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邂逅新的才华

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  作者:坂本龙一


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
与雷猫[雷猫(Thundercat),本名斯蒂芬·李·布鲁纳(Stephen Lee Bruner),出生于1984年,美国贝斯手、音乐制作人和主唱。2020年,他被《滚石》杂志选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五十位贝斯手之一。](左)和Flying Lotus[Flying Lotus,本名史蒂文·埃利森(Steven Ellison),出生于1983年,美国音乐制作人、DJ、说唱歌手、电影音乐人和导演,创办了音乐厂牌Brainfeeder。](右)在纽约布鲁克林的演唱会

早餐俱乐部

2017年1月,唐纳德·特朗普就任美国总统对我来说也是一件极其震撼的事。虽然我本人没有美国公民权,无法投票,但我从未想过特朗普会当选。这就像希特勒成为美国总统一样,可以说局面相当严峻。2016年年底选举结果公布之后,我周围的很多美国人痛哭流涕,甚至有人移居去了国外。

在这样的时代,我强烈地感到音乐和艺术的必要性超乎以往。并非直接将政治信息融入作品,而是通过作品向人们展示一个从政治中独立出来,即使不完全具备“普世”意义,也能持久存在的世界。在这之后的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当世界面临困境时,音乐和艺术也给人们带来了莫大的救赎——政治家们也许不会真正理解这一点吧。

并非只是出于上述原因,从2018年开始,我和在纽约居住的朋友们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每个月举办一次名为“早餐俱乐部”的早餐会。劳丽·安德森和曾在苹果公司工作的伊恩·牛顿[伊恩·牛顿(Iain Newton),曾任苹果公司战略规划总监。]每次都会参加,音乐人阿托·林赛[阿托·林赛(Arto Lindsay),出生于1953年,美国吉他手、歌手、制作人和作曲家。]也会在他来纽约时亲自到场。虽然大家都是音乐人或音乐爱好者,奇妙的是,我们聚在一起时不太聊音乐,更多地会交流一些与书籍相关的话题,例如,“最近在读什么”,以及与政治和社会相关的话题。每次大概有四个人参加,大家聚在曼哈顿下城区的咖啡馆交流近况,十分轻松随意。我在日本接受治疗的时间变长之后,我们也通过Zoom(云视频会议软件)进行了几次线上会面。与线下会面不同,线上会议的座位不受限制,因此后来策划一些活动时,大家都会联系自己的活动家朋友一起参加。我们组织艺术家为2020年美国总统选举发声时,一个屏幕上聚集了40—50人。

在“玻璃屋”的体验

从2018年5月开始,“Ryuichi Sakamoto Exhibition: Life, Life”作为韩国首尔市中心的私人艺术空间“piknic”落成后的首个项目进行了展出。前一年的12月,我在东京逗留期间,一对年轻的韩国夫妇和一位女性策展人前来拜访,说他们正在筹备新的艺术空间,想策划一场我的展览。他们应该是看了“装置音乐展”后向我发出的邀请。我问他们:“那么你们打算什么时候举办展览呢?”他们说:“明年春天。”那时距离开幕只有半年,因此我拒绝了他们:“来不及,来不及,最少需要一年的准备时间啊。”但拗不过他们的热情,我同意推进展览合作这件事,没想到他们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实现了展览的落地。

负责这个项目的策展人非常出色,如果没有她,我想这个展览根本就无法实现。“piknic”的空间不是很大,因此有些作品不得不根据原始尺寸进行缩放,但在这次展览中,我们成功地展示了过去十多年里我与高谷史郎共同完成的主要声音装置作品:从《生命—流动,不可见,不可闻……》到《异步》的5.1声道环绕播放空间。另外,《水的样态1》(2013)在山口媒体艺术中心首次展出时设置了模仿桂离宫内部空间的景观石群,但这次受山水画的启发,我们调整了摆放位置。年轻时,我认为《银翼杀手》[《银翼杀手》(Blade Runner)是1982年上映的美国科幻电影,由雷德利·斯科特执导,哈里森·福特、肖恩·杨等主演。电影中人类制造“复制人”为自己工作,当其有了感情之后“妄图成为人类”,被称作“银翼杀手”的特别警察负责捕杀反抗禁令并回到地球的复制人。]这样充满科技感的世界观才是最酷的,但随着年岁增长,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喜欢上了山水画——我也对自己身上的“老大爷气息”感到惊讶。顺便一提,日本画家中我特别喜欢长谷川等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韩国建筑和庭院中经常使用石头,首尔市中心有一家巨大的石材店。我和高谷去了那里,起初由于选项太多而眼花缭乱,最终我们挑了10块喜欢的石块,并运到了“piknic”的展览会场。使用石块作为材料,毋庸置疑会像在模仿李禹焕老师的创作风格,我们试图在《水的状态1》的中心水面周围,用暗线描绘大三角形,并寻找合适的位置摆放石块。这种从空间切入的创作方法也能给音乐创作带来启示。听说在5个月的展期内吸引了6.2万名观众。李老师作为运用石材进行艺术创作的前辈,也亲自来看了这个展览。

随后,我和卡斯滕·尼古拉一起飞往澳大利亚,在墨尔本和悉尼举办了现场演出。从2002年算起,我和卡斯滕的合作已经持续了十几年,老实说,在第五张合作专辑Summvs推出后,我们感觉已经把能做的都做完了。我负责钢琴演奏,卡斯滕负责电子音乐,两个人的角色已经固定下来,我们觉得即使继续合作下去,也不太可能有新的表现形式。我们都没有说出口,但彼此都有同样的想法。然而,在我经历癌症治疗,与他再次合作创作《荒野猎人》原声音乐后,我们从2016年9月在“玻璃屋”的现场演出开始,又产生了与以往不同的化学反应。

在“玻璃屋”的演奏是作为“草间弥生展”开幕活动的一部分策划的,由于场地的限制,无法放置钢琴。因此我不得不自己带着合成器、颂钵(用棒子敲击发声的玻璃器皿)等发声工具,和卡斯滕完成了一场即兴演奏,效果却非常好。这场演出打破了长期以来我俩分别负责钢琴演奏和电子音乐的角色分工,创造出了于我们而言也十分新鲜的音乐。我的想法是,将菲利普·约翰逊设计的“玻璃屋”建筑本身当成乐器,用橡胶锤子摩擦或敲击玻璃墙表面,然后通过扬声器扩音。恰巧在我们的演出开始前外面下起了暴雨,雨滴猛烈地敲打玻璃墙,麦克风也捕捉到了这个声音。在演出快结束时雨停了,夕阳照耀着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尽头的森林,这如梦似幻的天气仿佛也在给我们的演出加持。演出结束后,我和卡斯滕紧紧拥抱在了一起。这约40分钟的表演音源被命名为Glass(2018),由卡斯滕的唱片厂牌NOTON[NOTON是卡斯滕·尼古拉1994年创立的小型唱片厂牌,1999年与唱片厂牌Rastermusic合并为Raster-Noton,2017年再次拆分为NOTON独立工作。]发行。

