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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车站小异邦人 作者:连城三纪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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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边的天空堆积着厚重的雨云。 平日里总是温柔环抱小镇的越后群山此时却让这里的街巷显得逼仄不堪。 站员高木安雄站在上越线下行站台一角,凝视着西边的天空,不一会儿,他又扭过身子,看向另一侧天空。东边还没有积雨云,山峦闲适的轮廓沐浴在一片天光下,唯独格外雄伟的八海山早早察觉了反方向逼近的层云,似是绷紧了姿势。 天空的脸色就是山的脸色,位于盆地的小镇只能随着它的脸色或忧或喜。高木明年就要退休了,近来愈发喜欢站在傍晚的站台上,通过天空的脸色揣测明日天气。 接着,高木的视线又转向了上行站台栏杆另一头的车站转盘。转盘前方是商店街,这个偏远小镇的小小街道早早察觉到了远方群山的阴沉脸色,此刻见不到半个人影,一切笼罩在静寂中。 新潟县南鱼沼郡六日町。 下午五点五十一分。 越后汤泽车站出发的下行列车准时驶入站台。 “晚上又要下雨啦。” 见熟识的车长从后方窗户探出头来,高木安雄便用这句话代替了问候。 “天气预报说能晴一整天呢……今年的祭典没问题吧?” 车长有点担心半个月后的祭典。 今年的梅雨季节比往年来得迟。连日来,这座山间小镇始终回荡着嘈杂的雨声,仿佛要找补迟到的部分。从江户时代持续至今的六日町祭典,其最大亮点就是收官日的烟花表演。不过照这样下去,祭典之前恐怕出不了梅。 停车时间很短。 汤泽过来的通勤人员和高中生瞬间从六个车门倾泻而出,接着,电车便装载了从这个车站上车的乘客,消失在线路另一端。 通往检票口的台阶吸走所有下车客流后,站台再次变得悄无声息,仿佛末班电车刚刚驶离。 不,还有一个人…… 高木打着哈欠准备回办公室,刚走到楼梯口,却看到电车前进方向的站台一角,有个女人坐在长椅上。 她把行李箱放在腿上,手肘支着箱子,手掌托住脸颊。 她刚才还不在那里,可见是刚下车的人。可是她给人的感觉却像已经在那里坐了很久。 既然拿着行李箱,应该是旅行的客人。但高木之所以注意到她,并非因为梅雨时节很少见到游客。 女人呆呆地眺望着电车离去的方向,因为隔着一段距离,他看不出那人的目光。所谓“呆呆地”,是因为她身上那件与季节不符的风衣,还有染成茶褐色的头发,都散发着疲劳和倦怠。那个女人看起来就像被电车遗漏的货物。 高木做了个少见的决定。他走过去对女人打了声招呼。 “你怎么了?” 女人好像没有注意到高木走过来,听见声音才回过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从她的装扮来看,高木本以为这是个年轻女人,然而凑近之后,他发现女人脸上有着浓妆艳抹都无法掩饰的岁月痕迹。 “请问您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他猜测女人可能有四十五岁上下,便换上了恭敬的口吻。 见到他身上的站员制服,女人好像松了口气。 “这条线路通到哪里?” 女人问道。他认为她在问电车的行进方向,便回答是从上越线通到长冈,如果乘坐北北线转入北陆本线,可以一直坐到金泽。 “金泽啊……” 女人喃喃着,伸出手上的车票,再次问道: “这张票能坐到哪里?” 那是在越后汤泽买的九百五十日元的乘车券。 “应该能到……小千谷吧。” 可能对“Ojiya”这个地名有点陌生,女人皱了皱眉,接着问:“那里有什么有趣的地方吗?” “那里的缩很有名。” “缩?哦,你是说和服的缩布……这个吗?” 她拖住脸颊的右手掌心握着一条黑白色手帕,虽然褪色严重,但的确是缩布。 “话说回来,这条手帕好像就是很久以前在那里买的。现在东京也能买到了,所以我也说不清……应该是。我记得和服太贵了,不好出手……” 女人自言自语般嘀咕了一会儿,又眯起眼睛朝下行方向看了看,然后动作缓慢地撑起了身子。 “我还是在这儿下吧。” ——这就是高木安雄与那个女人的全部对话。大约三个半小时后,当晚九点半,高木在我打给他的电话里这样说道: “是的,一开始我以为她在漫无目的地旅行,一时兴起下了车,现在看来并不是。感觉她应该是一开始就想到这里来,专门从东京坐上了新干线,却在越后汤泽改变了主意,或者说感到犹豫了。是吗?她果然是从东京来的啊。嗯,的确有那种感觉。我猜到她是陪酒女郎。因为她外套胸前敞开着,我看见里面是一件很薄的无袖衫……那根本不能叫衣服,跟内衣差不多。于是我就判断,她应该不是普通人。只不过她即使那身打扮,也有种超脱的感觉。没,她没提男人的事情。我看她好像一个人在旅行,没有……不像跟男人约好了在这里碰头的样子……那我就不知道了。刚才也说了,我们只不过聊了两三句。不过……她提到之前到这里来过一次,当时有可能是跟男人一起来的。她说‘和服太贵了,不好出手’,听着好像价格太贵,不好意思让男人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警察会打电话到我家来?” 下一个目击者是当时在车站门口等客的出租车司机大岛成树,三十五岁。 大岛说,他一看到那女人从车站大厅走下来,就猜测她是陪男人到温泉旅馆的卖身女。所以,他发现女人身后没有男人时,心里有点怀疑,但很快就想:可能男人要坐下一班车赶过来,要么就是已经在旅馆了。接着,他又想象那是个连钱包里都装满了赘肉的中年肥胖男子。 大岛原本在新潟县的公司上班,后来遭到裁员,于是回到老家六日町开起了出租车,如今刚过一年多。他对客人的直觉很敏锐,当时也是远远看到那个女人,就知道她会坐自己的车。 然而女人下了楼梯后,没有马上走向乘车点,而是朝出租车停车的地方走了过去,没走两步就停在公告牌前,盯着烟花表演的大海报看了将近一分钟。从大岛的位置看不太清,但她好像……特别关注海报角落的某个东西。 烟花表演被安排在祭典最后一天,大岛猜测她可能在查看日期。 果然,女人坐上了他的车。 “带我到双叶旅馆吧。” 接着,没等大岛发动汽车,她又问了一句: “祭典是下个月?” “是的。” “哦……我上次来也逛过祭典,记得是初秋。怎么,原来是夏天吗?……记忆真不可靠。” 她兀自嘀咕了两句,然后叹息一声,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上次是什么时候呀?” “十六年前。因为下雨,烟花表演改到了第二天,结果只听了一夜雨声,我就回东京了。我跟漂亮的东西就是没有缘分啊。还记得我跟同伴笑着说,‘不只是今晚,我们的人生总是看不到烟花,只有雨水。’毕竟我们一个是瘟神,一个是雨女……今晚是否也会这样呢?我看外面真的要下雨呢。” 她隔着窗户,凝视天空说。 她肯定约了男人。大岛心里这样想,但这种问题不好对客人提出来,他也没兴趣知道答案。