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七捕物帐:十五之夜须当心

冈本绮堂|Okamoto Kido

推理要在本格前  作者:谷崎润一郎...

我以前写过一出名叫《虚无僧[日本禅宗支派普化宗带发托钵的云游僧人。不穿僧衣,头戴名曰“天盖”的深草笠,吹着尺八,边乞讨,边云游修行。]》的二幕戏剧,在歌舞伎座上演过。有关虚无僧的清规戒律和生活状况,尽管自己多少也做了些调查,但大体上还是以从半七老人那儿听来的内容为基础的。

在跟我讲述虚无僧时,半七老人还讲了一个与虚无僧以及普通和尚相关的侦探故事。而在正式开讲前,老人首先介绍了一下本所[地名。位于日本东京都墨田区西南部,隅田川东岸的一个地区。]押上村。

“虽说近来已分为押上町、向岛押上町了,可在江户时代那会儿,那个位于柳岛与小梅之间的地方,都叫押上村。那可是个很大的村子啊。押上的大云寺是在江户一提起来就赫赫有名的净土宗寺院。或许是由于猿若[江户歌舞伎的创始人,初代中村勘三郎(1598-1658)的姓。]中村勘三郎历代的坟墓都在那儿的缘故吧,像市村羽左卫门、濑川菊之丞等名演员的坟墓也在那儿。旁边的最教寺是日莲宗的寺院,其镇寺之宝——抵御蒙古入侵时的曼荼罗极为有名。不过我下面要讲的故事,与这些有名的寺院无关,它发生在龙涛寺——光听这个名称,似乎气派也不小,但其实就只是个很小的、破败不堪的古寺。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连个当家和尚都没有。由此你就能大致想象得出,是个什么模样了。大概在四五年之前,有两个和尚住进了这个古庙。他们是住持全达和火工全真。由于没有施主光顾,小寺院穷得叮当响,全靠住持、火工外出托钵化缘,才勉强支撑着。然而,就在这么个破旧的小寺院里,却发生了一桩离奇古怪的案子。”

嘉永[1848-1854年,日本江户时代末期,孝明天皇时的年号。]六年七月,由于德川家庆[1793-1853年,日本德川幕府第十二代将军。]薨逝,幕府传令:自七月二十二日起的五十天里“禁止吹打”。虽说“禁止吹打”只不过是禁止歌舞音乐之类的,可按照当时的习惯,人数较多的聚会以及游艺娱乐也都要自我约束。因此,到了七月二十六的夜里,也没人聚在高台上或海岸边拜月[日本民俗之一。在特定的月龄日子里,人们聚集在一起摆上供品,边聚餐边等待月出。]了。到了下个月的十五之夜,大家也都不举办赏月宴会,江户城里连叫卖芒草[芒草为秋天七草之一。日本人中秋赏月时要供奉团子和芒草。]的喊声都听不见了。

“月亮真好啊。”有一人站在路边,仰望着天上的明月,自言自语道。此人名叫元八,是押上村某农家之子。他今年二十一岁,是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据说平日里常在赌场鬼混。今夜,他自然是无法老老实实地待在家中看月亮的,趁着酒兴,就想出来找点乐子。当他漫无目的地在田埂上转悠时,忽然遇到了一个用浅黄色手巾包着脸的女子。

“劳驾,我打听一下。请问神明菩萨就在这附近吗?”那女子问道。

“神明菩萨……哦,你是问德住寺吗?”元八借着月光窥视着那女子的脸问,“你要去德住寺的话,就得往回走了。”

“哦,我走过头了吗?”

“嗯,走过头了。”元八答道,“你从这儿往回走半町地左右,上了大路后再往右拐。”

“谢谢你!”那女子低头施过礼后,就转身回去了。虽说那女子用手巾包住了脸,但元八看得出她十分年轻,肤色很白,故而他呆呆地望着她远去,不免有些想入非非。

“这女人好面生。该不是狐狸精变的吧?”

他暗自寻思着,随即又想到,要真是狐狸精变的,怎么会说了这么几句话就太平无事地往回走了呢?于是,这个酒意正酣的浪荡子,忽地动了玩心。他轻手轻脚地,尽量不让草鞋弄出脚步声来,一路小跑着追了上去。走在前面的女子似乎没察觉到身后有人盯梢,只顾低头往前走。与此同时,她那双踩在夜露上的草鞋,也特别轻柔,听不到一点脚步声。由于月光十分明亮,元八并不担心丢失目标,所以一开始还故意远远地跟在后面。在越来越靠近大道的时候,他紧赶了几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三四间左右。这时,那女子终于察觉到,回过头来看了看他。

得知自己暴露后,元八立刻搭话道:“大姐,大姐。去神明菩萨那儿,要穿过一片森林,那里不是很太平哦。我陪你去吧。”

那女子犹豫了一下,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就在这时候,元八跑上前来,缠着那年轻女子说:“来,我送你过去。这一带有坏人,还有狐狸精。没有当地人相送的话,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呢。”

他净说些吓唬人的话,不怀好意地想做个“送行色狼”。然而,那女子也并未拒绝,只是在他的伴随下,一声不吭地继续往前走。途中,元八挖空心思地想跟她套近乎,可她始终不吭声,像个哑巴似的。很明显,那女子并不待见这位叫人难以放心的“好心人”,尽管如此,元八还是纠缠不清地陪着她。不一会儿,两人走完了田埂,来到了较为宽敞的大道,向右转又走了半町左右,路旁就出现了元八所说的小森林了。

“大姐,从这森林里穿过去,是近道。”他抓起那女子的手,就要将她拖进森林。那女子默默地甩掉了他的手。元八再次抓住她的手,要把她拖进去。

“喂,大姐,别这么犟了。还是老老实实地听我的话吧,准没错的……”

然而,话音未落,他就觉得自己脖子后的头发被人揪住了。他吓了一大跳。可还没等他回过头去看,就已经被结结实实地摔到了冰冷的地上。越发吃惊的他,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看到面前站着一个虚无僧打扮的男人。除了这个将自己摔在地的男人外,还有另一个虚无僧打扮的男人正护着那女子。

