楼,方便剑崎同学趁机逃生?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我看向窗户另一边,剑崎同学的表情变了。

她先是瞪大了眼睛,但很快便皱起眉,右手紧紧握住了垂在脸侧的头发。

“这……可是……”

惊讶、焦虑、迷惘,以及恐惧。

她的喃喃声中似乎混杂着许多感情。

我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明显地流露感情。无论何时,她都保持着冷静。就连威胁我的时候,也没有一丝犹豫。

我懂了。

我感觉自己终于触碰到了剑崎同学的内心一角。她现在一定想到了叶村君,所以她才会迷惘,才会焦虑。她害怕自己的思考和行动会伤害叶村君。她也许在想,如果变成那样,她情愿独自承受一切。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大喊。

“你可以依赖他!”

剑崎同学吃惊地看着我。

“看看我吧!你们不能变成这样!一个人烦恼,不敢逾越,擅自放弃,这根本不叫为对方着想。分享彼此的失败和不幸,比那要幸福得多。”

我到底在说什么。如此感情用事,太丢人了。

然而只有我——不,只有我们才能说服她。

“你们都还活着啊。能向对方示弱,能提出自己的不满,能依赖对方,这多好啊!——你别小看了他!”

我不太自信自己表达了正确的心意。

这也许是身为被抛弃在人间独活的人,对能够活下去的人发出的无端怒气。

尽管如此,剑崎同学还是微微点了一下头,转身跑了出去。

太好了。

一旦放下心来,我就再也支撑不住自己。

内心反刍着刚才说的话,眼前浮现出智羞涩的笑容,我压低声音哭泣起来。

*一楼·内部吊桥前(叶村让)

“为什么——为了不再出现牺牲者,我们已经这么努力了。”

钟声的残响渐渐消散,我忍不住抱怨起里井。

我知道他想从只有悔恨的人生中解脱,也知道他很难活在这个世界上,但我还是希望他活下来。

连续响了三天的轻快音乐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变成了敦促游客避险的广播。

里井走得太突然,我的情绪来不及反应,但我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只要穿过眼前的吊桥,就能去找比留子同学。可是这种时候把她带出来反倒更危险。我得把吊桥被放倒的事情告诉外面的人,让他们赶紧离开。

我朝里井消失的方向鞠了一躬,转身跑向大厅。

“喂,叶村!你到哪儿去了?”

猫头鹰从外面跑进来大喊,像是在找我。

“救援队的人总算到达大门了!我们的任务结束了。”

“太阳也下山了,快点!”

玛丽亚在外面高举双手催促道。

我跟随他们跑向正门。就在这时——

我的手机响了。

拿出来一看,有陌生号码给我发了短信。

“在大厅。”

我并没有猜测那是谁。

“喂,你干什么?”

我没有理睬玛丽亚焦急的吼叫,再次返回凶人馆。

来到大厅四下张望,我发现了意想不到的光景。

“比、比留子同学?!”

她在这两天一直被封锁的,通往副区台阶的铁栏另一头。

被困在别馆的比留子同学,出现在了那里。

她趁巨人追赶里井的时候跑出来了?但这也太危险了。

我来不及发出疑问,她就从铁栏缝隙间扔了个东西过来。

“叶村君,用这个开启操作面板!”

那东西发出一串金属碰撞的声音,落在我脚下。是形状怪异的钥匙。

难道!

我连忙拾起钥匙,冲向墙边的操作面板。

插进钥匙一拧,绿色的电源灯亮了起来。

“开了!”

我拨下两个朝上的开关,一阵低沉的马达轰鸣响起,通往主区及不木套房的铁栏缓缓下降。看到铁栏有响动后,我又抬起了比留子同学所在通道的铁栏。刚空出一米的缝隙,她就爬进大厅,大声喊道:

“好了,快关上!”

我再次拨下开关,所有铁栏就此关闭,巨人应该出不来了。

我刚放下心来,要朝比留子同学跑过去——

那个瞬间,大走廊的另一头,内部吊桥方向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快跑!”

比留子同学高喊的同时,巨人的身影出现在通道另一头。

铁栏还有几十厘米才完全到位。

巨人猛冲过来,不带减速地狠狠撞上铁栏。宛如交通事故的剧烈冲击摇撼了整座宅邸,我吓得直往后退,脚下一绊,摔倒在比留子同学面前。

受到巨人的全力撞击,铁栏依旧毫发无损。

“……赶上了。”

我们跌作一团,比留子同学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叶村君,你来得也太快了吧?”

我还想问你怎么在这里呢。长出一口气后,我已经不想再追究这个问题,只对她苦笑一下。

巨人还在试图破坏铁栏,但是突然停下了动作。

她高举着大刀,左右扭动脖子,完全没有了方才的凶煞。

“……怎么了?”

