咻、咻。

令人毛骨悚然的、宛如削肉的声音。

我体内不断传出不成话语的，但是比幼儿的哭泣更尖厉惨痛的声音。

咻、咻。

好痛苦。在看不见的水中沉溺的感觉。焦点模糊的视野中，渐渐没有了色彩。

我不断摆动四肢。肺部就像炼铁炉，充满了焦灼和炽热，身体却像冰冷的铅块，不听使唤。每一个细胞都在惨叫。但我还是忘却了一切人类机能，着了魔似的埋头前进。

失去色彩的意识中，浮现出呆滞的思考。

现在最痛苦。

这种感觉，习以为常。

明明每次都很痛苦。

我为何如此怀念这种感觉？

那个瞬间，耳边响起了尖厉的汽笛声。

“好，到此为止！”

双腿瞬间瘫软，悲惨的体感一瞬间恢复，让我忍不住想哭。我倒在了木地板上，张着嘴，却吸不进空气，像被扔在旱地上的鱼。

助手们飞奔过来，一前一后地扶起我，让我躺在墙角的简易床铺上。但我并没有得到治疗。等候在一旁的女人递来了毛巾和水，动作娴熟地在我身上贴起了连着细线的冰冷电极。我嘴上也多了个氧气面罩。这是要记录我脱离疲劳状态后的恢复情况。

我任由他们摆布，忍受着像异物一般在体内挣扎的肺部反应，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圭[本书日本人名无明确汉字者，皆由译者选用汉字翻译，并注明原文与发音。]（ケイ，Kei），辛苦了。你完成了全部测试项目。”

我勉强抬起眼睑，一个身穿白袍的高大女人倒立着映入眼中。是羽田老师。

“医生，数据呢？”

“比之前好多了。你很努力。”

听到那句话，我总算能全身放松下来。

每月一次的体能测试结束了。今天好像是我的最后一次测试，羽田老师跟我一起走出了体育馆。对生活在这个地方的我们来说，为期三天、多达二十项的体能测试极为重要。我尝试询问自己的排名如何，但医生每次都说“这是秘密”。

“跟别的孩子比较没有意义，重要的是每个孩子成长了多少。”

这句话也许有道理，但我并不满意。反正孩子们过后都会互相比较数据，医生大可以直接告诉我。

这是一座建在深山里的研究机构，具体地点我也不知道。

简单来说，医生在这座机构里从事提高人类身体机能的研究。我们都是她从全国各地征集来的实验对象。不过，我们的身体已经接受了“处理”，主要工作就是在成长过程中提供身体机能的数据。平时，我们在这里接受跟外面一样的教育，学习国语、算数、理科等知识。放学后可以玩耍，也可以听音乐或看书。极少数情况下，我们还能看看工作人员录下的电视节目。

生活在这里的实验对象都是十岁到十三岁的孩子，共有三十人。我六岁那年被人从福利院领养到这里，今年已经是第七年。跟每天都要被打骂的福利院相比，这里的大人都很温柔，饭菜也很好吃，像天堂一样。

正因为这样，我很想为医生起到作用，然而我的成绩却总是倒数。医生每次都说不必在意，但是看到助手皱眉或叹息，我都觉得很对不起他们。

“只要让我练习，我也能有好成绩。”

若是我忍不住这样抱怨，工作人员就会摸着我的头说：“那样就没有意义了。”

这我知道。如果加入了反复训练这种外部因素，就无法测定实验真正的效果。所以我们平时都被限制活动身体的游戏，也不能离开这座机构。我还知道，善良的医生其实很内疚，觉得剥夺了我们的自由。

“真抱歉啊，你一定很想在外面痛快地玩吧。”

“才没有，我更喜欢看书。”

我撒了一点谎。其实我当然也想出去玩。

但是这样就够了。医生的研究将来能够造福人类。我为此受点委屈，又算什么呢？我已经没有父母了，但是来到这里，我认识了医生，还交到了很多朋友，所以足够了。

羽田老师走在通往办公室的走廊上，回头告诉我：

“昨天让治（ジョウジ，Jouji）被关进反省室了。”

听到同龄男生的名字，我吃了一惊。反省室是机构的孩子们最害怕的地方。那是个很小的房间，被关进去就一整天不让吃饭，除了上厕所，就要一直跪坐在地上，强制写检讨书。那对我们来说无异于严刑拷打。如果不是闯了很大的祸，一般不会被关进去。

“因为他晚上到女生的房间来打扑克吗？”

“什么？他又溜进女生房间了？”

我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慌忙捂住嘴巴。我们的宿舍连成L字形，走进中庭最先看到的就是女生宿舍，最里面的则是男生宿舍。平时严禁前往异性的宿舍，不过让治经常跑到我们的房间来玩。他已经被抓住警告了两次，我以为这次就是因为这个。

好在，羽田老师并没有追究。

“他跟公太（コウタ，Kouta）打架，把公太鼻子打断了。”