一想到对方有两个人,再说他们既然是虚无僧,想必武艺也不弱,元八心里一下子就发怵了,丧失了与之一搏的勇气。那两个虚无僧虽说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可他们那锐利而凶险的目光,无疑正穿过头上所戴的“天盖”,死死地盯着元八,元八感到不寒而栗,他拍打了一下身上的泥土,就垂头丧气,一声不吭,灰溜溜地溜走了。

走出七八间远后,元八又偷偷地回头看了一下,发现那两个虚无僧和年轻女子已不见踪影,看来他们是进入了森林。

“他们是一路的吧。”元八站定身躯,暗自琢磨道。

自己盯上的女人就这么眼睁睁地被人抢走了,不仅如此,还挨了揍,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窝囊透顶。当然了,要说正面交锋的话,自己显然不是他们的对手,可就这么忍气吞声地吃哑巴亏,也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再说,女人到底是什么来路?她跟那两个虚无僧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件事元八也很想知道。于是,多半也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又悄悄地往回走了。很快,他便来到了森林前。说是森林,其实并没有多深,也就是一片杂树林而已。元八对当地的地形了如指掌。他走进树林一看,发现那三人早已穿过了树林。

“脚指头还挺利索的嘛。”

元八也加快了脚步。等他走出了黑暗的树林,发现那二男一女正在前面明亮的月光下走着呢。他们好像是朝德住寺方向走去的。难道那年轻女子与两个虚无僧在现在这个时候去参拜神明吗?元八觉得十分奇怪。然而,由于月光明亮,他又不能盯得太紧。因为,倘若被他们发现了,不知道又要吃什么苦头呢。故而他与那三人保持着半町左右的距离,时隐时现地跟在后面。结果发现那三人在半道改变了方向,走到一座离德住寺稍远一些的古寺前,站定了身躯。

那个古寺,正是龙涛寺。

自第二天起,人们就没看到龙涛寺的住持和火工出来托钵化缘。不过那本就是个没有施主的冷落小寺院,村里人谁也没把它当回事。直到第四天早上,附近有个名叫阿镰的老婆婆去扫墓,去那寺里的古井打水[日本人扫墓时,要用水清洗墓碑。],这才发现了极为可怕的事情。

阿镰从那庙里逃出来时,脸已经吓得刷白刷白。她一路跑,一路挨家挨户地嚷嚷着。村里人立刻跑去察看,结果在龙涛寺的古井里接二连三地打捞出死尸来。除了住持全达和火工全真之外,还有两个男性虚无僧。当这四具死尸并排放在秋日的阳光下时,看到的人无不惊骇万分,面无人色。

接到急报后,大惊失色的村吏[日本江户时代代替官府掌管村里民政、年贡、公事等事务的地主等。身份为农民。]立刻赶来。就连其他村上的人,也都闻风跑来了。毕竟是一下子发现四具死尸的事情,不要说是在乡下了,即便是在江户城里也极为罕见,难怪大家惊恐不已,议论纷纷。尽管事出突然,搞得人心惶惶,村吏还是按规矩申报了官府,安排了验尸。

两位僧人的尸首自然是龙涛寺的住持和火工的,这一点毫无疑问,至于那两个虚无僧到底是何许人,则不得而知。按说,既然是虚无僧,那就应该带着普化宗本寺所颁发的凭证,可他们俩身上除了尺八、天盖、袈裟等物品外,什么都没有,连短剑、放零星杂物的纸夹之类的小玩意儿也没有。因此也无法判定他们到底是真虚无僧,还是假虚无僧。其中一人年纪在四十岁上下,左肩有一道疤痕。另一个为二十七八岁光景,肤色白皙,相貌端正。两人的面相有几分相似,故而有人说他们或许是兄弟或叔侄,但这不过是一些人的想象而已。

更叫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在这四具尸体上,竟然找不出一道伤痕。既没有被勒死的痕迹,也不像是溺水而亡。是别人将其杀死后抛入古井的?还是出于什么离奇的原因,四人同时投井自杀的?看来这一谜团,是谁都无法轻易解开了。

“听说是出了件骇人听闻的事儿……连你们也受到牵连了吧。”

神田三河町的半七,带着小弟松吉,站在押上村甚右卫门的店门口。甚右卫门从前也是个人物,涉足非法赌场,扬扬下巴颏就能指使二十来个小伙子。上年纪后,他就金盆洗手,干起了正经买卖,用老婆的名字开了一间名为“绿屋”的小饭馆,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小日子。

满头白发的甚右卫门从账台里探出脸来,笑嘻嘻地打招呼道:“哎呀,三河町,稀客啊。请进,请进。阿松也来了。辛苦,辛苦。我就料到会惊动您二位的大驾。可真是骇人听闻啊。唉,怎么会出这种事呢?”

不一会儿,热情好客的老板娘也出来招呼,并将两人带到了二楼的一个小包厢里。

“怎么样?生意不错吧?”半七笑着问。

“托您的福,小店总算还能支撑着。可在这‘禁止’的五十天,跟关门歇业也差不多啊。我说,你们这么快就为了龙涛寺那事大老远地赶来了,看来这事还真有点难办哪。”说着,甚右卫门皱起了眉头。

“虽说这儿不是我们的地盘,可人家寺院方面说了,‘事儿太大,过来查一下吧’,这不,我们就赶紧跑来了。一会儿要去村里老大那边露一下面,可想着还是先来您这‘绿屋’打个招呼,听听您老的指点为好,所以就前来打搅了……”

半七的话还没完,甚右卫门赶紧举起他那只大手来,将话头给拦住了。

“打住,打住。您看您说话还是这么漂亮,把人给捧死了可不好哦。我金盆洗手已有十年了,如今已是老态龙钟,你们俩呢,风头正健,我哪能‘指点’你们呢?多谢你们还看得起我老头子,既然来了,我们就一起喝上一杯,慢慢聊吧。”

这个押上的甚右卫门,虽说现在只做正经生意,可在这一带还是相当吃得开的。他见半七很给自己面子,一到这儿就先来看自己,心里十分受用,决定要好好地招待一下对方,表一表自己的心意。于是,他嘴里一边客气着,说什么这里的小菜或许不合江户客人的口味,一边又吩咐老婆和女侍,赶紧上酒上菜。

“龙涛寺那事,你们大体上也都知道了吧。”推杯换盏之间,甚右卫门如此问道。

“还不太清楚。只听说是有两个和尚、两个虚无僧,死在了一口古井里……”半七答道。

“是啊,是啊。”甚右卫门连连点头,“就这么点情况,别的线索一概没有。就身上没一点伤痕来看,似乎是投井自尽。可哪有寺里的和尚,与云游四方的虚无僧凑一块儿自杀的?所以有人说是仇杀,可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仇杀……”

“因为那两个是虚无僧,所以有人就联想起戏剧和说书里的情节,编出了千里寻仇的说法。说是,那两个仇人扮成出家人模样,住进了这破寺院。两个虚无僧找上门来,是为了给父母或兄弟报仇。他们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结果双方同归于尽了……可是,四人的尸体又怎么到井里去的呢?这不合情理呀。别的先不说,为什么尸体上没有一道伤痕?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那寺院有钱吗?”