巨人——被称作圭的少女似乎想起了什么。她背过身去,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她的背影似乎没有了对噩梦的恐惧。

像是心怀紧张与期待,去寻找朋友的孩子。

“不知道。也许她终于找到了家人。”

那就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她。

我跟比留子同学走出屋外,正好遇上救援队到达。他们头戴装有护目镜的头盔,配备自动步枪,想必是什么特殊部队。

他们看到我俩,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我简单说明了里面的情况并交出钥匙,队伍立刻井然有序地进入了宅邸。

剩下的队员把我们领到了待命的巴士上。得知我们没有受伤,就发了水和毛巾,吩咐我们在那里等候负责人。

老大他们好像在另一辆巴士上。不知道还能不能跟那几个人说上话。

“为什么比留子同学有钥匙?”

我提出了内心最大的疑问。

里井朝着钟楼方向跑了。就算比留子同学在同一时间行动,也不可能拿到钥匙。他们只会被巨人双双杀死。

“我听见内部吊桥倒下时,猜测可能有人想到了跟我一样的主意。虽然时机很紧迫,但值得一试。”

“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吧。”

比留子同学抱歉地笑了笑,用毛巾擦拭着满是灰尘的头发,开始对我解释。

“内部吊桥倒下后不久,钟就响了,对不对?那是里井先生提示自己已经找到科奇曼先生的遗体,同时引来了巨人的信号。”

虽然时间很紧,但比留子同学还是得到了在别馆内部自由行动的机会。

想到这里,我突然产生了疑问。

她怎么知道放倒吊桥的人是里井?

也有可能是我或老大。莫非她看见冲向钟楼的里井了?

比留子同学并没有理睬我的疑惑,继续解释道:

“听见钟声后,我马上离开藏身之地,跑向首冢。”

“首冢?你没去吊桥那边?”

“因为我的目的不是逃脱,而是藏在首冢。那里不是有个充当焚化炉的铁桶吗?我就躲在里面,然后给你发了短信。”

她既没有去帮助里井,也没有逃脱。那她的行动有什么意义?

“我藏在那里等了几十秒钟。果然,里井先生带来了钥匙。”

“不可能!里井先生应该已经被巨人杀了。”

“没错。巨人杀了里井,砍掉他的头,带进了首冢。钥匙就在他嘴里。我等巨人离开首冢后,从他嘴里取出了钥匙。”

那句话宛如晴天霹雳。

若是去拿钥匙,必定会被巨人杀害,然后砍下脑袋。

既然巨人一定会砍头,只需让她送钥匙就好。

里井和比留子同学都想到了这个献身之策吗?这个办法如此离谱,里井却抱着莫大的觉悟实践了。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难怪比留子同学知道是里井放倒了吊桥。

因为她看见了里井的脑袋。

比留子同学还说,里井为了防止巨人砍头时弄掉钥匙,还把钥匙圈卡进了牙缝里。

“计划成功的关键是放下内部吊桥,因为首冢有阳光时巨人无法进入。放下吊桥后,首冢顶部就被遮挡,变得漆黑一片。”

当时放下吊桥不是为了前往别馆,而是为了让巨人能够进入首冢。

“拿到钥匙后,你竟然没碰到巨人吗?”

“很简单。我只需要躲在铁桶里,听清楚巨人从哪扇门离开了首冢。如果巨人走进主区或副区,我就跑上别馆的楼梯,从吊桥过来。然后可以趁巨人被路障阻挡的间隙,用钥匙打开操作面板放下铁栏。但巨人实际上返回了别馆,所以我就从副区楼梯上来了。”

她说,本来应该早点实施这个计划,但是出于某个理由而未能实施。

“这个办法的缺点就是必须牺牲一个人,所以我早就做好了乖乖等候救援的准备。”

然而就在日落前,阿波根背叛了我们。再加上救援来迟,我们不得不在阳光完全消失前离开凶人馆。几个问题交织在一起,造就了不得不与时间赛跑的结局。

“比留子同学什么时候想到了这个主意?”

“昨天计划失败后,我就想到了这个最后手段。”

她一直没有告诉我们,是因为心里很清楚不能强迫任何一个人成为牺牲品。

牺牲者必须在吊桥放倒后先于巨人冲上钟楼。唯独比留子同学无法通过巨人所在的地方完成这个任务,所以充当不了那个角色。她身为提议人,却不得不把牺牲者的角色推给他人。谁又能开口说出这种方案呢?

也许,她也害怕我会主动承担那个角色。我当然不想死,但如果比留子同学的办法能解救其他人,我确实有可能瞒着她毛遂自荐。

总之,里井和比留子同学都想到了这个脱离常规的办法,只能说是奇迹。

想到这里,我突然记起了里井说过的话。

“里井先生说这是他‘刚想到的主意’。那他为什么没告诉我呢?与其把机会赌在没有事先沟通的比留子同学身上,不如让我去首冢等待,成功的机会更大呀。”

“如果我和你同时去了首冢,不就没有人在大厅接应钥匙了吗?”

