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  作者:太宰治

这封信写还是不写,我犹豫不决了很久。但是今天早上忽然想起耶稣的话“驯良如鸽,灵巧似蛇”[出自《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10章第16节,原为“你们要灵巧像蛇,驯良像鸽子”。],竟然振奋起了精神,毅然决定写信给您。我是直治的姐姐,您忘了吗?如果忘了的话,请把我想起。

直治最近又去打扰您,想必给您增添了许多麻烦,深感抱歉(不过,我也知道,直治的事其实应该由他自己担当,我出面替他道歉,实在是可笑)。但我写这封信不是为了直治,而是为我自己的事有求于您。听直治说,您在京桥的公寓毁于战火,后来搬到现在的住处。我本想去您东京郊外的家造访,只因母亲近来身体一直欠佳,我实在不能不顾母亲而到东京去,因此,改为写信的方式,来请您帮助我。

我想跟您商量的事情,如果按照以往的《女大学》[将女子修身、齐家的心得,以“假名”撰写的书。江户时代作为女子修身书广为使用。作者不详。]的角度来看,或许是非常狡猾、卑鄙,甚至是恶性犯罪行为。然而,我——不,我们家如果照目前的状态,是很难生活下去的,所以才向弟弟直治在这个世界上最尊敬的您,倾诉我的毫无虚饰的心情,并请您给予指导。

我实在无法忍受现在的生活了。已经不是喜欢或者讨厌的问题了,以眼下的情况,我们母子三人是很难活下去的。

昨天我也是痛苦得全身发热,呼吸困难,不知如何是好。午饭后,下面农家的姑娘冒着雨扛了一袋米来,我则把事先说好的衣服给了她。坐在饭厅里面对面喝茶时,姑娘以非常坦率的语气说:

“你靠变卖东西生活,能维持多久呢?”

“半年或者一年吧。”我回答,然后用右手遮住半边脸,“我觉得特别困。困得不得了。”

“你太疲劳了。是不是老想睡觉的那种神经衰弱啊?”

“大概是吧。”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转悠,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字眼忽然浮现在脑海里。对我而言,没有现实主义。一想到能否这样生活下去时,就不由得浑身发冷。母亲是半个病人,弟弟呢,如您所知,有着严重的心理疾病,在山庄时,为了喝酒,整天往附近兼营餐馆的旅馆跑,每隔三天就拿着卖掉我们衣服的钱去东京“出游”。不过,真正让我觉得痛苦的并不是这些事,我清楚地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在这样的日常生活中,将宛如没有落下来就在树上腐烂了的芭蕉叶一般,我也会这么一直站着,自己腐烂的,这令我惊恐万分。我受不了了!因此,哪怕违背《女大学》的道德规范,我也要从现在的生活中逃脱出来。

因此我要和您商量一下。

我现在准备向母亲及弟弟公开宣布一件事。我打算明确告诉他们,很久以前我就爱上了一个人,我打算有朝一日做他的情人度过一生。这个人,您应该也认识,他的名字的大写字母是M·C。一直以来,每当我感到痛苦时,就想跑到M·C的身旁,我对他的思念可以说已经到了刻骨铭心的地步。

M·C和您一样已有妻子和孩子,似乎还有比我更年轻漂亮的女友。然而,我觉得现在自己除了去找M·C外,已无路可走了。虽然和M·C的太太尚未谋面,但听说她是个非常温柔善良的女人。一想到那位太太,我就觉得自己是个可怕的女人。可是,我觉得现在的生活比这么做更加可怕,所以不能不去投靠M·C。我要像鸽之驯良,蛇之灵巧,来实现我的爱情。不过,母亲、弟弟以及世间的人,没有一个人会赞成我的做法吧。您怎么看呢?我除了独自思索、独自行动之外,别无选择。思来想去,不禁泪流满面。因为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不知怎样才能使这一困难之事获得人们的祝福。我宛如思考非常复杂的因式分解题一般,绞尽脑汁,有时会感觉在某处有一个能迅速巧妙地解开这一团乱麻的线索,心情顿时变得愉快起来。

可是,最关键的当事人——M·C对我又是怎么想的呢?一想到这个,我就沮丧了。我大概是,所谓的一厢情愿吧?……怎么说合适呢,不能说是“自动送上门的老婆”,可以算是“一厢情愿的情妇”吧,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如果M·C说,他实在不愿意,那我就死心了。因此,我要拜托您帮我问问他。六年前的某一天,在我的心中出现了一道淡淡的彩虹,虽然那不是所谓的“爱”或是“情”,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彩虹的色彩越来越鲜艳,时至今日,它一直在我心里。雷阵雨后,悬挂在空中的彩虹,会很快消失不见,然而心中的彩虹却永不消失。请您帮我问问他,到底对我是什么感觉。是像雨后天空的彩虹一样的吗?而且,早已消失得没有踪影了?

