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镇疑云  作者:麦克·哈维

五辆黑色出租车在公司外面站岗放哨。这是一些来自底特律[美国著名的汽车城。]的巨大机器,配有钢铁制造的保险杠以及和轮毂盖一般大的前车灯。车门很重,甩开时足以把人撞倒。引擎发动时,脚下的地面会跟着一起震颤。每辆车的一侧都印有“老汤出租车”的字样。凯文在一块石头底下找到了公司后门的钥匙,走进了办公室。外婆的木头办公桌安静地伫立在窗边,正对着院子里的三层小楼。桌子上有一摞纸和一个有银色圆形拨盘的大电话机。凯文拿起电话听筒,凝视着用红色粗体字母印刻在听筒上的出租车公司电话:ST2-6400。凯文的外婆全资拥有这家出租车公司,她的五个兄弟在那儿当司机。通常情况下,他们能够开车顺利到达目的地;但有时候,他们会先去找杯喝的,然后开车一头撞在树上。凯文挂上听筒,漫不经心地走出办公室,往二楼走去。

“谁在那里?”

凯文吓了一跳,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那个声音来自一个被他外婆称为“老鼠洞”的地方——一个贴近地板的半圆形墙洞。“老鼠洞”平时都是封闭着的,今天早晨,它却门户大开,一道白光从里面流淌出来。

“嘿,阿吉,是我。”

阿吉是凯文的姨婆,也是凯文外婆唯一的妹妹。她住在一个单间公寓里,与出租车公司仅一墙之隔。阿吉从来没有走出过她的公寓。除了凯文的外婆,也从来没有人走进过那里。凯文每次与阿吉讲话,都需要趴在地上,透过“老鼠洞”盯着她的半张脸。

“嗨,凯文,帮我把这个拿走,行吗?”一个盛有食物碎屑的盘子和一个茶杯滑出洞口。凯文不情愿地趴了下来,脸几乎贴着地面。一个蓝色的大眼珠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今天上班吗?”

“上班的,阿吉。”

眼珠慢慢地转了转。凯文看到一只夹着白发、红肿的耳朵,以及一片红色的嘴唇。

“我醒来后吃了‘傻子药’[巴比妥酸盐的别称,一种神经镇静剂。],一共四粒。”

“你需要吃那么多吗?”

“医生说我需要,不过它们快把我逼疯了。”蓝色玻璃眼珠转回木头眼眶里。凯文眨了眨眼,对“傻子药”的每一丝药效都深信不疑。

“玛丽在哪儿?”

“她还没来。”

每天下午,阿吉都会和她的姐姐一起坐在自己的公寓里,一边看《幸运保龄球》节目,一边吃掉几杯冰激凌。有一次发生了一点儿问题,阿吉被紧急送到了医院,鼻子上插着管子,翻着白眼。在那之后的三个星期里,凯文的外婆在办公室后面的小厨房里独自吃冰激凌,那里只有她和黑白电视机上传来的保龄球瓶被击倒的声音。有一次,凯文站在黑暗的走廊上观察她,但始终一句话也没有说。

“告诉玛丽,我今天吃了桃子。”阿吉说。

“桃子?”

“冰激凌。她听得懂的,因为是她买的。你一定要告诉她。”

“我会的。”

“你该走了,再见,凯文。”

“老鼠洞”啪的一声关上了,只剩下凯文趴在地上。他从地上爬起来,把阿吉的杯盘拿到了厨房。他的舅公沙克斯正坐在桌子前,面前摊着一份《先驱者报》,旁边放着一大杯咖啡。

“嗨,沙克斯。”

“嗨,小鬼。阿吉想要什么?”

“没什么,她只是让我帮她拿点东西。”凯文把杯盘扔进水槽里,“波比来了吗?”

“还没见到。”

“他今天会让我开出租车。”

“很好。”

凯文本来想说自己打算喝掉一箱半啤酒,然后闭着眼睛在马萨诸塞州收费公路上横冲直撞,沙克斯肯定会全力支持。达克是五兄弟中年纪最轻的一个,长相天生最有爱尔兰味道——卷曲的铁红色头发、细长而棱角分明的面容和令人过目不忘的鼻子。他也许算是长得最好看的一个,但他很少谈论这一点,除非有人先对他提及。沙克斯刚好相反,他长得不怎么好看,脸坑坑洼洼的,好像一个软土豆。他的手很大,关节很粗,又厚又糙的手指被尼古丁[俗名烟碱,是一种存在于茄科植物(茄属)中的生物碱,也是烟草的重要成分。]染成了黄色。然而,凯文最喜欢的人却是他。沙克斯曾经是个疯狂的人——在波士顿的大部分下等爱尔兰人的聚集场所里酗酒、斗殴,直到最后,他决定靠自己的拳头吃饭。凯文见过一张旧的拳击比赛海报,所以他知道家里人在这件事情上并没有胡说八道。海报上,二十三岁的沙克斯蹲在照相机前,蓝色的眼睛紧盯着一副黑色的拳击手套,海报下方写着:新英格兰青年次中量级拳击比赛冠军,1937。沙克斯的大部分比赛都在汤顿市民中心或者奥尔斯顿退伍军人协会之类的地方举行,有两次在法林之窗。他告诉凯文,那是他赚得最多的两次比赛。主办方在华盛顿大街的一扇大窗户上挂了一个铃铛,人们就站在街角观看比赛。沙克斯不是一个喜欢自吹自擂的人,只是凯文喜欢听那些比赛的故事,而且凯文觉得沙克斯也喜欢谈论那些比赛。干吗不喜欢呢?凯文把棒球手套摔在桌子上,拉出一把椅子。

“红袜队赢了?”