“哪有什么钱?那是个出了名的穷寺院。再怎么不开眼的小偷,也不会去那个寺院偷东西。再说,就算进了贼,那两个和尚和虚无僧也都不是好惹的。再退一步来说,那就得是在夜里等他们睡着后再进去,并且把他们全都打死,再一个个地扔到井里。可这听着也总觉得不像真事啊。”

“那两个虚无僧,是早就住在那个破寺院里的吗?”

“没有啊。之前那寺里就只有住持和火工两个。那两个虚无僧不知是从哪儿晃悠过来的,一来就死在那里了,所以叫人摸不着头脑啊。”

“哦——”半七放下了酒杯,沉吟了半晌。

松吉也睁大了眼睛,一直在一旁默默地听着。

“对了,就这事,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说着,甚右卫门就使了个眼色,在一旁给他们斟酒的女侍心领神会,立刻就起身离去了。等到女侍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之下后,他就挪近了一点身子,说道:“尸首是昨天早上发现的,可那两个虚无僧却是四日前的十五之夜住进去的。知道这事儿的,只有一个人。他知道这事不能随便说,弄不好自己会吃不了兜着走,所以就装作没事人一样,一声没吭。据他说,当时与那两个虚无僧在一起的,还有个年轻女子呢。”

“年轻女子?”

半七与松吉不由得面面相觑。

“是啊,一个年轻女子。”甚右卫门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可是,那个年轻女子却没死。您说这事蹊跷不蹊跷?”

真是蹊跷啊!半七心中暗忖道。看来只要查明那女子的来历,就能解开这一团乱麻。甚右卫门又说,唯一知道这事儿的人,名叫元八,就在这村里。

“那个叫元八的家伙,常来我这儿玩。昨晚他也来了,偷偷地告诉了我,那十五之夜,还有如此这般的事儿哪。”

吃过饭,给过女侍小费后,半七和松吉便出了“绿屋”。此时,已过了下午两点。

“‘绿屋’的老爷子待客可真有一套,没想到费了这么长时间。接下来我们可得用心干活了。”半七边走边说道。

“我们直接去龙涛寺吗?”松吉问道。

“哦,不,还是先去村里老大那儿露个脸吧。要不然,有什么事的时候,面上不好看哪。”

两人造访了地主家,通报了自己是受寺院方面委托,前来办案的公干。在这儿,他们又听了一遍案情介绍,不过也没听出什么头绪来。

“下面,我们想去现场踏勘一下,能安排个人带路吗?”

地主当然同意,并立刻借了一个名叫友吉的青年长工给他们。到龙涛寺路途还是比较远的,一路上,半七又跟这位向导打听了不少情况。

“最先发现尸首的,那个叫阿镰的老婆婆,为人怎么样?靠得住吗?”

“不见得怎么诚实可靠吧,不过也没听说有什么不好的。”友吉回答道,“据说她年轻时住在品川[现在的日本东京都品川区。江户时代是东海道沿途的宿驿地之一,有很多旅店和妓院。]那边,十五六年前退居到咱们这儿,开了一家小杂货店。三年前,她家老头子死的时候,说是原本所属的寺院太远了,不方便,就将老头子埋在了龙涛寺,她时常去上坟。”

“那个老婆婆多大年纪了?”

“五十七八?嗨,反正六十来岁吧。没有孩子,老头子一死,就成了寡妇,一个人过日子。”

“她家在哪里?”

“德住寺……就是有神明菩萨的那个寺院……那儿离龙涛寺也不远。”

“那老婆婆真的没有孩子吗?”半七又追问了一句。

“外面有没有,不知道。反正家里肯定是没有,她也说自己既没有孩子,也没有亲戚。”

十五之夜,有个在月光下徘徊的年轻女子曾向元八打听过神明菩萨在哪儿。这事儿,半七在甚右卫门那儿听说过。故而他忽然想到,那个年轻女子与那阿镰老婆婆是否有什么关系。就算阿镰自己没有孩子,也难保没有她亲戚、朋友的女儿来找她。但转念一想,如果是这样的话,向人问路的时候,首先就该问阿镰的家才对啊。不一会儿,他们仨就来到了龙涛寺的大门前。

“果然是个破寺啊。”看到歪歪斜斜,仿佛马上就要倒下的寺院大门后,松吉情不自禁地嘟囔道,“这种地方,闹出点鬼故事也不奇怪啊。”

门内,一棵据说是从前被雷电劈死的松树,依旧横躺在地上,铺在地上的旧石板已经被枯黄的秋草所覆盖。眼下虽说是白天,可四下已是虫声唧唧,此起彼伏。半七在草丛中往前走去,心中暗想,就算是穷得叮当响,可只要有人居住,怎么会荒成这个样子?这时,友吉指着僧房前某处说,发现死人的古井就在那儿。半七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棵很大的百日红下面,有一个石制的井栏,上面长满了湿漉漉的青苔。看来是这次事件的缘故吧,四周的荒草已被踩得乱七八糟。

半七和松吉一齐朝井里望去。由于百日红在上面遮住了阳光,古井里显得分外昏暗。井很大,丢入四具死尸绰绰有余。随后,在友吉的带领下,他们又去看了墓地,大树下面有两三处新翻挖过的痕迹。半七弯下腰四处察看了一下,发现正殿的廊檐下也有这样的痕迹。

“乱挖一气啊。”

“是啊。”松吉也若有所思地歪着脑袋。

之后,三人就进入了正殿,发现地方虽小,倒也中规中矩地设置着须弥坛,常用的佛具也一应俱全。只是到处都积满了灰尘。他们的脚步声还吓跑了一只大老鼠。

“佛祖在上,恕在下打扰了。”

半七嘴里念叨了一句之后,就一一检查起放在佛像前的香炉、花瓶以及别的佛具。不一会儿,他小声对松吉说道:“喂,你看。尽是灰尘的佛具上有新的手印。看来有人在昨天晚上或今天早晨来这儿胡乱翻动过了。”

说着,他又拿起木鱼敲了几下。

“这寺里,也敲木鱼吗?”他问友吉。

“敲不敲木鱼,我可不知道。”友吉回答。于是,半七又敲了几下木鱼。

“和尚的客堂在哪儿?”