若是这样,我也应该拭去心中的那道彩虹了。可是我若不先结束自己的生命,心中的那道彩虹是无法消除的。

我期盼得到您的回信。

上原二郎先生(我的契诃夫[契诃夫(1860—1904),俄国作家。My Chekhov是英文,意为“我的契诃夫”,M·C是其缩写。]、My Chekhov,M·C)。


我最近渐渐胖起来了。与其说变得越来越像动物性的女人,倒不如说变得更像个人了。这个夏天,我只看了一本劳伦斯的小说。


由于您没有回信,只好再次写信给您。上次给您的那封信中,充满着非常狡猾的如蛇般的奸计,想必已被您一一识破了吧!的确,在那封信的字里行间,我都竭尽狡诈之能事。结果,您一定认为我写信的目的,只是企图请求您援助我的生活,只是因为需要钱吧。

虽然我也不想否认这一点,然而,如果我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可依靠的男人的话,很抱歉,我不是非要选您的。我感觉有很多喜欢我的有钱的老人。最近,就有这么一桩奇妙的提亲。那位先生的大名或许您也知道,他是个六十多岁的独身老人,据说是什么艺术院的会员,这种大师般的人物,为了向我求亲而亲自到这座山庄来了。他也住在我西片町的老家附近,战争期间,因邻组[二战期间,日本政府为了便于控制人民而建立的一种地区组织,以十户左右为一组,战后废止。]的关系见过几次面。记得一个秋日的黄昏,我和母亲两人坐车路过他家门前,看见他一个人茫然地站在大门旁边。母亲透过车窗轻轻地向他点头致意,那位先生紧绷的黑脸庞,竟然刷地变得比枫叶还要红。

“他是在恋爱吗?”我戏谑地说,“他大概喜欢妈妈吧。”母亲却平静地自言自语:“不,他是位大人物。”——尊敬艺术家,似乎是我们家的家风。

据说这位艺术家的太太几年前过世了,他通过与和田舅舅一起唱谣曲[日本古典戏剧能的剧本。]的票友的一位宫家[受封为“宫”的皇族。],向母亲提亲。母亲问我的意思:“你怎么想的,就直接回复他吧。”而我连想都没有多想,因为根本不愿意考虑,于是立刻随手写了封信告诉他,我现在还不想考虑结婚的事。

“我拒绝他也没关系吧?”

“那是当然……我也觉得根本不适合。”

那时,艺术家正住在轻井泽的别墅,因此,我就把那封拒绝求婚的信寄到别墅去了,谁知信寄出后的第二天,在尚未得知回信内容的情况下,先生突然亲自来到山庄,说是因去伊豆温泉办事,途中顺道来看看。艺术家这种人无论多大年纪,好像都会做出这么孩子气的事来。

母亲因身体不好,我接待了他。在中式客厅里给他沏了杯茶后,我告诉他:“那封拒绝求婚的信想必已寄到您在轻井泽的别墅了。我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写的。”

“是吗?”他慌张地说道,然后擦了擦汗,“不过,还是请你再仔细考虑一下。我不知该怎么说好,也许我在精神上无法给你幸福,但是在物质上可以让你无比幸福。”

“您所说的幸福,我弄不懂。我说话可能没有深浅,还请原谅!契诃夫给妻子的信中写了:‘为我生个孩子吧!生一个我们的孩子。’好像是尼采吧?在他的随笔中也有这么一句话:‘想让她为自己生孩子的女人。’我想有个孩子。对于幸福与否,我并不那么在意。我虽然也需要钱,不过,只要有足够抚养孩子的钱就别无他求了。”

艺术家发出了嘿嘿的怪笑。

“你这人真是少见。对谁都是怎么想怎么说。和你一起生活,或许可以给我的创作带来新的灵感。”

他很做作地说,不像他这么大岁数人说的话。如果真的因为我的力量可以使这么了不起的艺术家焕发青春,倒是件极有意义的事,但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敢想象自己躺在艺术家怀抱中的情景。

“即使我对您毫无爱意也没关系吗?”我微笑地问。

艺术家很认真地回答:“女人这样就挺好。过日子不用想那么多。”

“不过,像我这种女人,没有爱情的话是不可能考虑结婚的。因为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明年就三十岁了。”说完,我不禁想捂起嘴巴。

