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弗所乐土

晚春  作者:三三

在伊斯坦布尔,我们犯了一点小错。补救措施并不复杂,不过是让我们连续三次横穿博斯普鲁斯海峡。十月初,雾雨在船舱外大口喘息。我们靠窗坐着,把买错的船票捏成一团,仿佛这象征性的暴力能解决一切问题。

桌上摆着牛肉Kebap,上一个口岸买的。此刻已被切成好几块,我们各自认领相应的份额。坦白说,胡萝卜丝有点馊,肉老得像来自八十岁的牛,饼也干,甚至比不上本土伪造的土耳其卷饼,但我仍说好吃。这都是基于以往经验,若想旅途愉快,必须神化一些平庸的东西,实际上自欺欺人也是在日常生活中保持乐观的重要秘诀。

“前面就是海峡二号大桥——‘征服者苏丹穆罕默特’,世界第六悬索桥,取名自十五世纪奥斯曼帝国最伟大的皇帝,十六岁就征服了君士坦丁堡……你们看那边,梅如里,如里梅……哦,是如梅里城堡。”阿瓜说,兴致高昂使他有点走音。

“哇。”小绿说,伸手把保温瓶递给阿吉,“帮我倒点热水。”

“自己倒。”阿吉说。

一分钟后,小绿抱着保温瓶回来。她把粉色杯盖倒置,热水从雾气腾腾的瓶口泻下,像九十年代流行的人造喷泉摆件。小绿端起杯子,吹着气,慢慢地抿一口水。无头保温瓶立在一侧,上面掉漆的Hello kitty正盯着最后一块Kebap,但Hello kitty知道自己没有嘴吗?

只有阿瓜一个人在看那座名字拗口的城堡。它变得越来越小,接着消失,似一位隔代长辈化作一颗星辰的过程。我、小绿、阿吉坐着,冷风从云端赶来,制造并奚落我们的凌乱窘态。小绿抬手,摸了一下锁骨中间。这是钢铁侠装能量堆的位置,现在被一枚丑陋的金戒指占据。戒指很旧,疲态尽显,戒托上镶一粒宝石——暗红色,使人想到一道被火山岩浆污染的深渊,或美杜莎一只被刺瞎的眼睛。

“你就不能把那个戒指丢了吗?”我终于忍不住了。

“我花二百里拉买的,凭什么丢掉?”小绿脸色苍白。

“它不干净!”我说,“自从买了它,噩运接二连三。掉伞、丢门票、割破手指、被餐馆骗钱、买错船票……接下去你还想发生什么?”

“这个戒指是挡灾的,不然会有更坏的事。”小绿的回答轻得像自言自语。

“得了吧,上面还有血迹,你看不见吗!那个女人给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东西。”我不自觉提高音量。当时我一再劝阻小绿,想替她把诡魅的场域拦在命运之外,可她根本不领情。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戒指,捏紧手心,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就差跟指环王里的咕噜一起念出“My precious”了。

“不会是血的……”

“那这一摊是什么,红宝石流出来的汗吗?”我想去拽她挂在脖子上的戒指,她往窗边一倾,躲过我的手。语言交锋的极限不过是煽风点火,一旦付诸行动,便动了真格。小绿侧身望着我,四面过于丰沛的水将她双眼染成沼泽,诧异、惊慌、委屈、厌恶,墨绿色的水藻逐一翻腾其中。

“你们差不多可以了。”阿吉淡淡地说,好像只是在念一句把周围音量调低的口令。

“她一直这样,喜欢对别人指手画脚,我没见过更刻薄的人了。”小绿轻声说,一边往阿吉身上靠。

“随你怎么说。”我尽量显得不在乎,大部分争辩都是浪费时间,参与者始终固执己见。他们无法相互说服,假如用料过猛,双方更可能相互憎恨。

“你知道别人是怎么看你的吗?”小绿稍加犹豫,又说,“读书的时候,大家都不喜欢你。你以前总问我,为什么我们周末溜冰、去和平公园划船都不叫你,你自己不想想吗?”