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
在“玻璃屋”的表演

2016年这场在“玻璃屋”进行的突破性表演给人的印象太深刻,所以在澳大利亚现场演出时,我们有一半的时间使用钢琴演奏常规曲目,另一半时间则使用其他乐器进行即兴创作。我们商定在演出中让现有曲目和即兴创作无缝衔接,最终效果也非常令人满意。结束了在悉尼地标建筑悉尼歌剧院的表演后,每次庆功时都会喝很多酒的卡斯滕那天喝得很尽兴,我也深深感动,那天我们还紧紧拥抱在了一起。也许从《荒野猎人》开始,他对待音乐创作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

为“Kajitsu”定制歌单

2018年我为纽约的日本料理餐厅“Kajitsu”选曲一事,出人意料地成了这一年的大新闻。那时,“Kajitsu”用两层楼营业:二楼是餐厅主营的精进料理[精进料理是完全由蔬菜或豆腐等植物性食材制成的食物。最早是为遵守佛教戒律的苦行僧提供的膳食,后随佛教从中国传入日本。],一楼的“Kokage”则经营简餐。因为在美国也能品尝到美味的手打荞麦面,我和伴侣经常光顾这里。我们与当时的主厨大堂浩树交情很好,现在他已经独立创业,在纽约开了一家名叫“odo”的餐厅。在京都的“和久传”和东京的“八云茶寮”等餐厅磨炼过厨艺的大堂浩树,作为一名厨师,手艺精湛,我们也经常带别的客人去“Kajitsu”吃饭,那里是我们特别喜欢的餐厅。

然而,有一次在一楼的“Kokage”用餐时,餐厅里播放的背景音乐让我如坐针毡。杂糅着巴西流行乐和迈尔斯·戴维斯[迈尔斯·戴维斯(Miles Davis,1926—1991),美国爵士乐演奏家、小号手、作曲家、指挥家。酷派爵士乐创始人,最早演奏“咆勃爵士乐”的爵士音乐家之一。]式爵士乐的播放列表实在太平庸,而且太吵了。注意到这一点后,我渐渐无法忍受店里的音乐,以至于无法好好享受美食。虽然这么做可能有点多管闲事,回家后我还是下定决心给大堂浩树发了邮件:“你做的料理美如桂离宫,餐厅里播放的音乐却仿佛是特朗普大厦。”然后,我决定自作主张地为“Kajitsu”做一份歌单。不久前,因为与中谷芙二子、田中泯[田中泯(Min Tanaka),出生于1945年,日本前卫舞蹈家、演员。舞蹈风格极具原创性,参演的电影《黄昏清兵卫》获日本电影学院奖最佳男配角奖。]和高谷史郎合作表演a·form,我访问了挪威奥斯陆。蒙克美术馆里播放的R&B音乐实在太不合时宜,让我非常愤慨。在那里我没有投诉,但我想如果是我们时常光顾的餐厅,多少还是可以容忍我的小小任性吧。

在将近3个小时的音乐播放列表中,我特意没有加入自己的曲子,而是以Goldmund[Goldmund是美国作曲家基思·肯尼夫(Keith Kenniff)使用的两个艺名之一,该艺名主要用于发表钢琴独奏乐曲。]的Threnody和艾费克斯双胞胎[艾费克斯双胞胎(Aphex Twin),本名理查德·戴维·詹姆斯(Richard David James),出生于1971年,英国电子音乐艺人、制作人、DJ、混音师,以Techno、氛围音乐、智能舞曲作品闻名。]的Avril 14th等氛围音乐为中心,再加上Aki Takahashi演奏的约翰·凯奇的Four Wall第一幕第一场这种比较难得的曲子。其实第一版的选曲提案被我的伴侣否决,因为她觉得“与餐厅氛围不搭,曲风太灰暗”,于是我重新挑选了一次。最后,在友人、音乐策展人高桥龙的帮助下,我完成了一个与餐厅内墙壁和家具颜色匹配,曲风也适度明朗的播放列表。原本这是为一楼的“Kokage”定制的,二楼的“Kajitsu”没有背景音乐,但由于选曲获得好评,现在两个楼层都在播放这份歌单。

这件事完全不是工作,只是我瞎操心而已,但《纽约时报》的一位记者得知此事后采访了餐厅和我,并写了一篇长文来介绍此事。《纽约时报》纸质版上刊登了彩色照片,网络版文章也被各国新闻网站转载,引起了全球范围内的轰动。据说有客人看了这篇文章之后慕名前往“Kajitsu”。这个播放列表由《纽约时报》的账号整理出来,在Spotify(网络音乐平台“思播”)上可以收听,感兴趣的各位请搜索并听听看吧。

与年轻音乐人的缘分

2019年伊始,Flying Lotus(以下简称FlyLo)来拜访了我。他来之前给我发了一条消息:“我要去纽约,可以和您见面吗?”我们约在我家门口的咖啡馆见面,他突然用日语称呼我为“Sensei”(老师)。在美国,因为描绘一个少年向日裔维修工人学习空手道的电影《龙威小子》[《龙威小子》(The Karate Kid)是由约翰·艾维尔森执导,拉尔夫·马基奥、森田则之主演的电影,1984年在美国上映。]大热,“Sensei”这个对长辈的尊称已经完全普及。FlyLo对日本的亚文化非常了解,他特别喜欢楳图一雄[楳图一雄(Kazuo Umezu),出生于1936年,日本漫画家、艺人、作词家,是日本恐怖漫画大师,代表作有漫画《漂流教室》《猫目小僧》等。],也很喜欢曾为《月刊漫画GARO》[《月刊漫画GARO》是长井胜一于1964年创办的日本漫画杂志,专刊另类漫画和前卫漫画。]工作过的佐伯俊男[佐伯俊男(Saeki Toshio,1945—2019),出生于1945年,日本画家,其作品将日本传统鬼神、浮世绘和性元素融合,自成一派,风格独特。]的恶趣味漫画。

这是我和FlyLo第一次见面,在那之前,我和他的朋友雷猫有过交流。在雷猫的专辑Apocalypse(2013)中的最后一首歌里,他采样了我为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开幕式所作的El Mar Mediterrani这首曲子。当时,他通过我的经纪团队认真地联系我以获得使用授权。这首曲子本来是写给管弦乐队演奏的,我很担心被改得乱七八糟,但听了之后,我惊讶地发现它被雷猫演绎成了一首很棒的流行歌曲。

