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试工和入职

我在北京送快递  作者:胡安焉

S公司临河里站点原来确实在临河里,后来因为站点的消防检查不过关,被有关部门查封了,于是才搬到了梨园地铁站斜对面的一座写字楼的后院里。但站点的名称却没有跟着改,仍然叫临河里站点。这些都是我听小高说的。小高是带我试工的快递员,也就是我的师父。不过他的年龄比我小很多,是个1995年的东北小伙。

小高的工作区域在梨园中街和玉桥东路的交界处,他负责幸福艺居、源泉苑、玉桥东里三个小区。这三个小区其实紧挨着,只由铁围栏隔开。第一次坐上小高的快递三轮时,他告诉我他有两辆三轮车,其中一辆出了点儿毛病,搁在家里了,他又开走了站点里的另一辆。为此他很得意地说:“×××在这里干了快十年,但还是开着原来那辆老车,而我都有两辆车了。”我觉得他的想法很奇怪,就好像三轮是他的个人财产一样。因为我后来很少和×××打交道,他的名字我已记不起来。我也没去求证过,他是不是真的干了十年。不过他的三轮确实和其他人的不一样,是一种老旧的款式。当时我还不知道,小高因为额外挪用了一辆三轮,每天都在和站点里的人扯皮。他还得意地告诉我,每逢休息的时候,他和他的女友就开着快递三轮去买菜。显然,他对于公车私用的“福利”很满意。


在S公司试工是无薪的,要试三天,说是不用干活儿,只是跟着师父看看学学,实际上肯定要帮忙——谁好意思光看不动手啊?所以我和小高合作,他把车开到楼下停好后,我们就各上一个单元。小高对自己负责的小区已经很熟悉,经常提前告诉我哪家有人,哪家没有人;没有人的时候,哪家的快件可以放门厅,哪家的放鞋架,哪家的放电表井……看来这工作也没什么难度,只要记性好,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效率自然就上去了。

试工的第三天下午,我抽空到站点旁边的中建二局附属医院体了个检。没想到体检报告要等三天才能取。早知道这样,我试工前就该先体检。于是我休息了一天。第二天小高打来电话,让我去帮他的忙,说货太多了,他送不过来。我想反正也没事,去熟悉一下小区也好。那天早上的快件送完后,小高把我拉到梨园东里菜市场,我们在“成都主食”吃了顿午饭,是他请的客。我是来无偿劳动的,所以没跟他客气。

小高的小组有六个人,其余的人负责滨江帝景、京艺天朗嘉园、美然百度城这一片区域。S公司早上的快件比较多,时间很紧张,下午则相对清闲一些。所以到了下午,大家会聚在滨江帝景门外,边等货边聊天。那天有另一个刚入职的小哥,他是负责滨江帝景南区的,对我说:“你那个体检报告只要多给50块钱,隔天就能取到,不用等三天。”我说:“我也问过能不能加快,但护士没告诉我啊。”小哥说:“他们就是为了多收钱才故意拖时间,你要主动给,问是没有用的,她不会说,因为收这个钱不合规。”他说这是他的亲身经历,所以我不好怀疑他,他骗我确实没有任何好处。但是我也不想怀疑接待我的那个护士,因为她看起来也是个认真负责的人。到了那天下班的时候,小高约我第二天再去帮忙,我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我帮小高送完了早上的快件,下午去医院取了体检报告,然后带回站点交给主管。临河里站点的主管姓Z,我感觉他不是个友善的人,也不太喜欢说话。我问他的问题他多数不回答,甚至连看都不看我。和他沟通就像小学生和老师说话,明明自己没做错什么,也有种在挨训的感觉。我先面试了两天,再试工了三天,等体检报告又等了三天,这时已经是3月27日了。Z主管让我坐在旁边等,他在办公桌上操作电脑,也不知道是不是处理我的事情。过了好一阵,他终于告诉我,3月份的入职名额已满,最快要到4月2日才能入职。我当时心想,我都试完工,也体完检了,你才告诉我没有名额,这无论合不合理,起码是不太尊重人。既然没有名额,你们招什么聘呢?而且他通知我的时候,也没有任何抱歉的意思,就是一副你爱干不干的表情。