“在这边。”

友吉边说着边走在前面领路,半七跟了两三步后,又跑回松吉身边,小声说:“喂,阿松。那个木鱼里有机关。我去那边的时候,你好好查看一下。”

松吉一声不吭地点了点头。半七撇下他,又追上了友吉,来到了住持的客堂。那是个六铺席大小的房间,残破的纸拉门敞开着。半七首先打开壁橱看了看,见里面放着寝具和一只旧藤箱。藤箱没有上锁。

“劳驾,帮忙搭把手。”

在友吉的帮助下,半七将壁橱里的寝具拖了出来。是一只扎口枕头,两只木枕头,被子和褥子也够三四人用的。除此之外,还有一顶很大的旧蚊帐团成一团,放在里面。

这时,松吉轻声喊道:“老大……”

看他的眼色像是发现了什么,半七回头看着友吉说道:“你去玄关那儿稍等一会儿。虽说你在这儿也不打扰我们,可我们办案时,有时候是不能有旁人在场的。”

友吉很听话地走开了。目送他远去后,半七和松吉就重新回到了正殿。

“老大,您的眼睛真尖啊。”

“不是我的眼睛尖,是我的耳朵灵。这木鱼的声音怎么听都有点不同寻常。怎么样?你发现什么了吗?”

“你看……”松吉笑着用手将木鱼托起来。半七看到那木鱼底部有个底盖。

“哦,怪不得呢。还真动了心思啊。”半七也笑了。

木鱼的内部中空——这没什么稀奇的,问题是这个木鱼的底部是活动的,像个盖子似的可以打开。因此,仅从外表来看,与普通的木鱼没什么两样,可只要将什么东西放入木鱼嘴里,就会落到底盖上,并能很方便地取出来。这会儿,里面就落着一张折叠好的小字条。

半七打开小字条一看,见上面用女性文字[指平假名。旧时没受过教育的日本妇女不会写汉字,但通常都会写假名,故名。]写着:“十五之夜须当心。”

十五之夜须当心——像是提醒“十五之夜”会出什么大事。

“为什么要设置这个机关呢?是为了投递密信吧。”松吉打量着木鱼,自问自答道。

“嗯,想来就是这么回事吧。刚才我在那边查看被褥时,闻到了脂粉和头油的气味。在这儿又发现了女人写的字条,看来这案子,审问女人是关键。你去跟带路的那人说,先把那开杂货铺的阿镰叫来。不,那家伙呆头呆脑的,让那老婆子逃走了就不好玩了。你也一起去,把她带到这儿来。听着,然后,你就……”半七低声交代了几句。

“哦,好嘞。可是,您一个人待在这儿……谁知道这寺里会出现什么怪物呢。”

“哈哈,没事儿。虽说这是个破旧不堪的古寺,可光天化日的,难道还会有狐仙猫怪出没吗?顶多也就会出来个耗子和蚊子吧。还能怎样?”

“您说得没错。那我去去就来。”

松吉从廊檐下到院子里,再转到大门口去。忽然,半七听到有陌生男人的说话声,他侧耳静听了一下,便立刻想到那是谁了,赶紧来到了大门口,见那儿除了松吉和向导友吉之外,还有一个身材矮小的年轻男子。

“喂,你就是元八吧?”半七冷不丁地喊了一嗓子。

“嗳,是的。”那男子吓了一跳,答应道。

“好啊。我也正想找你呢。喂,阿松。这儿没你的事,你们快去快回吧。”

将松吉和友吉打发走后,半七将战战兢兢的元八拖进了住持的客堂。元八似乎也已经知道了对方的身份,显得有些心神不定,不住地窥探着半七的眼色。

“你来这儿干什么?”半七率先发问道。

元八默不作声。

“是盯我们的梢一路跟来的吧?从‘绿屋’的老爷子那儿听到了什么风声,所以就跟来了,是不是?要不,就是来这破寺院里找什么东西?你小子也是赌场里跑,世面上混的,别装什么人前不敢说话的傻蛋,给我好好地回话!”

元八依旧一声不吭。

“好吧。这事就以后再说吧。我下面问的话,你可要好好回答。”半七继续说道,“听‘绿屋’的老爷子说,十五之夜,你在田埂上晃悠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手巾包脸的年轻女子,你送她去神明菩萨那儿的途中,调戏了人家。结果来了两个虚无僧,把你揍了一顿。事情大概就是这样的吧。后来你盯着他们三人的梢,看到那三人进了这个破寺……说!后来你怎么样了?”

“我回去了。”元八低声回答道。

“你看到他们进入这寺院后,马上就回去了?”

“我回去了。”元八重复道。

“直接回家?真的回去了?”半七紧盯着他的脸追问道,“你骗得了‘绿屋’的老爷子可骗不了我。你怎么会轻易放过那三人呢?你也进入这破寺了吧?你要是隐瞒真相,对你可没好处。快说实话!后来你还偷听到了什么,是不是?”

“我就是直接回家去的呀……后面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小子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喂,元八。你小子得了阿镰老婆子的好处,要为她保密,是不是?我再重复一遍,老子半七可不比‘绿屋’的老爷子。你给我放明白一点!”

吃了这一顿劈头盖脸的威吓后,元八已经面无人色。半七乘胜追击,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的一只胳膊。

“好小子,你到底想不想吃官司,就看这一番了。说!”

在被揪住了胳膊并猛力摇晃之下,元八开始发抖了。

“老大,您说得对,我是盯了他们三人的梢……”

“还进了这寺院,是不是?后来呢?”

“那三人自说自话地进了这寺院。”

“寺里的和尚在吗?”