因为她长得并不漂亮,而且大岛跟站员一样,远远一看以为是年轻女性,直到上车了才发现她连化妆都无法掩饰的衰老肌肤。 “车站和镇上的印象都跟我的记忆完全不一样了,感觉就像跑错了地方。” 女人说。 “那不是您记错了。这七八年来,镇上确实变了不少。” 大岛回答道。 “哦,那算是发展起来了吗?” “也不知道算不算发展……就算表面变新了,里面却都是像我这样被大城市舍弃的人。” “哦?” 女人似乎对大岛产生了好奇,在后视镜里朝他看了一眼,但很快笑了起来。 “听你的说法,这座小镇好像落叶堆一样呢。我觉得不坏啊,这是个好地方……我挺喜欢的。不过,连我这样的女人也像被大风刮到了这个地方来,所以你说的倒也没错。” 她的声音被酒精和烟草侵蚀,听起来有些沙哑,措辞也很随便,但是没有饱经风霜后的冷漠,反倒透出了善良的本性。 虽说来自东京,但她有点淡淡的口音。大岛觉得这人不错,同时也被激发了好奇,然而车子已经穿过了城镇中央流淌的鱼野川。双叶旅馆是沿河开设的几家旅馆之一,短促的对话刚刚结束,车已经开到了门口。 双叶是六日町温泉旅馆中历史最悠久的老店之一,但是在温泉热潮兴起时,被经营者贸然进行了半吊子的现代化改造,反倒成了一家极其普通的旅馆,这两三年生意也不好,还传出了即将破产的传闻。 尽管如此,这里还是竖立着御影石[指产自日本神户市东滩区御影石町的花岗岩。]大门,挂着大大的门灯代替招牌。灯光已经亮起,映出“双叶”两个大字和桔梗花纹。 女人似乎察觉到前窗外面就是那两个大字,对大岛说: “啊,停在门外就好……” 车费是六百四十日元,女人给了他一张千元钞票,说:“不用找了。” 但是,她没有马上下车,而是保持着把钱包放回包里的动作,突然一动不动了。 “您怎么了?” 大岛一开口,女人仿佛下定了决心。“我不下去了,送我回车站吧。车钱我另外再给。” 大岛道了声“好”,正要发动引擎,又被女人叫住了。 “啊,等等,你有写字的东西吗?” 她借了大岛的圆珠笔和写营业日报用的表格,把行李箱当成书桌,在表格反面匆匆写了几个字。接着,她把纸仔细叠好,做成过去那种书信的模样,交给了大岛。 “不好意思,能麻烦你进去问问,看一个叫石田的客人来没来吗?如果来了,再麻烦你把这个交给旅馆的人,让他转交过去。如果没来,你就直接出来吧。” 说完,她又递给大岛一张千元钞票。 “不用了。” 大岛推掉钞票,拿着信下车,走进了旅馆。 两三分钟后,他又拿着信出来了。 “客人,您刚才说的是‘石田’吗?店里倒是有位‘西田’的预约,刚才打电话通知‘要晚点到’。没有叫石田的客人。” 女人有点为难地说:“我说的是西田呀,肯定是你听错了。啊,不过算了,你送我回车站吧。”说着,她接过了大岛还给她的纸条。 大岛觉得自己听到的确实是“石田”,有点难以释怀。但他没说什么,而是按照女人的要求,掉头开了回去。 很快,车子又开上了坂户桥,快要下桥时,女人突然说:“快停车。”大岛听了,慌忙猛踩刹车。 “我要下去一会儿。难得来一趟,就让我看看河景吧。” 女人下了车,往回走到坂户桥中央,靠在扶手上,凝视了一会儿流水。 说是一会儿,其实也不到一分钟。如果换作平时,倒是能看到芦苇在傍晚的微风中摇曳,水鸟在河里嬉戏,夕阳染红了河流的怀旧风景。不过这几天一直下雨,河水涨了不少,水流也很快,夕阳被浑浊的乌云尽数笼罩,毫无风景可言。 尽管如此,当女人回到车上,她还是说:“这条河真好,跟我家乡的河很像。” 那不像是真实感想,反倒像为了安抚等待她的司机。 “您家乡在哪儿啊?” “北上。” “北上,是东北的北上川吗?” “没错。啊,对了,我之所以喜欢这里,就因为它很像家乡啊。我现在才发现……不过我已经二十年没回去了,那里一定也发生了很大变化。” 车子开动起来,女人似乎注意到了仪表盘上带照片的姓名牌。 “师傅,你姓大岛?” 她问。 “对……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张照片不像你,像另一个人似的……刚才那条河,我记得以前好像更窄一些,而且之前也说了,记忆其实会说谎。现在看来,照片也会说谎呢。刚才车站那张照片也是,完全像个陌生人……” 她突然不说话了,转而问道:“这附近有什么吃东西的地方吗?我在车上什么都没吃,肚子有点饿了。” 说完,她又补充道: “不用到车站也行。” 话虽如此,前面再拐一个弯就是车站。不过,拐角前方正好是大岛常去的酒馆。 大岛在酒馆门前停下车,告诉她:“这里只有咖喱和意大利面,不过味道还可以。” 这座二层木造小楼的楼上是角灯酒馆。女人略显不安地抬头看着通往店门的陈旧木梯。她好像不太喜欢这里。 大岛察觉到她的反应,又隔着背后的车窗,指着道路另一头挂着白色麻布短帘的店铺说:“这里还有半个小时就要打烊了。如果您想多坐一会儿,那边还有家居酒屋……” “我先在这里吃点吧……谢谢你了。” 她又拿出一张千元钞票,对他说“不用找了”,然后走下车,上了台阶。她的行李箱不算大,但不知装了什么,只见她的背影倾斜得厉害,像在搬动重物。大岛总感觉,她背后散发的疲劳感应该来自今晚将会到达双叶的那个男人。 虽说镇子很小,不过他们应该也不会再碰面。就像忘掉其他客人那样,大岛很快忘了那位女客,一分钟后到达车站。 六点三十二分。 因为是星期五晚上,正好到站的下行列车带来了比平时更多的乘客,可他们都径直穿过了出租车候客点,朝公交车站走去。 积雨云像屋檐一样出现在城镇上空。这雨若干脆下下来,或许还会有客人搭出租车。然而云团虚有其表,迟迟挤不出什么雨滴。大岛下了车,跟同行一起感叹生意不好,同时觉得外面异常闷热,汗水都粘在了皮肤上。 虽说没刻意去想,他心里还是有些惦记,忍不住在车站涌出的人潮中寻找貌似跟女人有约的中年男人……因为他很好奇,到这里来跟那个女人碰头的男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女人管以前跟她一起到这个温泉小镇来的男人叫“瘟神”。今夜跟她相约的人是否还是那个男人?他有种感觉……应该是。 女人说她十六年没来了,那是否意味着她也与那个男人分别了十六年?不知为何,大岛觉得她就是这个意思。十六年……对,他惦记的就是那个说法。 一般被问到“多少年前”,都会回答个概数,比如“十几年前”或是“超过十年了”。十六年这个精确的答案似乎意味着她与男人的关系特殊,哪怕相差一年也意义巨大。女人手上那个看似沉重的行李箱,莫非装着她与男人十六年的岁月? 尽管没什么凭据,只是茫然的感觉,但是两分钟后,他意识到自己的直觉其实很准。 大岛请同行帮忙看车,叼着香烟走向告示牌。 那个女人刚才究竟在这里研究什么? 她好像在看海报右侧……他走向印了烟花照片的大海报,并且在看到的瞬间皱起了眉。 介绍六日町祭典烟花的海报并没有什么格外吸引人的地方。不是这张。女人看得出神的是海报旁边的人脸照片。 刚才她提到了“车站那张照片”。当时她正好在谈论出租车里的照片,所以她说的应该是“贴在车站的人脸照片”才对。女人说,那张照片也是骗人的……是不是那张照片跟真人完全不一样的意思? 那张比普通海报尺寸还小一圈的纸上印了四张脸。 这些都是犯下重案要案,被全国通缉的人。其中唯有一个男人的脸上带着笑容。那张脸翘着嘴角,露出了整齐健康的牙齿,又是娃娃脸,与其他三人阴沉的面孔截然不同,充满了生气,乍一看是个与犯罪完全无缘的人。 