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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芬芳  作者:杨本芬

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了。吕不擅和领导打交道,又背着个地主成分,看到同事一个个被揪,他犹如惊弓之鸟,生怕哪天轮到自己。幸亏他平时为人老实,最高也只当过科室主任,没有成为攻击的目标。但只要有下乡任务,吕总是首当其冲,每次都只能忍气吞声。

那年,惠才养了只黑兔子,给女儿当玩物。兔子几个月便长到了三斤多,一身黑毛油光发亮,一对红眼睛晶莹闪烁。惠才好几次想杀掉兔子来改善生活,却都没舍得,结果就一直养着,成了只宠物。

有段时间,几户邻居都遭了小偷,惠才也很担心别人来偷兔子。夜里兔子用只木箱放在门前台阶上,不知为何就没想到将箱子端进屋里。

一天深夜,果真有人来偷兔子了。惠才被兔子的尖叫声吵醒了,抖抖索索从床上爬起来,站在门后面,身子过电般抖着,生怕贼会撬门而入。她绝不敢冲出门去,只能颤颤巍巍地喊:“打贼呀,打贼呀!不要偷我的兔子,不要偷我的兔子!”

窸窸窣窣一阵后,一切归于平静。惠才知道,兔子被偷走了。

第二天一早,惠才抱着点侥幸,打开门先去看兔子,木箱里空空如也。她又生气又委屈,忍不住大哭了一场。那么大一只兔子,吃都舍不得吃,却被偷掉了。要是吕没下乡就好了,他肯定敢起来打贼。老二在肚子里,她已是个孕妇,医院也不照顾一下,总是要吕下乡。

吕从乡下回来了。惠才告诉他,兔子被人偷掉了,她听到兔子叫,但一点办法也没有。“要是你在家就好了。”她遗憾地说。

未料吕反应激烈,一个劲地质问惠才:“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好人怎么会怕贼?贼是坏人呀!你就不能起来捉贼?”

“我是好人,但我怕贼,因为贼是坏人。我连门都不敢开,吓得站在门背后发抖,一直叫着‘不要偷我的兔子’。要是你在家就好了,你不怕,可以起来捉贼。”

吕不语。惠才心想,他也是一时之气,责怪几句就责怪几句吧,他也心痛呀!那么大一只兔子,一直舍不得杀来吃。

谁知到了半夜,吕坐在床沿上又开始追问:“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好人怎么会怕贼?怎么就不敢开门?”

惠才说:“我是好人,但我怕贼,我晓得我打不过贼,反会被贼打死。你以为我不难过、不心痛吗?你这样不讲道理地质问我,我怎样回答你才满意?兔子偷掉了,我也很伤心,大哭了一场,我又对谁去出气?你想过我的心情吗?不要多,哪怕一点点,你也不会一遍又一遍地责怪我……”

见惠才当真生起气来,吕不出声,起身走开了。

天麻麻亮,惠才就起了床,装了满满一桶要洗的衣服,痛苦又茫然地朝着河边走去。想到吕对自己的伤害,她无奈至极。

时辰还早,路上没什么人。走上两百米,就到了通往河堤的阶梯,惠才拾级而上,站在河堤上尽情地大哭了一场。后来,她停下哭泣,一级一级地下到河边,走向洗衣的青石板。她蹲下来,凝望着清亮的河水和水底下游来游去的小鱼。挨着河水的青草,流苏般随着河水缓缓流动,整齐有致地斜斜浮在水面上。

“小陈子,这么早呀!我还以为我是第一个呢!”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惠才连忙捧了把河水洗掉满脸泪迹。回头一看,原来是邻居赵师母挑了一桶衣、一篮菜来洗。惠才赶紧让出地方,两人并排蹲在青石板上。

惠才向来讲体面,哪怕正在伤心,来了熟人,她也会迅速抹掉眼泪,笑脸相迎。她装作快乐的样子和赵师母一起洗衣服。捶衣的声音高高低低地响着,肥皂的泡沫随波流去。

洗好衣服,惠才和赵师母一同回到家中。阳光照进房间里,女儿还在甜甜地睡着。惠才暂时忘却了那只要活着就会持续下去的纠结,也忘却了纠结永远不会消失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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