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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者  作者:多纳托·卡瑞西

“你有没有听说过邪恶论?”

西蒙·贝里什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图书馆里。米拉坐在阅览室的一张长桌边上,她四周环绕着年代久远的书架,上面的书被高高堆起。桃心木桌面上零零散散地放着各种书,全是贝里什从书架上找出来的。这会儿,他焦躁不安地在米拉身边走来走去。而希什却在宽敞的空间里心满意足地到处乱跑。

图书馆里只有他们几个。

“没有。”米拉回答。

“首先,我觉得有必要明确的是,这和恶魔或撒旦、上帝或圣人无关。”

“那它和什么有关?”

“和异教团体的思想有关,它和宗教没有关系,如果是宗教性活动,那么到目前为止发生的就都应该是带有祭祀仪式的谋杀案,这种案件的特点是具有明显的象征符号,而且会重复相同的死亡仪式。当然,我们的谋杀案里有许多相似点,但我们更应该关注不同点。”

米拉在贝里什的眼中看到一种不同于往常的光芒,仿佛处于愉悦的顿悟中一样。“好,共同点我们已经都知道了。”她说,“杀人犯都是在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再次现身的。头两起案子里,杀人动机是仇恨。”

“看起来似乎是这样。”贝里什纠正她,“但其实并非如此。”他提高嗓门分析起来,“罗杰·瓦林杀光了医药企业主全家,是因为能够延长他母亲寿命的药太贵了?这样的理由太站不住脚了。”他把双手放在身体两侧。“娜迪亚·尼韦尔曼杀了老公的律师。但居然没有找她老公算账?”

“她想让他在恐惧中度日。”

“那为什么她自杀了?”

米拉沉默了。老实说,她没有想过这一点。对约翰·尼韦尔曼的折磨历时太短了。

“正如你看到的,这两起案子里,因仇恨而产生的复仇动机都很弱。现在我们再看看另外两名杀人犯的案子……埃瑞克·文森迪杀了‘挖墓人’,一个和他毫不相干的放高利贷的。”

“安德雷·加西亚的案子中,他和被害者也没有任何关系。”米拉确信地说,“他为什么会和一个毒贩有仇?我们查了,这名退伍军人在消失前并没有沾染毒品。”

米拉第一次看清这一连串事件中的矛盾之处。先前她太忙于排除恐怖袭击的假设,而疏于思考自己的理论了。“那么你的意思是那些人被杀,纯粹是因为他们罪有应得?”

“不,也不是这样。”贝里什把手放在桌上,倾身向前看着她。“答案就在邪恶论里。”

他拿起一本书,绕到米拉身边把它递给她,米拉看到那是一本年代久远的动物学书,书被翻到了讲述动物伦理的那一章。

“有一个人类学假设,恰好很契合这个主题。”

他指着一张图,一只母狮正在袭击几只斑马幼崽。尽管这张图是黑白的,但依然栩栩如生。

“看到这幅画,你有什么感觉?”

“不知道。”米拉说,“惊愕,也觉得有点不公平。”

“好。”贝里什简单回应了她一句,然后把书翻到下一页。

第二张图上,同一头母狮在用斑马肉哺喂自己的幼崽。

“现在又有什么感觉?”

米拉想了想。“我觉得母狮的行为至少是情有可原的吧。”

“这就是重点。母狮为了哺喂自己的孩子杀死斑马幼崽,这是善还是恶?当然,斑马会因为自己孩子的死伤心欲绝,但为了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饿死,这是母狮唯一的选择。世上没有吃素的狮子,对吧?善与恶的界限变得模糊难辨。在动物世界里,当一个选择是不得已而为之时,我们无法给出确定的价值评判。那对人类而言呢?”

“我们的进化程度更高。应该更容易区分善恶。”

“答案其实隐藏在另外一个问题里。如果地球上只有一个人,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不好也不坏……也许兼而有之吧。”

“完全正确。”贝里什说,“这两种力量根本不能被一分为二,它们不必全然对立,所以没有恶就不会有善,反之亦然。有时候,善和恶是习惯的产物,更重要的是,它们没有绝对的形式。事实上,邪恶论告诉我们:有些人的善行恰恰是另一部分人的恶行,反之亦然。”

“这有点像是在说作恶可能就是在行善,而为了行善,有时候也必须作恶。”

贝里什点点头,他对米拉这位新学生很满意。米拉十分欣赏他在论证过程中引导自己的方式。她没想到,邪恶论概括出她身为警察,每天接触案件的心得精髓,也解释了有关她的许多东西。

我从黑暗中来,也必须时不时地回到黑暗中去。

对于贝里什而言,孤独和多年来的边缘化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迹。显然,他迫不及待地想把长期积累的心得与人分享。米拉觉得自己很幸运。

“那么,现在告诉我:怎样把罗杰·瓦林、娜迪亚·尼韦尔曼、文森迪或加西亚这样的受害者变成一个杀人犯?”贝里什问。

“说服他们,他们要做的最终会造福他人?”

“没错。”他说,“然后呢?”

