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不足道的生育

我们的庸常生活  作者:张畅

隔壁一声高过一声的呻吟穿透薄薄的墙壁,如鼓槌般敲击着方小娟的耳膜,一下,两下。她闭紧双眼,试图将一切响动隔绝在身体外:窗外工地杂乱无章的钢筋撞击声和着夜间火车经过时的呼啸,烧烤店门口“打折优惠”的音响昼夜不停,喝醉的路人蹲在路边呕吐、大笑,汽车轮胎摩擦地面,摩托车发动机轰鸣,野狗狂吠。声音却像潮水拍打着她,一波又一波,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幻觉。她咬紧牙,恨不能捅破自己的耳膜。

何川显然醒着,手臂环抱,呼吸沉重,照例背对着她。他一定也听见了,兴许正皱起眉头。如果是十年前他们刚结婚那会儿,他一定用抑扬顿挫的东北话打趣:哟,哥们挺猛啊。她会咯咯笑,接着在黑暗里探寻他的嘴唇,肆无忌惮地吮吸。一双腿从背后牢牢钳住她的腰身,用更大的响动结束良夜,相拥入梦。

这一刻,谁都不想主动挑破尴尬,谁都想保留最后一丁点或许还能称作尊严的东西。

自从隔壁住进一对年轻小夫妻,方小娟明显感到自己受了某种胁迫。她总能和他们在狭小的电梯里遇见,她主动缩进角落,为他们腾出足够的空间,同时又忍不住用余光瞟向他们。两人实在太耀眼。男孩的手明目张胆地在女孩身上游走,隔着一层不怎么厚的衣服,方小娟甚至能感受到那女孩身体里微小的战栗。女孩噘起嘴唇,回应男孩宠溺的眼神,用指尖轻点他的肚腩,两人呢喃着什么,方小娟一句也听不见。他们在不经意间笑起来,她努力控制抽动的嘴角。

年轻真好,两个人就足以撑起整个宇宙,外人都是一闪而过的尘埃。方小娟故意放慢脚步,目送两人从单元门门口走进火热的艳阳里,一股和时间有关的执念在她身体最深处轰然炸裂,惊惧和惶恐如烟花绽放后的火药味,飘散在半空,迟迟不退,使得她每次将钥匙插入锁孔,都要经历一番难以解释的压抑,甚至是悲痛。

他们没有孩子。

公公那番话或许是对的,没有孩子的家庭,也许轻松,也许青春永驻,但欢快很难长久。“老了你们就知道咯,两个人的日子不好过。”公公把玩着手里两颗核桃,透过老花镜笑滋滋地看一眼方小娟,然后将眼神投向儿子。方小娟无法佯装不知,那眼神里全是嗔怪和抱怨,她连忙低下头呷一口滚烫的茶,将茶叶吐回杯中。

婆婆总不在家,这倒让方小娟一身轻松。无论什么时候到丈夫家探望,都只有公公一个人,他有时盯着电视里蹦蹦跳跳的小姑娘自语:跳的都是什么,这也能上电视?遥控器拨一次台,便换一种骂法,天下没有一个节目合他心意。有时他端来陈年的干果瓜子,冲一壶茶,报纸翻得哗哗响,油墨味在小屋里荡开。方小娟坐在离他不远的沙发一角,像冬日一团不请而至的冷气。

“你妈又出门了。”在公公的字典里,“又”字表示不满。方小娟嫁进何家以后,婆婆只露过几次面,一次是婚礼上的献茶,她叫了她一声妈,公公在一旁笑个不住,而她面无表情;一次是和何川激烈争吵后,方小娟回了自己家,婆婆和何川接她回家,她提着行李箱出现时,一只指节宽大、手背布满青筋的枯手在她脸上拍了三下,方小娟想,她本可以打得更重些;还有春节的家宴,公公和婆婆坐在饭店圆桌的正位,像旧宅门口两尊石狮,不互相夹菜,没有眼神交流,任人说话也不抬头。方小娟难以想象他们是怎么度过一生,又是怎么生下何川和他妹妹何婷的。

“咱妈平时都在忙什么啊?”