雷猫是一位拥有惊人技巧的天才贝斯手,他本人的歌声也有一种律动感。我觉得FlyLo就像雷猫的哥哥一样,还会负责他的乐曲制作,总之两个人的关系非常好。而且两个人都是彻头彻尾的宅男。雷猫是《龙珠》和《北斗神拳》的忠实粉丝,每次来日本都一定会去中野百老汇,并疯狂购买相关周边商品。他会梳着脏辫,穿着一身亮黄色的衣服和针织腿套,打扮得像辣妹一样浮夸又可爱。顺便说一下,雷猫还曾参与制作瞒着我策划的古稀之年纪念专辑A Tribute to Ryuichi Sakamoto-To the Moon and Back[A Tribute to Ryuichi Sakamoto-To the Moon and Back是2022年为纪念坂本龙一70岁生日发行的特别专辑,收录了由雷猫、德夫·海因斯等多位艺术家精选并重新演绎的13首坂本龙一的佳作,以献给当时正在与疾病做斗争的坂本龙一。](2022),并翻唱了《千刀》(千のナイフ,1978)。

2019年1月与FlyLo第一次见面后,拗不过他的热情邀请,6月我又去了他在洛杉矶的家中的录音棚进行录音。FlyLo的姑祖母是爵士乐界无人不知的大师爱丽丝·柯川,但他自己创作的作品以嘻哈和电子音乐为基础。和FlyLo一起的这段时间里,我用了整整两天来弹奏键盘,我告诉他“你可以自由地使用我们录制的素材”,但他到现在都没有正式发布相关的作品。不过他好像还很在意,有时候会来信商量“要怎么处理(素材)呢”。他可以任意使用,但是我也不希望他随意改动吧。

FlyLo是个全身心投入音乐的家伙,整天都待在家中的录音棚里创作歌曲。至少我看到的时候,他家里没有住其他人。在他工作时,如果有音乐人朋友过来玩,他会随意地对他们说:“来吹一下萨克斯吧。”他家里到处放着各种乐器。那时,FlyLo说着“我想学弹钢琴啊”,在努力练习刚买的施坦威钢琴。第一次见面时,我也满足了他的要求,把自己写的曲谱送给他。虽是钢琴初学者,但他在努力尝试演奏他姑祖父约翰·柯川留下的高难度乐曲。

FlyLo对待音乐是很认真的,可他似乎整天都在吸食大麻,仿佛大麻是他的能量来源。他从早到晚都在吞云吐雾,所以我想大麻的消耗量应该非常惊人——慎重起见,这里也解释一下,大麻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是合法的。他也多次向我推荐Joint(用纸卷着的大麻卷烟),我跟他说“不,我一吸就什么也做不了了”,他才不再劝我。在我逗留期间,第一晚他带我去了洛杉矶他常去的寿司店,第二晚作为回礼,我和我的伴侣想招待他去我们认识的人经营的日本料理店。可惜那天他吸食大麻过量,变得非常虚弱,气息奄奄地对我们说“我今天不行了,你们俩去吧……”,临了放了我们鸽子。

以前也有很多海外艺术家说他们很尊敬我,但不知不觉间对引领着21世纪黑人音乐潮流的FlyLo和雷猫这样的人产生过影响这件事还是让我感到惊讶。邂逅他们的新的才华,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激励。近年来,我也与OPN有过交流。他曾专程前往“玻璃屋”观看我和卡斯滕的表演,我们浅浅地打过一次招呼。后来,他也被邀请参加比约克的私人聚会,在那里我们第一次有机会好好聊了聊。其实在那次见面的几年前,第一次听到OPN的曲子时,作为一名普通听众,我就觉得有个很厉害的家伙横空出世了。尤其是我觉得他对模拟合成器的运用炉火纯青。所以一开始聊天,我们就谈论起了使用哪种键盘或插件更好之类的专业话题。我还发现他也非常喜欢塔可夫斯基,真的很有意思。

比约克有发掘青年才俊的敏锐“嗅觉”和人际网络,我觉得值得关注的音乐人,她很可能已经更早地和他们接触过。比约克有点像是音乐界的“地下中间人”,所以我私下里称呼她为“比约克姐”,尽管事实上她比我小很多。有时,“比约克姐”会给我发短信。有一次,她问我:“我之后要去东京,你知道哪里能买到和太鼓吗?”于是我给她介绍了浅草的“宫本卯之助商店”。我也曾为她预订我推荐的餐厅。

提到与青年才俊的缘分,还有一个是2019年8月,我和韩国乐队“SE SO NEON”一起吃了午餐。这个乐队由女性吉他手兼主唱,以及男性贝斯手和男性鼓手组成,乐队名字的韩文意思是“新少年”。我是那年春天在纽约电视台播放的韩国频道上偶然看到他们的。乐队核心成员黄昭允的吉他演奏非常酷,我立马成了他们的粉丝,在网上搜索他们的信息,但当时他们还是独立音乐团体,没有太多信息。后来他们在纽约举办演出,我去了现场,经过共同认识的人介绍,我和他们熟络起来。昭允竟然出生于1997年,简直可以当我的孙女了。但因为我们都是音乐人,可以用相同的视角,使用“平辈语气”交流。我们还说过,“总有一天要一起制作专辑哦”。

李老师的委托

讲述的顺序有点混乱,请让我把时间轴拉回2019年年初,当时李禹焕老师委托我为他在法国的大型回顾展创作音乐。我在前面介绍过,李老师为《异步》的创作提供了巨大的灵感,但我从未想过几年后自己能够直接为他工作。我诚惶诚恐,仍尽我所能地创作了一首时长约一小时的作品,去体现李老师的“物派”之风。如同点题一般,作品中反复出现了各种“物品”的声音,我不确定这是否可以被称为“音乐”,但能够与自己尊敬的艺术家一起工作,的确非常光荣和幸福。

为了检查会场的音响效果和参加开幕酒会,2019年2月底我在法国逗留了3天。作为展览会场的蓬皮杜梅斯中心由坂茂设计,会场内的声音效果还不错,但坦率地说,动线有点不太方便。从休息室到二楼的餐厅用餐,必须到室外走一趟。另外,屋顶的曲度很大,作为建筑设计很酷,不过我听美术馆的工作人员提到,下凹的部分积水后会很麻烦。

像这样实际探访现场,我不时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建筑师在设计的时候难道没有站在使用者的角度去考虑吗?位于东京车站附近的东京国际论坛便是最糟糕的例子之一:建筑的入口可以停放载重10吨的卡车,但要将大型道具运到建筑内的8个大厅,必须先在大厅前将货物转移到载重4吨的卡车上。开馆之初,音乐演出的工作人员便经常抱怨这个不便之处。大阪某音乐厅内货梯的设计也是,高度足够,但整体非常狭窄,长颈鹿可以进去,但无法搬运钢琴。这种设计实在太奇怪了。

