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文在九岁那年的一天晚上，问起了关于他外公的事情，于是外婆谈论起了麦克纳马拉。外婆告诉他，布莱顿的每个人最终都会去麦克纳马拉，一个坐落在山坡上的白色的大殡仪馆。“那和我外公有什么关系？”凯文问。外婆朝桌子对面瞪了一眼，问他还想不想听故事了。凯文赶紧闭上嘴，外婆继续讲了下去。凯文的外公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在麦克纳马拉工作了。那时候，他们不像现在这样给尸体做防腐处理。“什么是防腐？”凯文问。由于他的捣乱，外婆的蓝色眼珠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外公的工作之一是“平绑尸体”。如果人是坐在椅子上死去的，就需要做这一项工作。如果尸体在四肢放平前就已经僵硬了，麦克纳马拉的员工会在追悼仪式到来之前，把尸体平绑在桌子上。有一天，凯文的外公把一个麦克纳马拉的客户绑好之后，突然想到了一个鬼主意。他一直躲在桌子底下，等着客户家属被带进房间作最后的告别。当仪式进行到最高潮时，外公拿出一把小刀，割断了绳子。于是，这位死者坐了起来，给了那些他最爱的人们一个永生难忘的诀别。“大家开始尖叫和晕厥，”凯文的外婆一边说，一边笑出了眼泪，“那时候，你外公的年纪不比你大。他撒腿就跑，从此不敢再踏入麦克纳马拉一步，直到那天人们为他举行葬礼。要感谢他们的是，他们为他举行了一个很不错的葬礼。”

凯文记得自己当时在想，外公肯定是一个捣蛋鬼。外婆什么也没说，任他胡思乱想。可是现在，外婆就在这里，轮到她躺在麦克纳马拉的地下室了，轮到凯文哀悼她了。只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哀悼，没有人可以教他。外婆曾经是他的全世界、他的开始和结束。是她让他明白了自己是谁、可能会变成什么样。没有人告诉过他一切会结束得如此之快。

凯文强迫自己看着她的脸。整张脸都不对劲——紧绷的双唇，太过红润并深深凹陷的脸颊。他等待她睁开紧闭的双眼，告诉他这只是一场噩梦。他们会为殡仪馆员工做的那些工作感到好笑，他们会取消守灵仪式，回家喝上一杯贝瑞茶，还会配上吐司。他注意到他们把她的双手放在胸口的样子。十一岁那年，凯文存钱给外婆买了一根带有贝壳制成的圣母玛利亚吊坠的项链，还配了一副耳环。凶手杀害她之后，把项链从她的脖子上扯了下来，和保险箱里的现金一起拿走了。但他们没有拿走耳环。现在，她将永远戴着它们了。凯文无法理解这一切。通往殡仪馆公共区域的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接着，凯文听见有人在说话。

“该死的，你是怎么进来的？”

凯文抬起头，看着站在门口的波比。

“我对他们说，她是我的外婆。他们让我在楼上坐了一会儿之后，就让我下来了。”

波比靠近了一些。凯文上一次跟他说话还是在那个早晨，在一群模糊的人影中——警察和邻居们成群结队地站在房屋前的人行道上；凯文的父亲坐在客厅里寂静的黑暗中，冷漠的眼睛闪烁着白光，看着凯文悄悄溜进来，又把他推回到走廊上；凯文的母亲瘫倒在床上，情不自禁地大哭，任由自己的世界坍塌得只剩下碎石、泪水和灰尘；科琳在厨房里，手指捏着他的左手，问他晚饭能不能吃一点儿麦片；布丽吉特带着身体一侧的伤病，独自待在房间里，紧关着房门……波比在尸体的另一头坐下，拿起外婆冰冷僵硬的手指。某个充满生命力的、正在呼吸着的东西从那里经过，凯文感觉他的灵魂搬进了一个太年轻、太坚硬的壳。波比放开了外婆的手，尸体又变回到尸体。波比看着凯文，眼神温柔地游移着。

“对不起，伙计。”

凯文的内心决堤了，他感觉人生中第一次如此放声大哭，这种折磨人的哭泣来自一个他从来不知道的地方，一个没有尽头也没有维度的地方，那里存在的只有痛苦、怜悯和无穷无尽的仇恨。波比把椅子拉到他身边，张开双臂，环抱着他。凯文对他讲了公寓、在可怕的上帝之光照耀下的外婆的脸、一动不动的眼睛和纤细的唇线、鲜血和呕吐、露出来的蓝灰色的内脏，以及其他的一切。波比抱着他，直到他讲完，然后把他抱得更紧。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凯文说。他把头埋在波比厚实的肩胛骨之间，语无伦次地讲述着。

“你什么都不必做，兄弟，根本什么都不必做。”波比轻轻地甚至抑扬顿挫地说，好像在教堂里默念着祷词一样。凯文后退一步，用袖子擦了擦鼻子。波比给他一些空间。他们陪着她坐在地下室里。

“大家都还好吗？”波比终于开口说话。他转向凯文，侧对着尸体。

“你觉得呢？还是和平时一样浑浑噩噩的。”

“你们家的老男人来找过你麻烦吗？”

“他还好。”

“你妈妈呢？”

凯文只是摇摇头。波比往前倾了倾身子。

“你得帮帮她们——待着别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听着，该死的老男人永远是那副样子。你什么都做不了，而且和这件事扯上关系一点儿意义也没有。但是你妈妈和妹妹们需要你好好待着，现在需要的不是英雄气概之类的东西，你只要待着就好。”

“我知道了，波比。”

“真的？”

凯文绕过他望了一眼上方角落里的小窗户。窗户和地平线等高，通过它往外可以看到通往麦克纳马拉的走廊。有个钟正在某个地方“嘀嗒”走着，楼上传来一阵动静。麦克纳马拉的工作人员在四处移动着蜡制假花和冷冻尸体。

“凯文，你的一切她都为你考虑到了。她总在谈论你的未来和你以后要做的事情。这些都没有变，一点儿也不会变。”

凯文端详着窗子下方平坦的白墙，他感觉自己点了点头。

“好了，兄弟。你想离开这里吗？”

“我想出去走走。”

波比站了起来，发出木头刮擦的声音。他的影子笼罩着凯文和桌子上的尸体。“别在外面待太久了。”他捏了捏凯文的肩膀，弯下腰，用手背摸了摸外婆涂了粉的脸颊，凑近她轻声说了些什么，然后消失在后面的楼梯上。

凯文一直等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现在，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凝视着人们系在外婆指间的一串塑料玫瑰经念珠。会出现一个空白——她曾经说过——而人们会想去填补它，这是天性使然。凯文摸着口袋里那把手枪的坚硬轮廓，回想着他看到的从三层小楼里偷偷溜出来的那张脸。是那个人杀了他的外婆。他摸着手枪的扳机，咕哝着祷文“万福玛丽亚”。祷文在他嘴里的味道好像灰烬，他的舌头变成了岩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