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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  作者:三三

二零一四年的夏日,雨水并不丰沛,往记忆里溯洄,多是炽烈而威严的光。溽暑时至,中午一出办公楼,人如被热力绞过的湿毛巾。

我和刘婷久未共餐。某一天起,她不再和我讲话。偶尔从我办公桌附近经过,她故意摆出一副冷淡的表情,嘴唇向下撇好似一艘沉没的轮船。我知道那些女孩常用的把戏,她也悄悄观察我,想从我脸部读出受伤害的信号,想知道我们曾有过的热络友谊究竟有多少价值。我能回馈的只有一片茫然,并不知晓自己撞上的是哪一座冰山:因为她男朋友私下邀请我去动物园?因为李律师泄露了我对她的评价?还只是因为我时常突然从无休止的网聊中抽身?到最后都会变成这样,秘密不胫而走,所有人知道了所有事,道歉、挽回当然有效,但那不过是一个新循环的开始。

那天部门聚餐,订了淮海路上一家粤菜。我们穿过狭长的走廊,巨型鱼缸、水晶灯、花式鲜媚的土耳其地毯——四处是上世纪充满模仿性的装饰元素,隆重,而那勉强想凑近富丽的企图又让人暗中怜惜。这家餐厅中午特供广式茶点,颇受欢迎。大厅里人声鼎沸,多是打扮时髦的老人。每有客户来,李律师就来此请客,久而久之与经理相熟,结账会有九五折优惠。

此次聚餐是为庆贺专利局的通知。前一日,前台送来挂号信,我拆件时提心吊胆,好在结果意外令人欣慰。当律师的这几年,我拆过无数挂号信。有时我掂量信封,不足几十克,却容纳了涉及百万判决的结论,成败全不由我们掌控。实际上,律师能做的非常受限,绝非儿时港剧里那样——你不能随意站起来,慷慨陈词,法庭上的所有人都对激情脱敏了,过于投入的表演只会令人难堪。

“真没想到,复审委竟然会裁定缺乏新颖性。一下子就解围了,客户省了十万。”陈律师快乐时便容易放松,筷子剔不干净乳鸽,干脆用上了手。

“十万啊,对B公司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李律师讳莫如深地笑起来。

“你到底什么意思,对我们笨人最好有话直说。”陈律师开玩笑。

“少娟,你到底还是年轻。以我之见,负责这案子的副总并不想赢。”李律师说。

“为什么?”陈律师一愣,仅一转瞬,又颓懈下来,仿佛突然接受了这些复杂的暗脉,“B公司这么大,有些明争暗斗又有什么稀奇呢?”

“小李律师,你怎么看?如果察觉到客户不想赢,你会故意输案子吗?”李律师问我。

当时我正对任天时怀有歉疚,饭间说话不多,握着天鹅酥的细颈便走了神。任天时所在之处比我们更靠近北京,裁定通知理应更早抵达他。此裁定一出,不止B公司获利,这个专利所涉的所有诉讼都失去了支点。

“当然要努力打赢啊。我们的客户是公司,又不是某个X总,不管怎么样要保障客户的权益。你是个律师啊,怎么能故意输呢。”见我不知所措,陈律师接上了话。

我不敢再写信给任天时。体贴或装腔作势,都显得多余,语言所供应的空间只显得虚情假意。

难道我没料到这样的结果吗?当我看到他邮件里自相矛盾的措辞、一粒粒模糊但能累积成方向标的瑕疵;当我看到他十年前后完全不同的样子,似乎这十年来,他终于构建出一套值得信任的逻辑,用来说服他人与自己,我为什么会选择视而不见?为什么不怀疑他,还故意说一些吹捧的假话,追求一种缥缈的可能性?当任天时收到专利局的通知书时,这些铺垫也许只能让他感到背叛——或更模棱两可的说法,是一次加剧的意外,使他的痛苦更加难以忍耐。

我一边思忖这些,一边检索任天时的博客,本只想看看他是否已知情。

就在此时,我才发现任天时一篇新发布的博文,《知名作家三三对任天时的肯定:天才终将超越时代》,内文是我和他多次来往的邮件。

为了突显自己,他甚至改动了我邮件的内容。一些段落之间,他加入了极为谄媚的夸赞,又虚构了一些荣誉。似犄角,看上去与其他部分很不协调,读来更让我羞耻不已。标题里“知名作家”的头衔更像是一枚闪光的图钉,理直气壮地刺入我的面孔——茫然、虚幻的面孔,过了许久,竟也未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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