然而,大岛之所以被那张脸吸引,却不是因为那人的长相,而是底下的名字。 石田广史。 所以,他的确没听错“石田”这个名字,那女人说的就是“石田”。她可能不知道,男人预约旅馆时用了“西田”这个假名—— 不,大岛无法移开目光,还有另外的原因。 此人涉嫌杀害东京都西池袋黛安酒吧老板夫妻,夺走四十二万日元现金。而吸引了大岛目光的,是照片里的男人作案的日期。海报上记载的日期是大岛成人那一年,因此是十五年前。那年的六月二十六日。而且,今天是六月二十五日,这个案子到今天就整整过了十五年…… 积雨云越来越阴沉,第一波雨点已经落到了脖子上,可是大岛几乎没注意到。 女人把这个案子发生的日期当成了重要的纪念日,就像他的成人仪式一样,深深镌刻在了记忆中……她在案发前一年跟这个男人来过小镇,所以才会说十六年前…… 而且,她还管这个男人叫“瘟神”,因此才会说这张照片撒谎。因为单看照片,石田广史虽然面容瘦削,却没有脸颊凹陷形成阴影的穷酸相,反倒给人一种清爽的印象。 然而,他其实是个为了区区四十二万现金不惜杀人的暴徒,脸上可能也渗透了那种凶恶罪犯的阴影。 大岛看了一眼手表。 下午六点四十分。 可能是他想多了。一来,他不确定那个女人是否在看这张通缉海报;二来,石田这个姓可能也是巧合。说不定那个女人跟海报上的案子没有任何关系。 只有一点很清楚。 今夜零点之后,石田广史的照片将不再有任何意义。无论石田今天潜伏在日本什么地方,到了明天,他就无须再惧怕警察和他人的目光。现在,这个石田可能是全日本最度日如年、心烦意乱的人。大岛当年应该在电视新闻或报纸上看到过这个案子。可是十五年的岁月和期间发生的无数更大的事件已然将它埋没,现在他只能说,自己仿佛第一次得知那件事。案子被一个女人突然带到了小镇上,与大岛的平凡人生发生了短暂的交错。这并非多想……石田的姓也不可能是巧合。那个女人的言行绝对谈不上正常。他亲眼看见了。那个女人把之前叫他传递的像纸条一样的信从桥上扔进了鱼野川……可是,该怎么做?仅凭这点情况,警察会出动吗?若是出动了,最后发现女人与案子没有任何关系……那个人看起来很善良,他不希望给她平添麻烦。然而,如果跟那个女人相约在这里碰头的果真是警方正在通缉的杀人犯……这个凶手可能躲在某个地方,心跳伴随着秒针的节奏,正焦急地等待明天的到来吧。 大岛因为两种完全相反的意义焦躁不安。他有生以来头一次面对如此重要的抉择。去年被裁员固然是人生的一大转折,然而他当时没有选择的余地,尽管心中痛苦,却不需要迷茫。现在,他却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应该报警……还是不用报警?这个迷茫很难找到答案,手表的秒针一刻不停地抹去时间。山间小镇的夜晚随着雨点落下而到来,这是照片上的人花了漫长的十五年,焦灼等待的最后一夜…… 他必须立刻做出决断,等到明天就太迟了。如果让一个杀人犯获得自由,大岛将会后悔至死,迷茫一辈子。他会始终惦记着,那天晚上到镇上来跟女人碰头的西田,会不会真的是杀人犯…… 距离明天还有五小时二十分……不,五小时十九分。 十五年前,昭和五十×年六月二十六日,第一个在池袋西口繁华街的黛安酒吧发现凶案现场的人,是店里半年前雇佣的酒保——石田广史。 那天凌晨三点多,石田送走最后的客人,接着收拾店铺,三十分钟后走了出去。当时老板夫妇还在店内计算当天的营业额,因为数字对不上,老板和负责招呼客人的妻子发生了争吵。因为这件事,石田只是草草收拾了一下,便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可能因为过于慌张,当他步行将近二十分钟回到巢鸭的住处时,才发现自己把钱包落在了店里,只得步行折返。 夏至刚过,石田四点半左右回到店中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他看见店门没锁,猜想老板夫妇还在里面。他开门一看,的确没错,两人真的在里面。只不过两人都变得与一个小时前大不相同——老板向井信二的胸前插着一把菜刀,倒在地上。妈妈桑杉江则俯伏在旁边卡座的沙发上。两人浑身是血,连桌子、吧台和墙壁上都溅满了鲜血。 要走到店里打电话,就不得不跨过两人的尸体。石田实在没有那个勇气,便一口气跑到了车站门口的派出所。五分钟后,他带来一名巡警。 巡警通报后,调查人员马上赶往现场。在此期间,石田对巡警描述了发现惨案的过程。过后回想起来,这是石田试图以第一发现者的身份瞒过警方的视线。 成为第一发现者有一定好处。石田事先准备好衣服,在犯罪现场换下了身上染血的服装,但是他不知如何处理双手和鞋子上的血,以及凶器菜刀上的指纹,所以他这样搪塞道:“我以为老板还活着,就忍不住抓着菜刀,想把它拔出来。”不仅如此,他还自作聪明地对巡警发表了一番推理:“妈妈桑最近跟店里一位客人走得很近,可能老板不高兴,跟妈妈桑吵架后,怒气上头,抓起了菜刀,杀了妈妈桑后又自杀了……”他还补充道,不仅是今晚,老板夫妇关系早有不和,店里的六位女公关都能证明这一点。 他虽然脑子很聪明,但有时会做些令人难以置信的蠢事,所以大家都不怎么看得起他—— 后来,一位女公关这样评价石田。其实,石田的犯罪过程中也有一个只能称之为愚蠢的失误。在等待池袋警署调查人员赶来,并且记录石田的证词时,巡警发现老板向井还有一点微弱的呼吸。尽管只是奄奄一息,好在马上叫了救护车,向井奇迹般地得救了。三天后,他脱离危险状态,完全恢复意识,并告诉警方“凶手就是石田”。 那天临近月末,石田亲眼看见老板从客人那里收回了很多赊账,手提保险箱里装了不少现金,因此策划了犯罪。首先,他趁老板上厕所时杀害了妈妈桑杉江;接着,他又趁老板出来,吓得目瞪口呆的空当,操起菜刀朝他扑了过去。老板向井信二平时不在店里接客,而是在后面负责运营和后勤。不过他爱好钓鱼,不时亲手处理自己钓上来的鱼,端给客人吃。因此,店里放着一把三十厘米长的刺身菜刀,它成了石田趁手的凶器。 其实没等被害者亲自作证,警方在案发之后就断定了石田是真凶。向井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石田趁乱逃走了。另外,凶器的刀柄上发现了石田的指纹。女公关又证实石田赌马失败,欠了不少钱。店里还接到过疑似暴力团伙的催债电话。 行凶时间是凌晨三点半左右。其后,石田回过一次住处,但那是为了把抢到的钱藏在家中。凌晨四点左右,送报纸的少年目击到石田走进出租屋房门。后来警方展开调查,在石田房间门口发现了被害者的血迹,应该是被印在他的鞋底,从现场带了过去。 向井被救护车接走后,石田意识到计划失败,悄悄离开现场回到住处,带走了四十二万现金和一些随身物品。一名住户目击到石田提着运动包,神色慌张地从出租屋后门逃跑了。 凶手竟然没有确认被害者死亡,就假装第一发现者跑到派出所报案,这个愚蠢的举动令警方忍俊不禁。由于那片地区开设了许多挑战法律底线的色情店铺,又是犯罪多发区域,这起案子放在其中一点都不稀奇,警方一开始也认为能够轻易逮捕到这名凶手。 然而事与愿违,石田广史逃出后门消失后,整整十五年都没有被警方追查到。 不,从公诉时效成立的法律意义上说,十五年还没过去……[小说发表时此类案件在日本的公诉时效为十五年,但从二〇一〇年四月二十七日起,此类案件的公诉时效被废除。]