这是我和小绿认识的第十五年,关系的起点在于初中课堂。那些年里,小绿的头发短短长长。我见过金属牙套扣进她口中,过两年又拆下,露出经过规训的新秩序。时间物化为纸张的形式,装订成册,而过于庞杂的数量意味着有一些页码永远不会再被翻到——比如和平公园,我完全不记得这回事,我曾经需要过一个如此无聊的邀请吗?所幸时效已经过了,这些问题变得不值得讨论,眼下对我造成困扰的是伊斯坦布尔连日的阴雨。土耳其人透过烟霭滤镜向我们张望,小心翼翼。在他们含而不露的评判中,我时常产生一种幻觉,纤细的雨被固定在我的肢体上,以致我成了一只满身绒毛的怪物。

穿过舷梯,金角湾终于来到我们足下。这是正确的陆地,尽管它看起来和河岸另一侧并无区别。到处是幽光缭绕的橱窗,出售咖啡、冰激凌、软糖。土耳其软糖几乎吸聚了最鲜艳的色彩,有些颜色可作推断,比如是抹茶粉葺造了绿,绛紫色则出于玫瑰干的功劳,但更多色调仍在神秘的范畴内。它们静卧柜中,像一群冷眼旁观的古典新娘。初到伊斯坦布尔时,我们试吃过软糖,那种绝对的甜简直是对牙龈的霸凌。

阿瓜是整个行程的导航员,这项任务对热情高昂的人来说可算作一种褒奖,而阿瓜正合适。阿瓜一米七五左右,两百斤,偶尔他稍稍显露博古通今,使我们感到,这具大仓库确实储量丰盛。有些漫游的时刻,阿瓜突然说起某一段土耳其历史,西突厥的残余势力如何从苏定方麾下逃跑,或者十字军东征时期,奥斯曼帝国怎样顺手占领了君士坦丁堡。阿吉总不失时机地竖起大拇指,以一种明显开玩笑的方式大力称赞。他们是大学同学,交往之际早就形成了默契。

“还有多久啊?”小绿问。

“五分钟。”阿瓜说。

“你前面就这么说……”

“这次真的五分钟,你们看,那个圆顶就是加拉太塔。”

顺着阿瓜手指的延长线,一座灯塔从颠荡夜色之中显形。它似乎造在山上,制高位更为它修长的特质锦上添花。一些民居绕于灯塔底部,光线流溢,徒劳地向上折射,但未能真正抵达高空,只在人间制造一场幻景障眼法。

由于搭错船,余下的时间仅够粗糙一览。我们乘电梯直达高处,末几层靠旋梯上去——是木地板,厚重、旋角偏大,仔细辨认可见加工前的纹理。侧墙嵌满石块,供应一种遥远山洞的错觉,但又不堪一击:嘈杂声响、前人的香水味,无一不解构了建筑的原始性。熬过一段极窄的楼梯后,环形瞭望台突然冲开我们的视野。

“怎么样,加拉太塔还是值得一看的吧。”阿瓜双手扶栏杆,微微抬头,像要收拢远处的广角夜景。

“我有点恐高。”小绿说。

我们绕着外圈露台走,夜夺走属于城市的大量光波,反而使剩下的一部分更鲜明。茂密的灯火直往海峡之中剥落,映出一座新的、歪歪斜斜的水底城市。近处,露台铁围栏上缠绕着led灯串,蹦跳、闪烁,你能感到某一个盛大的节日正在靠近。

“距离上一次热那亚人用石料修复加拉太塔,已经七百年过去了。”阿瓜边走边说,行至另一侧,我们发现小绿和阿吉不见了。

“那两个人呢?”阿瓜问。

“该不是谈恋爱去了吧。”我知道小绿对阿吉有好感,或许余怒未消,语气泛着酸。

“阿吉喜欢的类型很单一,应该……不是小绿这一款。”

“那是哪一款?”

“高、白、瘦,你看过他几个前女友就知道了。”阿瓜说。

“这一款有谁不喜欢吗?”我笑起来。

“不,他的偏好有点极端,他最高的女朋友有一米九二。”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我问。此次同行的两位男性都是小绿的朋友,与我素未谋面。阿瓜整日把一副滚烫衷肠挂在脸上,阿吉虽也爱开玩笑,却总不冷不热,和他讲出的语言保持着疏远距离——似乎他只热衷于摆弄词语,制造戏剧性,他参与世界的基本方式是游戏。

“骨子里比较现实吧。”阿瓜皱眉想了想,“也不能这么说,现实和他家里情况有关……其实我认识阿吉这么多年,也经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要不想什么坏事就好了。”我说。