从何川家出来,车子刚上立交桥,就堵在车流里。

“这司机怎么开的车?变道都不给个信儿!”何川狂敲方向盘上的喇叭,车子像头发怒的公牛,哞哞哞叫。

“咱妈……”方小娟不理解,邻居见了面还要打声招呼,两个人同在一个屋檐底下几十年,至少该说说话。

“我妈性子独,不爱吱声。”何川话音未落,一辆桑塔纳塞进车流,差点刮到左侧的后视镜。“等你妈教你做人再上路!”车子又短促地哞了几声。方小娟不敢再说话。她能猜到婆婆每天都是怎么过的,到楼下小花园里散步,看别人家的媳妇领着孩子玩泥巴、蹬小车,站在下棋的大爷们身旁骂几句“臭棋篓子”,偶尔也混进打牌的人堆里摸上几把。不管她在干什么,只要看到小孩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就会停下手里的一切,咧嘴歪头,用孩子般的声调夸张地问:多大了啊?然后和一旁的年轻妈妈攀谈起来。水果摊把方小娟挡得严严实实,她假装在端详一只水蜜桃的成色,只听婆婆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我要是年轻个三四十岁,我早就自己去生了!”她不顾年轻妈妈尴尬的笑,径直念叨下去:“现在的年轻人,净顾着自己舒服,根本不考虑我们老人,孩子啊后代啊,都打了水漂了,还一天到晚不知趣,猫啊狗啊!急死人!”

方小娟没和何川提起过这段话。不再事事都和对方通气,不代表隐瞒和欺骗,不过是为了继续过下去,尽量减少摩擦、心安理得地过下去。婚姻也许不会让两个人更相爱,只会一寸一寸消磨他们,最终教会他们隐忍和退让。再年轻十岁,在婚礼司仪略带煽动性的嗓音里微笑的方小娟,以为自己永远不必明白这个道理,但不过十年就谙熟了。


她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在他们的婚礼还在筹划的过程中。腹中的胚胎只有几厘米大小,何川对她说:打掉吧,咱们都还年轻,日子还长。他用拇指将烧尽的烟蒂死死按在烟灰缸底,脸上挂着几分疲态,眉头间还有厌倦。

为什么?!凭什么?!她在心里几近暴怒地狂吼,但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

那几天的梦境里,反复出现一个长相比她更娇艳的女人,身形瘦小,肚子奇大。她站在他身边,挽着他的手臂。方小娟自己则站在人群中,喊也喊不出,叫也叫不出,仿佛和他们隔着一层厚玻璃罩。她特地找来会算命的朋友解梦,得出的结论是:孩子留不得,留了也得不到父爱。她从不迷信,不会被路边试图叫住她的算命人绊住脚步,这一次却二话不说就躺在了冰冷的手术床上。倘若在众目睽睽之下挺着肚子出现在婚礼现场,撕咬她的那种羞耻和社会禁忌、流言蜚语无关,而是和性有关,仿佛所有人在一天之内知晓了一个众所周知却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害怕用如此显而易见的方式出卖自己。

“我会把孩子打掉,今天上午。”电话这头,她吞了一口唾沫,喉咙发苦,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是不是在颤。她内心的渴望像一股烧得正旺的煤烟,直冲眼眶,熏得眼睛酸痛。她想听见他急切地说,算了吧,生下来,我们的孩子。她会流下感激的泪水,从诊所一路奔过去,一头扎进他怀里。她会甘心为他洗一辈子内裤和袜子,在他下班后将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

“哦,好。”短暂的沉默后,电话里只传来这么两个字。冷的,没有多余的感情,比医生的通告更漠然,好像他只是她偶然征询意见的路人。那时,他们在父母的介绍下认识刚满一年。她向他缴械投降的前一秒,他说会一辈子对她好。之前没人说过这样的话,她毫无防备地向他敞开了自己。