三十岁!我突然想起以前读过的法国小说中有这么一段话:女人在二十九岁以前还散发着少女的气息,可是三十岁女人的身上,已经找不到一丝少女的气息了。联想自己,一种无法排解的寂寞袭上心头,我望向窗外,沐太阳高悬,大海宛如玻璃碎片般刺眼。阅读那本小说的时候,我觉得颇有道理,但并没什么切身感觉。我很怀念那段能够坦然地认为女人最好的时光到三十岁为止的岁月。随着手链、项链、裙子、和服腰带等一个个从我的身边消失,我身上的少女气息也将逐渐变得淡薄吧。贫穷的中年女人,啊!我不愿意。不过,中年女人的生活中,也仍然会有女人的生活的。最近我渐渐明白了这一点。记得英籍教师在回英国时,曾对十九岁的我说过:“你千万不要谈恋爱。你要是谈恋爱的话,就会遭遇不幸。如果要恋爱,就等你长大以后再说。等你三十岁以后再说吧。”

然而当时听了她这番话,我完全不解其意。那时的我,根本无法想象三十岁以后的事。

“我听说你们准备卖掉这栋别墅,是吗?”艺术家突然不怀好意地说。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对不起!我忽然想起了《樱桃园》[《樱桃园》是契诃夫的著名剧本,描写了一个破落的地主罗巴辛将祖传领地卖给新兴的暴发户的故事。]。您会买下吧。”

到底是艺术大师,敏感察觉到我的言外之意,恼怒地扭曲着嘴不作声了。

的确有这回事,一位皇族想以新币[1946年,日本政府作为应对战后通货膨胀发行的纸币。]五十万元的价格把这座房子买下当宅邸,但此事只是说说罢了,没有下文,而艺术家大概是听到了这个传闻吧。不过,他似乎受不了被我们看作《樱桃园》里的罗巴辛那样的人,满脸不悦,随便闲聊了几句家常就告辞了。

我现在对您的请求,并非要求您做罗巴辛,这一点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您。只是请您接受一个中年女人的“投怀送抱”。

我初次与您相见是六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对您一无所知,只知道您是弟弟的前辈,而且是口碑不佳的前辈。后来,我们一起用玻璃杯喝了酒之后,您又对我小小地勾引了一下,您还记得吧?不过我没当回事,只是感觉轻飘飘的。我对您没有什么感觉,更谈不上是喜欢还是讨厌。之后为了讨好弟弟,通过他向您借了您的作品阅读,有时觉得有意思,有时索然无味,算不上是个热心的读者。然而六年来,您这个人已在不知不觉间像雾一般渗入我的胸中。那天晚上在地下室的楼梯上,我们之间发生的事突然鲜明地浮现在眼前,我总觉得那就是决定我的命运般重大的事件,因而对您思念起来,一想到或许这就是恋爱吧,我就感到慌乱无助,独自哭泣。您和其他的男人截然不同。我并不是像《海鸥》[契诃夫的著名剧本。]中的妮娜那样迷恋作家。因为我并不崇拜小说家。如果您认为我是个文学少女的话,反倒让我不知所措了。其实我只是想生个您的孩子。

如果早一些遇到您,您还是单身的时候,而我也尚未嫁到山木家时,就遇见您,并和您结婚的话,或许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了,我现在已经对于和您成为夫妻不抱任何希望了。像鸠占鹊巢那样的卑鄙行径,我是绝对不会做的,即便当您的妾(我实在不想说出这个字眼,不过,即便说是情妇,其实就是一般人所说的妾,所以我就说得直白些),我也不在乎。不过,世间的妾室,一般都活得很辛苦。我曾经听人说,妾一旦派不上用场就会被抛弃。一到六十岁,无论怎样的男人都会回到元配身边,所以,千万不可给人当妾。这是从西片町的老管家和奶妈聊天听来的。不过,我觉得这是指世间一般的妾而言的,并不适用于我们的情况。我想您最看重的还是您的工作,而且您若是喜欢我,两人情深意浓,也有助于您的工作吧。这么一来,您的太太也能谅解我们在一起了。我这么说,看似在强词夺理,然而,我认为我的想法并没有什么错。

此事完全就取决于您的回答。您喜欢我?还是讨厌我?还是没有任何感觉?我虽然非常害怕您的回答,但还是想问个明白。在上一封信中,我写了我是一厢情愿的情妇,在这封信中,我也写了我是中年女人的投怀送抱,但现在仔细想来,如果您不回信的话,即使我想送上门去,也是毫无根据,只能孤独而茫然地被痴情折磨,渐渐消瘦下去。毕竟没有您的允许,我什么也不能做的。