“对瓦林和尼韦尔曼来说,这不是复仇。在挑选目标的时候,他们选择的是自己熟悉的人。驱使他们这么做的不是仇恨,而是他们的经历。”

“娜迪亚·尼韦尔曼的动机是如此决绝,以至于她亲自到地铁站把牙齿的线索交给你后立刻自杀,以免被警察逮捕,但更重要的是,她对异教团体的信仰是如此坚定,就算选择死亡也在所不惜。”随后,贝里什补充道,“异教团体的创始人建立起一个新的社会群体,规模或大或小,制定它的行为准则,树立一套新的正义典范。”

“凯鲁斯激励了他的信徒。”

“他把他们从悲惨的生活中解救出来,教导他们,给他们一无是处的人生一个目标。他让他们参与一项伟大的事业:一个计划。利用他人的不幸贩卖毒品的毒贩,明明可以挽救更多人的生命、但唯利是图的医药企业家,本该捍卫司法公正、但使用欺诈手段使其客户逃避法律制裁的律师,剥削债务人、让他们倾家荡产的放高利贷者。杀手们选择这些人并不只是为了要惩罚他们的罪行。杀掉他们就等于根绝了一个问题。”

“这是一项使命。”米拉说。

“纳粹、千禧年说、拉斯特法里教的极端分子[20世纪30年代在牙买加兴起的基督教宗教运动和社会运动。],甚至是十字军东征都用邪恶论为自己的思想或行动找借口。”贝里什继续说,“他们称其为‘必要的恶’。”

“根据你所说的,凯鲁斯是一位导师。”

“远不止于此。”贝里什的声音变得低沉厚重,“他是一名传道者。”

最后这句话的回声飘到天花板,渐渐消散。刹那间,寂静再次占据了那座图书馆。

在互联网时代的网络统治下,这个曾经的知识宝库变成了一座过时的遗迹,就像飓风中的雨伞一样无用。不过,如果一场信息灾难突然让数字时代终结,人们还是会来这里的吧。贝里什心想。然后,他看着希什,他和它相隔了几百万年的进化差距,而这座图书馆恰恰证明了人类至高无上的地位。

不过,人类也有动物的本能,这是每个人最脆弱的部分。传道士就是通过它对人施加影响的。贝里什告诉自己。随后他又想到了那些失眠者。

凯鲁斯帮助他们消失,之后把他们从受害者变成刽子手。

西尔维娅可能也遭遇了相同的命运。不过此时此刻,贝里什不想考虑这种可能性。

“所谓的‘意识操纵者’可以分为很多种。”他试着循序渐进地解释,“愤怒播种者不用现身就能创造出一种邪恶的理想,期盼能让众人对此深信不疑:他们制造和传播虚假信息,煽动他人诉诸暴力。然后是寻仇者,他们可以对一群陌生人施加影响,让他们去消灭一个敌人。”贝里什在米拉背后弯下身,准备给她看另一本书,这次是本人类学书。在他倾身向前时,他闻到了米拉身上的味道,是从她的头发和脖子散发出来的。那是汗水和止汗剂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但并不令人讨厌,其实恰恰相反。那种偷偷摸摸的快乐不禁让贝里什自问,他有多久没这么靠近一个女人了?答案是,真的太久了。

“不止这几种,是吗?”为了回到讨论的主线,她问道。

“是的。”贝里什直起身回答,“事实上,还有第三种。而它才是我们要关注的……那就是传道者。”

他又想起凯鲁斯叫卡米拉·罗伯逊去安布鲁斯宾馆317号房间之前在电话里问她的问题——“你想要一个全新的生活吗?”

这是安眠主宰者在招募信徒时给出的承诺。

“传道者的主要特质是伪装,我们花了二十年时间都没找到凯鲁斯,想必他深谙其道。或许,他装作一个知心朋友潜入人们的生活。他关心他们,和他们建立起良好关系,然后赢得他们的信任。传道者的第二个特质是自律。他满怀热忱、一丝不苟、坚定不移地恪守他的信念。”贝里什走到米拉面前,为了强调这些话挥舞着拳头,“他有坚定不移的意志,热情激昂的愿景,全盘掌控自己的信徒。称其为‘异教团体’是因为它和真正的宗教信仰一样,信众盲目地崇拜他们的领袖,对他言听计从。不过异教团体的领袖不是假想出来的遥远神灵,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米拉从桌边站起身,这只是条件反射的动作,她也不知道要去哪儿。

贝里什知道那个动作中带着恐惧和迷惘。他那股冲动的热情突然消失了。或许,他急着要把自己的理论解释清楚,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话。或许,他太迟钝了,没有察觉到她的反应。

“不,我没办法……没办法再来一次。”米拉摇着头,自言自语着。

贝里什知道米拉想到了低语者一案,还有她为此不得不经受的一切。而现在,历史命中注定般地重演了。又有一个隐形的敌人——又一个操纵意识的罪犯——威胁到她的生活。在贝里什说出邪恶论、异教团体和传道者的理论之前,她从来没有从这样的角度看待凯鲁斯。

但问题没那么简单。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他靠近她。“发生什么事了?”

“我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仅此而已。”

“为什么?”贝里什证实了他的猜测,他确定米拉拒绝他的原因不仅仅与多年前发生的低语者一案有关,而且关乎她现在的生活,于是坚持问她,“你是追查安眠主宰者的最佳人选。为什么现在要打退堂鼓?”

米拉转过身,惊恐地看着她。“因为我有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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