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说

刘影昙

土楼杀人事件  作者:青稞

《土楼杀人事件》是推理作家青稞的第六部长篇小说。除去在黑猫文库出版的《溯洄》之外,其余五部作品均属于同一系列“陈默思系列”。由于种种原因,陈默思系列的出版顺序同创作顺序略有出入。以完稿的顺序来说,青稞的首部长篇小说是《巴别塔之梦》(2017),其后是《死愿塔》(2019)、《钟塔杀人事件》(2018)、《日月星杀人事件》(2019)。陈默思系列最新的一本,则是各位手中的《土楼杀人事件》。

和同系列的前几部相同的是,《土楼杀人事件》最初版本的创作时期同样处在青稞创作欲望最旺盛,也是诡计灵感频发的2017至2018年。在这段时期,来自外界的评价,以及创作之后的得失分析,都对青稞创作风格的日趋成熟有着积极的推动作用。因此,对本书的解说,几乎就等同于对青稞的创作风格和作品流变的分析。

纵向比较来看,尽管陈默思系列的创作时间相当接近,但每完成一部作品,青稞都会在之后的创作中寻求新的情节结构。这种求变的心态让他很好地从初期的“致敬”心态过渡到了属于青稞自己的道路。随着借鉴的元素越来越少,在《钟塔杀人事件》出版时青涩地表示自己尤为喜欢绫辻行人和北山猛邦的那个青稞,现如今也可以昂首挺胸,传递自己的创作理念了。

在《土楼杀人事件》中,故事发生的地点是居住在福建土楼里的客家人村落“龙凤村”,由龙凤村的宝藏传说为引,讲述了一桩因贪念和爱恋引发的,持续数代的悲剧故事。相对于“将几名只是相互认识的人邀请到同一栋建筑物,并引入外部限制,强制他们驻留在建筑物内共同生活”这样的舞台背景而言,相对闭塞而又有血缘关系的村落这样的设定,为作者提供了可以从容展开情节的条件。以往作品中略显突兀的人物背景介绍、激烈的情绪转变等问题得到了很好的改善。就诡计而言,由于三起案件和一个谜题分别被安排在不同的场景,本作并不存在一个能够同时解释所有案件犯罪手法的诡计。这样的安排和鸡丁的《凛冬之棺》(2018)的模式有相似之处。

然而,在故事叙述的节奏,以及日常对话的安排方面,青稞依然沿袭了前几部作品的风格套路。产生这种相似性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叙述节奏、文笔和日常对话是理工科背景的作者的天然弱项,作者在写作时难以改变这种熟悉的套路;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持续高产,作者将重心放在了诡计设计和情节安排上。在中国推理作者不断增添新成员,作品推陈出新的当下,在系列作中预设一种叙述节奏的范式,再向这个框架里填充情节、人物、诡计,这种行为是应当被批判的。在本作第一章中设置的小插曲就是一个例子。就观感来看,在前作中插入这样一段推理,可以增强读者对侦探陈默思的印象,而在本作中突兀地出现一段即兴的推理,其对剧情的负面效应便盖过了正面效应。

当然,任何事物总存在不同的侧面。叙述节奏的范式或许暴露了青稞在小说技法方面的弱项,但当另一类范式在陈默思系列的创作过程中逐渐成形,读者也应该欣喜地发现,青稞在推理创作方面已经逐渐风格化,而这种风格化则体现在了谜题和解答方面。