还剩下几个小时。准确来说,还有四小时二十七分钟—— 我一边接听出租车司机大岛成树的电话,一边看向警署的挂钟,确认了时刻。 晚上七点三十三分。 大岛最终犹豫了半个多小时,才给隶属于六日町警署的初中同学山根打了电话。山根忙着加班,把电话内容简单概括了一下,将工作完全托付给我。他之所以在一课刑警中选择我,是因为想起了我以前在忘年会或是别的聚会上热情讲述过这起案子。 虽然警署门口也贴着通缉海报,不过纵观整个六日町警署,最关心这起案子的人,的确就是我了。案发当时,我隶属于东京上野警署,虽然与发生在池袋的案子没有直接关系,但也听说了不少消息,并对案子产生了兴趣……我当年三十二岁,与凶手同龄,虽没有赌马,却沉迷自行车赛赌博,欠下了对公务员来说难以想象的巨额债务,连妻子也提出了离婚。 尽管当时我也嘲笑过凶手没有好好确认杀害目标是否死亡,但心里总觉得有点虚。因为我感觉那个愚蠢的凶手跟自己有点像。 两年后,我与妻子离婚,调动到这个离家乡长冈很近的小镇,彻底戒掉了赌瘾,开始带着使命感完成这份平凡的工作。我把父亲死后留下的房子卖掉,偿还了欠款。不久后,我跟镇上的一名女性结婚了。 现在,我们租了一间小房子,过着还算幸福的生活,偶尔也会回想当年——东京,案子,还有宛如赢不了的自行车那般,毫无意义地焦虑空转的自己…… 不过,山根把那通电话转过来之后,我听着大岛成树的描述,已经顾不上怀念东京和那起案子了。 “女人走进角灯后,已经过了快一个小时,对吧?” 确认完这一点后,我对大岛道谢,并报上自己的手机号码,请他有新情况马上联系,接着挂掉电话,看了一眼手表。 晚上七点三十九分。 首先,我找到角灯的电话,马上打到店中。我也经常光顾那家小酒馆,跟老板泷口夫妇比较熟。 “那位女客二十分钟前就走了……会不会到您那边去了呀?” 老板接了电话,回答我的提问。 “我这边?” “警署啊。她付钱的时候问我警署在哪里,我就告诉她了。您这电话是在警署打的吧?……啊,等等,我老婆有话要说……” 通话暂停了片刻。 “她离开后,好像去了玩具店。” “玩具店?” “嗯,是该叫玩具店,还是小孩子的杂货店呢……你知道的吧?就在我们店隔壁。” 那位女客离开没有五分钟,泷口的妻子发现她忘了东西,便追了出去。她先往车站方向走,但是没找到人,便原路折返,正好碰见她从附近的杂货店买了东西走出来。女客接过她落下的东西,向老板娘道谢,接着又问斜对面的居酒屋开到几点。老板娘回答:“开到十点半左右。”女客便说:“那还可以坐很久呢。”当时雨已经挺大了,老板娘还打着伞把她送到了居酒屋门口。 “唉,真不好意思。我老婆回来后只说她把东西送过去了……那位客人现在应该还在田舍屋。她怎么了?” 我给了个含糊的回答。 “她落了什么东西?” 我又问。 “手表。放在桌子角落了……” 我“嗯”了一声,请教了杂货店的电话号码,刚准备挂掉电话,突然想起一件事。 “那位女客为什么把手表从手上摘下来了?” 对方的回答让我很意外。 “不是从手上,是从脚上。她好像是从右脚踝上摘下来的。我记得那是一块男款的金表。” 女人坐在吧台旁的餐桌座位上,点了一份咖喱饭,但是只吃了一半就说:“咖喱饭很好吃,但我没什么食欲。”接着她双腿交叠,好像陷入了沉思。由于妆化得太浓,她的脸看起来反而有点显老,不过外衣底下大胆露出的腿部曲线还很紧致。然而,老板注意到的并非她的美腿。 “她发现我在看,就把手表从脚踝上摘下来了……还说什么‘我瘦了很多,戴在手上会掉’。我只觉得她是自然而然地叠着腿,老婆却冷冷地说,‘那是故意翘给男客和你看的。’她甚至说‘那人知道自己双腿的商品价值’‘嘴唇也散发着欲望,好像恨不得整个身体像吸盘一样把男人吸过去’……” 如果说角灯的老板夫妇是这天跟女人接触的第三组证人,那么下一组证人就是与角灯相隔三个店面,更靠近车站的杂货店里正在看店的胁田富久(七十二岁)。 “你说那个女人啊,对,刚才还在……她买了四百日元的烟花套装,里面有仙女棒,还有地老鼠……我问她是不是买给孩子的,她笑着说,‘孩子太麻烦了,我没有生。不过这样一来,我就永远是孩子,看到烟花和玩具就忍不住买,真让人为难。’不,她穿的衣服和说的话都很没品,但感觉并不是坏女人,挺讨人喜欢的。那女人还说,‘我过几年还会来,老太太您要一直健健康康等着我哦。’” 第五组证人是田舍屋老板鬼头泉太郎。他表示,女人一掀开短帘走进来,他就知道这人有问题。 不过,这位老板对她的印象也不坏。她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似的倒在最角落的座位上,先说了一句“我身上没什么钱,便宜的酒就好”,然后点了冷酒和当地特产煮车麸,还挤出满脸皱纹,笑着说“真好吃”。她的笑容天真无邪,能让人忘掉那张脸上的厚重妆容,因此老板也对她有了好感。 老板四年前失去了六十二岁的伴侣,其后靠着大学刚毕业的儿子帮忙,勉强维持着店铺。尽管这家店只有三十多平方米,但每天都坐满客人,两个人几乎照顾不过来。不过这天晚上下起了雨,因此除了那个女人,店里只有两桌客人。由于店中清闲,只能听见越来越大的雨声,还有电视直播棒球比赛的声音。 “我看您是来旅行的吧……今晚有地方住吗?” 他见女人拎着行李箱,心里有点好奇,便问了一句。 “我住在河那边的双叶。本来跟旅伴约好了在旅馆见面,不过他还没来,所以我在这里打发时间。” “为什么……不在旅馆等呢?那边也有饭菜。” “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会来。要是他不来,只有我一个人,那我就不住旅馆,直接搭最后一班车回去了。” 女人说完,找他借了电车时刻表,然后笑着说:“我好像已经有点老花眼了。”接着,她又请老板的儿子夏雄代为查看了六日町站和越后汤泽站的末班车时间。 “新干线的末班车是十点二十分……” 她嘀咕一声,从包里拿出一块貌似男款的金表,查看了时间。 接着,她又说:“电话借我用用。” 然后,她拿出小本子,好像要查电话号码,不一会儿却啧了一声,转头问他们: “你们知道双叶的号码吗?” 夏雄又帮忙查了电话号码,接着女人就站起身来。电话摆在吧台最角落。女人刚要伸手拿起话筒,电话突然响了。 老板看了一眼店里的时钟,又瞥了一眼儿子,然后拿起了话筒。妻子死后,他瞒着儿子跟公路旁一家小饭馆的女老板交往,还约好了她今晚打电话过来。 老板对着话筒说了几个“好”,不到一分钟就挂了电话。他再看一眼时钟—— 八点三分。 女人站起来,拿了话筒,打给双叶旅馆。 “请问西田先生到了吗?哦……那边没有联系吗?” 对方应该是回答了“没有”,女人失望地喃喃道:“是吗……”就在那时,玻璃门敞开,一位常客走进店中。 老板喊了一声“欢迎”,女人也朝那人看了一眼,但很快就漠不关心地转过脸,继续跟旅馆通话。 “雨好大啊。” 客人坐在吧台中央,接过夏雄递来的毛巾,擦了擦雨水打湿的头发和白衬衫。 “吃点什么?” 老板似乎有点紧张,声音略显僵硬。客人使了个眼色,暗示他“自然一点”,然后说:“我开车来的,不要酒。给我随便做点吃的吧。” 那位客人就是我——堀内行浩,四十七岁。我给杂货店打完电话,又打了一个电话,接着便开车过来了。准确来说,我正在争分夺秒,因此是边开车边打第二个电话,并且在到达停车场后拨通了田舍屋的电话。