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小镇疑云  作者:麦克·哈维

波比坐在他的房间里,看着巴尼·法夫[美国20世纪五六十年代播出的电视综艺节目《安迪·格里菲斯秀》里的主要人物。]照镜子。巴尼正在教欧皮如何打弹弓。最终,欧皮打碎书架上的一排玻璃,巴尼不得不收拾残局。巴尼感到非常焦虑不安,直到安迪走了进来,情况才略有好转。安迪给欧皮讲了讲弹弓的危险,然后就把他打发走了。波比知道这只是一个电视节目,但梅伯里镇[指北卡罗拉纳州的梅伯里镇,《安迪·格里菲斯秀》反映的是那里的居民的日常生活。]给他带来了安慰。很多日子里,尤其在夜里,波比需要安慰,所以,他沉浸在屏幕上颤抖的黑白影像里。电话铃响时,他几乎动也没动。最后,他的目光移到了他放在床头的闹钟上。早上七点,该死的,时间都去哪儿了?波比拿起遥控器,正要关掉电视,但他停了下来。欧皮不小心用弹弓杀死了一只小鸟,把小鸟捧在手心里。六岁的欧皮颤抖着,哭泣着。他想让小鸟再次飞起来,于是把小鸟抛向空中,好像这样能抹去他刚才的所作所为。没有这种好事,欧皮。

波比“啪”的一声关掉了电视,回到床上躺下。他住在乔伊酒吧楼上的一个单间公寓里。这是一个跟垃圾场似的公寓,连逃生通道也没有,但住着很方便。这间公寓已经成为他如同坐牢一样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从床上爬起来,拉了一把椅子放在窗口,坐着吸烟,一边吸一边看着他以前贴在墙上的前些年的红袜队比赛日程。然后,他往窗外望去。大雨冰冷而急促,把街道刷洗得干干净净,看上去光滑明亮。市场大街上来往车辆很少,波比很容易就看到了一辆破旧的沃尔沃车驶上了大街。他把椅子往后退了一步,躲在阴影里看着凯文·皮尔斯下了车,朝四周张望。他的个子比波比照片里的高,已经是个男人了。但是,通过他上下打量街区时用手抱着头的样子和他走向约翰尼杂货店的货架时犹豫的步伐,波比仍然能够看见他身体里的那个孩子。凯文和约翰尼站在香蕉陈列架前谈话。波比知道约翰尼正在打探凯文的身份,以便弄清楚应该对他开个什么价格。最后,杂货店老板指了指后方的乔伊酒吧。凯文握了握他的手,朝酒吧走来。第一缕阳光斜照在房屋之间,轻舔着凯文正在行走中的双脚。波比把烟弹出窗外,又花了十秒钟的时间,研究了一下他的童年伙伴。凯文就好像他几年前寄出的一封信,这些年一直在路上辗转,终有一天,这封信会出现在波比的信箱里,而这一天就是今天。

“喝咖啡吗?”波比指了指墙上插着电源的“咖啡先生”[指Mr. Coffee,美国咖啡机第一品牌。]。凯文摇了摇头。他依然站在门口,不确定自己应该进来还是走开。

“坐吧。”波比从桌子边拿了把椅子,放在凯文的脚边。凯文坐了下来,四下张望。

“我知道,四十四岁了,还生活在垃圾场里。”

“我可没这么说。”

“你不必掩饰的。这里租金很便宜,而且我也没什么需求。我只需要一个能够让我洗澡、睡觉和挂衣服的地方。”波比穿着一条缝有白色裤线的黑色耐克运动裤和一件纯灰色的T恤。他对着衣柜点点头,那里有半打有领子的衬衫,被熨烫得整整齐齐,挂成一排,“我的生活很简单,也很平静。”

“你做什么工作?”

“你了解赌博这个行当吗?”

凯文点点头。

“芬格斯死了,没有人能接替他,除了我。”波比摊开双手,“所以,我接下了这份差事,让大伙儿继续高兴。”

“你喜欢干这行?”

“这可不是一个能够轻易脱身的行当。”

“我在公园里碰到了费恩,他说你也在建筑公司干活。”

“把六寸的石膏纤维板固定在墙上,每天干八小时,然后回家吃晚饭,上床睡觉。每周在楼下喝两次啤酒,几乎每天都会去做弥撒。”

“弥撒?”