“住持和火工都在。那三人来到了住持的客堂……”

“就是这间,是吧?”

“是的。后来,住持、火工、虚无僧和那女子,就聚在一起,在这儿喝起酒来。”

“你是在哪儿看到的?”

“我绕过院子,躲在那棵大芭蕉的后面……突然,有人薅住了我的衣袖,我吓了一大跳,回头看去……”

“是阿镰老婆子吧?”半七笑道。

“阿镰生拉硬拽地,一直把我拖到了大门口,往我手里塞了一分[日本旧时的货币单位。一两的四分之一。]银钱,叫我赶紧走人,不然的话,恐怕性命不保……我也开始害怕起来,就慌慌张张地逃走了。”

“你跟阿镰老婆子混得很熟吗?”

“也不能算很熟吧,由于她手里有几个钱,我时不时地会跟她去借点零花钱来用。啊,不,我不会不还的。那个老婆子,可厉害着呢……”

说到这里,元八用袖子赶了赶扑到眼角上的蚊子。虽说眼下是性命攸关的时候,可这里的豹脚蚊还是让他分了神。半七也一样,他对于成群结队围攻而来的豹脚蚊子,也毫无抵抗之力。

“好吧,现在把话倒回去,我再次问你,你为什么要跟踪我们?”半七问道。

关于这个问题,元八是这么回答的:他刚才路过“绿屋”附近时,看到店里的女侍正在送两位客人出来。元八到底也是在世面上混的,一眼就看出这两位客人非同寻常,就悄悄地跟女侍打听了一下。女侍告诉他是三河町的半七及其小弟。他一听,心里就打了个激灵,来不及跟“绿屋”的老板甚右卫门商量,就如影随形地跟在了半七他们身后。不过他也借此机会辩解道,自己虽然拿了阿镰的一分银钱,可仅此而已,跟她并无更深的瓜葛。

“你后来见过阿镰吗?”半七又问道。

“听到从这儿的井里打捞出四个死人后,我就立刻赶来了,阿镰也在。由于她是最先发现死人的,所以村里的老大们正向她问这问那的。我呢,由于心里有鬼,就尽量往后躲,远远地瞄着。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阿镰了。”

“发现死尸,不是在十五之夜过后的第四天吗?在此期间,你一次都没见过阿镰吗?”

“没见过。”

这时,松吉急急忙忙地跑进了院子。眼下虽说已是秋天,可八月里的天气依旧挺热,故而松吉站定身躯后,一个劲儿地擦脖子上的汗水。他说道:“老大,阿镰不见了。”

“哎?不在家里吗?”

“她那个杂货铺里空空如也,左邻右舍也都说不知道她去哪儿了。我还挂念着您这头,所以就把向导留在那儿看着,自己赶紧跑回来了。老大,您说这可咋办呢?”

“还能咋办?”半七咋舌道,“早知如此,就先逮住那个老婆子了。当然,现在说这话也是事后诸葛亮。对了,要你找的东西带来了吗?”

“我在那店里找了找,发现了一本记录每天买卖情况的账本。您看,这个管用吗?”

说着,松吉从怀里掏出一本用草纸订成的账本。

“什么都行啊。”半七接过账本,与那张写着“十五之夜须当心”的字条比对着。松吉也上了檐廊,凑过头来张望。

“哦,果然很像啊。”

“何止是很像,就是同一个人写的。各种各样的人来到这个寺里,将密信投进木鱼,就像商量着什么事儿,这一点是清楚了。可是,这个‘十五之夜须当心’,到底在提醒谁‘须当心’呢?”

说到这里,半七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头来问:“喂,元八。你那天夜里躲在芭蕉树后偷听时,听到什么没有?”

“他们的声音很低,根本听不清楚。只有一次,那个叫全真的火工来到檐廊上,望着月亮说:‘月亮真好啊。诹访神社[总社位于日本长野县诹访市的神社。现称诹访大社。在日本各地都有分社。]的祭礼也快到了吧。’然后住持全达笑着说:‘想看诹访的祭礼,就得马上出发了。要不,十月里就到不了了。’随后大家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诹访的祭礼……在信州[日本旧地名,信浓国的简称。相当于现在的长野县全境。]吧。”松吉脱口而出道。

“不对。信州的诹访祭礼不在十月份。”半七纠正道,“十月里举办祭礼的,应该是长崎的诹访神社吧。那可是九州的第一大祭礼,据说排场大极了。我好像曾经听什么人说到过。嗯,长崎……长崎……”

念叨了好几遍“长崎”之后,半七便将作为物证的字条和账本揣入了怀中。

“我们总在这儿守株待兔,狐仙猫怪不会轻易出来的。还是先收了摊,回‘绿屋’去吧。”

“杂货铺那边怎么办?”松吉问道。

“也不能指望带路的那家伙。你也去,耐心守着吧。我随后也会过去。元八你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哪儿也不许去,因为随时都会传唤你的,知道吗?”

元八连连点头,逃一样地跑了出去。随后,半七和松吉也走出了龙涛寺。

“这小子怎么回事?有点鬼头鬼脑的。”松吉说道。

“游手好闲的小混混罢了。还算老实,说不定还能用作诱饵。暂时先‘放养’着吧。”

走到半路,在他们分道扬镳后,半七再次来到了“绿屋”的店门口。

“哎呀,我又来了。光天化日的,我也不能在大街上戳着不是?就借宝店的屋檐躲躲吧。你们不用管我,不用管我。”

这话当然算是打招呼了,“绿屋”又怎会真的置之不理呢,于是半七再次被热情地迎上了二楼的小包厢,老板甚右卫门也立刻出来接待了。

“怎么样?凭您的眼力……已经看了个八九不离十了吧。”

“眼前一片漆黑,眼睛、鼻子全不灵光了。”半七笑道,“正打算天黑之后,再去看一回呢。”

“哦,那就先好好休息一下吧。古寺里审妖怪这活儿,看来还真得在深更半夜里干啊。”甚右卫门也笑了,“那么,怎么样?要不要去将元八那家伙叫来问问?”

“哦,元八已经来过了。”

“是去寺里的吗?是盯你们梢去的吧……哈哈,这个傻瓜,被吓坏了吧?”