我让他只回答“好”,然后对他说:“我要调查你店里的女人,等会儿我进去了,你也别说我是警察。”接着,晚上八点五分,我在手表上查看过时间后,掀开短帘,打开玻璃门,出现在女人面前,成了当晚第六个……也是最重要的证人。 不,走进店里的人虽然是我,但应该是女人在我面前登场了。 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打电话的女人,总感觉对她有点印象。 有印象的并非面容,而是说话的声音,还有靠在墙上,仿佛光站着就疲惫不堪的忧郁背影。还有—— “不好意思,一会儿西田先生来了,能麻烦你转告他,给田舍屋打个电话吗?对,就是过了河往车站方向走,路上那家居酒屋……你告诉他,我在店里坐着。名字?你跟他说是一个女的打电话找他,他就知道了。” 说完,她挂断电话,落座时遇到我的目光,立刻反射性地露出了娇柔的笑容,仿佛对此无比娴熟。 这些都触发了我的记忆。于是我假笑一下,认认真真端详着女人的脸。 “哎,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其实,这些都是装的。 “嗯……应该是东京池袋的……对了,是黛安酒吧吧,你在那家店里工作。我去过五六次呢。呃……不好意思,我忘了你叫什么。反正那只是工作用的名字,不是真名吧。” 由于比较慌张,我干脆演起了戏。现在顾不上像平时查问那样,一点点逼对方说出真相。 女人突然收起了笑容,冷冷地说: “你认错人了。” 说完,她便转了过去。 或许我不该一上来就提池袋和黛安。如果我只含糊地说“以前在东京……”,对方可能会主动补充细节…… 然而,我也顾不上后悔。 “你的确是下来的人吧。” 我又说了一句。 “下来的人?” “我们管东京来的人叫下来的人。看你的打扮就知道了。” “那上去的人是什么打扮?你好过分啊。”说完,她又笑了起来,“我以前也是上去的人,因为老家在北上。” “在东京哪里?” “现在是千叶。以前也在东京的店里待过,但是跟池袋方向相反……女人只要化浓妆,长得都差不多,所以你肯定认错了。” 不知不觉,我就跟她混熟,之后交谈了将近一个小时。然而,除了大岛已经提供过的信息,我几乎没有打听到别的内容。 在居酒屋里也提到了她跟男人相约在双叶碰面的事情,但并非女人直接说出口,而是老板发现我的焦躁,在旁边帮忙说了一句:“你跟这位客人套近乎也没用,人家已经跟情郎约好今晚在双叶碰面了。” 反倒是女人对我十分好奇,我除了姓名与年龄,其他全都没说实话。我有个小学同学,目前在长冈的食品工厂负责后勤,我就把他的经历和现在的生活全都套到自己身上了。我试图在聊天时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一些关于她的问题,她则比我更不动声色地用别的问题搪塞过去了。比如我问她叫什么名字。 “由香理。” 她回答。 “那是店里用的名字吧。这里不是那种店,你就告诉我真名嘛。” “……不要,我只要一个人知道我的真实面目和姓名就好。” “是说和你约了在双叶见面的那个人吗?” “不对。是另一个人……那只是一个晚上的关系……甚至连关系都算不上。” “怎么,你现在等的这个人不是‘情郎’吗?” “对,不是。所以我也没等他,他来不来都无所谓。不说那个了,你刚才明明说有老婆和女儿,怎么跑到外面来吃饭……” 就这样,最后都是我被迫回答她的问题。“我老丈人身体不好,老婆跟女儿一块儿回家照顾他了。”我只能竭尽全力回答她的问题,完全没有时间思考自己该如何提问。 就这么过了将近一个小时,一位新客走进来说:“雨停了。”女人马上站起来,看了一眼电话。 “还没打来啊。” 她嘀咕一句,去柜台结了账。 “要去车站,还是旅馆?不如我开车送你吧。” “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随缘吧,等出去再决定。” 女人如此拒绝后,关上了玻璃门。并不顺滑的门发出了空虚的咔哒声。那阵刺耳的响动似乎证明了这一个小时一无所获。我有点焦急。首先,我对女人还是毫不了解;其次,跟她聊天时,我愈发觉得自己以前见过这个人,只是越努力回想,记忆就越难以捕捉,让我烦躁不已。 这一个小时的收获恐怕只有“女人在刻意隐瞒身份”而已。她之所以对我问个不停,必定是因为不希望别人向她提问。女人的浓妆,刻意讨好男人的举动,还有她的声音,可能都隐藏着与犯罪有关的秘密—— 尽管我心中焦急,却没有马上追出去。因为这一个小时还有一个收获——尽管我不明白自己为何对这个女人有印象,但我们之间似乎产生了某种纽带。就算我不追上去,她很快也会来找我……不知为何,我对此坚信不疑。 我甚至自信地认为,那女人对我百般询问的另一个原因,是对我这个男人产生了兴趣。或许,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正如角灯的老板娘所说,她可能就是那种能让男人生出一厢情愿的厉害女人……只不过我的一厢情愿并非毫无根据。 “刚才那女的干了什么?” 老板小声问我。我回答:“现在还不能说。”然后,我看了一眼时间。 女人已经离开三分钟。 现在是晚上八点五十六分。 我又看了一眼手表确认时间。这回看的不是自己的手表,而是女人忘在菜单后面的金表——我不禁想,女人就像之前离开酒馆那样,故意落下了这块男表。可能为了让我有理由追出去,也有可能为了方便自己回到店中—— 一个小时前,我从警署驱车赶往田舍屋的途中分别打通了双叶旅馆和池袋警署的电话。 池袋警署由于完全没有新线索,似乎已经彻底放弃了案件调查,但是听我提到出现在六日町的女人后,还是产生了一些兴趣。当我问到“在逃的嫌疑人石田广史身边是否有这样的女人”时,对方回答:“目前警署的成员都不清楚,不过当时负责案件调查的栗木庄三刑警应该知道,我这边马上联系他,让他给你致电。”但是有个问题,栗木现在不在东京,可能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人。 九点十二分。 我正准备开车离开居酒屋的停车场,就接到了栗木刑警的电话。准确来说,栗木庄三去年已经退休,如今应该叫他前刑警。电话是从广岛打来的。 我马上说了关于女人的事情,问他是否在调查过程中遇到过这样的人。 “她后颈部下方是否有三连星一样的黑痣?” 栗木用步入老年的沙哑声音反问道。 我回答:“她在店里也穿着外套,看不见后颈……” “是吗……” 他只应了一声,然后陷入沉默。片刻之后,他又对我说:“是有这么个女人,名叫Mizuno Haruko……”接着他告诉我,那个名字写作“水野治子”。 她是当时在黛安工作的一名女公关,案发一年前开始与嫌疑人交往。案发不久和一年后,石田一共两次打电话联系过这个女人。第二次电话还保存了录音。石田对她说:“我的钱用完了,能不能借点给我。十万就够。”然后,他还要求她把钱寄到室兰邮局。栗木等一众调查人员专程飞到了北海道,但石田似乎察觉到治子在配合警方工作,并没有出现在邮局,并且从那以后,也没有再联系治子。水野治子是个老实、认真的女人,一直往家里寄钱供养残疾的弟弟,由于自己也缺钱,再加上不想被怀疑为石田的共犯,就积极配合了警方的工作。