向前回望,在青稞的处女作《巴别塔之梦》中出现了一系列诡计,包括胶带密室和众多不可能犯罪。案件和谜题的密度之高,以至于得到了“诡计模组化”的评价。因其在岛田庄司推理小说奖中脱颖而出,也有读者认为青稞正在掀起中国推理作者的第二轮岛田流风潮。然而岛田庄司的评语中给出的意见是:用之前曾经出现过,而且获得好评,由前人所构思的诡计或机关加以模组化(部分完成品),加进自己制作的装置中,并扩充其数量,亦即以量取胜,以此说服读者的一种作风,解说得相当透彻。那时的青稞并没有吸收岛田流的创作理论,但由于致敬对象是大型建筑诡计,且抛开诡计设计,其文本值得分析的部分稍显不足,故而作品给人以强烈的岛田流的印象。事实上,这样的印象在其后出版的作品中已经有了改观。随着个人风格的形成,在《日月星杀人事件》中,岛田流的大部分直观特征也自然地被消解了。此后认为青稞的作品为岛田流的依据,一方面是因为青稞每作必有发大型建筑为装置的诡计,即支持者口中的“宏大诡计”,另一方面着眼于青稞所给出的谜底的科学性。但这两点理由并不能将青稞的作品风格与岛田流联系起来。

之所以产生这样的误解,主要是因为国内对于岛田流的看法几乎是随着“宏大诡计”性质的作品的出现而不断转变的。在岛田庄司作品正式引进国内出版时期,岛田流自然是以这些引入的作品为代表,此后则开始产生分歧。一类是在故事中带有强烈幻想要素的作品,如《魔法妄想症》(2004)、《杰克魔豆杀人事件》(2008);另一类则相对抛弃了能够贯彻表层故事的幻想要素,如《冰镜庄杀人事件》(2009)、《岛田流杀人事件》(2009)等作品。随着时间的推移,前一类幻想要素的岛田流作品逐渐式微,后者在国内反而有成为正统“岛田流”的趋势。直观来看,读者看的岛田流作品的出版年越是靠后,作品的浪漫感便越稀薄。

然而岛田区别于其他作者之处,并不单单是谜题的特点或者解答的特点,实则应当是包含着谜题的故事和解答两方面相互对照的特征:表层的故事和相关联的谜题带有幻想成分,如《奇想,天动》《螺丝人》中手记所描述的经历,单独来看足以构成一个浪漫主义气息浓厚的幻想故事;而相对应的解答则纯粹以科学的方式挖掘出与故事相对应的事实。所谓宏大诡计,其实是在保证谜底科学性的前提下,为了符合幻想故事而自然形成的诡计特征。

先前所说的两类“岛田流”之间微妙的差别,也被岛田庄司本人在对《巴别塔之梦》的评价中给出了原因:在喝咖啡的咖啡厅前,降下一台UFO,走出外星人,并用激光枪攻击,对于写下这种内容的作品,如果只因为这样的状况不写实就给予负面评价,这种评论愚不可及。若真的发生这种情况,UFO是发出了什么样的声响?咖啡厅里的人们又有何反应?激光枪发出了怎样的声响?墙壁和玻璃是如何遭到破坏的?要巧妙描写这些细节,读者才会相信这种状况。也就是说,问题不在于写实,是否有可信度才是评价一部作品的关键。脱胎于悬疑气氛的幻想性同浪漫体验能够实现,正因故事中的细节描写在幻想与现实之间搭建了沟通的桥梁,这种写法却也是对作者创作能力的考验。若在幻想之中加入的细节不足,其后用科学的解答来解释故事中幻想的部分,便显得相当突兀,或者对应之处并非严丝合缝。目前原创的岛田流作品数量不增反降,其中一个原因即为其细节构思的难度,要远高于偏谜题化的作品。

说回陈默思系列作品,依青稞在作品后记中,以及讲座分享创作方法时所提到的“先构思诡计,后创作故事”的构思顺序来看,青稞所构建的宏大诡计其实与幻想故事并不构成紧密联系,细节自然处于缺失状态。或许正是察觉到了平衡幻想与现实的难度所在,在陈默思系列的后几作中,读者已经看不到青稞在初期创作时加入的带幻想要素的谜题了。类似于“倒流的时间”这样的宣传语已经难以重现,取而代之的是更具现实感的故事。本作更是如此,名为土楼的民间建筑、有关宝藏的传说、村中连续死亡的惨案,其实很容易勾连出一个幻想风的谜面,但青稞却选择叙述一个更为现实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有的是村民的恋情,以及当下围绕着宝藏的多方势力——这些元素都和真正的岛田流相去甚远。