“那不至于,但是他最近的状态特别古怪,我还挺担心他的。”阿瓜说。

瞭望台的内部建成一座小卖部,小绿从室内钻出来,手里拿着一袋软糖。那枚戒指紧紧攥住我的视线,不仅要求我看到它,甚至故意展露出居心叵测的一面,似是炫耀。我同样不满于小绿把戒指串成项链,这种加工相当矫作。她以复杂化的仪式将其固定为一种超现实力量,在此过程中,她所寄赋的虔敬,恰是迷信与贪婪的体现。

“你们也吃一点?到时候我们用公款结算吧。”小绿把塌陷的袋子塞给阿瓜,阿瓜掂量几分,又递回给她。

“我兴趣不大。”阿瓜说。

“试试看嘛,口味很多,反正也不贵。”小绿继续尝试兜售软糖,“我们赶上好时候了,土耳其里拉暴跌,汇率兑人民币几乎一比一,稍微花点钱没关系的。”

“公款找阿吉要,钱在他那里。”阿瓜说。

“阿吉人呢?”小绿问。

在瞭望台的北角,我们找到阿吉。他用肋骨支撑栏杆,上半截身体往外探出,脸正对着塔底一处漆黑的洼地,仿佛某件重要物品刚掉落,而他尚未缓过神来。阿瓜走上前,拍了拍他的右肩。

“瓜哥,好久不见。”阿吉转过来,想笑却没有笑开。

“好久个鬼,你这样太危险了。”阿瓜说。

“没事,我就测测风向。”阿吉说。

“所以测出来是什么风?”小绿狐疑地问。

“真想知道的话,你得亲自来测。”阿吉望向阿瓜,“我们走吗,还是再待一会儿?”

“你要吃软糖吗?”小绿慷慨地再次交出纸袋。

阿吉随意捏起一块,棕色胶体包住果芯,似一块来自远古时代的琥珀。他整个儿放进嘴里,面不改色,咬肌按节奏鼓起。“味道不错,甜的。”

“你刚才在想什么?”阿瓜问,实际上我们都暗自好奇。

“我在心算,把一个铁球丢下去多久能落地,高中常做的物理题。”阿吉调侃道。

高处常逢长驱直入的冷风,我们久未言语,逐渐忘却此刻的处境。正当我们即将放弃正确答案时,阿吉突然提到了那个地方:以弗所乐土。

一种难以解析的表情自颌骨浮上来,神秘、同时接近动物性的诚挚。他环视我们一圈,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暂驻,好像在确认什么。阿吉问,那到底是什么地方,难道你们不想知道吗?

事情要从第一夜说起——没有山鲁佐德和残暴的哈里发,开端看似平淡无奇。我们订的酒店位于伊斯坦布尔老城区,后花园紧邻闹市,离蓝色清真寺、圣索菲亚教堂都不远。当时我们刚安顿完行李,新的空气使我们加速燃烧,胃部残存的飞机餐已不足以支撑耗能。在数间列为星标的餐馆之中,我们挑出最近的一家,指望导航能引领我们到达。

很多年前,潺潺水声总在夜晚侵扰人们的耳膜,猜疑与恐惧丛生于这座城市,关于幽灵的传闻不胫而走。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一支考古队将一座地下水宫提至人们的视野之中,但伊斯坦布尔的晦暗菌斑并未被拭去,反而引出更多灵异事件。我们从耶莱巴坦地下水宫前走过时,不由得毛骨悚然。想象一座一分为二的城市,上面堆叠了皇宫、热闹商贩、造型灯、纪念浮雕、郁金香与铃兰——总之都是历史将引以为荣的部分;而下面则是循环奔流的黑水,垃圾、老鼠、混合各种黏液的水流汇成一股。

我们是在地下水宫附近注意到那个女人的。她的褐色面纱与夜景同调,使她具有变色龙的功能。我们辨认许久,才意识到她在跟踪我们。小绿戳了戳阿吉问,现在怎么办?阿吉不语,我只好接过话说,我们这么多人,大不了绑架她领赎金。小绿问,她到底想干什么呢?我说,要不你去问问?阿瓜说,大概率是乞讨的吧。小绿有些气恼,仿佛唯独她读懂了某种神谕,我们的乐观显得不可理喻。小绿放低音量,嗓音却极其尖细。小绿说,她好诡异啊,好像已经死了。