相反的例子是希腊雅典的圆形剧场,这座建筑建于近2 000年前,然而声音的回响效果非常棒。所以,我认为建筑是否具有便利性取决于设计者有没有下功夫站在使用者的立场考虑过,而不只是技术水平的问题。在日本山口县的秋吉台国际艺术村,有一个由矶崎新设计,用于上演路易吉·诺诺[路易吉·诺诺(Luigi Nono,1924—1990),意大利作曲家。电子音乐和序列音乐的主导人物之一。]的歌剧《普罗米修斯》的音乐厅,我还未实际访问过,但只为上演一部作品而建造一个空间的概念和空间本身很吸引人。

京都会议

2019年5月,我们以“蠢蛋一族”在京都的办公室为据点,为某项目进行了为期两周的集训。核心成员是高谷史郎夫妇、浅田彰和我。小津安二郎导演和编剧野田高梧[野田高梧(1893—1968),日本著名剧作家,被誉为日本电影“黄金时代”的开创者之一、“日式编剧术的先驱”。代表作有电影《东京物语》《晚春》《秋刀鱼之味》等。]曾经在温泉旅馆闷头构思代表作《晚春》和《东京物语》,我们效法他们,也决定在重要项目上进行集训。这是我久违地在京都长期逗留,所以去了御所附近散步,欣赏了大仙院和龙安寺的枯山水庭园,并与大家在我熟悉的老板娘开的“闲居吉田屋”一起吃饭。

回想起来,创作Life(1999)时,我们也在剧目上演一年前的正月[日本的“正月”一般指公历的1月1日到3日。]聚集,确定了作品的框架。在浅田先生快言快语的高强度信息的“轰炸”下,我们在两个钟头里快速敲定了剧本大纲,高谷负责考虑如何搭配影像,我则负责考虑要加入什么样的音乐。因为这场歌剧引用了大量的经典,在擅长处理样本音乐版权的美国律师的帮助下,我的伴侣花了一年时间,处理数百个版权的授权,她抱怨说那是地狱般的一年。其中最难处理的是前英国首相温斯顿·丘吉尔的音频授权,因为这段音频涉及人格权,授权非常麻烦。最终在律师的介入下,我们在大阪城音乐厅首演开幕前30分钟才获得遗属的授权。当时甚至已经准备好替换的素材,幸好在最后一刻办完了所有授权手续。

我们把这个分享苦乐的集训称为“京都会议”。现在主要在巴黎开展活动。“蠢蛋一族”成员之一的池田亮司在京都的话,也会参加。亮司和我都是音乐人,因此我们自称“京都会议”的分支“新京都乐派”。这个名字源于学者团体“京都学派”,他们在“二战”前提出了“近代的超越”这个理念,西田几多郎和田边元等日本学者也是这个学派的成员。我和亮司把“学”换成了音乐的“乐”[日语中“学”和“乐”都可以发音为“Gaku”。]。18世纪后半期到19世纪初期,相对于海顿、莫扎特和贝多芬等人代表的“维也纳乐派”,后一代音乐家勋伯格、韦伯恩和贝尔格被称为“新维也纳乐派”[表现主义音乐的代表人物是勋伯格与他的两个学生韦伯恩和贝尔格,他们三个都出生在维也纳,被称为“新维也纳乐派”。]。我们的命名也借鉴了这段历史。

不过,我们只是在玩团体的命名游戏,还没有创作什么“新京都乐派”的作品。现在,负责“野田地图”(NODA·MAP)戏剧作品音乐的原摩利彦[原摩利彦(Marihiko Hara),出生于1983年,日本音乐家。作品涉及钢琴作品、前沿戏剧和电影配乐等各种媒体形式。]也经常来参加,他也是“蠢蛋一族”的成员之一,是成员中的新鲜血液。他弟弟原琉璃彦研究能乐和日本庭院,他们是一对很有意思的京都兄弟。我在京都有许多音乐创作上的伙伴,特别是浅田彰,他很热心地邀请我说:“老了就在这里度过晚年吧。”被他劝说后,有一段时间,我曾考虑在大卫·鲍伊每次来日本都会去的九条山的某个角落买块土地,建一个“终老之所”……

中国台湾地区的少数民族

从2019年5月底到6月初,我在上一回提到的新加坡国际艺术节上与高谷史郎一起表演了Fragments后,立即前往中国台湾。我为半野喜弘[半野喜弘(Yoshihiro Hanno),出生于1968年,日本电子音乐人、歌手、作曲家和电影导演。]导演的电影《亡命之徒》[《亡命之徒》由妻夫木聪、丰川悦司主演,2019年在日本上映。影片讲述了两个日本男子从台北到花莲途中发生的故事。]和蔡明亮导演的电影《你的脸》创作了原声音乐,两部电影的首映活动正好于同一时期在台北举行,我便去了台北参加。在此之前,通过在东京认识的音乐人、演员林强的介绍,我终于实现了与经常和林强一起工作,也一直是我崇拜对象的侯孝贤导演见面的愿望,我们一起共进了几个小时的晚餐。

我也很喜欢中国台湾地区。侯孝贤导演和杨德昌导演的作品,经常描绘日本殖民台湾时期的事情。日式建筑常常在他们的电影中出现,我觉得很吊诡,便查了一下,发现现实中,许多这样的日式建筑里住着和蒋介石一起从大陆逃到台湾的精英家庭。他们经历了长期的抗日战争,却住在台湾的日式建筑中,不知道他们心中是何感受。

一方面,现在的台湾地区仍然到处是“昭和时代的街道”,它们融入了普通人的生活。或许也是因为日本人的视角,才会觉得这样的风景让人联想到昭和时代吧。另一方面,现在日本勉强保留下来的“昭和时代的街道”,都被过度的怀旧情绪包装得像主题公园一样,让人不舒服。从这个意义上讲,有过日本殖民历史的台湾现在还保留着日本昔日的风景,实在太讽刺了。

在台湾逗留期间,我抽出一天时间休息,拜访了台湾少数民族的居住区。日本殖民台湾时期,他们被日本陆军歧视性地称为“高砂族”,但实际上并不存在“高砂族”这个民族。目前,台湾少数民族可分为16个主要族群,据说这些少数族群之前也互相争斗。接待我们的是居住在台湾东部花莲县山区的“布农人”。从十几岁开始就喜欢人类学和考古学的我,在格陵兰岛和夏威夷也是这样:我很希望直接接触当地的居民和文化,即使我想地球上可能已经不存在纯粹的原住民族的生活形式。