如果重来,你会不会重新选择?无论何时碰见这种无聊透顶的问题,方小娟都会在心底啐上一口,那口痰在她的想象中精准地落在何川脸上,粘住他嘴唇上方的胡须。如果重来,她绝对不会——不会轻易地向他敞开自己,不会一脸幸福地牵着他的手说“我愿意”,不会在他要求打掉孩子时懦弱地沉默,不会在婆婆拍她脸颊时还挤出无辜的微笑。她会选择另一种方式。她会暴怒,用最尖刻的语言回击,用铁一样的拳头狠砸进不管是谁的肉里,会声嘶力竭地大喊,学她最看不起的泼妇那样当街大骂,会在他剥下她衣服时用膝盖猛顶他最软弱也最恶毒的部分。她会亲手撕开他的甜言蜜语、他善意的伪装。

但是,她没有。

她失掉了孩子,有可能是此生他们唯一的孩子,在人声嘈杂、让人羞耻的黑漆漆的小诊所。她从麻醉中苏醒过来,脸色煞白,从颈部到脚踝全部湿透。她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检查自己是否在流血,而是强撑起上半身,费力地望向窗外的走廊。她期待他此刻正望向自己,眼里有悔意。她在电话里特地透露给他时间和地点,默认他会在乎和记住,并有所行动。她的眼神最终落在窗外的一片白墙上,一个鼓着肚子的产妇正绝望地呻吟。咸湿的泪水滑进她半张着的口中,她第一次从一滴泪水中尝到发涩的苦味,和不捏鼻子灌进一碗汤药一样。

之后每逢人提起孩子,方小娟眼前都会出现一堵白茫茫的墙壁,还有空落于其上的近乎卑贱的迫切眼神,有如燃在冰面上的一团野火,哔剥作响,无时无刻不噬咬着她最卑微的愿望——被看见,被了解,被呵护。她时常想念冬天毛毯盖在身上时那种熨帖的宁静。可她的生活中只有一脚踏空坠落悬崖前夕的沉默,还有扎入冰冷海水时劈头盖脸的大浪,海水包裹着她,像一块黏稠的树脂,而她是误入深渊的昆虫、凝结前的琥珀。

“为什么一点激情都没有呢?嗯?”何川全身赤裸,额头上挂着汗珠。他打开窗子,将烟灰掸向窗外,边吞云吐雾边斜眼看她,梗着脖子,脸色发红。

她收拾着残局,一只手拂过皱巴巴的床单,半开玩笑似的说:“你怎么就对这事儿有热情呢?”何川说的是对性的热情代表爱,方小娟说的是仅仅对性有热情表示不爱。他们都没听懂彼此的话。

“咱们为啥在一起?就为这!你懂不懂?”

烟蒂弹出窗外,几颗烟灰落在白天方小娟刚擦过的窗台上。

“不懂。”方小娟想说,他们在一起的基础应该是爱,不是这个。

“何川,你爱我吧?”她低头摆弄一张卫生纸,任凭额前的刘海一缕缕散落,遮住眼睛。

初秋的夜晚真安静,没有蚊虫的嗡嗡声,没有蝉鸣或蛙鸣。风乍起,叶子一片一片落在地上。夜空清朗。

她听见有脚步声走出房间。马桶在冲水。


“妈,你说,男人为什么就喜欢干那点事?”牙科诊所要装修,翻新用了八年的店面,放假三天,方小娟一个人跑回了南方老家。坐在儿时奔跑过的菜园子里,自己仿佛也变成了一颗卷心菜,冲着熹微的阳光吐出清香,从内至外清脆透明。

李之芬坐在小板凳上,脚尖相对,从盆中拿起一个豌豆荚,用拇指剥开,指尖将豆子推出豆荚,散落在盆里。阳光底下,她的身形和年轻时一样迷人,虽然是以不同的方式——脖子颀长,脊背挺得笔直,头顶像有一股力量向上擎着她,细长的手指和翠绿的豌豆荚正相配。