那么,青稞是怎样的风格呢?以《土楼杀人事件》中出现的广义密室为例,死者被悬挂在树梢,大树周围无其他障碍物,同时以树根为圆心的一片区域为没有脚印的泥地。单看谜面并没有特别之处,仅仅构成了一个不可能犯罪,而解答则利用绳索绕树的旋转,以一种有些反直觉的巧妙手法实现了这个广义密室。在作品中陈默思给出解答的片段,其实包含了实验和理论计算的过程。这类诡计的构成,相较于岛田流,应当更接近于北山猛邦等作者偏爱的物理诡计。

“物理诡计”这个名称由来已久,因其特点,又被称为“机械诡计”,是推理小说中较为兴盛的一个分支。推理小说中常见的元素即有“密室杀人”,即死者受害于被门锁锁住、无法随意进出的房间内的事件。纵观早期的密室杀人案件的构造手法,不少与门锁的特有结构和房间内的陈设有关。而借由作者描述,在读者的想象中的这些形状、大小、结构以及物理性质固定的物品,一般都满足“机械诡计”的公平性,从而被本格推理作家所偏爱。

而与物理诡计关联最为紧密的,则是能够实施诡计的机关——也就是所谓“装置”。借由装置,在一切都安排妥当后,实施者只需要在起始处完成一个动作——例如推倒什么、拉动什么或是输入什么指令,其余步骤便无须他的干预。从输入的那一刻起,直到诡计完成,一切均由装置精密而准确地施行。这也是物理诡计的优势所在。装置作为早已设计好的机关,不需要在实施犯罪时做出任何调整。那么当启动装置的输入变量便于控制时,整个诡计是完全可控的。正如上文提到的泥地无足迹密室中,缠在树上的绳索就是这样的一个装置。

作为推理作品,作者一般要保证作品的公平性,那么在引入了构成物理诡计的装置之后,自然也要对装置做出一些限定。例如,推理作品的公平性要求所有线索必须给出,因此装置必须在解答之前的故事中介绍完毕或出场。分解成部分的装置,也不得遗漏某个部分。又比如为了不让作品流于冷知识推理,那么装置的运作原理也不得超过日常所接触的常识,或者无须长篇大论解释其原理的知识。在确定了以上两条原则之后,物理诡计的构思难点也暴露了出来——让装置在故事中出场,读者便会认识到装置这个客观存在;令装置的运作原理简单化,读者便能够意识到装置的作用。当读者能够立刻由装置联想到诡计的前提下,想要创作能够瞒过读者的诡计,就无法在装置——诡计的链条做手脚,而是要在更前一步,对实施物理诡计的装置做出一定的包装。

青稞在陈默思系列作品中构思了数个物理诡计,而北山猛邦正是以“物理的北山”为名号的推理作者。就《土楼杀人事件》的物理诡计而言,青稞在作为诡计核心的“装置”的构造上,与北山猛邦的部分诡计有着相近的构思方式。这个方式既能保证作品的公平性,又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具体来说,就是提出一个一般尺度上很容易验证或实现的原理,再将该原理的装置等比例放大,直到不容易被读者察觉的尺度为止。例如之前提到的广义密室的解答,包括伪解答在内,其本质都只是一个课桌上的小小实验,但当它的尺度增加到十五米的大树和半径十五米的一片泥淖,读者多半不会将二者简单地联系在一起。又比如土楼内的不可能犯罪,落在纸面上只是一个标准的错觉画,但青稞却将小尺度上任谁都可以看清的图案放在了土楼的设计上。土楼的装置、粮仓的装置、土牢的装置均以“放大”的思想进行包装,反而让读者难以看穿个中奥秘。

这种处理方式还有另一个好处。装置本身除了作为装置之外,若存在别的用途,那么就可以将另一重用途加以强调,让装置之为装置的事实掩藏在它另一重用途之下。青稞正是将装置化进“建筑”里,成为建筑的一部分,才达到了出其不意的效果。而北山猛邦的城系列,则是让“装置”的不同组成部分,分别存在于不同的整体里,在此不作赘述。但可以断言,两位作者的设计思路大抵是贴合的。