隔天一早,小高又打来求援电话,说站点要收回他挪用的那辆三轮,而他自己的三轮一直没推去修,所以想让我帮他去修车。见了面之后,我发现他有些气急败坏,大概刚和站点里的人吵过架。这时我隐隐察觉,他可能属于站点里比较自由散漫、不太服从管理、麻烦事有点儿多的那类人。我们用好的那辆三轮拖着坏的那辆三轮,开到了临河里路的小街之春嘉园,那里有家店门只有一米宽的迷你修车店。然后小高自己去派件,让我留下来等着。我还记得自己坐在修车店里百无聊赖、东张西望的情景。我看到店里的水泥地面已经被砸得坑坑洼洼,因为覆着一层油污而乌黑发亮。各种零配件沿着四边墙杂乱地(但在老板眼里可能是有序地)堆放着。我还记得来过两个顾客,其中一个大姐来取订购的电瓶,老板收了她600块或700块,比我猜想的便宜。另外一个中年男人也来问电瓶,但最后没买。奇怪的是,我记得这些琐碎的事情,却独独忘了当时为什么让我留下来等。现在回想起来,我们把三轮交给老板后,留一个人等完全是多余的。不过,三轮并没有在那家店里修好,老板调试了半天,最后好像说缺少工具还是配件。于是到了中午,我们又把车子拉到了梨园东里菜市场,那里有家更大的修车店。大店生意很好,所以要排队,我们吃了个午饭,又等了一会儿,老板才开始看我们的车。结果大店也修不了,好像是说S公司用的宗申电三轮,某个配件不是通用型号,必须从原厂订。磨到下午四五点,修车已经彻底没戏了,这时小高还在派件,抽不出空来,我向他转述了情况后,他让我把三轮从梨园东里菜市场推回站点,这一路我走了将近一个小时。

接下来我又去白干了两天活儿。小高好像很依赖我,每天都喊我去帮忙。大概我比他年长,他觉得我可以信赖。也可能他和组里的同事处不好,宁愿寻求外人的支援。为了提高效率,我们改为分头行动:我把要送的快件装在纤维袋里,扛在背上,骑一辆共享单车进小区,他则去送别的地方,送完之后我俩再会合。小高每天让我去帮忙,当时我以为,等我办好入职后,自然就留在他的组里了。那么我提前熟悉一下片区,和组里的同事认识认识,对以后的工作也有帮助。实际上却不是这样,试工其实是随机的,后来我并没分配到他的小组。

他们组里还有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在听说我的情况后,吩咐我:“那你就先义务干着吧。”这个人在组里还是个组长。这里说明一下,所谓的组长,并不是正式的职称,也没有职位补贴,一般由组里入职时间最长的人兼任,负责协调组内的工作以及和站点的管理人员对接。组长之所以愿意无偿地付出,是因为他们入职时间最长,肯定已经拿到了小组里最好的小区。所以他要不就是组内收入最高的,要不就是工作最轻松的,或者在这两者之间取得了自己想要的平衡。这个叫我义务干活儿的组长还告诉我,他刚来的时候也白干了十几天,因为当时没有人提醒他办入职,他也没有主动找主管,他甚至不知道不入职就没有工钱。隔天他又对我说,他特别崇拜S公司的老总W,每年春节的时候,S公司会在全国40万名一线员工里,挑出最优秀的100人包机送到总部参加年会,他渴望自己能被选上。他说这些的时候神情那么诚恳和向往,以至于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聊天。组里的其他人好像也不太喜欢他,我只好也尽量不理他。