年轻那会儿,她在当地的剧团跳女主角,是舞台中央闪闪发光的公主。她从众多追随者中选了最帅气的那个,后来他成了方小娟的父亲。第一个七年,她无疑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被众人捧在掌心的台柱子,迷醉在丈夫的甜言蜜语中,日子过得齁甜,直到她在家门口撞见那个不起眼的女人,还以为对方认错了门。那人眼神闪烁不定,嘴唇干裂,像一条快要干涸而死的鱼,周身散发出似有似无的鱼腥气。女人颤抖着念出丈夫的名字,李之芬哼笑起来,像在听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

自那之后,李之芬却如同一件外表华丽的玻璃饰品那样,被击得粉碎——恶言恶语,冷嘲热讽,无底线的咒骂,隔着话筒、手机屏幕、薄薄的房门,隔着黑夜的噩梦和恍惚的白昼向她袭来。她不敢相信,那天穿一身碎花连衣裙,挎着旧布兜,嗫嚅着恳求她的女人会如此恶毒。她能感受到丈夫在远离自己,以他认为儒雅的方式。她小心翼翼吐出口的话,曲曲折折的询问,她渴望再次站回舞台中央的骄傲,他通通都不再回应。他风干成一副和她凑合着共处一室的躯壳。

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李之芬劝自己,人总会变,不是此刻,就是下一刻,不是因为这个人,就是因为那个人。也说不定头七年的幸运是被她自己不知不觉消耗光了。她曾那么不经意地否定他,连同他的心爱之物一起。她也曾盼望看到眼下生活之外的可能,宁愿它不甜蜜,宁愿它暴虐、凶险、汹涌不定。

“是啊,男人一辈子就靠那点事活着,总觉得女人满足他们是理所应当。其实呢,除了那点事之外,他们什么都不管,你怎么样,日子怎么过,好像都和他们没太大关系。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女人是附带一个脑袋的身体,男人是附带一个身体的脑袋。”

李之芬直了直身子,豆子叮叮咚咚滚落在盆底。

方小娟心想,人和人之间还是有区别的,自己肯定是爸妈爱情的结晶,不是冲动,更不是意外。她捡起一颗落在盆外的豆子,吹了吹浮灰,丢进盆中。

“你知道吧,打算要你前,我跟你爸制定了一个锻炼时间表。结果还没来得及执行,就怀上了。怀上你的前一天,我俩还在海里游泳,幸好没把你游掉。”李之芬额头抵在手腕上,笑得直不起腰。

“那,生了孩子之后呢?”

“还不如以前呢。他们专挑你不爱听的话说,逼得你不得不反击,他们再抱怨你啰唆,说你敏感,疑神疑鬼。到头来好像真是咱们错了。”

没错,何川就是这样。结婚第五年,纪念日刚过,方小娟在洗衣服时从何川的衬衫兜里翻出一只浅紫色发卡,一根小指那么细,贴满小颗的钻。她以为那是他要送自己的礼物,放在手心里仔细打量——一根栗红色的短发晃得她天旋地转,她慌忙从洗衣机里拽出衬衫,塞回发卡,把衣服挂回衣柜。她或许还等着何川再次将发卡递给她,轻描淡写地说,送你的。上面没有那根明晃晃的头发。一定是看走眼了。她再惊喜万分地将它别在头顶。

现实是发卡自那以后彻底消失。她似乎也忘了这件事。

直到那次争吵,发卡才从她的脑海中腾地跳出来,好像在为她加油助威。

“赵小郦,就我那个中学同学,都生两个孩子了,她嫁给了香港的富商呢!”方小娟把手机递到何川鼻尖底下。照片上,赵小郦身边站着一个没有门牙的平头小子,怀里抱着头系粉色蝴蝶结的小婴儿,他们站在一棵挂满吊饰的圣诞树前。她和赵小郦当年是班里学习最好的两个,互争第一,班级分成“押方”和“押赵”两派,五毛钱一注,无聊的学生时代就靠这两个拼命学习的女孩寻求一点乐趣。