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认为青稞走上了北山猛邦的创作道路?答案依然是否定的。青稞与北山猛邦之间的主要区别在于,北山猛邦在使用物理诡计的同时,作品中刻意引入了“虚构”的部分作为调和,而青稞则使用他所拿手的“理论”来代替虚构部分,从而起到了故事与诡计间的调和作用。

早在创作《爱丽丝镜城杀人事件》时,北山猛邦便借书中角色之口,提出了他对于物理诡计的看法:问题是物理诡计的脆弱。推理小说中,凶手欲洗脱嫌疑,通常会使用诡计,却反而留下疑点。推理小说之物理诡计的脆弱,首先就是和现实的差距,永远无法填埋这条名曰“虚构”的鸿沟,永远具有非现实性。物理诡计本身是立足现实的,但几乎被用竭了,而且用过一次就很难用第二次,这是一条很残酷的规则。在这里,北山猛邦所担忧的,其实是当运用物理诡计的一般范式被用尽之后,应当更偏重于现实性还是虚构性。而答案也在他之后的作品中给出:“少年检阅官”系列作品构建了反乌托邦社会,《人鱼公主杀人事件》《千年图书馆》等作品也多少加入了传说和童话等幻想的要素。为了使物理诡计显得可行,就必须借由虚构的世界观来挖掘出“装置”的全新的用途。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掩盖“装置”作为物理诡计的真实用途。

事实证明,这种处理方式完全行之有效,也是物理诡计的一条发展道路。在虚构逐渐侵蚀现实的设定下,物理定律归于现实,世界设定归于虚构。读者要在虚构的故事中理解现实世界中不存在的动机,但得到这样动机的基石,是不管在何种世界都必须遵循的自然规律。读者挑战的是w h o和h ow的现实存在,并欣赏虚拟情境下的虚拟动机why。

但正如前文所述,青稞在创作的过程中逐渐抛弃了幻想的成分。《土楼杀人事件》除了故事是虚构之外,其背景和设定全都基于现实中存在的事件,并做出了一定的改编和加工。幻想故事是青稞的弱项,这一点已经在他的个人选择中有所体现。反过来看,那么青稞真正的强项在于他理科生的身份。因此青稞在作品中应对物理诡计与故事之间鸿沟的方式,则是依靠他最擅长描绘的细节来进行填充。在本作的结尾部分,陆宇和韩适学长在复盘时将此前故事中未解开的谜团一一说明之时,两人的态度就像在解题一般——与故事割裂感最强的谜题被抽象化了。尤其是解开藏宝箱埋藏之处的讨论,相信读者也会觉得两人像是在解题一样。抽象的数学谜题解开之时,读者的感受或许和谜团解开的满足感相似,这份满足感又带来了对这段解释对话的正向的观感。如岛田庄司所说,在细节的补充下,读者才会真正相信作品的描写——这里的细节,正是对抽象问题近乎详尽的解释说明。

不可能事件越是夸张,在解答上就越难令读者信服。“天上的谜团”往往只能得到“地上的解答”。造成这种困难的矛盾点在于谜题和故事天然的割裂。在强调偏科学解答基础上,岛田的谜面偏重浪漫幻想,这是岛田主观上追求故事的浪漫,以及得出“另一种解读性”所带来的结果;北山猛邦在世界观上偏重幻想,这是他追求物理诡计的设计(装置——隐藏装置——装置的另一种功能——世界观)所带来的结果。从世界观开始引入幻想要素的设定,加上机械诡计就成了北山流;从故事上引入幻想要素,给出能自洽的一种解释,再加上宏大诡计便成了岛田流。面对以上两种浪漫主义色彩的创作道路,青稞毅然踏上了他最舒适,却也鲜有人同行的现实故事加多重不可能诡计的道路,以实验和公式作为细节,填充作品观感上的割裂之处。在本格推理领域,青稞的确做到了一个死忠粉的倔强和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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