现在忽然想起一件事,由于您在小说中常常描写一些充满激情的爱情冒险的故事,世人也就把您看做是个放荡的坏蛋,可实际上您是个正人君子吧。我不知道什么是正人君子。我以为只要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就是幸福的人生。我想为您生个孩子。无论如何我都不想与别人生孩子。因此,我才要和您商量。如果您能理解我的话,请回封信给我。请把您的想法清楚地告诉我。

雨停了,起风了。现在是午后三点。我要去领配给的一级酒(一公升)。我把两个朗姆酒空瓶放入袋子里,把这封信放进胸前的口袋里,再过十分钟,我就去下面的村子。这些酒不给弟弟喝,我自己喝,每晚都用玻璃杯喝上一杯。酒应该用玻璃杯喝的,是吧?

您想不想来看看我,M·C先生?


今天也下雨了,下的是濛濛雾雨。每天我都不出门,翘首盼望您的回信,可是直到今天也没有盼到。您到底在考虑什么呢?上封信中写了那位大艺术家的事,惹您不高兴了吗?莫非您认为我写提亲的事,是为了刺激您的嫉妒心?不过,提亲的事就此没有下文了,刚才我还和母亲笑谈那件事呢。最近母亲说她舌尖痛,在直治的建议下实施了美学疗法,果然见效,舌头不疼痛了,而且近来母亲的精神也好些了。

刚才我站在檐廊上,望着被风吹得旋转而过的雾雨,猜想着您的心情。

“牛奶热好了,来喝吧!”母亲在饭厅里呼唤着。

“天气冷,所以我特意煮开了。”

我和母亲在餐厅边喝着热乎乎的牛奶,边谈起前几天那位艺术家的事。

“那位先生和我完全不般配吧?”

母亲无所谓似的说:“是不般配。”

“我这么任性,而且我也不讨厌艺术家,据说他的收入还相当多,要是和那样的人物结婚,倒是挺不错的。可是,我就是不愿意。”

母亲笑着说:“和子心眼真坏!那么不喜欢对方,那天却和他聊了那么半天。我还真不明白你怎么想的。”

“是吗,可是实在太有趣了呀,我还想再和他多聊一会儿呢!我没教养吧?”

“哪里,你是脸皮太厚。和子脸皮太厚了!”

母亲今天精神格外的好。

这时妈妈才看了看我昨天才盘上去的发型。

“还是头发少的人盘高髫好看。你盘这发式有些太过夸张了,就像戴着一顶小金冠似的——不适合你。”

“太让和子丧气了!妈妈不是说过和子的脖子又白又美,最好不要把脖子遮住吗?”

“你只会记得这些话。”

“哪怕被夸奖一句,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记得这些话多愉快啊!”

“那天,那位先生也夸你了吧?”

“当然啦,所以才变得厚脸皮啊。他说和我在一起创作就会有灵感,啊,真叫人受不了。我虽然不讨厌艺术家,但像他那种装模作样的正人君子,我实在受不了。”

“直治的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吓得一激灵。

“不太了解,不过不愧是直治的老师,据说是个声名狼藉的坏蛋。”

“声名狼藉?”母亲眼神里露出笑意,轻声道,“很有趣的词啊。声名狼藉的人反而更安全,挺好啊。就像脖上系着铃铛的小猫那么可爱。不是声名狼藉的坏蛋才可怕呢!”

“是这样吗?”

我特别高兴,身体仿佛会化成烟,被吸上天空。您知道吗?我为何会这么高兴?您要是不明白……我可要打您了。

您不打算来我家玩玩吗?我让直治把您带来,反而有点不自然、不正常,所以不如您假装趁着酒兴,偶尔路过这里,叫直治领着您来也可以。不过,您最好一个人来,而且是趁直治去东京不在家的时候来。因为如果直治在家,他一定老是缠着您,你们肯定会去阿咲那里喝一晚上酒的。

好像我们家族世世代代都喜欢艺术家。从前,一位叫做光琳[尾形光琳(1658—1716),日本画家、工艺美术家。生于京都御用的和服商庭。他从小就受到华丽绚烂的和服纹样熏陶,青少年时代随父亲尾形宗谦学习了狩野派水墨画和大和绘。他将上述三种绘画技法加以协调,追求表现新意境。在花草画、故事画、风景画等领域有所发展和突破,在表现自然朝气蓬勃的生命力方面,成就独到。]的画家,曾经长期住在我们京都的家里,给我们家的拉门上画了美丽的画。所以您的来访,我想母亲也一定会很高兴的。您大概会被安排在二楼的西式房间休息的。请不要忘记关灯。我会拿着小蜡烛,爬上漆黑的楼梯去找您,这样做不可以吗?太快了些吧。