其后,警方陆续收到消息,先是有人发现石田在北九州市的钢铁厂工作,接着,下关、名古屋、小郡、德山都传来了目击信息,然而这些都是连信息提供者姓名都不太清楚的传闻,并没有推动调查进度。最新的信息是“在广岛闹市区后街的饭馆看见了他”,来自一周前。 “所以你才去了广岛?” “不,反正那些信息都不靠谱……我也不是真心过来找他的,而且我也退休了。只是早就想去安艺[日本古代行政区划的国名,相当于现在广岛县西部区域。]的宫岛区参拜,就当旅行了……不过正好临近时效,所以我虽然已经退休,还是先跟署里打了声招呼。” 他去了那个饭馆,发现报案信息应该是假的,因为这里的经营者和店员都没什么印象。 “不过,除去名古屋,从北九州到德山,基本每三年就会收到一些消息,最后的消息就来自广岛。而广岛正好是石田的老家。” “也就是说……” “嗯,也可以这样认为。随着时效的临近,石田在一点一点往老家走。” 说到老家,我想起来了,便对他说:“水野治子的老家是北上吗?” “她老家的确是东北,不过在三陆那边。我记得是气仙沼……啊,还有,那个女的对你说目前在千叶?去年退休前我去找过水野治子,当时她在大宫的店里。” 然而,这也无法完全证明那个女人不是水野治子。两人的家乡同在东北,现在又同在东京近郊工作,我觉得她是水野治子的可能性更大了。 “那个双叶旅馆对西田有什么说法?” “西田在三天前的晚上打了预约电话。他有口音,但不清楚是不是广岛口音……我等会儿再打电话去问问旅馆。” 一个名叫西田的男客预约了两人的住宿,并说他的同伴可能先到,而且两人都有可能要深夜才到,届时不需要准备晚饭,但他会把晚饭钱也付了。到了今天,他傍晚又打来电话,说还要晚到一些…… “假设电话是石田本人打的,他恐怕不会在六日町露面。我刚刚想到,女人可能是为了扰乱警方的注意……” “相当于替罪羊……” “是的。他反倒极有可能在广岛这边。或许,他发现有人报案,为了把警方的注意力从广岛转移出去,特意把女人约到了那个小镇……警方其实不会理睬那种信息,只不过我这个退休人员自费过来调查。逃犯本人则提心吊胆,可能因此做了不必要的举动。” “你是说,我和出租车司机都被那两个人耍了?可是,就算为了转移警方的注意,那样做不会反而招致危险吗?” “不,他潜逃了十五年,自由就在眼前……假设他在触手可及的距离遇到阻碍,其焦虑肯定异常强烈。那样一来,他很可能会干出对自己不利的愚蠢举动。更何况,我觉得那女人的行动就是在故意引起别人注意……” 她在人来人往的地方长时间注视通缉犯的照片,脚踝上戴着一块男表,还拐弯抹角地让镇上的人察觉到她背后的男人…… “那个女的现在在哪儿?” “六日町站的站台,角落的长椅上。” 我一边打电话,一边开车驶向车站。因为那个女人很可能去了车站……结果我猜对了。只不过,她不是为了坐车,绝对不是。女人猜到我会开车追过去,刻意坐在了门口转盘能看见的站台角落…… “她打算乘车离开吗?” “不一定。晚上八点以后,这里会变成无人车站,可以自由出入站台。” 九点二十五分。 上行和下行都要半个多小时才有车开过来。 “你要趁这三十分钟接近那个女人吗?我有一个办法确认她是否为水野治子。去年在大宫见到她时,我找她要了手机号码……这样吧,我九点四十五分准时打过去。请你在那个时间待在她身边。” 女人身上应该没有手机,因为她借用了田舍屋的电话——我正要提醒,但是改变了想法。用店里的座机更容易让别人听见电话交谈的内容……假设那个女人打电话也是为了让店里人知道她在等一个男人…… 我答应了他,然后挂掉电话,把车停在转盘角落,走上了车站台阶。站员办公室里还有人,我听他们提起一个名叫高木安雄的站员在傍晚时分看到一个奇怪的女人坐在站台上,于是给高木家打了电话。 听完高木的描述,我愈发认为女人在故意给镇上的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与此同时,那个女人还想让人知道自己准备在这里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所以才制造了曾经犹豫是否要在这里下车的对话。 可是到头来,我还是猜不到女人的真正目的,便穿过了无人的检票口。 九点四十一分。 此时我发现拿在手上的金表慢了五分钟,便对着检票口的挂钟调整了时间,接着走下通往站台的台阶。 坐在长椅上的女人回过头,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我与她之间隔着一点距离,但还是看到她露出了微笑。那个微笑掺杂着口红的颜色和雨水拍打的声音,透过鲜红的唇角流淌出来。 雨又下了起来。我缓缓走向她。她双腿交叠,一只脚没有穿鞋。那只高跟凉鞋就掉落在赤脚的下方。 女人一直看着我,用脚趾灵巧地勾起凉鞋,轻轻摇晃起来。 “你把表忘在店里了。” 我把表递了过去。 “谢谢,我也刚发现。” 她穿上鞋,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摩挲着脚踝部位,然后接过手表,放进包里。 “这块欧米茄手表是假的,所以丢了也无所谓……不过,你专程追过来只是为了这个?” 女人说着,抬起涂抹了眼影的眼睑,直勾勾地看着我。她的眼睛里也带着微笑。男人追上来的意图太明显了——她用眼里的微笑无声地表达。这只是女人的自以为是。她误会了我的意图,我只是身为刑警,希望了解这个女人的信息。如果她真的与在逃犯相约在这里碰头,那我有义务逮捕那个人。不仅是那个人,还要逮捕协助凶手逃亡的女人……我之所以追过来,仅仅是为了这个。仅仅是……然而,这是真的吗?在东京时也一样。我总会趁着繁忙的工作间隙走进自行车赛场,晚上则光顾有女人陪酒的店。当时我正在负责那方面的工作,所以每次打开门都安慰自己,这有一半是为了工作。正如我把梦想托付在自行车轮上,另一半梦想也寄托在了女人身上。我认为,这里也存在押中万车券[日本自行车赛赌券,指在一场比赛中押中万车券的话,就可以以一百日元的车券换一万日元以上。]的概率,能在一个又一个走过来陪酒的女人中,押中真正爱我的女人……这就是我当时沉浸其中的梦想。然而,自行车转向了与梦想相悖的方向,女人也抛下了我的梦想,快步走向别处,等我回过神来,已经深陷债务的泥沼,甚至面临被清除出警察队伍的危险。所以,尽管我瞧不起当时的抢劫案凶手石田广史,可心里还是对他抱有同情。如果我当时没有酒精中毒吐血倒下,恐怕过不了一个月,就会走上跟石田相同的道路…… 但是,在雨声和夜色中的站台上,凝视着女人微笑的眸子,我脑中瞬间闪过的并非石田的脸,而是当时那些女人的脸。一张张女人的面孔在我脑中散落,就像自行车赛场上空飞舞的落空投注一样。我就是忍不住想,自己以前好像见过这个女人。她是那些女人中的一个吗?然而,我不记得自己去过池袋。难道只是十五年的时间让我忘却了? 没错,十五年了。再过两小时十七分钟,十五年就过去了……不,再过两小时十六分钟。 “你要回东京……不,回千叶吗?” 我在女人旁边落座,这样问道。 “嗯……不知道。我没买车票,因为不知道哪边是上行,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 “其实我也不知道。因为这个站有两条线路。” 此时,上越线和北北线的站台都没有人,只有雨点打在地面上。