“你有本事也嫁给富商啊。”手机被打翻在地,何川似笑非笑,仿佛吃桃时不小心吞进一条白虫。他讨厌方小娟用这种方式隐晦地敲打他,做保险推销员怎么了,每月提成挣得也不少。她老吹嘘自己上学时学习多好,有用的话,她也不会在牙科诊所里当区区一个接线员。

“你怎么回事?”方小娟后退了两步。眼前这个男人根本不关心她的过去,只会挑她最不经意的时候公然挑衅,不管不顾地抛出恶毒、嫉妒和愤恨,然后斜眼瞥她作何反应。她受够了无休无止的试探。

“我怎么回事?你问问你自己吧!还羡慕人家,大款都娶了比自己小十几二十岁的小姑娘,再看看我娶了谁?”何川忍无可忍。他看不惯披头散发的妻子在面前夸赞别的男人,那意味着自己的无能和软弱。跑业务的这几年,他单凭一张嘴皮子跑遍全城,靠一笔笔提成支撑起这个家。方小娟却总不知足,嫌他邋遢,说他不按时洗短裤袜子,回家后第一件事总是躺在床上,不去把身上臭烘烘的汗冲干净。他想要亲近时,她总是本能地躲开,像闻见了某种不洁之物。

“要不是你爹提着瓜果梨桃到我家提亲,我会跟你过?是谁说会对我好的?全当是放屁了吧!”话一出口,方小娟愣神了,向来轻声细语的她从没想过,这样的话也会从自己嘴里吐出来。

“你对我呢?你对徐大夫都比对我热情。”何川腾地起身,朝地板上的手机狠踩了两下,末了又补上一脚。那个叫徐文津的牙科主任每回见了他都绕着走,实在躲不过就生硬地叫一句妹夫。再看方小娟,连头都不敢抬,傻子都知道怎么回事。

方小娟承认,站在诊所前台接电话时,她的眼神常飘忽不定。她喜欢看见他,看见他精心吹起来的头发蓬松地顶在头上,看见他穿一身白大褂,边走边摘下口罩,朝她露出温暖的笑。他牙齿整洁白净,戴副圆圆的眼镜,若是换上一身长袍,在民国肯定是文人或教书先生。他们没怎么说过话,顶多是“病人来了?等你忙完,让他进来吧”,或是“不忙的话,帮他登记一下,记得约下次的时间”。说话时,他看着她。她享受被他注视,那不是例行公事,而是征询她的意见。有病人回访送来水果,他用塑料盒一盒盒装好,分给诊所其他的医生,她也有份。切好的水果上面放一把塑料小叉子,淡蓝色的,和他的口罩颜色一样。

和这样的人一起生活,会怎样呢?方小娟不止一次地想。他会在她生病时用嘴唇试探她额头的温度,为她倒水时确保不会太凉或太烫。他有个井井有条的衣橱,衣服按照季节和颜色深浅分类。圆眼镜始终擦得锃亮。他关心她那几天别碰冷水,主动承担做饭和洗碗的任务。他会轻柔地进入她,替她轻轻拨开眼前的碎头发。

“求求你了,别这么无聊!拿别人说事也找个靠谱的,人家有家有室,你省省吧。”

方小娟累了,手脚发凉,和电话接多了的症状类似。她讨厌说话,却以说话为生;讨厌争吵,结果被客户吵、和丈夫吵。她仿佛被吸入命运的黑洞,必须靠不停地说话才能保命。何川满不在乎的样子激怒了她,那个淡紫色的发卡、保守多年的秘密击中了她。

“你以为你干净?你外面是不是有个小姑娘?红头发的?”