“我喜欢耶稣,我喜欢他的人生,所以我去做弥撒。”

凯文望向房间另一头的一个书架:“你看了很多书吗?”

“要看怎么才算多了。”

凯文走了过去,手指轻抚《圣经》。架子末端靠着一张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黑胶唱片。凯文拿起唱片。

“唱机在哪儿?”

“那是巴赫的《B小调弥撒曲》,是他写过的最好的曲子。”

凯文把唱片放了回去,又抽出一本平装版的《丧钟为谁而鸣》。

“他还不错,”波比说,“但如果没有共鸣、怜悯和苦难,单凭男子气概是没用的。你的外婆教过你那些道理。”

凯文走回桌子旁边,坐了下来,说:“我回来是不是让你很生气?”

“我告诉过你,离这儿远点。”

“我照你说的做了,我离开了二十五年。”他平静而又坚定地说。但是波比拆穿了他。

“你曾经进进出出布莱顿好几次。”

“只有在不得已的时候,而且也没有停留很久。”

“这里发生了很多变化——每个人都会先跟你说上这么一句。”

“听你的口气,你好像不太相信。”

“我又相信又不相信。我看见的这些人,在这里长大的这些人,留在这里的这些人,他们自欺欺人,无法想象这里其实从未发生过任何变化。他们依旧沾沾自喜地四处走动,像坨大便一样。对于任何试图说出事实的人,他们都想在人家的屁股上踢上一脚。顺便告诉你一声,他们会恨你的。我想你回来就是为了揭开这里的伤疤。你真的不要咖啡?”

“不用了,谢谢。”

波比给自己倒了一杯,拌入一些牛奶和砂糖,然后拿着咖啡走回桌子边。

“其他人呢?”凯文问,“没有在这里长大的那些人。”

“你想问什么呢?”

“他们过得怎么样?”

“谁会关心他们呢?你和你的妹妹们有联系吗?”

“科琳一直到处跑,布丽吉特没有什么消息。”

“你没有回过钱普尼大街?”

“你知道我没有。”

波比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咖啡,抿着嘴唇。“费恩说了你得了普利策奖的事情。太难以置信了,祝贺你!”

“谢谢!实际上,我得奖是因为我写的一篇关于一个在布莱顿的家伙的报道——詹姆斯·哈珀。他被指控谋杀了一个名叫罗茜·塔伦特的女人。”

波比又站了起来,从床下拖出一个箱子。他在箱子里翻了一会儿,最后找到一个牛皮纸信封。他把信封扔在桌子上,那里面塞满了《环球报》的剪报。

“我在这两天里两次看到有人收集我写的东西。”凯文说。

“我读了所有你写的关于塔伦特的报道。我为你感到骄傲,小凯。你外婆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想办法对所有人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他会有出息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你应该回来,你不应该回来的。”

“为什么?”

“和你当初离开这里的理由一样。你只有在别的地方才能拥有未来,才能得到一些特别的东西。”

“回到这里,只会得到过去?”

“这里会吃了你,兄弟,吃得连骨头也不剩。”

波比放下那把枪柄上裹着灰色胶带的38口径手枪,那把银色的22口径手枪就在旁边。凯文在床边坐了下来,凝视着手枪,这时波比开始把衣服往一个垃圾袋里塞。他们正在

出租车公司楼上的波比的房间里。在距离这儿不到一英里的地方,柯蒂斯·乔丹的尸体正在公寓的地板上慢慢变得冰冷。波比把一条破牛仔裤扔进袋子里。刚剪过的草地和翻过的泥土的味道从打开着的窗户外飘了进来。

“我可以去拿我自己的衣服。”凯文说。

波比摇摇头:“就穿我的。反正大部分我也穿不下了。你的鞋子上沾了血吗?”

凯文抬起脚,他穿着一双黑色的匡威鞋。

“把鞋脱下来。”波比从衣橱里找出一双没有品牌的破旧的运动鞋,扔给凯文。外面,一辆汽车的引擎正在咔咔作响,接着变成了低沉嘶哑的轰隆声。

“我要去哪儿?”

“纽约,和你的阿姨住上一阵子。”

“怎么去?”

“沙克斯正在楼下,他会开车送你去。”

“为什么?”