我看着女人的侧脸,心想她也有两副面孔。我的体内也纵横着两条线路。一条是安安分分当警察,守护小家庭安宁的人生;另一条是沉溺于女人和赌博,虽然危险,但如同绽放的烟花般充满欢愉的人生。我并没有把那些自甘堕落的日子完全扔在十五年前的东京。我只是在忍耐。十五年过去,当那些近乎犯罪的日子即将迎来时效,我的人生再度开始寻求罪恶。女人的身体凑到了离我肩膀只有几厘米的地方。我很想抱这个女人。从拉开田舍屋玻璃门那一刻,我就很想抱这个女人…… “开车来的吗?我想去一个地方,带我去,好吗?” 女人说话时,身体发出轻微的声音。准确来说,是女人肩上的包里——我回过神来,看向站台的挂钟。长针指向九点四十五分。电话铃声沉寂下来,女人漫不经心地打开挎包,拿出手机,关掉电源,又放了回去。 她丝毫没有流露出对来电之人的关注,重新发起了对话。 “带我去水坝,好吗?” “可以是可以,大晚上的过去干什么?” “因为是晚上,所以才想去。” 我当然是一口答应,然后跟女人离开了车站。放在衬衫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栗木老刑警打来的……当我转身走向开来的车时,不经意间与一个靠在出租车上吸烟的年轻高个子司机对上了目光。司机看到女人,打招呼似的点了点头,接着又偷偷瞥了我一眼。我条件反射地转开了脸。那个人是大岛……我心里想着。虽然大岛不知道我长什么样,但万一他察觉到我是警察,对我打招呼,那就糟糕了。我让女人坐进副驾驶,对她说:“我上个厕所,你等我一会儿。”接着,我又向车站跑去。 高个子司机果然是大岛。我刚跑进厕所,他就打来了电话,对我说: “之前跟你说的女人,刚才跟一个男的走出车站,好像要驾车离开。男的转过了脸,天色又太黑,我没看清楚,但怀疑是石田。” 我苦笑一下,告诉他那人是我。大岛困惑地道了歉,然后问我: “你们要去水坝吗?” 这回轮到我满心困惑了。 “你怎么知道?” “不……那个,刚才我没好意思说,其实我偷偷打开了女人要我送到双叶的信……” 他看了里面的内容。 我说不准几点,反正今晚会去水坝,在那里碰头吧。 这就是信上的内容。女人提到水坝时,我猜想男人可能在那里等,因此没有感到太惊讶。大岛还告诉我,信上的署名是Haruko。 那个女人无疑就是水野治子了。 我谢过他,挂了电话,犹豫片刻之后,拨通了栗木老刑警的电话。 “我五分钟前给水野治子打了电话,怎么样?听见铃声了吗?” 听到这句话,我最后一次犹豫了。但那只是一瞬间。 “没听见铃声,也没看见她带了手机。” “是吗……但她有可能把手机静音了。过后你能悄悄看一眼她的包吗?对了,刚才说到三连星的黑痣时,还有一件事我忘了说。水野治子从后颈到身体前方……乳房的位置,有一串星星点点的烧伤痕迹,像星河一样。” 那个广岛传来的声音这样说道。此时,电车到站了,下车乘客的脚步声充斥着整个车站。两个男人走进厕所,我便转过身去,挪动到了墙边。老刑警继续说道: “我听那些跟她一起工作的女公关说……她跟石田好像不是普通的肉体关系。这点一直忘了跟你说。水野治子有一次在店里换衣服,说自己身上的伤痕是‘男人让我脱光衣服,在我身上玩仙女烟花’……而且她说起来还有点洋洋自得。” 上坡的道路越来越陡,雨势也越来越小。我们冒着大雨离开城镇,如今已经过去了三十分钟。 晚上十点三十二分。 我看了一眼仪表盘的时钟,最后对坐在副驾驶的女人问了一句:“为什么要去水坝?” “你很快就知道了。” 女人再次重复这三十分钟里已经重复过好几次的话,然后打开车窗,歪着脑袋看了一眼外面的黑暗。如果在白天,这里应该能看见下方的人工湖。 “你以前跟别人来过吗?那个跟你约了今晚在双叶见面的人……” 我又问。 “才不是。应该也算不上回忆吧……” 她的回答像谜语一样,半遮半掩。 “当时这里还在施工。” 她补充道。 的确,这座水坝建成不足十年。至于十六年前工程是否开始,我也不知道。 只不过,她刚才的话里有一点让我很在意。因为我感觉她在说,“建水坝的时候也来过一次”。 建水坝的时候你也来过这里吗? 我正要提出这个问题,女人却先说话了。 “在这里停车。” 车子已经开到了横跨人工湖的水泥桥中段。车一停下来,女人就从后座抓起装烟花的袋子,又从包里拿出火柴,走了下去。她走向栏杆。我已经猜到她要干什么。果然,她用火柴点燃了烟花……桥上虽然有路灯,但夜色更胜一筹。我只能隐约看到女人的动作,无法看清她手上的东西,但是没过一会儿,那边就亮起好似仙女棒的火光,证实了我的猜测。 她不断点燃仙女棒,又扔进湖里。我虽然知道她在干什么,却不明白她为何这么做。她为何要专程跑到山里来玩小孩子的烟花……不过,我更在意的是女人放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包。 她无疑是水野治子,那么石田可能会联系她的手机。无论她来到这个山间小镇想干什么,也不管石田目前在什么地方,拿到她的手机,或许就能给这个毫无意义地拖延了十五年的案子打上终止符。假设石田没有用手机联系她,现在还来得及查出其所在地并将其逮捕……晚上十点五十分,还有一小时十分钟。 雨水化作无数发光的微粒,落在车前窗上,仿佛积雨云覆盖的星空又短暂地露出了真容。我透过窗户监视女人的行动,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伸进她的包。山间的夜晚弥漫着无边无际的寂静,除了我的心跳声,周围连虫鸣都听不见。由于在黑暗中摸索,我没能找到手机,还不小心把包推到了汽车地板上。于是,我慌忙打开车厢灯,拾起掉落的东西。好在只有那块金表从包里掉了出来。我飞快地拾起它,正要塞进包里,却发现—— 晚上十点四十五分。不,四十六分—— 表比车的时间晚了五分钟。 可是,我在穿过检票口时应该调过时间。车上的时钟跟车站的时钟一样走时准确。如此一来,可以想到的理由只有一个——我刚才去车站厕所打电话时,等在车里的女人又把时间调慢了五分钟……可是,为什么? 女人把剩下的烟花用力往远处的黑暗中一扔,似乎要转过头来,我慌忙把表塞了回去。 “为什么要放烟花?” 她没有回答,而是坐进车里对我说: “回城吧,我要去双叶。” 我原地掉头,往城里开去,没走多远,女人就说:“刚才居酒屋有别人,我才说你认错人了。其实我以前在池袋的黛安酒吧工作过,用Haruko这个真名。” 说到这里,她转头看向我。“做了一段时间。” 黑暗中,我感觉到了她眼里的微笑。还有一小时七分钟…… 当然,女人不可能记得我。因为我不是黛安的客人,只是骗她而已。 “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 “假的吧。” “我为什么要说谎?是你把我遗忘了吧。因为我一说认错人,你就相信了。我对堀内先生记得可清楚了……当时我因为男人而缺钱,是你帮了我。” 她的声音很稳,不像在撒谎。然后她又说:“今晚也帮帮我,住在双叶,好吗?” 这女人真不简单。她本不可能记得我,却把我说成难忘的人,要用那甜美的话语钓我上钩,共度一夜……然而,她的谎言有些过头了。当时我跟石田一样负债累累,绝无能力借钱给别人。 不,这是真的吗?我突然没了自信。我隐约记得……自己在很多店都欠了钱,无法继续在上野混日子,好像也去过新宿和池袋……说不定,我真的去过黛安。