“我们可没吓唬他。问了他几句话而已。对了,我还有事想问你呢。这里附近有长崎人吗?”

“长崎人?好像没有从那么远地方来的人。啊,有的,有的……就是那个开杂货铺的叫阿镰的女人……就是前面跟你说过的,那个最早在古井里发现死尸的女人。是不是长崎人,不太清楚,可确实听说她生在遥远的九州。这又怎么了?”

“倒也没怎么,只不过这个叫阿镰的老婆子没了踪影……还有一件事,不知你晓不晓得,元八在那个十五之夜,在破寺院里还拿过阿镰一分银钱呢。”

“哎?”甚右卫门将眼睛瞪得溜圆,“还有这事?好小子,居然还瞒着我。这么看来,那小子是愈发脱不了干系了。还有那个阿镰,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

“是啊。”半七抽着烟,陷入了沉思。

没过多久,日落西山,女侍们端来了酒菜。半七推辞了酒,吃了晚饭。就在他放下筷子,开始喝茶的时候,松吉闷闷不乐地回来了,说阿镰还是没有现身。半七心想,看来她是不会回来了。

“我也猜到会是这样。好了,你也在这儿吃晚饭吧。夜里还要干活儿呢。”

当屋后的田里传出蛙叫声,寒冷的夜风开始砭人肌肤的时候,半七和松吉整了整身上的行头,走出了“绿屋”。

“阿松,你可要打起精神来。刚才我也说了,今夜也许会遇上狐仙猫怪之类的妖怪,小心别让它们挠着。”半七走在前面,嘴里还开着玩笑。

到了龙涛寺,他们俩在昏暗的正殿正中央坐了下来。眼下正是天刚刚断黑的时分,这个点对于他们俩来说,可以说是正合适,也可以说不太合适。默默地坐了一阵子之后,豹脚蚊子就嗡嗡叫着从四面八方围攻上来了。

“这里的蚊子可真厉害啊。”松吉说着用袖子左右驱赶了起来,“真吃不消。”

“大白天就那么厉害,到了夜里自然更加猖狂。”半七说道,“忍着吧。不光是蚊子,马上还有妖怪出现呢。”

夜越来越深,四周越来越黑。蚊子的嗡嗡声,秋虫的唧唧声,屋顶上方时不时还有苍鸻飞过,留下一两声凄厉的叫声。古寺的气氛越来越阴森恐怖。他俩咬着牙,一动不动地坐着,耐心地等待着。然而,到了夜里十点多,还是没有骇人的妖怪出现。松吉有些不耐烦了,轻声说道:“老大,妖怪怎么还不来呢?”

“秋夜长着呢。妖怪都是在丑时三刻[凌晨1点半到2点左右。]出来的。”

“这也太长了吧。能抽袋烟,歇会儿吗?”

“不行!绝对不能打火。”

“伸手不见五指啊。”

“正因为黑,才不能打火。”

恰在此时,一道闪电掠过屋檐,虽不甚明亮,却也将漆黑的夜幕撕开了一道口子。秋夜多闪电,这本身没什么奇怪。让半七他们大吃一惊的是,闪电的亮光之下,正殿前的院子里,站着一个女人!那女人正走近檐廊,探头朝里面窥视着,那张被闪电照亮的脸蛋,刷白刷白。

也不知这女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那张奇怪的脸蛋就像是随着闪电突然浮现出来一样,半七他们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妖怪终于出现了!

然而,随着闪电的消失,一切又重归黑暗。

半七猛地跳起身来,冲到了漆黑一片的院子里。

与此同时,古井那边传来了落水声——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掉进去了。

半七在黑暗中喊道:“阿松,你去井边看看。”

闪电又起。只见一个很大的身影藏在芭蕉树后,手里似乎还握着一柄匕首似的利刃。

“好吧,故事就先讲到这儿吧。”半七老人说道,“怎么样?你已经大致明白了吧?”

“不明白。”我回答道,不禁为自己的迟钝感到害羞,“那个女人后来自然是抓到的吧。”

“女人?嗯,一个抓到了,一个逃跑了。”

“哎?有两个女人吗?”

“是啊。一个是手握匕首的女人……她挥舞着利刃朝我扑来,我毕竟也是吃这碗饭的,哪里怕这个,使了一招‘空手入白刃’,就把她给揪住了。还有一个女人……偷偷地藏在那口古井旁,看到松吉绕过去,就一把将他推开,飞也似的逃跑了。当时一片漆黑,也怪不得阿松。”

“那么跳井的又是谁?”

“跳井?没人跳井。哦,是一具男尸,被扔下去的……”

“啊?男尸……”

“嗯,就是元八那小子的尸首。”

“元八也被杀死了?”

“是啊。唉,说来也可怜啊。”

“那么,那两个女人是何许人呢?”我继续问道。

“一个名叫阿曼,看着还挺年轻,其实已经二十六岁了。还有一个就是老婆子阿镰了。这个老婆子身体结实着呢,一点都不像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半七老人解释道,“估计你也猜到了吧,那个龙涛寺,就是坏蛋们的老巢……戏剧和草双纸[流行于日本江户时代中期至明治时代初期的通俗插图读物。]中不是经常提到的吗?大凡古寺破庙,往往都是盗贼的栖身之地。这个破寺也是这样,由于好长时间没有当家和尚,结果就被坏蛋给占了。不过坏蛋们也明白,总是没住持的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真的和尚来做当家的,所以他们干脆自己扮作了和尚。就这样,全达和全真,一个当住持,一个做火工,在龙涛寺里扎了根。他们两个原本就是乡下的和尚,所以念经、敲木鱼什么的也都会一点。他们惯会装模作样,为了欺骗世人,还故意煞有介事地敲着铃铛外出化缘。”

“那么,那两个虚无僧也是冒牌货了?”