就在这时,那女人穿过马路,赶上了我们。五个人面面相觑,尽管无法窥见她的全貌,照面的交汇足以让我开始信任小绿的直觉。她像一具亡魂立于空旷街道,过去、未来皆尽隐没。当她看向我时,我感到身体变得飘忽起来。一串含混不清的声音从面纱下飘来,恍惚之际,我朝四面张望。交通灯在闪烁,各种植物飒飒作响,风不时把枝叶上积攒的雨水泼向地面。世上的一部分规律仍然成立,可那个女人的存在使一切显得不真实。

在我们之中,似乎只有阿吉明白她的指令。那个女人再次动身时,阿吉竟追随而去。我们弄不清楚具体情况,只好也跟上。没有人开口讲话,与其说胆怯,不如说是出于某种毋庸置疑的神秘力量,它按住我们的意志,当下唯一的选项不过是顺从而已。

我们逡巡于幽暗的小路,转弯、下楼梯,步入黑暗,又重新被橙色路灯所宠爱。不知过了多久,我们被领到目的地:一个巨大的帐篷。彩色防水布从顶端罩下来,但夜抛落一视同仁的昏暗,削减了颜色的意义。帐篷里有一些散乱的人影,家具古朴简单,红蜡烛分头立于器物之上。女人带我们进门,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我逐渐意识到,这场乱流或许与吉普赛巫术有关——虽然眼前的情境和相关电影中截然不同,女人落座的桌上空荡荡,水晶球之流的法器缺席,也没有大量廉价珠宝来堆砌魔幻的权威。她盯着阿吉看了一会儿,用英语缓缓说,如果你能等到下一个新月,痛苦就会过去。

小绿率先打破静阒,问她,什么痛苦?女人严肃地回望她,念咒似的说,死亡的阴影。沉默持续横亘于我们之间,烛影摇晃,一团黑色的火焰在阿吉脸上伸缩。女人抓起阿吉的手,重复道,切记,等待,你要等下去。

帐篷里的时间超越线性,我们不知待了多久,只记得夜晚愈发阴凉。我们的感知力沿一个向下的箭头滑坡,但每个人还是问了各自在意的问题。针对我的命运,那个女人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负面判词:你永远不会拥有你想要的东西,勉强也不行。我不大在意,只要时间够久,我就能把这些忘记。而在小绿的环节,那个女人用一种陌生语言唤来两个人,从其中之一的手上取下一枚红宝石戒指,并报出售价。我仔细打量来者,是两个扎着冲天辫的男性,连驼背的弧度都如出一辙。猛然之间,我察觉到他们的秘密——这两个是连体畸形人,两段粘连的失败之作,一丛来路不明的对寻常世界的仇恨。

临行前,那个女人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递给我们一张写有地址的纸片,顶部是花体写就的“以弗所乐土”。

她说,如果你们的行程经过以弗所,一定要去这个地方。只要到了那里,你们心中的困惑自然都会解开的。

“所以我们确定去以弗所了?”阿瓜问。

“对啊,干脆别去卡帕多西亚了,热气球哪里都能坐。”我说。

于是一个涉及以弗所的补丁打进了我们的既定路线,原本打算坐飞机东进,观摩安纳托利亚高原的岩石与湿壁画,现计划改为从安塔利亚开始自驾,经以弗所到伊兹密尔、阿拉恰特,立志把土耳其西部地区一网打尽。我们租了一辆丰田陆地巡洋舰,白色的,敦实又牢靠,有时我误以为我们坐在一头白熊体内。阿瓜和阿吉轮流开车,阿吉总是心不在焉,当他掌车时我不禁提心吊胆。

汽车驶入D400沿海公路,在我们左侧,大屏幅的地中海被礁石轻轻托起。远处悬浮一条闪烁的蓝色弧线,久违的日光碎在海面上,随行车而变幻。另一边舞台则完全交给嶙峋石壁,各色树种挣扎于缝隙之中,运气好便生长开来。阿瓜将蓝牙连上音乐app,从Buckcherry到Ryan Star,美式鼓点多少打消了近来的一些沮丧。

从安塔利亚到费特希耶,车程大约六小时。黄昏莅临时,我们到一个叫卡什的海边小镇暂歇。顺着石阶下行,海水的气味萦绕过来。一间间饭店亮起招牌夜灯,陌生字母在半空中发光。