如果我不顾自己的困难,对女人言听计从,到处凑钱帮她的忙,进而在债务的泥沼中越陷越深……当时,我利用警察的身份和一些金钱睡过无数的女人,其中几个的长相和名字早已被我遗忘…… “可以是可以,但我身上只有住店的钱。” “不是钱的问题,我只是不想一个人住旅馆。” “如果那个男人已经来了呢?” “他绝对不会来。” 她的声音过于肯定,我忍不住看向副驾驶。对向车道的街灯从女人脸上滑过。我看到她的侧脸瞬间闪过了阴暗而冰冷,难以称为微笑的寂寞表情。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女人。 我并非只接触过女公关。从事警察工作,也使我接触了许多其他女性。 那个人也是其中之一。某天,她来到警署,提交了莫名失踪的丈夫的搜索请求。她只是个说话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妇。不过,她看起来疲惫不堪,动作迟钝,身形发虚,像是丢了魂的空壳……这就是我对那个人的模糊印象。半年后,我发现自己当时的直觉应验了。因为警方在她家地板下方挖出了已经化作白骨的丈夫尸体,并将她逮捕归案。 水野治子跟那个女人很像。当然,面容和体形都不一样。这个女人更讨人喜欢,还有着一股善良的气质。不过,两者都给人宛如空壳的印象。比如微不足道的眼神,一点小动作,双腿交叠的方式,靠在墙壁或椅子上的姿态…… 现在,女人正用自己的手机给双叶旅馆打电话。 “你好,我是西田的同伴。这么晚了,不好意思,我这边两个人现在就过去……是的,零点以前可以入住。” 现在再听她的声调和语气,果然跟那个女人很像。难怪我会感觉似曾相识。我总算想起了一个女人,这件事激发了我的想象……晚上十一点二十一分,随着零点逼近,不知何时又下起的雨越来越大,宛如洪水般顺着前窗倾泻而下。并不存在的秒针跳动声在我耳中回荡。我在混乱中思考,石田是否还活着?这女人说的“还在修水坝”的“当时”,会不会是石田死亡的时候……石田死亡的时候……石田被杀的时候……杀了石田的时候。那些烟花是为了供奉沉睡在人工湖底的那个男人吗? 除了不为人知的供奉,杀死石田的凶手还要做一件事。她必须制造石田还活着的假象,还得保证警方在时效过去之前绝对接近不了石田。凶手有个身患残疾的弟弟。如果是她让弟弟联系西日本各地的警察,告诉他们“看见了石田”,又让他以西田的名义给双叶旅馆打电话…… 十一点三十一分。还有二十九分钟。可是,如果石田已死,今天这个日子就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从石田死去到现在,还远远没有经过十五年。然而,凶手希望今天具有特殊的意义,因为她要让别人认为石田还活着……为此,她让好几个镇上的人成了证人和目击者。车子驶入城区,我故意绕了远路,所以经过了车站附近。隔着雨幕,可以看到前面的车站。那里还亮着灯。接近零点时,长冈方向还有一辆末班车会经过这里。现在距离零点还有二十分钟。 在横渡鱼野川之前的拐角,我停了一分钟。在那里向右拐就是警署。现在还有十五分钟。石田已死只是我的猜测,如果他还活着,或许来得及。我可以把女人带到警署,命令她交代石田身在何处……就算无法逮捕,我也算尽到了警察的责任。可是那样一来,我就不能抱她。若要得到她的身体,我可能会使一桩案子永远得不到解决。说不定,连我的人生也…… “你怎么了?” “不,没什么。” 车子下了桥,接下来这段路,仿佛不是我在驾车,而是我们乘着流向零点的小舟,自然而然来到了旅馆门口。下车前,女人抬起一条腿放在座椅上,摘下脚踝上的金表对我说:“送你了。虽然是假货,但是旅馆的人看到,也可能会以为你是有钱人。” 我皱起眉。 “你什么时候把表戴上的?” “你在车站上厕所的时候。” 为什么——我用目光询问,女人只是摇摇头。那块表显示的时间跟车上一样。十一点五十三分。那么,她包里那块慢了五分钟的表又是怎么回事? 女人把行李递给旅馆里走出来的老板,然后下了车。我把车子开到院子一角的停车场,花一分钟想了想。假金表有两块,都慢了五分钟——其中一个会不会是石田的?女人是否想把留有石田指纹的手表故意忘在旅馆,然后离开? 最重要的证人不是我,而是这个旅馆的老板和员工。万一警察来了,大家都会这样说: “是的,快到零点的时候来的。男人故意挡着脸,很快就进屋了。离开时也是……对,我在房间里看到了,落下的金表当时的确戴在男的手上……是吗?金表上验出了通缉犯的指纹啊……那昨天那位男客应该就是罪犯了。不过,如果他住在这里,那天晚上时效就过去了,就算知道是他,不也没办法了?” 如此一来,警方就会被植入石田还活着的认知,而且再也无法出手解决案子。 我不是证人,而是被女人选中,扮演通缉犯的人。她之所以在镇上来回走动,可能就是为了寻找适合扮演那个角色的男人。其实,这个女人的计划应该会失败。按照计划,可能明天就会有人打电话给六日町警察署报案,说“昨天我在镇上看到了通缉犯石田广史”。然后,从站员到旅馆工作人员都会直接或间接地给出证词,证明石田还活着。只不过,出租车司机对女人的演技过于敏感,早早打电话联系了警察,而女人并不知道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人是警官,反倒选择了他来扮演石田广史。 不过,因为男人吃过不少苦的水野治子虽然没看出我是警官,但应该看出了我是个花心的男人。我现在舍弃了警官的立场,正在试图隐瞒一项已经昭然若揭的犯罪…… 我下了车,还没走到旅馆门口,胸前的手机就震动起来。一定是栗木老刑警打来的电话。现在还来得及。只要接了电话,就来得及。 我关掉手机电源,走进大门,侧着脸不让别人看见,跟已经填好住宿卡的女人一道被工作人员领进了二楼的房间。深夜的旅馆被雨声笼罩,安静得仿佛空无一人。狭窄的房间里已经铺好两床被褥,除却棉被上俗气的颜色,整个房间显得无比煞风景。 工作人员一走出去,女人马上问:“现在几点?” “十一点五十七分。” “那就已经过零点了。那块表慢了五分钟。” 女人微微松了口气,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又找到杯子,把东西放在了归置到墙角的桌上。女人没发现我把金表的时间调了回去,所以现在还有三分钟…… 我站在桌旁,一口气喝干了她倒在杯里的啤酒,然后问:“你真的跟男人约了在这里见面吗?” “那个男人不就站在这里嘛。” 女人穿着外套坐在被褥上,抬头看着我。她的指尖伸向我的胸口。雨声猛地变大,秒针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随后,是烟花绽放的嗞嗞声……发车铃声。十一点五十八分的末班车已经离开,车站应该已经熄灯了。还有两分钟……不,还有一分钟。我也熄了房间的灯,身体倒向黑暗,把手伸向那个女人。但不知为何,我感觉自己独自坐在熄了灯的车站。空无一人的,黑暗的站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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