“当然是冒牌货了。用戏里的人物来说,就是《忠臣藏》[日本以赤穗义士事件为题材的净琉璃和歌舞伎的剧本的总称。]里的本藏或《毛谷村》里的阿园了。想必你也知道吧,和尚、虚无僧什么的,都是归寺社奉行[日本江户幕府的职衔。主要职责为管理寺院和神社、神官和僧侣等。与“町奉行”“勘定奉行”一起并称为“三奉行”,直属于将军。]管的,衙门里的人也不能随便动他们。坏蛋们也正是要钻这个空子,才这么乔装改扮。他们俩结成一对,专门偷盗商人、旗本[本义为大将身边的贴身侍卫,但在江户时代是指直属将军的家臣中,俸禄在一万石以下,有资格直接晋见将军的家臣。]家,做下的案子似乎还不小呢。在出了这事的一个月之前,有两个盗贼闯进了东两国[地名。位于今日本东京都墨田区。]的一家典当行。那天晚上十分闷热,其中一人取下面罩来擦汗,露出了和尚头来,把店里的伙计吓了一跳。我听到了这事,知道最近有‘和尚头’在这一带活动,所以当时立刻就联想到,龙涛寺的和尚会不会是他们的同党。

“再说,那古井里的死尸,也就是两个和尚、两个虚无僧,怎么可能是一齐投井的呢?更何况那些死尸没喝饱水,显然不是淹死的。可是,要说是被别人杀死后扔到井里的,不可能身上不留一点伤痕。即便是被毒死的,也还是会留下痕迹,验尸的差人怎么可能一点都发现不了呢?我曾听医生讲过,杀了人而不留下一点痕迹的方法只有一种,那就是用‘吃了立马就睡觉的药’。他所说的‘吃了立马就睡觉的药’,其实就是吗啡。今天怎么样我不知道,反正在江户时代,这种‘吃了立马就睡觉的药’在验尸时查不出来。可是,在那会儿,这种药很难搞到手。所以说,我尽管从一开始就怀疑那四人会不会是被人弄了手脚,吃了睡觉的药后被人扔到井里的,可一直不知道那种药来自何处。后来还是从元八的嘴里听到了一些情况。前面我也说了,那个火工曾说过想看诹访神社的祭礼的话。我注意到,那不是指信州的诹访,而是长崎的诹访。那就是说,他们之中,有人与长崎有关系。因为长崎经常有外国的船只进进出出,是能弄到吗啡这种‘吃了立马就睡觉的药’的。问了‘绿屋’的老爷子才知道,那个开杂货铺的阿镰就出生在九州,那就跟长崎沾上边了。”

“那么,那个阿镰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的兴趣也越来越浓了,不禁问道。

“阿镰果然是长崎人。她老公叫德之助,已经死了,大约在二十年前吧,他们就离开了老家,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先是在江户的品川落脚,之后又搬到了山手一带,最后才来到了这个押上村,已经在这儿太太平平地生活了十五六年了。至于他们为什么要背井离乡,来到遥远的江户,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我猜他们是干了什么缺德事,逃出来的。说到这里,估计你也猜得出了吧,那个对长崎的祭礼恋恋不舍的火工全真,应该与阿镰夫妇有点关系。其实,他就是阿镰的外甥。他小时候曾在长崎乡下的小庙里做过小和尚,也是因为出了什么事,才在五六年前从家里跑出来,想投奔舅母阿镰的,半路上,在东海道三岛的旅店里认识了全达,就结伴同行,一起来到了江户。他们在路上是怎么回事,我不清楚,可我知道他们到了江户之后,确实干了不少坏事。他们以龙涛寺这座空庙为巢穴,应该也是受了阿镰的指点。不久之后,阿镰的老公德之助死了,她将其葬在了龙涛寺,之后,她就以上坟为名,频繁出入该寺。就这么着,阿镰不仅对他们所干的坏事了如指掌,还帮他们鉴别偷盗来的东西,并帮着销赃,而附近的居民居然一无所知。”

“那两个虚无僧又是什么样的人呢?也是长崎人吗?”

“不,他们不是长崎人。据说他们都是从北方来的浪人,但真实身份不得而知。由于他们都有着一身的武艺,估计原先也是腰插双刀之人[指武士。江户时代,幕府只允许武士可以腰插双刀。]吧。那两人既非兄弟,也不是叔侄,一个叫石田,另一个叫水野,当然了,这都是假名字。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认识的,怎么认识的。这石田与水野后来也加入了龙涛寺一伙,正如前面说的那样,专门偷盗商人、旗本家。就这样过了好多年,居然蒙过了世人的眼睛。可是后来,他们自己却闹起了内讧。”

“是为了那个叫阿曼的女人吧。”

“哦,要不说你年轻呢,一下子就想到那方面去了。”半七老人笑道,“没错,那个叫阿曼的年轻女子,就是引发他们内讧的祸根……她原本是长崎那边的妓女,听说是在十九岁那年,被一个大阪的大老板看上后替她赎了身,带回了大阪。可没过多久,她就勾引了店里的一个年轻伙计私奔了。但是,在半路也搞不清到底谁抛弃了谁,反正她一个人来到了江户。一会儿给人做小老婆,一会儿又干起了老本行,花样挺多。有一天,正下着雪,她走到本所的番场附近时,在多田的药师庙前肚子突然疼得不行了。正好虚无僧石田路过那儿,就照料了她一会儿,并把她带到了自己的秘密据点龙涛寺。当然了,这到底是阿曼使的心眼,还是石田动了色心,就不得而知了。然而,妓女出身的阿曼自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手段厉害着呢,没过多久,她就将石田、水野、全达还有全真这四个男人迷得团团转,自己做了他们的头儿。这么一来,也搞得男人们很没面子。哈哈哈哈……不过阿曼并不与他们一起住在龙涛寺,而在深川[地名。位于今日本东京都江东区隅田川东岸的地区。]那边赁屋单住,给外界的感觉,似乎是某个有钱人的外室。不过她时不时地会上龙涛寺那儿去。

“倘若仅仅是这样的话,倒也还算好的。后来事情又有了发展。原来那四个男人之中,要数全真最年轻,才二十五岁,比阿曼还小一岁。并且,他们还是长崎的老乡,所以阿曼有意无意间,露出了更偏爱全真的样子来。这么一来,另外三个男人便不自在起来。争风吃醋的结果必然导致窝里反。最后,阿曼居然要带着全真私奔。后来全达出面干涉,算是暂时把事情给摆平了。可那全达原本也是感觉不自在的人之一,怎么能咽下这口气呢?于是他悄悄地跟石田、水野商量好,打算在十五之夜喝酒赏月的时候,借酒闹事,当场杀了全真那个小伙子。估计阿曼是要帮着全真的,那就一块杀了了事。这些家伙一旦发起醋劲儿来,是天王老子都不怕的。于是他们就在全然不知自身命运的前提下,巴巴地盼望着十五之夜的到来。可不知怎么的,这个秘密竟被阿镰老婆子发觉了。