何川的瞳孔倏地张开,像她即将坠入的黑洞和山崖。方小娟愤怒到指尖发颤,却忽然后悔了,她不该提这一茬——婚姻的前提是隐忍和退让,他们得继续过下去。而撕破脸的人再怎么宽宏大量,也很难再开对方的玩笑了。开不起玩笑的两个人在一起疙疙瘩瘩地过日子,她办不到。

何川咬紧牙,鼓起腮帮,抓了抓脑后的头发。到底哪里出了错呢?和孙苏阳待在一块儿的每一天,每个瞬间,在他脑海里一帧一帧地过。他极小心,小心过了头,不像正常的男人。他承认自己贪婪,想同时拥有她和她的清白。

他永远记得那个骨架瘦小的姑娘第一次站在眼前的模样,一笑就脸红,温暖的栗红色头顶在他鼻尖前晃动。领导说,她刚来,你带一带她,小姑娘年纪不大,很有灵性。她只有二十二岁,他大她十岁还多。她叫他川总,其实他也只是跑腿的业务员,不是什么总。听见她糯糯地叫他,何川感到撒在皮肤上的盐巴被舔舐得一干二净。

那一年,他和方小娟的冷战延绵许久,以至于连最初的起因也忘记了。他们用一副冷若寒冰的面孔对待彼此。何川感觉日复一日站在一片阒无人迹的沙漠深处,想拼命奔跑,流沙却在脚下滚烫地翻腾,任凭他身体前倾,向后蹬着脚步也毫无用处。他口渴到呼吸困难,想喝水,想呼救,想一路逃奔到绿洲去,又怕遇见一片同样的沙漠。孙苏阳就是一捧救命的水,只须喝上一小口,他就能生机勃勃地活下去。

孙苏阳跟在他身后,像一只小巧的麻雀在枝头跃动。她蹬着杏色的高跟鞋,从烈日下的天桥上走过,不撑伞,不喊累,细嫩的脸颊晒得通红。她不知什么时候会从身后递来一瓶冰镇矿泉水,他想她一定是多跑了几步,才勉强赶上他的,于是放慢了脚步。在客户单位介绍保险时,她就坐在一边,往本子上记着什么,时而抬头望他一眼,眼神如溪水般澄澈,他许多年不曾见过这种热切了。

“川总,刚才那个客户那么固执,你都能拿下,好厉害。”她喜欢说“好”,好厉害,好开心,好喜欢,好好吃,好好玩。世间万物在她眼里都是好的,艳阳是好,阴雨是好,狂风暴雪是好,午后阳光是好。他开始痛恨方小娟的“不好”,碗筷洗得不好,衣服叠得不好,睡觉时打呼噜不好,夏天喝冰水不好,蹲厕所时间长不好,看电视声音大不好。一迈入家门,他就被种种不好缠身,无处躲藏。

和孙苏阳说话,何川会不自觉压低音量,唯恐惊吓到她,他不想让她以为自己是个鲁莽粗糙的人。他开始更用心地洗澡,头发用洗发水搓上几遍,衣领必须干净,手表不能在手腕留下金属的污迹。他更细致地刮胡须,检查鼻头是否整洁,眉头有没有起皮。他不再啃指甲,每天用清水冲洗指甲缝。他出现在她面前时,感到自己正闪闪发光,一个全新的人,堂堂正正的男人。

“我小时候那会儿,我妈在我生日那天送了我一辆小红车,用铁焊的,自己漆的漆,那时候我家根本没有闲钱,不知道她从哪里搞到的。我骑着它在院子里兜圈,一圈一圈。小伙伴们跟在后面跑,一圈一圈。”她的手指在空中画圈,他想象着她梳着冲天辫,在人群中趾高气扬的模样。“因为我个子矮,从小就被欺负,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场面!有人跟在你后面欢呼!鼓掌!我就笑啊笑啊,夜里都笑到睡不着。”中午时分,公司楼下的小餐馆人满为患,孙苏阳的笑声还是像好听的风铃一样,在春风中荡开一道清凉。他也有过这样的童年,因为一个小物件,一点小心思,就被快乐填满,丰盈得像中秋的圆月。他在孙苏阳的笑声中沉入更久远的时日,他发现自己也在笑,痛快淋漓地大笑,没有任何包袱,笑到额头连着脖子发烫,泪模糊了双眼。下午还有业务要跑,他没喝酒,却醉得睁不开眼睛。