“因为事情就是这样。你得走了,现在就走。”

“守灵仪式怎么办?”

波比坐在床边,凯文的瞳孔睁得很大。静默的恐惧像音叉一般在他俩之间震颤。

“你不能去守灵了,兄弟,我很抱歉。”

“至少让我去地下室再看她一眼。”

“你永远都不该和这件事扯上关系,小凯。”

“我也拿了一把枪。”

“但你并没打算扣动扳机。”

“这个你不知道。”

“但你知道,而且那很重要。有人在大楼里看到你了吗?”

“没有。”

“你确定?”

凯文点点头。

“让我看看那件衬衫。”

凯文拿出衬衫。波比看了看上面的血迹,然后把它扔进衣橱里:“穿我的。”

凯文套上一件长袖保罗衫,袖子有点儿长,他卷了起来。波比的两只手分别拿起38口径和22口径的两把手枪,把它们藏在橱柜抽屉里,然后在装着衣服的袋子口上打了个结。

“我什么时候能回来?”凯文问。

“两个星期,最多一个月。”

这孩子再也没能回来。幸好他当时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个简单的真相,否则他永远都不会离开。波比把装着衣服的袋子胡乱地抱在胸前:“走吧,沙克斯在等我们。”

“我会想你的,波比。”

“只是离开一个月,没问题吧?”

“没问题。”

“那就好,现在我们走吧。”

“我像个胆小鬼一样逃走了。”凯文用手指敲击着新闻剪报的夹子。

“那时你只是个孩子。”

“我像个胆小鬼一样逃走,让你承担一切后果。”

“你太自以为是了。”

“我很清楚我自己的感受。”

“那你想怎么样呢?你想走去警察局投案自首?”

凯文摇摇头。

“那又是什么呢?”

“我想我只是应该回来,回来见你,把刚才那些话说一遍。”

“我觉得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你走吧。”

他们默不作声地坐着。波比喝了一小口咖啡,凝视着洒在墙上的阳光。

“我在想要不要顺路去一趟钱普尼大街。”凯文说。

“科琳有没有告诉你布丽吉特和我在约会?”

“我听说这很正常。”

“是很正常。布丽吉特帮芬格斯做事,管理所有的账簿。”

“她就靠这个生活?”

“这是她凭本事赚来的钱,凯文。这女孩井井有条得跟什么似的,而且她喜欢管钱。”波比把剪报放回箱子,合上盖子,放在一边。

“我能问你点事儿吗?”凯文问。

“说吧。”

“我为《环球报》写了几百篇报道,你为什么只收集关于塔伦特的报道?”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收集其他你写的报道?”

“那你收集了吗?”

“没有。塔伦特的报道你写得最好,而且她是布莱顿人。天哪,它是一篇获得了普利策奖的报道,所以我肯定了解一些。”波比把箱子推回床底,在桌子旁坐下,肩膀和胸膛前倾,指尖相对,声音平静,好像全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都取决于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世事总不尽如人意,再过一百万年也是这样。你想要修补过去犯下的错误,你想要多管闲事,哪怕只是一点儿,你就会听到‘砰’的一声,”波比做了一个地球爆炸的手势,“一切都会被炸得粉碎。人们会因此受到伤害。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

“很高兴见到你,小凯,我为你感到万分骄傲。永远别忘了这一点。”

“我不会的。”

“好的,那现在走吧,去享受你的人生,离布莱顿远一点儿。”

波比把他送到门口,站在窗户边看着他走到街对面。这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养成了成年人的习惯,例如说谎。但那没什么,他回来了,波比知道他会回来,也知道他必须回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波比并不知道。一切向来如此,如今仍在继续。无论他们做了什么,都不会带来丝毫改变。这让波比感到些许平静。他又倒了些咖啡,在房间角落里的小书桌旁坐下,从一边的抽屉里拿出一张因年代久远而卷角褪色的照片。十六个孩子站在一辆校车前,后方有一架木制过山车像捕食的鸟一样俯冲下来。照片的背面用钢笔潦草地写着“帕拉贡公园,劳动节,1972年”。那年波比十四岁,站在前排从左边数第三个位置。他喝了一小口咖啡,用大拇指揉了揉照片,把它放回抽屉里,又在水槽里冲了冲咖啡杯,然后打开淋浴器。在他做了两百个俯卧撑后,水开始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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