“出于世道人情,阿镰自然也偏爱自己的外甥,于是就想悄悄地把这个秘密告诉全真。她在八月十五那天的白天来到龙涛寺,却发现阿曼和那四个男人都不在,故而写了那张‘十五之夜须当心’的字条塞进了木鱼肚子。那个有机关的木鱼,用今天的话来说,就像邮筒似的,没人在的时候将字条塞进这个‘邮筒’,就像约定好有事商量一样。考虑得还真周到啊。

“但是,谁会去打开这个‘邮筒’,取出字条呢?这个是事先不知道的情况。要是被全真或阿曼看到了字条,当然是最好了。可要是不巧被其他三人看到了,那可就适得其反了。所以说,阿镰的内心也七上八下的。那天天黑以后,阿曼从深川过来了。因为有事,她先去阿镰的杂货铺转了一下,阿镰心想来得正好,就把‘十五之夜须当心’一事跟她露了底。其实,阿曼也早就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一点,说了句‘没事儿,一切包在我身上’后,就回龙涛寺去了。就在回去的路上,她遇到了元八。于是她就故意装作不认识路的样子,问神明菩萨在哪儿。”

“元八不认识阿曼吗?”

“不认识。因为,除了那两个住在寺里的和尚,阿曼和两个虚无僧进出龙涛寺都十分小心……再说那附近原本就都是田地,没什么人家……所以几乎没人注意到他们的动静。也正因为这样,元八就这么上了当。那个叫阿曼的年轻女子,自然是个狐狸精,可谁知元八竟会鬼迷心窍地盯上她,正当她觉得有些难以应付的当儿,石田和水野这两个虚无僧到了,结果元八就被摔了个大跟头。随后,阿曼就和那两个虚无僧一起进了龙涛寺——他们不知道元八还跟在后面。他们和寺里的全达、全真一起喝酒赏月,不一会儿,大家都喝得醉醺醺了。这时,原本应该出头挑事儿的石田,第一个倒在了地上。紧接着全达和全真也倒了,最后倒下的是水野。他们就像《小栗判官》戏中那样,一个接一个地,全‘咕咚咕咚’地倒在了地上。

“看到这情景后,连阿曼都吓了一大跳。因为,原本想好的是,赶在他们动手打架之前,先用吗啡将全达、石田和水野三人放倒。可事实上不知在哪个步骤弄错了,连全真也给放倒了。这可是大大出乎阿曼的意料。可是,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已经到了这一步,又有什么办法呢?恰好这时,阿镰那个老婆子前来打探动静,她们两人商量后,就将那四个死人,一个个地拖出来,扔到了井里。然而,事情也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放任不管呀,所以在第四天早上,阿镰装作偶然发现的样子,大声嚷嚷起来,弄得满城风雨。”

“如此说来,那个‘木鱼邮筒’,谁都没去打开过了?”

“是啊。那句‘须当心’的提示,根本没起什么作用。那四个男人全都死了之后,估计阿曼和阿镰也都慌了神,就把这事儿给忘了。直到第五天我们进去为止,那张字条一直原封未动地留在木鱼肚子里呢。”

到此为止,这案子,算是真相大白了。还有一点不太明白的是,后来那两个女人为什么又潜入古寺,并将元八也扔进了古井。对此,半七老人又做了附加说明。

“由于误用吗啡,造成了意想不到的结果,要是阿曼和阿镰就此收手,各奔东西的话,也就没后面什么事了。可她们俩还是不肯死心。因为她们知道,那四个男人偷来的钱和值钱的东西,不可能全部花光的,肯定在庙里什么地方藏着。所以她们后来又偷偷地溜进寺里,在坟地和地板下面乱挖一气。还在须弥坛那儿翻找了一通。可是,凡是她们能想到的地方都找过了,还是什么都没找着。而这时,我们前来办案。眼尖的阿镰看到我们后,就逃出了自己的杂货铺,躲在别的地方冷眼旁观事情的动向。结果发现元八落入了我们的掌心。虽说我们后来把他放回家了,可他到底会说出些什么来还是难以预料。尤其是阿镰在那个十五之夜还给了元八一分银钱呢,于是她就跟阿曼商量后,将元八骗到不知什么地方,也给他喝了吗啡。估计是阿曼利用色相将他勾引出来的吧。尽管我吩咐过元八,叫他哪儿也不要去,可他还是色胆包天,结果白白送掉了自己的性命。按说阿镰她们将元八的尸体随便往附近的河里一扔就完事了,可她们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非要将死人扔进古寺的井里,也算是她们的好运到头,一下子就撞在了我们所布下的网中。其实也不仅是她们,几乎所有的罪犯都有个重复做同样事情的毛病,往往因此露出了马脚。这还真有些不可思议啊。”

“可是,就凭她们两个女人,能将元八的尸体从那么远的地方搬过来吗?”

“元八本就是个小个子男人,而阿镰那个老婆子倒是十分壮实。她自己也交代了,说就是她背过去的。事实到底怎么样,就不知道了。那个‘绿屋’的甚右卫门,虽说现在做正经生意了,可他从前的手下,还有不少在外面晃悠着呢。我也想到或许是阿镰花了点小钱,让他们来干的这活。可看在甚右卫门的面子上,我们也就不予深究了。”

“阿曼是被你捉住了……那么,后来阿镰又怎么样了?”

“当天夜里是被她逃走了。不过五六天之后,也在深川的小旅店里抓到了她。她还对龙涛寺里藏着的钱财念念不忘呢,所以想等到风头过去后,再去寺里找找看。说起来她也算是老奸巨猾,可做事儿没个干脆劲,要不说毕竟是个女人嘛。”

“还有那个吗啡,到底是谁拿去的?”我最后问道。

“这个么,说来也有点可笑……”半七老人笑道,“阿曼说是阿镰给她的,阿镰说是阿曼带来的,双方互相推诿。其实,事情到了这一步,不管是谁带来的,都不会对定罪的轻重有什么影响。可她们还是犟着,一直到最后也没有招供。不过,据我看来,多半还是阿曼带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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