“吃晚饭吗?我们有新打捞的海鲜。”一个穿白色长裙的土耳其女人用英语问我们。

“等会儿就回来。”阿吉顺口一说。

“等你。”女人露齿一笑,与海风交错形成一种协调的韵味。

二十分钟后,我们坐在一间临海的餐馆里,盘中盐煎比目鱼注视着我们。由于风的缘故,低处的云朵迅速漂流,日落红从西面散开,好像切开一只葡萄柚时溅出的水渍。

“骗子,你不是说等会儿就回去吗?”我们开玩笑,提到先前的女老板。

“多受骗才能成长啊。”阿吉半真半假地回应到。

“海真好看,如果不晕车就更好了。”小绿说。

“好像是莫奈说的,‘海的衣服’有蓝色、蔷薇色、灰色,还有绿色。”阿瓜说着,叉起一段还在蠕动的章鱼腿。

“每年有许多人死在海里。”阿吉说,“我在学校话剧团时,听人讲过一个故事。有一对朋友去海钓,两个男人,其中一个腿部残疾。那个残疾的兴致很高,一整天都在轮椅上拼命挥竿,但多是空欢喜一场。到半夜,残疾男人突然大声叫喊,把另一个男人吵醒了。他声称钩住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条的鱼,此刻正在水底和他搏斗,再不来帮忙他就要被鱼拖下海了。另一个男人就去帮他,可水流湍急,他根本拖不住轮椅。于是残疾男人建议他下海,从另一侧施力,把鱼推上岸。这个男人卷起裤腿,往水下去了,结果他发现……”

“啊,是一具尸体!”小绿惊叫起来。

“是的,海里到处都是野尸,但跳海太痛苦了,窒息而死。”阿吉垂头丧气,又问,“你们想过怎么死吗?”

“干嘛想这些,比目鱼不香吗?”阿瓜小心地瞥了阿吉一眼。

“我一直不明白,一个人要多痛苦才会去死。”小绿说,她的特长之一是随时随地运用哭腔。

“不一定的,或者说不是那种强烈的‘痛苦’。有时候只是失焦,肉食比目鱼也好,纯金打造的比目鱼也好,你分不清它们的价值差别。”阿吉说。

“你现在分不清吗?”小绿问。

“我当然是随便说说的。”阿吉笑了。

饭后,我们补足了剩余的两个小时公路行程,入住费特希耶一间民宿。阿吉想去超市买东西,小绿积极响应,我和阿瓜则留在家。

套房近七十平米,两居室一客厅。外侧有一个阳台,躺椅、遮阳伞、一套土耳其风格的茶具摆在里面。阿瓜洗澡的时候,我独自入侵这片领地。侧柏、油杉从庭院里探出枝条,黑夜使幸存的每一道光都显得更醒目,树叶被镀上一层闪亮的鳞片。与往日相比,我身处不同的经纬度,所见的星空也理应是一派新的面目。只是星星常年寡言鲜语,在亿万年沉默的映衬下,我只注意到一架耀跃着红光的飞机。它在高空中缓缓滑行,像一粒正在炙烧的烟头,蕴藏着隐秘的凶险。

一小时后,我听见塑料袋悉索作响的声音,很快便见小绿推开房间的门。

“又发生了一件倒霉事,我的人字拖坏了。”小绿举着拖鞋说。

“那你怎么办?”我问。

“附近超市都关门了,只有一个加油站,不卖拖鞋。阿吉问他们借了液体胶水,帮我粘了一下,但好像还是不牢固。”小绿说。

“土耳其之行太荒诞了,很多事经不起细想,像假的。”我说。

“其实我最近有一种预感。”小绿忽然凑近我,那双富于表现力的眼睛微微湿润,茶色瞳仁仿佛正在褪色、融化。她犹豫一番,好像不知该怎么开口。“我觉得……我觉得阿吉想在土耳其自杀。”

“怎么可能,你是不是太敏感了?”我问,在我看来,这是小绿从小的毛病。

“真的!我知道他在犹豫,为了摸索一种最简洁、体面的自杀方式。”小绿说。

“你被那个伊斯坦布尔女巫迷昏头了吧。”我说。

“不,不是因为那个女人,但她说得也没错,连她都这么说了!我和阿瓜私下交流过,阿吉大学时就有抑郁倾向,经常一失踪就是两三个星期,谁也不知道他去哪里。”小绿说。

“这又能说明什么?”我说。

“说明什么……”小绿嗫嚅,突然失神一松手,拖鞋掉在地上,顿时又开裂了,“我跟你说不通,近来阿吉很反常,反应比平时迟钝很多,好像已经从这个世界游走了。”