对啊。大厅连接地下的两段楼梯分别被铁栏和路障阻挡,若没有人在大厅接应,就无法操作面板。所以我不能去首冢拿钥匙,必须是比留子同学去。

我正要接受这个答案,又有了别的疑问。

那他为何不干脆说“你在大厅等剑崎同学”呢?如果我没有在最后一刻返回大厅,他就白白牺牲了。

这时,我又想起了里井最后的话。

“啊!”

“怎么了?”

“……里井先生对我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责怪比留子同学。原来他的意思是,就算比留子同学没有执行计划,自己白白牺牲了,也不要责怪你。”

比留子同学没有行动,里井白白丢掉性命,因此制造更多牺牲者——这个可能性确实存在。

所以他才没有告诉我计划的详细内容。

如果我事先知道了内容,在计划失败时必然会意识到那是因为比留子同学。

里井不希望结果变成那样,才没有告诉我。

堪称疯狂的自我牺牲。

里井就是凶手。他用各种计谋扰乱我们,为了一己私欲杀人。可是他为了拯救更多的人,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把希望寄托在侦探身上,侦探也做出了回应。二人甚至从未交流过彼此的想法。

凶手真的是侦探的敌人吗?

曾经的疑问突然有了超乎想象的复杂意义。

“我们被侦探和凶手联手拯救了啊。”

“那不对。”比留子同学严厉地指着我,“是叶村君读懂了我的短信,计划才顺利完成。我叫你只想着自己如何获救,你却完全不听我的忠告。而且,你是否取回了手机也关系到计划的成败。”

她轻笑起来。

“里井先生、我,还有叶村君。也许正因为有了你——我才得以拯救他人的性命。”

我惊讶地看着她,她却像害羞似的瘫倒在座位上闭起了眼睛。她的面色很憔悴,但也充满了得救的释然。

我看见她的样子,顿觉浑身放松下来。

比留子同学此前解决了不少案件,却始终因为无法阻止杀人而痛苦不堪。

所以她才会优先选择保住自己和我的性命,有时甚至不惜诱导凶手走向灭亡。

可是今天,比留子同学第一次阻止了大量的死亡。

当然,包括里井在内,好几个人牺牲在凶人馆的事实并不会消失,而且人命也不能用数字来衡量。尽管如此,比留子同学直到最后都没有放弃思考,坚持面对困难,并且成功了。

揭穿诡计,指认凶手,这种福尔摩斯的角色对她来说不过是一种手段。

那我也不会再犹豫了。

只要待在她身边,就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事件,生命也可能受到威胁。也许这次我只是碰巧起到了作用,下次反倒会拖她的后腿,导致一场徒劳。她甚至可能推开我,把我抛在身后。

可是,那又如何?

“我不会放弃华生的角色。”

我感到比留子同学流露出疑惑的表情,但并没有看向她,而是继续宣称:

“正因为我是华生,所以要待在比留子同学身边。为了你今后也能活下去,我选择成为华生。管他什么体质还是因缘,我们只需要不断挣扎,得到结果就好。我可没有那么知足,因为我一个人的安稳就放弃你。”

“……是嘛。”

听比留子同学的声音,我知道她在微笑。

“那我也继续当这个福尔摩斯,争取我想要的未来吧。”

比留子同学没有看我,却向我伸出了右手。我握住了她的手。我们的握手虽然力道含糊,却格外温暖。

不久之后,我听见巴士外面传来好几个人的说话声。

宅邸内的救援活动有进展了吗?

一个人走上车来。他穿着黑西装,没有任何装备,显然不是救援队队员。看他的年龄在五十岁上下,身材中等,没什么特征,但举手投足、一颦一蹙都显示出极大的控制力,给人无机可乘的印象。他在我们旁边坐下,不做自我介绍就开口说话了。

“两位就是剑崎比留子和叶村让吧。我知道你们应该很累了,但还是想请两位去解释一下情况。”

“刚力小姐……里面的人会怎么样?”

男人用一句“请放心”回答了她的问题。

“托你的福,计划进展顺利。现在决定先带两位离开。”

我猜不出接下来究竟会怎样,只得默默叹了口气。

此前我也在事件解决后接受过警察和公安的问讯,可是跟班目机构相关的事件已经是第三起,这次还是我们主动找上门的。就算有剑崎家做后盾,恐怕也不是配合问讯就能解决的问题。

“KAIDO呢?”

“他跟我们在目的地碰头。老实说吧,我们真不知该如何处置你们两位。哦,还有——”

那人转头看向入口,又有一个人走了上来。

后来的人同样身穿西装。我没怎么仔细打量他就要收回目光,可就在这时,脑中的记忆被激活了。

“嗯?哎哎哎?”

最先发出惊呼的是比留子同学。

他似乎比记忆中瘦了一些。尽管很久没见,他还是露出了闷闷不乐的表情。

我喊出了那个越看越不适合穿西装的,叫人怀念的丰满青年的名字。

“重元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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