“3比2,林恩在第八轮打了个本垒打。今年会一直这样打下去的,小鬼。”

“他们总把事情搞砸。”

“但今年不会。”

“你怎么知道?”

“我有种感觉。”沙克斯伸手去拿桌上的好彩牌香烟盒。他摇出一根烟,用要点燃的那端指着凯文,“别惊慌,别抱怨。”每次点烟前,他都会这么说,而凯文总是点点头。

“你今天要训练吗?”

“要。”

“几点?”

“十一点。我们下周和多彻斯特队争夺冠军。”

一缕缕青烟从被他的舅公称作“隧道”的两只鼻孔里冒了出来。“我会去看的。”沙克斯独自住在塔尔公园对面的一间廉价工作室里。他从来不会错过任何一场球赛,偶尔会错过一场训练。他不怎么说话,只是坐在一张长椅上,喝着大罐装的施乐兹啤酒,一边喝,一边抽烟;一边抽烟,一边看球。

“比赛会在波士顿公园进行。”凯文说,“波比告诉我,他们会在广播里宣读参赛者的名字。”

“你会紧张吗?”

“也许吧。”

“你在那儿根本听不清。”

“听不清吗?”

沙克斯摇摇头,又抽出一根好彩烟。凯文能够听到香烟“噼啪”燃烧的声音。

“在棒球场上,我就是个废物。”

“别胡说了。”

“不信去问问你外婆。我手上拿着球棒,像一片树叶似的发抖,向上帝祈祷我的双手别击错了方向。当然啦,结果总是这样。”

“你是一个职业拳击手,沙克斯。”

“拳击只是拳头的较量,没时间去想可能会出现什么样的问题。但是棒球不同,”他用关节突出的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你得用这儿打球,压力下不失优雅。”

“你觉得我做到了吗?”

“我看得出来,你觉得你自己做到了。眼下,别太自以为是了。”

“我不会的。”

沙克斯咯咯笑了起来,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爱意和烟酒引起的沙哑。“我知道,我只是想给你提个醒。”他舔了舔大拇指,把报纸翻到有赛马专栏的那个版面,“现在,让我们看看有没有机会赚上一点儿小钱。”

凯文看着沙克斯用黑笔作着标记,犹豫着要不要再说些什么。他现在和沙克斯如此平静安全地待在一起,这种机会并不多见。沙克斯吸了最后一口烟,在锡制烟缸里按灭烟头,鼻腔里呼出两缕青烟。然后,他把手臂举到头顶上,张大嘴巴,打了一个凶猛的哈欠。沙克斯的一口烂牙已经没剩下几个。凯文记得有一天晚上,他亲眼目睹了沙克斯的一颗牙被拔出来的整个经过。事情就发生在他们现在正坐着的这张桌子旁。那天晚上,八岁的凯文从后门偷偷溜进一个昏暗的房间。他的舅公正瘫坐在椅子上,嘴里塞了些烂布,桌上放了一瓶爱尔兰威士忌。他的三个兄弟靠着墙,懒散地坐成一排。凯文的外婆站在沙克斯面前,一只手拿着一把红色长柄的扳手。沙克斯拿出破布,喝了一大口威士忌,然后点了点头。凯文的外婆立即动了手。一个兄弟转过脸去,不敢看她搅动扳手。另外两个兄弟一边看,一边皱着眉头。外婆的扳口滑了一下。她咬住下唇,这一次夹得更紧了。沙克斯的蓝色大眼睛始终看着她,两只大手在身侧扭动着,左脚敲打着节奏。凯文记得那个极其可怕的惨叫声。扳手被放回桌子上,血淋淋的扳口上夹着一颗完整的带着角状牙根的烂牙。沙克斯啐了一口血,猛喝起瓶子里的酒来。凯文的外婆坐在椅子上,有点儿透不过气,伸手去拿香烟。就在那一刻,她注意到了凯文。当时,凯文的眼睛一定瞪得比什么都大,因为外婆一见到他,就立即把他推出了房间。凯文发誓会在需要的时候去看牙医,并且会把那天看到的一切都忘掉,但这根本不可能。凯文第一次去福斯特医生的诊所看牙的经历,以他打伤医生的嘴唇而告终。凯文的母亲感到很尴尬,但沙克斯却自豪得跟什么似的,还称赞凯文的右拳非常厉害。凯文研究着舅公脸上的皱纹。突然间,出于某种连自己也无法充分理解的原因,凯文极其渴望把这些皱纹永远留在他的记忆里。

