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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  作者:三三

依照雅红说的,我在地毯下摸到备用钥匙。圆形钥匙扣,上悬一块蓝色塑料片,表面有密集的波浪式弯曲。握在手中,薄片的边缘在掌心划下凹痕。

打开门,父亲和雅红都不在。房子的朝向整体偏东,这时日照早已移开。逢此时节,闷热像一种浓汤灌进每户封闭的人家,沉寂、窒息。我小心地走进阳台,把窗户推出一条缝,接着在房里四下环顾起来。

客厅的墙原由白漆刷成,因居住多年,墙上偶有淡淡的黄斑。家具实际上并不多,可他们喜欢用重木料,使整体氛围显得浑厚,房间像被某种力量压在地面。餐桌上,父亲前一晚练字的报纸还摊着,到“君临终清悟,神诮端明”就没写下去。“明”字的勾笔有些重,像一滴溅落的墨。桌子左侧摆一个立式长柜,高处有半杯水,杯上雕着鱼类的花纹。

我逐一打开抽屉。第一格中,一堆杂志整齐相叠。两三本与针织有关,其余均属文学类。虽然都是多年前的刊物,品相却十分整洁。抽屉底部有一个男式手表,已不再走动,指针停在十一点五十的位置。牛皮表带几乎烂尽,但仍可看出最靠内的两粒小孔是手工扎的,足见手表主人极其瘦弱。我一惊,想到雅红前夫——那个多年前死于胃病的男人。再看手表时,只觉一股难以言说的瘆人。第二格抽屉则混乱一些,满是瓶装或纸版的药。我拧开一些小罐,彩色药片发出悉索声响。因为缺乏医学知识,所见不过是一片眼花缭乱。正准备细读说明书,看是否真有砒霜一类的东西,猛地听见了开门声。

客厅正对大门,来不及细思,雅红已经提着两袋食品进来。我们面面相觑,惊吓之余,我什么都说不出口。抽屉半开着,此时像张口吹出一阵嘲弄。一部分已检查过的药,被我放在柜子顶部。我稍稍一动,旁边的杯中水荡起一层波澜。

雅红僵硬地移开脸,我瞥见她满脸苍白,血色尽凝于嘴唇。新烫的卷发垂在肩头,弧度夸张,仿佛她是一个等待觉醒的美杜莎。转身以后,她进了卧室。不久,她的声音穿过门框而来。

“人年龄一大,就成了药罐子。”雅红慢吞吞地说,“这些都是你爸爸的药。有的早上吃,有的晚上吃。药丸都怪得很,你根本没法通过外形看透一粒药丸。”

“他今年变化太大了,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我快速把药放回原处,嘴上应承着雅红的话。

“什么病……”雅红重复一遍,传出似笑非笑的声音,“你知道他的,年轻时不注意休养,现在体质特别差。心血管有问题,去年血糖也开始不稳定。据说这和遗传有关,你爷爷奶奶有得糖尿病的吗?”

“不知道,我出生前他们就去世了。”我说。

“真可怜。”她说话声音本就轻,传播时又折损了一半分贝。

“没办法。也许因为我爸结婚晚,也许因为……”

话说到一半,突然被从卧室出来的雅红截断。她穿上一身缎面睡裙,浅绿色,像经烟雨反复洗漂的新芽。裙体宽松,动作之间,她的肩胛骨忽隐忽现。这时我明白过来,刚才她在卧室换衣服,竟也没关门。熟悉的神韵重又焕发,一丛流焰,一盏新拧亮的灯火。她的面孔富于表现力,笑意从五官波纹中徐徐酿出。因背后意志力的掌控,节制之余,暗露一种机黠。

“你摸摸看。”雅红扶起我的手,从她的腰间划至大腿,“怎么样,丝绸是杭州的特产,可以买给你女朋友。你有女朋友了吗?”

“暂时还没考虑……”一股咸涩在我咽喉里弥漫,如木料被烤得过于干燥后轻轻蜕皮。一开口说话,不自觉变得结巴。

“你要加把劲呢。”雅红低头,转而蹙起眉说,“我真担心你爸爸。他近来瘦得不成样,还总说吃不下饭,我看他是得了心病。”

“什么心病?”听她怪气地一说,似有言外之意,我顿觉心惊肉跳。

“最可怕的就是疑心病,他总觉得有人想迫害他……你知道他有肩周炎吧,上次陪他去医院做针灸,都坐在位子上了,他死活不肯让医生扎金针,说人家想把他弄瘫痪。”雅红摇头,尽显无奈。

我一时说不出话,雅红见我发愣,笑着捏了捏我的手臂。“你不用紧张。人年纪大了,糊涂,在所难免。我不是怪他,只是你有空可以劝劝他,他最听你的话。”

我点头,雅红一笑便走了。

良久,我回过神来,见阳台上的窗已开得最大。内外空气对流,一个个隐形的气体旋涡激涌又散去。外面一条窄道,鲜有行人,浓荫跋扈地统御了周遭一切。一只白鸟收身入群枝,如万花筒转动间变化的元素。蝉鸣更盛,人们永远不知道这些无穷的翼动究竟在召唤什么,只道夏日行将立威,而晚春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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