“川总,要是哪天我也能和你一样熟练就好了。”孙苏阳将一块纸巾放在他手边,抽回手时碰到他的食指指尖,好像让开水烫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拇指反复揉搓发烫的手指。

“很快,上手很快,下个月,下个月我保证——”他想说,下个月保证让自己更好,让她更喜欢自己。“保证让你得心应手。”他说。

一连几个夜晚,何川没来由地清醒,他欠起身,凝视身边呼吸轻微的妻子,那个和他一起步入婚姻的可怜女人。她看上去那么疲惫。上周末去看父母时,老人照例提起孩子的事,他们不过是聊到了邻居家的一条狗,话题还是扯到了孩子。他往常急于寻找词句搪塞,忘记了方小娟的存在。那个周末,他故意不作声。只见那个女人端起饭碗的手轻微地颤动,饭粒粘在碗口也来不及拨开,她不自然地翕动着嘴唇,眼神空洞。他等待着,她只说了四个字:鱼蛮好吃。已经有大半年之久,他们没有亲近过彼此了。他们只是走进同一扇房门,在一张饭桌吃饭,睡在同一张床上,伴着隔壁的呻吟声踉跄入梦,如此而已。

他不是没想过做爸爸,像众多结婚多年的“正常家庭”那样。但每次面对她,就像是与自己的种种不堪短兵相接。一个极爱干净、曾经是个好学生、自恃清高的女人,因为怀了他的孩子不再接受别的男人,而他命令她打掉了那个孩子,就是为了让她对他失望,好彻底自由。她却如影随形,用一辈子捆缚住他。他爱她吗?不想放手,害怕失去,却不愿亲近,不想看她随时警觉的眼睛、干瘪的嘴唇,这算爱吗?他在汪洋里奋力扑腾,一想到身后的海岛永不会消失,他就安心。但他更渴望一艘动荡的渔船,渴望划桨时上臂凸起的肌肉,渴望从渔船上望见时时更替的风景。

可怜的人。

对了,他想起那个发卡了。那一晚他没有出差,不在昆明,他就在城东一家宾馆等她。心扑通扑通地跳,他才意识到,原来心脏还可以这样跳动,必须不停地咽唾沫才能不让它蹦出来。短信里,他说想替她过一次特别的生日,母亲过世多年,她一个人漂在外面不容易。她回了句“好哇”。他发去了地址,隐去了宾馆的名字,那太露骨了。没有蛋糕,没有蜡烛,没有生日歌,深夜十一点,他俩坐在床边。

“今天怎么过的?”他蜷起腿,扯了扯发皱的裤脚,上面有根线头,他捏起来,在手指肚间来回揉搓。

“没……没怎么过,我其实……不太过生日。”她没看他。她化了淡妆,淡粉色的眼影不均匀地铺在眼皮上,这会儿正试图咬下嘴唇上的死皮。

“哦。”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培训课上学到的开场白都失效了,没有一句适用于这个场合。他得在最短的时间内学会遣词造句,别毁掉这个夜晚。

“川总,你老婆是怎样一个人?”

他从没在她面前谈起过方小娟,他希望她和自己一样,必要时忘记这个人的存在。但此刻他不知道怎么拒绝,用轻蔑的语气谈起自己的老婆,再和她来一场鱼水之欢?似乎不符合逻辑。

“婚姻是另一回事,你不懂。”他找不出别的措辞,指节按得嘎嘣直响,指肚惨白。

她不说话。

“在婚姻面前,你不是你,或者这么说吧,你经常分不清哪个是你,哪个不是你。”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但我爸妈就很幸福啊。我妈临走前,和我说得最多的就是照顾好我爸。她没说别的,一句也没有。一个女人活一辈子,我以为她会说些别的。”她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他生怕她会哭,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但她分明在笑。