沙克斯把手中的《先驱者报》翻到另一个版面,又记了一些笔记:“今天有个好机会,小鬼,3点15分,在萨福克。”

“哦,是吗?”凯文凑近了一些。

“马的名字叫枪山。由于伤病,它已经两个月没有赢过了,第一次落入了低等马的行列。”

“那匹马已经去了该死的胶水厂。”[胶水厂用马皮做胶水,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这匹马已经死了”。]

沙克斯和凯文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波比正无精打采地站在门口,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和红袜队的厚运动衫。他刚冲了澡,黑色的头发还湿湿地卷曲着。他走到桌子旁,拿起桌上的香烟,摇出一支夹在耳后。

“关于枪山,你还知道什么?”沙克斯问,然后一把抓走桌子上的香烟。

“离它远点儿,沙克斯。”波比朝着凯文眨了眨眼睛,转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因为你上周赌得太烂,已经欠了芬格斯一百块。”波比除了开出租车,还给当地一个名叫“芬格斯”的赌博庄家打些零工,“此外,你上周还欠了黑鬼奖池二十块。”

“说起那个……”沙克斯脱下大靴子,掏出一张自己塞在鞋跟里的纸条,“这是这周我要下注的号码。我赌二十块。”

“去你的。”

“上周奖金有多少?”

“五百五。”

“我只差了一个数字。”

“每个人都只差了一个数字,沙克斯。”

“黑鬼奖池”是一个由当地几个庄家一起经营的街区彩票,中奖号码为周日的报纸上公布的周六跑马比赛参与人数的最后三位数字。沙克斯每周都买这种彩票,他的兄弟们和凯文的外婆也一样。外婆中过一次奖,那是凯文唯一一次听到她开怀大笑。

“就赌这个。今晚,我就会把芬格斯的钱都赢过来。”沙克斯打开电视机。一个记者站在查尔斯镇高等中学的门口,讲述着学校的新学年以及开学以来第一个完整的校车接送周的情况。新闻报道的画面切换到了一个穿着机车夹克的白人男孩身上,他正把一个瓶子扔向停在路口等红灯的校车。接着,画面上又出现了三个白人男孩,他们把一个戴着犹太圆顶小帽的孩子拖下校车,在人行道上揍他。其中一个男孩拿着球棒,突然跳起,向摄像机砸了过来。所有人跑过了街。两个黑人的脸从干洗店里探了出来。穿机车夹克的小孩往干洗店的前窗扔了一块砖头,然后孩子们蜂拥而入。两个警察骑着摩托车到达现场,但新闻画面又切换回了依然站在高中门口的记者身上,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讲着。沙克斯调低了电视机的音量。

“去他们的,一群畜生。”波比说。

沙克斯打了个响指,眨了眨眼睛:“要是你也得每天早上坐校车穿过杜德利广场,你怎么办?”

“一半孩子甚至都不去学校。他们只想着敲碎别人的脑袋,要是黑色的脑袋就更棒了。”

沙克斯的眼睛转向凯文:“你想惹麻烦?”

凯文在波士顿拉丁学校上学。拉丁学校是这个国家最古老的公立学校之一,自主选拔最有潜力的学生。如果谁能考入这个学校,学费是全免的,至少在被退学之前。每年秋天,有八百名不同肤色、不同种族的学生会在拉丁学校的七年级登记入学,但是六年后,只有大约一百名学生能够毕业。凯文在申请拉丁学校时没有告诉任何人,在被录取后也没有。在开学前的一个月,他的母亲在一个抽屉里发现了学校录取信。她让凯文在厨房里坐下,解释这封录取信究竟意味着什么。当儿子把一切都告诉她时,她的眼睛里有种东西在萌动,一种狂热、年轻、明亮、骄傲的东西。后来,凯文的父亲从前门撞进来,她眼里的光芒瞬间便熄灭了。她把录取信塞进凯文的口袋,然后开始在橱柜间转悠着寻找一盒奶酪意面。在两段楼梯上方的公寓里,凯文的外婆把录取信贴在冰箱上。每次有人来访,她就把信拿下来让他们看,让他们惊叹。

“我要去拉丁学校了,沙克斯。”

“它在城市的那一边,你得坐校车。”

“没事儿的。”

沙克斯看了波比一眼,波比耸耸肩,手上晃荡着一串钥匙。

“改天我会教他开车。”

“唐尼·坎贝尔九点需要接送。”

“他去哪儿?”

“罗根。他说他会在门廊上等。”

“知道了,”波比转向凯文,“你准备好了吗?”

外面的停车场上传来一阵声响。三双眼睛同时朝门外望去。凯文的外婆应该在至少十五分钟之后才会来公司。但是,世事难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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