“布农人”用歌舞来欢迎我们。他们的音乐不使用乐器,而是用手打拍子来伴奏,有的有歌词,有的没有,形式各种各样。其中我特别想听的是“八部和音唱法”,它没有歌词,只有元音,音高随唱腔逐渐变化。这种独特的唱法,具有音乐家路易吉·诺诺和捷尔吉·利盖蒂[捷尔吉·利盖蒂(Gy örgy Ligeti,1923—2006),匈牙利裔奥地利作曲家,发展了“音块”作曲手法,确立了其作为欧洲先锋派音乐主要作曲家的地位。]创作的现代音乐的复杂性与丰富性。据他们说,这种唱法模仿了蜜蜂飞行时发出的“嗡嗡”声或瀑布的水流声。

他们唱的其他歌曲也有一些让我觉得,这明显就是赞美诗啊!然而,就像格陵兰岛的因纽特人一样,他们也接受并歌唱这种源自基督教的音乐,并将其视为自己的音乐。最近日本的某个邪教组织[指的是2022年坂本龙一接受采访时,引发日本社会激烈讨论的邪教“统一教”。]引发了社会讨论,但与自15世纪以来就派遣传教士,从亚马孙丛林到远东的岛国进行世界范围内“洗脑”的梵蒂冈的天主教会相比,该组织的支配力和募捐能力都微不足道。

在我逗留期间,“布农人”对我非常友好,但他们本来极具战斗性,因为擅长“猎头”,一度为世人惧怕。他们半开玩笑地对我说:“在南方杀美国兵很简单。他们个子高,即使藏在草丛中也很容易被发现头部。”也就是说,他们的祖父或父亲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曾被征召为日本兵或军属,在南方的岛屿上与美国人作战。日本入侵台湾时,原本互相敌对的族群团结一致,抵抗日本军队,“布农人”凭借他们擅长的弓箭成了抵抗入侵的重要力量。

“大岛渚奖”创立

我是2014年发现的口咽癌,病情确认得到缓解是五年后的2019年,回顾这段时间,我不太在意自己的病情,也可以再次自由地去往世界各地。在旅行间隙,我还为以女性宇航员为主角的《比邻星》[《比邻星》(Proxima)是由爱丽丝·威诺古尔执导,埃娃·格林、马特·狄龙等主演的法国电影,2019年在法国上映。讲述了一位女宇航员将前往国际空间站一年,在去太空执行任务之前,兼顾训练和照顾女儿的故事。](2019)和描绘揭露水俣病真相的摄影记者尤金·史密斯的《水俣病》[《水俣病》(Minamata)是2020年由安德鲁·莱维塔斯执导,约翰尼·德普、比尔·奈伊等主演的电影。讲述了尤金·史密斯在日本记录因汞污染引起的震惊全球的怪病“水俣病”现状,并披露日本政府所做的掩盖的故事。](2020)创作了原声音乐,而且收到了在《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Call Me by Your Name)是2017年由卢卡·瓜达尼诺导演,蒂莫泰·沙拉梅、阿尔米·哈默主演的同性爱情电影。]中使用我的曲子的卢卡·瓜达尼诺[卢卡·瓜达尼诺(Luca Guadagnino),出生于1971年,意大利导演、编剧、制片人。代表作有《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等。]导演的委托,为他的友人费迪南多·奇托·菲洛马里诺[费迪南多·奇托·菲洛马里诺(Ferdinando Cito Filomarino),出生于1986年,意大利电影导演、编剧。代表作有《厄运假期》《安东尼娅》等。]导演的《厄运假期》(2021)配乐。

2019年11月底,我又和卡斯滕一起为举办二重奏音乐会前往意大利,而这次我去了罗马,去了此前一年逝世的贝托鲁奇的家拜访。2018年11月26日早上,在得知贝托鲁奇去世的消息后,我立刻为他写了一首简短的曲子。这是我必须写的曲子。因为行程安排,我无法参加在罗马的剧院举行的悼念贝托鲁奇的仪式,但在会场上播放了我演奏追悼曲BB[贝纳尔多·贝托鲁奇名字的首字母缩写。]的视频。当时,为了表达哀思,我寄了许多雪白的玫瑰到贝托鲁奇的家里。一年后,当我终于有机会前去吊唁时,发现当时我送的白色玫瑰被做成堆积如山的干花装饰着他的家。

如果要选两个对我的人生有决定性影响的恩人,就像我在《音乐即自由》中写的那样,我会说是大岛渚和贝纳尔多·贝托鲁奇。在大岛导演邀请我作为演员参加《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时,年轻气盛的我非常傲慢地说:“如果让我配乐的话,我就参加。”尽管现在我有幸为许多电影创作音乐,但我配乐生涯的第一步是在《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中迈出的。这部作品还入选了戛纳国际电影节,在电影节的派对上,大岛导演把我介绍给了贝托鲁奇。贝托鲁奇盛赞《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中我和大卫·鲍伊拥抱的场面是世上最美的爱情场面之一,那时他很兴奋地跟我提起他正在构思的《末代皇帝》,并在数年后委托我为电影创作原声音乐。尽管他要求我在短短两周内完成所有曲目有点强人所难,但我觉得不夸张地说,正因为当时努力回应了他的命令,才有了我现在的成就。

贝托鲁奇去世时,我想起了在那五年前的2013年1月15日大岛导演的去世。当PIA电影节(Pia Film Festival,PFF)询问我是否愿意担任以大岛渚的名字命名的“大岛渚奖”的评委会主席时,因为想要回报大岛导演对年轻时的我的恩情,我无法拒绝。尽管我觉得这项任务对我来说过于沉重,但还是决定接下它。大岛渚奖是为了表彰那些将要开拓日本电影界的未来,并向世界展翅高飞的才俊而设立的奖项。事实上大岛导演生前也一直在支持年轻的创作者啊!大岛渚奖的评审由黑泽清导演和PFF总监荒木启子担任。

大岛渚奖通常在每年3月颁布。在2020年第一届颁奖典礼上,我推荐了获奖者候选名单以外的纪录片导演小田香[小田香(Kaori Oda),出生于1987年,日本电影导演。2011年毕业于美国霍林斯大学剧本与电影研究专业。2015年完成的《矿》获得了2015年山形国际纪录片电影节·亚洲新浪潮单元的特别奖。],最后她成为大岛渚奖的获奖者。小田香曾在贝拉·塔尔导演手下学习,她的作品包括记录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煤矿的长篇处女作《矿》和记录玛雅文明洞穴湖的《沉洞泉》,两部作品都很出色,音乐也很好。在她的作品中,我能感受到一直贯穿其中的大岛渚导演坚持反抗权力的思想,我很希望值得纪念的首个大岛渚奖能由她获得。但很遗憾,在第二届和第三届大岛渚奖的评选中,我没有找到我认为可以得奖的导演的作品,我想决不妥协也是在尽可能为这个奖项做贡献吧。不过,我也认为难以找到一部我们一定要向世界大声推荐的名副其实的“大岛渚奖”日本电影是一个严重的问题,这也是我们三个评审在评委会上经常讨论的话题。