“家庭和家庭不一样。我爸妈从来不讲话,我都怀疑他俩认不认识。我妹说,他俩也好过,她看见过他们——”他停下来。

“你有妹妹?怎么没听你说过?”年轻女孩的关注点让人惊奇。

“有,比你大三岁,和你一样皮。”他像在和别人评价自己的女儿。要是有酒就好了,来时他慌乱中忘了买。他起身打开电视,音乐声有点刺耳,他先是调低了几格,又调到最大。

“谁人定我去或留,定我心中的宇宙,只想靠两手,向理想挥手……我有我心底故事,亲手写上每段得失乐与悲与梦儿……”上大学那阵子,这首歌还流行过。他失恋了,同学唱给他听,他借着酒劲儿号啕大哭。年轻时的伤多容易痊愈呀,酒醒了就烟消云散。他站在电视前,用脚尖打着节拍,有种想哭的冲动。

“纵有创伤不退避,梦想有日达成找到心底梦想的世界,终可见。”孙苏阳在唱。她居然听过这么老的歌。他看到她在哭,瘦削的肩膀上下耸动着,像林间觅食的小松鼠。他从背后抱紧她,紧到能感受到心跳,不知是她的还是自己的。他只想让时间停止。

她等他松弛下来,从他怀里移开,看上去心事重重。后来她理了理头发,离开了。他瘫倒在沙发上,盯着电视机,幽灵一样过了一整夜。清晨,天还没有亮,他从地毯上捡起那个发卡,揣进衬衫兜里。他没必要给自己惹麻烦,但不想丢下她遗落的任何物件,包括她的发卡、眼泪、呼吸。他从未如此细腻地感知过另一个人的存在,在一间仿佛没有人住过的酒店房间。

何川揉了揉眼睛,缓过神。他看见方小娟半张着嘴,好像在等待什么。他弯腰捡起手机,说:“明天我再买一个新的给你。”他还想说“对不起”,像安抚一头受了惊的小鹿那样揽她入怀。

在他积攒足够的力气走过去之前,她转身走开了。


电话打来时,何川正在厨房收拾一条鱼,满手血腥。他歪歪头,试图从方小娟手里接过手机,母亲在哭喊,鱼摔在砧板上。他奔去医院。消毒水,酒精,手术推车,氧气管,仪器刺耳的嘀嗒声,医生在说话,母亲在哭,方小娟瘦小的身影在走廊里趔趄着奔跑。

爸,您放心,我们会给您生个孙子。他听见她在许诺,像对着空气说话一般。母亲晕倒了。他去搀扶,却双腿发软扶不起来。眼前是一层让人窒息的白色,除了幢幢人影,什么都看不分明。

他跪下去,头磕在走廊的瓷砖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为了不曾见过孙子的父亲?为了他撒过的荒谬的谎?为了一段破败的婚姻?为了孙苏阳?为了方小娟?

他只想跪下去,把头深埋进手臂。

“还有多长时间?”她问医生,又转过身对他说:“一年,我们还来得及。”她神色凄惶而笃定。他将她揽进怀里,像安抚一头受了惊的小鹿。

他们白天在医院看护,她辞掉工作,临走前甚至没有来得及和徐大夫道别。他不再纠缠于别的感情。他们夜夜轮番努力着,不知道努力给谁看。


时隔多年,何川和方小娟都忘不了那天,他们庄重地去了医院,怀里抱着出生不久的儿子。他们来到加护病房,双眼紧闭的父亲正躺在那里。他俩向前一步,将婴儿放在父亲的臂弯里。那天阳光好极了,喜鹊在病房窗外鸣啭雀跃,初秋的树叶比盛夏时节还绿意浓郁。

嘀声漫长,一条绿线平平滑过。

老人怀里,男孩放声大哭,比所有人哭得都用力。

---2018年6月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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