我喜欢坏蛋,尤其喜欢臭名昭著的坏蛋,而且也希望自己变成挂牌的坏蛋。除了这样生活外,我没有别的选择。您不是日本头号的臭名昭著的坏蛋吗?我听弟弟说,最近又有许多人因极度憎恶您而攻击您卑鄙、下流,我就越加喜欢您了。像您这样的人,肯定是ami[法语的“情人”。]无数,不过,以后您就会只喜欢我一个人的。不知为什么我这么认定了。而且,您和我一起生活的话,每天都能够愉快地工作。从小我就经常被人夸:“和你在一起,就不觉得辛苦了。”迄今为止我还没有被人讨厌过,大家都说我是好孩子。因此,我想您也绝对没有理由讨厌我的。

只要能见到您就行。现在我已经不需要您的回信了。我想见到您。到东京您家登门造访是最简单的方法,然而母亲已是半个病人,我是随身护士兼女佣,所以不能出远门。求求您,请无论如何来我家一趟吧。我想见您一面。见了面,您就会了解一切的。请看看我嘴角出现的皱纹,请看看这旷世悲哀的皱纹吧。我脸上的皱纹会比我的任何言语都更清楚地把我的思念传达给您。

最初写给您的信中提到,我心中悬挂着一道彩虹,但那道彩虹并非萤火虫之光或星光般高雅美丽。倘若它是那种淡然而遥远的思念的话,我也不至于如此痛苦,能够逐渐将您遗忘的。我心中的彩虹是一座燃烧的桥,是燃烧的火焰般炽热的感情。麻药来源中断了的吸毒者渴求麻药时的心情,也没有我这么饱受煎熬吧。虽然我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事,不是不正经的女人,但是偶尔想到自己要做的或许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事,就会战栗不已。我也常常反省自己是否精神错乱了。不过,我也在冷静地计划着。请您一定来我这里一趟,随时都可以。我哪里也不去,一直在这里等着您——请相信我吧!

让我们再见一次面吧,到时候如果您不喜欢我,请坦白地告诉我。我胸中的火焰是您点燃的,所以也要由您来浇灭它,靠我一个人的努力是做不到的。总之,咱们再见一次面吧,只要再见一次面,我就能得到救赎。若是在《万叶集》或《源氏物语》的时代,我请求您的事都是不足为奇的。我的渴求是成为您的爱妾,做您孩子的母亲。

如果有人嘲笑这样的信,那他就是在嘲笑女人为活下去所做的努力,就是在嘲笑女人的生命。我无法忍受港口里令人窒息的浑浊空气,纵然港口外面有暴风骤雨,我也要扬帆出海。落下的船帆无一例外是肮脏的。嘲笑我的人都是落下的船帆,他们什么事也做不了。

真是个难缠的女人!可是在这个问题中最痛苦的是我。没有感受到任何痛苦的旁观者,一面耷拉着难看的船帆,一面对别人指手画脚,真是荒唐。我不希望别人随意强加给我什么思想。我是没有思想的,我从来不曾从什么思想或哲学出发做过事。我清楚地知道,那些在社会上被人赞美、受人尊敬的人都是骗子,都是伪君子。我不相信这个社会。只有声名狼藉的坏蛋才是我的同伙。声名狼藉的坏人,即使被钉死在这个十字架上,我也死而无憾。虽受万人唾骂,我也能反驳他们:“你们不正是不声名狼藉的、更危险的坏人吗?”

您了解我的意思了吗?

爱是没有理由的,我说了太多解释的话。我觉得自己不过是在模仿弟弟的口吻罢了。我只是等着您的到来,希望再见您一面,仅此而已。

等待!啊,人生充满着喜、怒、哀、乐各种感情,但这些感情仅占人生的百分之一,其余的百分之九十九不都是在等待中度过吗?我望眼欲穿焦急地等待着从檐廊传来幸福的足音,却落了空。啊,人生未免太过悲惨了。残酷的现实是,人人都在想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要降生到人世来。这样日复一日,从早到晚地傻傻地空等,未免太过悲惨了。我多么希望能够庆幸自己来此尘世,愉快地享受生命和人世间啊。

束缚人的道德,难道不能挣脱吗?

M·C(这不是My Chekhov的缩写。我可不是迷恋作家。My Child[英语,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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