尊敬的山下洋辅[山下洋辅(Yosuke Yamashita),出生于1942年,日本爵士乐手,堪称“日本爵士第一人”。于20世纪50年代开始爵士乐手生涯,前期乐风并非十分前卫,但在20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山下的演奏风格以快速多变而闻名。]先生

2019年12月,我作为惊喜嘉宾参加了“山下洋辅三重奏成立50周年纪念音乐会:爆裂半世纪!”。在山下洋辅三重奏历任成员云集,还有塔摩利、麿赤儿和三上宽等嘉宾助阵的豪华演出中,我和洋辅先生一起即兴演奏了他的曲目《俳句》(Haiku, 1989)。正如其名,《俳句》要演奏出“5-7-5”的韵律。弱音和强音,低音和高音,怎样弹奏都可以。即兴演奏的规则就是,如果有一个人弹出了“锵锵锵锵锵”的声音,对方必须立即做出回应。如果只关注自己的演奏,就会听不到对方的,进而无法快速给出反应。我想这首曲子最大的魅力就是抓住了爵士乐的本质:时刻关注合奏者的演奏。

我从十几岁开始就在新宿PIT INN等地观看洋辅先生的演奏,对他一直保持单方面的了解。我对爵士乐的记忆与在新宿度过的高中时代紧密相连,所以这个活动在新宿文化中心举行也很合适。我曾经多次来这里听现场演奏。洋辅先生和我之间,不知怎的就有很多人际关系的交集,例如YMO的经纪人——在我获得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原创配乐奖之后,不幸在墨西哥遇难的生田朗[生田朗(Aki Ikuta,1954—1988),日本音乐制作人。从1975年起,曾担任山下洋辅、坂本龙一等的经纪人,后成为独立的音乐制作人。]先生,大学时期就曾在洋辅先生的办公室做兼职工作,这也是我们之间的缘分之一。

这里还要提到一个回忆。20世纪80年代的某个时期,我在纽约参加了“性手枪”乐队前主唱约翰·莱顿[约翰·莱顿(John Lydon),出生于1956年,英国歌手、编曲人、音乐家。先后担任朋克摇滚乐队“性手枪”、后朋克乐队Public Image Limited的主唱。]的录音工作,比尔·拉斯威[比尔·拉斯威(Bill Laswell),出生于1955年,美国贝斯手、唱片制作人,创立音乐厂牌M.O.D.Technologies,其音乐作品风格多样,涉及“放克”、世界音乐、爵士、配音音乐和环境音乐等。]担任制作人。与此同时,洋辅先生也为了演出来到纽约,他连续三天晚上和我们一起去比尔常去的日式居酒屋喝到天亮。喝醉酒的洋辅先生和约翰·莱顿一吵架,我就在旁边“哎呀哎呀”地做劝架的和事佬。因为得知滚石乐队也在纽约录音,我们还跑去那个录音室,结果我们到达时滚石乐队的成员都不在,只有音响工程师一个人在默默地工作。就这样,我们喝到了在纽约逗留的最后一天拂晓。我们说着“大家一起去洋辅先生的房间吧!”,跑去了他住的酒店,发现床上放着口琴和塞隆尼斯·蒙克的乐谱。然后,喝得酩酊大醉的我自作主张地拿起口琴,试着吹奏蒙克的曲子。这好像给洋辅先生留下了深刻印象,后来他在一篇随笔中记录了这件事。

洋辅先生现在是作为自由爵士钢琴家而闻名,但在早期的活动中,他也会演奏非常标准的爵士乐曲。他毕业于日本国立音乐大学,在学校时也学过古典作曲理论,只要想弹也可以弹奏巴赫、肖邦的曲子。我们的音乐类型不同,但在音乐素养上有着共通的基础。因此,我发自内心地尊敬比我年长十岁的洋辅先生,他是一位能够保持自己风格的前辈音乐家。

边野古基地问题

2019年年末,我像往常一样在伊豆的温泉旅馆度过,2020年1月2日立刻从东京去了冲绳。因为在三天后即将举行的吉永小百合慈善音乐会之前,我无论如何都想去看看边野古的情况。以前我就认为在冲绳边野古地区建设美军新基地的问题不容忽视,并多次发言。2015年,我与有着多年合作的冲绳民谣歌手古谢美佐子[古谢美佐子(Misako Koja),出生于1954年,日本民谣歌手,冲绳民谣团体NENES的第一代团长。多次参与坂本龙一的唱片、巡演项目,曾出演坂本龙一的歌剧Life。]和她的乐队“Unaigumi”共同发表了《弥勒世果报-undercooled》这首曲子,并将收益捐赠给了“边野古基金”,以支持反对美军在此建设新基地的运动。但这次是我第一次真正到访现场。

我们被载到一艘底部镶嵌着玻璃的船上,驶向填海区,边野古碧蓝的海洋和绚丽多彩的珊瑚礁真是美极了。我只能说,破坏如此美丽的自然环境去建造美军基地的行为真的很荒谬。就像美国和日本之间曾经存在主从关系一样,在日本国内本土和冲绳之间也存在主从关系。从沿岸地区看到广阔的美军基地建设区域,我对这种歧视性的不对等深感痛心。我想,像福岛核电站一样,现在的日本只会把危险的设施塞给远离日本中心的地区。民主主义完全形同虚设。回到陆地上时,我看到边野古基地建设区域的大门前坐着反对派的冲绳居民。这是正月的第三天,看着他们的身姿真的让我非常敬佩。

吉永小百合似乎是首次在冲绳举行诗歌朗诵会,但她像往日一样带着神圣的气场。她平常多会朗诵“原爆诗”,但这次她朗诵了描写冲绳岛战役[冲绳岛战役,是1945年太平洋战争末期美军攻占冲绳岛的战役,也是“二战”中太平洋战场上伤亡人数最多的战役。战役结束后,美国占领冲绳至1972年。]的诗歌,以及孩子们为阵亡者追悼仪式创作的诗歌。我在她旁边弹钢琴伴奏。吉永总是带着光环,但不会显得高高在上,反而是个豪爽干脆的人。在庆功会上她喝了很多酒,吃饭也比普通人还多。她关心工作人员,经常主动提议“大家一起吃饭吧”。

吉永小百合的经纪人永远在她身边,这位经纪人的爱称是“敬酱”,她多年来一直支持着吉永。因为出生在福岛,她对福岛核电站事故很愤怒,是个很热血的人。但很好笑的是,敬酱完全不会发送电子邮件。她只会用传真和老式翻盖手机联系,有时吉永甚至会代替她,直接给我发业务联系的电子邮件。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吉永和敬酱之间的关系可能有些不可思议,但我认为她们是无可替代的工作伙伴。