出于无产阶级的自觉,第二天一早小高又让我去帮忙时,我给他回了信息,说我有事不会再去帮忙了。我在住处待了两天,买菜做饭搞卫生。第三天就是4月2日,早上我先到临河里站点找到Z主管,跟他要到了签好他名字的入职表。下午一点,我又去云景里站点找L经理。可是L经理的办公室没有人,门上贴着一张告示:“入职手续在下午两点后办理。”我看见办公室旁有一个开着门的会议室,于是坐到了里面等。过了一会儿,陆陆续续又进来几个人,全都是来办入职手续的。大家好奇地互相打量一眼,然后各自埋头玩手机,并没有人说话。直到快三点,也可能过了三点,L经理和两个文职人员才慢悠悠地聊着天回来,原来他们刚去吃午饭了。其中一个女文职既是财务,同时也负责办理我们的入职手续。这个女财务和同事有说有笑,但一看见我们就板起脸,丝毫不想掩饰对我们的嫌恶。

轮到我的时候,我把材料递给她,她在电脑里查,但找不到我的名字。这时我才发现,Z主管只给了我入职表,却没在人事系统里填报我的入职申请。女财务吩咐我回去找Z主管,然后顺手看了看我给她的材料,结果发现我的血检报告里,有一项“中性粒细胞比率”稍高于正常值。她指着报告面无表情地对我说:“你的体检不过关啊,不能办理入职。”

从办公室出来后,我马上赶回医院。这个医院的体检部是一个独立的房子,在门诊楼的后面。我拿着报告走进去,问一个值班医生:“为什么我的这项血检数值异常,你们却在总结栏里写一切正常?”他接过我的体检报告看了一眼,然后有点儿惊讶地反问:“S公司就为了这个不让你入职?”我说是的。他说:“这个数值没有影响的啊,正常人身上随便哪里发炎了,这个数值就会波动,过几天就恢复了。为了这个不让你入职,实在太荒唐。”他摇着头,反复说了几遍“太荒唐”,也不知道是真的很荒唐,还是为了安抚我,因为我看起来很生气。于是我说:“既然这是正常的,那你帮我改回来吧。”他马上回答:“哎呀这个不行,这是有规定的。”我问:“那现在该怎么办?”他说:“你可以重新验一次血。”因为重新验血又要掏钱,所以我问他:“那要是我再验一次血,结果还是一样呢?”他连忙说这个你放心,保证不会的。当时我觉得很奇怪,这个他怎么敢保证,万一我身上还在发炎呢?不过最后我还是听从了他的建议,第二天一早又去验了个血,因为除此以外我也无计可施。然后我回了一趟临河里站点,Z主管正好不在,我让站点里唯一的一个女文职把我的入职名额上报一下。

复检的结果当天下午就拿到了,果然一切正常。这也证明之前的体检报告根本不用等三天。因为在体检的所有项目里,除了血检以外其余都是立刻出结果。哪怕我体检时是下午抽的血,第二天结果也肯定能出来。现在多抽了一次血,我终究还是再掏了五十多块钱。或许那个提醒我的快递小哥说得对,这个小医院确实有点儿问题。

4月4日早上,我第三次去到L经理的办公室。结果这天那个坏脸色的女财务请假了,没法为我办理入职,L经理让我改天再来。当时我刚到北京,还没正式开始工作,每天有不少闲暇时间,所以晚上会写一下简单的日记。但我只记下了每天的行程,却没有记下自己的想法。如今翻看这天的日记,我也回忆不起来,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因为一般来说,我很少会拂人意愿。但是那天我没有听从L经理的建议,而是转头去了临河里站点找Z主管。大概那时候我已经不信任L经理了。