“你问过他本人吗?哪来那么多事值得自杀?”我说,没注意到自己已有些歇斯底里。

“他快要死了,你还那么冷漠。”小绿终于忍不住哭起来,一发不可收拾。抽泣使她的呼吸极不平稳,吐出的言辞也愈加破碎。“难道问得出什么吗,他不会说真话的,他就是那样的人……”

“真恶心。”不知为何,一股尖酸的恼怒蓦地占据了我的胸腔。我感到指节松垮,鼻翼正失控地抽搐,好像有某种病征牢牢操纵着我。

我不自觉地说:“这么多年来,我受够你了。你说阿吉要自杀,我并不觉得是真的,就像很多其他事情——你真的晕车吗?真的有胃病吗、腿酸吗、头疼吗?你只是为了引起别人的关注,剥削能得到的所有好意而已。现在你这样消费阿吉的生命,只不过在追寻某种虚张声势的戏剧感。你想以某种方式靠近他,和他建立更深刻的关联,但你不觉得这一切很恶心吗?”

“你发什么疯……”小绿的眼泪没止住,落得更甚。她抱起一件衣服,遮挡面孔,逃跑似的离开了房间。

我环顾房间,行李箱摊开着,衣服、洗护用品、薯片、各个景点取的资料册四处散落。浅蓝色的床单皱了大半边,花钟形的床头灯微亮,幽光盘踞在枕头边缘。再往边上是一个木书柜,书籍不超过五册,一组猫咪瓷器斜向摆着。房间里尽是死物,突兀的沉寂诱发了我的耳鸣。我狠狠踢了小绿的拖鞋一脚,拖鞋直滚到墙边,啪一声落定。

我不明白那股激烈情绪的由来,即便在此时——眼泪虽迟但终究也追上我的瞬间。我抓起手机,想给朋友打电话,但想了一圈也找不到合适的人。于是,我给我妈拨了一个语音通话,十秒,三十秒,一分钟,无人响应。

我躺在床上,伸手拧暗床头灯,拒绝领受它向我提供的最后庇护。许多已在记忆渊流中触礁的往事,徒然复活,再度向我张帆而来。我被拉回一个晦暗的时代:永远独自一人,没有朋友,没有交流。我想起大学那几年,死亡的念头时常在半夜冒出来。黑暗之中,我瞪着双眼,有时用指甲去划墙壁,把甲片断裂、鲜血横流视作自我确认的一种方式。而我最接近死亡的时刻,不过是在教学楼天台上站了一个通宵。天亮时,我好受一些了,也心安理得接受了自己的懦弱。遍布疮痍的命运系统似被重置,但这并非一件好事,它意味着痛苦会一再到达巅峰。

很快,我似乎睡着了,梦境以碎片的形式向我袭来。

我们好像又一次回到了伊斯坦布尔的夜晚。帐篷昏昧如故,女巫口占预言,其他人以半圆形围拢在我们身后。这次我看清楚了,原来所有人都是畸形的,他们以某种方式向魔鬼出卖了庸常的人生。一个侏儒女孩摘下头颅中央的红色蝴蝶结,向我递来……

我也梦见临近的未来,我们从费特希耶驱车赶往棉花堡。我们脱下鞋袜,一层一层向上攀爬,似在云端。但顷刻之间,暴风雨的腥味钻入我们的肺部,雷电接踵而来,往后便落下滂沱大雨。我们匆忙决意下去,回到汽车里躲避,但阿吉非要再往上爬。我们问他,你究竟要到哪里去?他不说话,只是离我们越来越远。

在某一段无头无尾的梦境之中,阿瓜开车带我们去找以弗所乐土。我们跋山涉水,穿越丛林,几乎没放过遇见的每一个当地人问路。有人说这个地址不存在,有人收了我们的钱之后跑得了无踪影,也有人操一口完全无解的语言,拼命想传递什么信息,却无济于事。正当我们精疲力竭的时候,阿瓜突然看见一块古老的木指示牌,上面写着“以弗所乐土”的土耳其语,并标有箭头。

我们顺着方向而去,大约又走了三百米。

出人意料,以弗所乐土就这样铺展在我们眼前——那是一块庞大无边、空前绝后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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