说起来,我还见过一次吉永小百合的丈夫。吉永在28岁,也是她人气最高的时候与电视台的制片人冈田太郎结婚。他从来不在舞台上出现,也不会陪同吉永参加任何活动。但是有一次,我在巴黎的餐厅吃饭,他好像注意到了我,主动走过来和我打招呼说:“我是吉永的丈夫。”他喜欢游览世界遗产,经常一个人出国旅行。他说自己平时从不跟妻子的工作伙伴打招呼,但很感激我支持吉永的朗诵会,所以鼓起勇气和我说话。他是一位非常有魅力的绅士,和吉永很般配。

新冠肺炎疫情开始

之后我回到纽约,接着为郭共达(Kogonada)[郭共达,韩裔美国导演。早期以制作影像散文闻名。他执导的电影《杨之后》获第74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一种注目”单元大奖提名、第43届波士顿影评人协会最佳改编剧本奖。]导演的电影《杨之后》[《杨之后》(After Yang),由科林·法雷尔、朱迪·特纳-史密斯等人主演的科幻电影,2021年上映。讲述一个家庭尝试修复他们的家庭成员——一名仿生机器人的故事。](2021)创作了主题音乐。郭共达是韩裔美国人,他非常崇拜小津安二郎,甚至将与小津一起创作的编剧野田高梧(Noda Kogo)的姓名倒过来用作自己的艺名。我很早就看过他引用小津电影制作的vlog(视频博客),被他出色的才华吸引。他的长篇处女作《在哥伦布》以现代主义建筑街区为背景,静谧而别具风格。因此,我很高兴地答应了他的邀请。

但那时,世界的情况突然变得不妙起来。新型冠状病毒开始流行。在日本,停留横滨港的“钻石公主号”上也发现了感染者。就在这时,北京的现代艺术研究机构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紧急提出了一个线上音乐会计划,名为“良乐”,旨在鼓励在新冠肺炎疫情危机中感到孤独的人们。

我毫不犹豫地决定参加这个项目,并发送了一个收录了大约30分钟即兴表演的视频。事实上,作为工业城市的武汉在音乐界也以制造吊钹而闻名。我工作室里的吊钹上就刻有“中国武汉制造 MADE IN WUHAN CHINA”的字样。这些刻字也出现在了视频中,视频播出后,有许许多多来自中国的人发表了“谢谢你鼓励我们!”这样的留言。毕竟中国人口数字庞大,据说2020年2月29日直播的这场演出,包括回放,创造了超过300万次浏览量的纪录。在表演最后,我用中文说了“大家,加油”作为结束语。除了我,还有8位住在世界各地的亚洲音乐家远程参加了这场演奏会。

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渐渐地出行开始受到限制,但从3月初开始,我在日本逗留了约一个月。主要目的是与高谷史郎一起进行为期一周的“京都会议”,在之前的头脑风暴中我们已经有了一些碎片化的想法,这次集训就像完成拼图一样,将这些碎片化的想法放入框架中,逐渐构建起整部作品。此外,那时我对古代日本的出云与大和之间的关系很感兴趣,所以这次逗留期间,除了推进项目,还让高谷陪了我整整一天,我们一起去了奈良旅行。

在奈良这个大和民族的中心地,不知怎的出现了许多出云系遗址,也有石上神宫这样的祀奉出云灵魂的神社。此外,据说掌管近畿的迩艺速日命(也称饶速日命)[饶速日命(ニギハヤヒ)是日本神话中的神祇,亦是天孙降临之一。在《日本书纪》中被记录为“饶速日命”,而在《古事记》中被称为“迩艺速日命”。]的坟墓也默默地留存下来。我认为在大和王朝之前,支配日本的是出云王朝,但后来赢得统一战争胜利的的确是后起的大和一方。这个大和王朝是今日日本的起点,作为对日本的国家形式起源一直有疑问的人,我总是对被消灭的出云王朝非常在意。

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进一步扩大,我原本要参演的日本东北青年管弦乐团在3月的定期演奏会遗憾中止。在呼吁自我隔离的紧张气氛中,我想通过聆听音乐来稍微缓解一下情绪,于4月2日获得三味线演奏家本条秀慈郎的协助,进行了免费的线上直播演奏。演奏分为三个部分:本条的独奏,两人的即兴演奏,我的独奏。在演奏间隙,我们设置了“通风换气休息时间”,并利用这段时间采访了医疗工作者。在新冠肺炎疫情初期,日本几乎没有这种线上直播的演出,因此也许可以说我们是日本这类直播的先驱者。

本条秀慈郎也是像雷猫一样年轻且拥有非凡技巧的演奏家,我是受朋友邀请前往他在纽约举办的音乐会时认识他的。我当时被他从传统音乐到现代音乐无所不能的演奏技巧折服,在演出结束后就邀请他:“明天来我家玩吧?”他立刻就答应了。于是,我当天为他写了一首可能对他的演奏技巧而言太简单的三味线曲目,他也当场进行了演奏。收录在《异步》中的“honj”这首曲子就这样诞生了。是的,曲名就是以他的名字本条(Honjoh)命名的。

奇妙的时间感

在这期间,日本也宣布进入紧急状态,我本来打算搭乘的回纽约的航班被推迟了三天,起飞时间改到了4月8日。此时,与东京相比,纽约的感染者数量明显更多,周围的人也惊讶地问我:“欸?你要现在回去吗?”与其他发达国家相比,日本的检测数量要少一位数,政府的应对举措也不容乐观——相比之下,我认为美国还算可以。我也想在2014年疗养生活期间产生感情的纽约家里,慢慢地度过这段时间。

出发那天我前往成田机场,机场空荡荡的,飞机上的乘客也只有大概15个人。到达目的地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时,通常非常拥挤的入境检查处也变成了“包场”状态。开车从机场所在的纽约皇后区驶向曼哈顿,平时白天人满为患的第五大道上行人和车辆都消失了,成了一座“空城”。打个不太好的比方,这种脱离现实的景象让人怀疑是不是中子弹爆炸了。城市的景象完全变了,从这个意义上说,这场疫情比“9·11”事件更加令人震惊。

在我的住所附近有一家急救医院,旁边停着一辆冷冻卡车,用来临时安置死于新型冠状病毒的患者的遗体。当时还不清楚这种病毒的情况,考虑到遗体感染的可能性,不能将其留在医院。因此,在已经确认死亡并等待后续处理的情况下,先将遗体暂时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最终送到火葬场。