听到医生无奈的解释，我更加意外了。让治是个自来熟，有时说话不注意，容易惹人生气。但是我没想到他竟会跟老实的公太打架。

公太不擅长运动，但是学习很好，也经常教我，是个认真的孩子。别说打架，我甚至没见过他大声说话。

据说，打架的原因就是让治嘲笑了公太的体能测试结果。

被别人嘲笑自己不擅长的事情，肯定会生气啊。让治真的太幼稚了。

“让治已经出来了，但不知道那两个人能不能和好如初。如果圭能帮我注意一下他们，那就帮大忙了。”

我正要答应医生，可就在这时——

“这不公平！”

一个大人的吼声突然响彻走廊，吓得我缩了起来。

“凭什么只有羽田受重视？要是有平等的机会，我的研究也能得出显著的成果！你们太高看那个女人了。”

听见那个名字，我忍不住抬头看。医生露出了厌烦的表情。

“我突然想在这里掉头走了。”

大喊大叫的人应该是不木老师。他也是这里的研究人员，跟羽田老师从事着不同方法的研究。但是连我们这些小孩子都能看出，机构给羽田老师的待遇明显更好。另外，我们给不木起的绰号也说明了一切。

“什么啊，原来是猴子博士。”

医生敲了敲我的头。

不木老师个子很矮，加上驼背，长得特别像猴子。加上他主要用猴子做实验，我们私底下都这样叫他。

医生像是为了拖延到达办公室的时间，对我解释道：

“其实他也不是因为喜欢才用猴子做实验。因为跟我用了不同的方法，他的药物效果目前还不可控，无法在人身上做实验。”

“那他讨厌羽田老师不就是乱发脾气吗？”

医生听了我的话，无奈地耸耸肩。

“我就当听别人抱怨也算是我的工作吧。好了，圭，快回宿舍去。”

那天晚上，被放出反省室的让治也跟我们一起吃了晚饭。食堂里有六张餐桌，孩子们三五成群地坐在里面，一边说笑，一边吃饭。这是一天中最吵闹的时候。

让治坐在我旁边，边吃边抱怨。

“倒霉，太倒霉了！说教、写检讨、说教、写检讨……一整天不能吃饭，只能做这个。我都把一辈子的检讨写完了。”

让治看起来很憔悴，仿佛不只是挨了一天的罚，看来在反省室吃了不少苦。连混血儿轮廓分明的五官都皱成了一团。我说他是自作自受，让治听了反而更生气了。

“明明是那家伙先动手的，却只有我被关进反省室，这太不公平了。”

我仔细一问，原来是公太一开始先把自己数据不好的事情怪到了环境头上。然后让治说：“自己无能就怪别人吗？”公太当场就气得动手了。

“四个大人听见动静跑过来，一下就把我们俩按住了。可是只有我被送进反省室，这也太不公平了。不是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吗？”

我理解他的心情，但是身为不擅长运动的人，我也理解公太的心情。

我很想帮到医生，但是大家条件相同，只有自己的数据毫无进步，这种落后的感觉太不好受了。

我突然想起了不木老师在办公室里喊的话。

我说起这件事后，让治并不关心不木老师的实验，反倒关心起了来这里参观的机构的人。

“我觉得不像是参观，可能是视察。”

我没听过这个词。

“就是来亲眼看看羽田老师的研究成果。这证明上面的人认可了医生的研究。”

既然如此，那是否意味着羽田老师的研究马上就能公开了呢？想到这里，我的心顿时沸腾起来。全世界的人都要看到我们奋力得出的研究成果，羽田老师也能声名大振了。

晚饭后，我在中庭一直待到熄灯时间。中庭被宿舍和研究大楼包围，是我们可以自由出入的地方。我每天都要在这里看看星星。

虽然不能离开研究设施，但这里的天空与全世界相连。我很喜欢想象，在这片星空下，都有什么样的城市，住着什么样的人。

不过，今天中庭还有别人。有两个人面对面站在研究大楼门口的灯光照不到的墙角。那是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若不是我们的五感比大人更敏锐，可能就发现不了他们。

大人正在打着手势说话，背对着我的孩子似乎在默不作声地倾听。

我竖起耳朵，可是对话的内容被清风吹拂草木的声音遮挡，听不清楚。

就在这时，大人停下动作，朝我这边看了过来。

我正好站在宿舍的灯光中，也许被他看到了。

那个大人转过身去，快步走向研究大楼。

我盯着他的背影，在他走进建筑物的前一刻，察觉到了那个人的真实身份。

那是猴子博士——不木老师。

由于对羽田老师怀有敌对意识，他平时对我们这些孩子的态度也很差，甚至打招呼也不怎么应。这样的人，到底在干什么？

我收回目光，发现那个孩子也不见了。那人应该还在中庭，估计是躲起来了。

“圭，你在干什么？”

背后传来让治的声音。

不知为何，我觉得这件事最好别对任何人说，情急之下撒了个谎。

“刚看完星星回来。”

“下次最好早点回来。上回我听助手越中小姐说，这附近在战国时代曾经有一座城池，修建研究机构时，中庭这边挖出了好几百个头盖骨。那些好像都是被砍头的俘虏，越中小姐还看到过到处找头的武士幽灵……”

“别说了，快停下！”

让治总喜欢捉弄我。

他明知道我害怕鬼故事，还是要说出来。

走进宿舍前，我再次回头看向刚才那两个人的地方。

专心倾听不木老师说话的孩子。

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