两个站点离得不远,步行半小时就能到。见到Z主管之后,他告诉我,假如我很着急,也可以去公司总部办理入职。S公司北京总部在顺义区的空港物流园里,距离我们梨园有三十多公里。我立刻出发,去到已经是下午。我发现公司人力资源组的职员都很年轻,教养也很好,接待我时很热心。当然,他们的学历也更高,和站点里的人完全不同。在这里,我才觉得S公司像一家现代公司。他们问我,为什么大老远跑来这里办入职。我说梨园的那个女财务今天没上班。他们中有人小声地嘀咕了句“又是她”。看来这个女财务并不是偶尔请假。接着他们又发现,临河里站点的那位女文职,并没有提交我的身份证复印件,这导致我的手续还是办不了。

我立刻联系了那位女文职,她在电话里说:“没道理会这样呀,昨天明明发过去了。”于是大家又研究了一会儿,发现她把邮件发到了某个职员的邮箱,而不是按照理应的那样发到工作组里。于是我把身份证掏出来,当即让他们复印了。可是他们又说,身份证是要提交到公安局审核的,当天无法返回结果。然而次日是清明节,和周六、周日调休连成了三天假期,也就是说我又要再等三天。

回家的一路上我都在琢磨,我遭遇的这些不顺,究竟是因为我特别倒霉,还是有人——比如说L经理——故意设置的。因为当时心情不太愉快,所以我倾向于认为这是L经理在故意给我使绊子。不过,从我3月20日去亦庄初试算起,到这时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在这半个月里,我一直诚诚恳恳地准备加入S公司,没有同时找别的工作。我掏了钱去体检,还白干了七八天活儿,起码也得把付出的这些挣回来。

这时候小高还联系过我,他听说我的入职一直没办好,就劝我索性别办入职,因为他有事想回趟老家,说不准多久能回来,但他请事假不能超过三天,所以想让我先用他的工号上班,钱他私下算给我。等他回来以后,我可以继续帮他干活儿,他可以多揽下两个小区,交给我去送,我俩合用他的工号。这种不靠谱的提议,当然被我拒绝了。虽然站点里是有这种情况,但人家自己有三轮车,而我没有,小高多占的那辆车已经保不住了,这些问题他都没为我考虑过。


清明节假期过完后,4月8日下午,我又去到云景里站点二楼的办公室,L经理和两名文职照例吃饭吃到三点回来,这天来办手续的就只有我一个人。女财务又告诉我,有个什么名额没有了,我入职得换一种名额。这意思也就是说,我又得再等一天。看到她板起脸不耐烦的样子,我也不敢问她说的那些名额是什么含义。后来我知道,她是说正式工的名额满了,我只能先入职为小时工,等以后有空缺了再转正。小时工没有底薪和各种补贴,公司也不给买五险,一般情况下只负责派件,不负责揽件,派件费是每件2.2元,而正式工的派件费是每件1.6元。此外,超过一公斤的快件,每公斤我们会有0.2元的续重费。一些特殊件,比如要代收货款的电视购物件,还有额外的提成。

因为原来的入职表作废了,第二天一早,我又回到临河里站点找Z主管。不料他不在,别人说他这天早上要去云景里站点办事,中午十二点才回来。我不想干等,所以马上赶去了云景里站点。但二楼L经理的办公室锁着门,一个人也见不到。楼下云景里站点的仓管员告诉我,L经理一般没这么早来。无可奈何之下,我回家坐了一会儿,到了十一点我又赶过去,这次碰到了Z主管。可是他对我说:“你来这里干什么,回临河里站点去等我。”我心想,要不是你们耍了我大半个月,我至于这么步步紧逼吗?

下午我终于从Z主管手里拿到了小时工的入职表。这一天女财务又没来上班,不过我已经习惯了,其实我也不想看见她。我又坐了两个多小时车到总部,终于把入职手续办好了。办手续的时候,有个胖子排在我前面,估计有两百斤,他是离职后再回来的。负责人看了他的体检报告,马上指出他的血脂异常,然后皱着眉问他:“你辞职回家吃胖了吧?”周围的人听到都笑了。他红着脸,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时旁边有人给建议:“你找个朋友,体检的时候顶替一下就行了。”负责人在旁边听着,但什么都没说,没有严厉地指出“不可以弄虚作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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