回到纽约后隔离的两周和疫情下的生活,对我来说并不是很难熬。早上起床,查看电子邮件,下午在工作室创作音乐,晚上睡觉——除了失去外出用餐的乐趣,生活并没有发生太大变化。自从开始使用网络电话软件Skype,我就认为会议和采访在线上已经足够。原本跨越多个国家的项目,要在线下举行面对面的会议对大家来说都很麻烦。日本的合作伙伴经常会向我表示:“最好是直接见面聊。”但我住在纽约,实际物理层面上很难实现。然而,Zoom和远程会议的普及,让这次大流行病也有了提高工作效率的一面。

在这样的生活中,我养成了一个习惯。纽约的医院在晚上7点有医务人员换班,每当这个时刻到来,你都会听到城市各处响起的掌声和钟声。居民们在用这样的声音表达支持和感谢,向那些冒着被感染的风险工作的医务人员致敬,对他们表示:“辛苦了!”我每天晚上7点也会去花园里吹石笛,以示支持。这种自然而然地产生的城市文化从4月开始,持续了数月。即使将其视为一种音乐表演,也非常有趣。我想这也许就是约瑟夫·博伊斯所说的“社会雕塑”吧。

自2020年5月开始,我启动了一个名为“未完成”(incomplete)的项目。我邀请了11组音乐人,包括“早餐俱乐部”的成员劳丽·安德森和阿托·林赛,让他们与我一起创作音乐。然后,我们在YouTube上逐步公开收录了这些歌曲的视频。在疫情初期,我想每个人都体验到了一种奇妙的时间感,这是前所未有的经历。因为到目前为止一直滚滚向前的社会突然静止下来。但这种感觉肯定因人而异。我认为把每个人微妙的感觉差异用音乐的形式记录下来是非常有意义的。我们不知道这种生活将持续到何时,也不知道它的终点在哪里——这段时间是“未完成”的——我将这样的想法融入了项目的名称,取名“未完成”。由于新冠肺炎疫情是全球共同现象,我希望尽可能多地让来自不同地区的音乐人参与其中,例如中国古琴演奏家巫娜[巫娜,出生于1979年,中国著名古琴艺术家。从事古琴艺术,同时进行活跃的跨界演奏,与爵士、摇滚等领域的音乐家合作。]和伊拉克裔英籍乌德(阿拉伯地区的一种弦乐器)演奏家克扬·阿拉米(Khyam Allami)等。

就像“3·11”东日本大地震一样,世界发生的剧变是非常令人震惊的。然而,同时我又有一种强烈的愿望,不想轻易忘记这种冲击。这种百年一遇的大流行病对我们大多数人而言,肯定是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经历,至少我希望是这样的。而且考虑到新冠肺炎疫情的全球性感染和暴发,可以认为这是人类经济活动过度、破坏自然环境,以及对整个地球进行城市化的结果。为了将这种反思应用于未来,我们必须牢记这种因为自然界传来的“求救”信号而对经济活动紧急踩下刹车的经验。

癌症的复发

在2020年6月的一次检查中我发现自己得了直肠癌,不得不再次进行抗癌治疗——到这里,与第一回的记录联系上了。但我公开自己癌症复发是在2021年1月,我甚至对亲密的员工也隐瞒了病情,默默地完成了已经确定的工作。从周一到周五,一边秘密地去医院接受治疗一边工作。6年前治疗口咽癌时,我的伴侣一直陪伴在身边,但这一次由于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只有患者本人才能进入医院大楼,所以基本上都是我一个人去接受治疗。来回都要经过纽约东河旁边的路,由于每天眺望东河,我开始注意到水的流动,发现了“现在是涨潮呀”之类的微小变化。

在我持续去医院接受治疗的两个月里,有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就是收到了约瑟夫·博伊斯的蚀刻作品。由于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来馆观众数量急剧减少、面临经营危机的东京和多利美术馆进行众筹,以筹集运营资金。我在和多利志津子担任馆长时就一直与东京和多利美术馆合作,因此捐了一大笔钱。作为美术馆的回赠,我收到了珍贵的博伊斯的作品。但一想到美术馆不得不放弃其珍贵收藏品的境况,我还是会深感同情。

2021年9月底,我担任网飞动画剧集《例外》(Exception, 2022)的音乐制作,进行了弦乐的录音。由于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一些工作计划被取消,所以这是我七个月以来第一次进录音棚。当然所有人都戴着口罩演奏。自3月起,纽约一直处于封城状态,乐队成员在此期间一直没有工作。实际上所有商店都关闭了,他们甚至无法在爵士俱乐部进行兼职演奏。但幸运的是,纽约的失业补偿十分丰厚,政府支付了足够的补助金,据说在录音的当天聚集的数十位管弦乐团成员中,有些人收到的补助金甚至比疫情前赚的钱还多。即便如此,仍然有人低声说着“终于又有演奏工作了,我真的很高兴”,泪流满面。很显然,人类不是仅仅有金钱收入就能满足的生物。

我和淳君[淳君(つんく♂),出生于1968年,本名寺田光男,日本歌手、音乐制作人、作曲家、作词家。娱乐经纪公司TNX社长,曾担任摇滚乐团“Sharam Q”主唱、女子偶像团体“早安少女组”制作人。2015年公布自身罹患咽喉部癌症的消息。]一起在2021年10月制作了慈善歌曲《My Hero~奇迹之歌~》,以支持儿童癌症治疗,并计划在次年发行。这首歌由淳君作词,我负责作曲。我和淳君虽然长期在同一个行业工作,但之前并不认识彼此,直到我们都患上了咽喉部的癌症,才有了联系。有一天,他突然给我发了一封电子邮件,我们开始交换关于疾病的信息。不幸的是,一开始的治疗并不成功,他被迫切除了全部声带。我从自己的经验出发,给他提供了一些好的建议。他来纽约时,我们也直接见面。

爱贝克思唱片公司找到我制作这首慈善歌曲,由于共同的患病经历,我非常希望邀请淳君一起加入。令人感激的是,他欣然接受了邀请,我们通过电子邮件的交流共同完成了这首歌曲。通过邮件,我们对歌曲进行了一些调整,比如我会根据淳君写的歌词改变旋律,或是他根据旋律略微更改歌词等。但对于首次合作的我们来说,整个过程还是很顺利的。我想,在癌症患者之间会形成一种奇妙的羁绊,会觉得彼此不再是陌生人。

和淳君一起的工作是为了呼吁大家支持儿童癌症治疗。那时,我对自己的病情仍然有些乐观,甚至可以说对再次成功治疗直肠癌非常有信心。我的主治医生是一位女性,也治疗了我的口咽癌,并曾充满信心地对我说:“我一定会治好你的!”我非常信任她。我那时甚至认为这次康复后,不需要特别公开再次患癌的事情。但事实上,在日本的医院接受诊断后,我被告知“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肝脏”,还被宣告“只剩半年的生命”。

没想到,恰好在2020年,在全世界都被新冠肺炎疫情折磨的时候,我也被迫要重新面对自己所患的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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