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座幽灵

大阪圭吉|Osaka Keikichi

推理要在本格前  作者:谷崎润一郎...

一条三间[长度单位。1间约为1.818米。]宽的弄堂两侧,是一家连着一家的色彩缤纷的小店,如同彩虹一般,成为银座后街的一道亮丽风景,看得人眼花缭乱。在一家蓝色霓虹灯上打着“cafe·青兰”的字样、在弄堂里算是较大的店铺前面,是一家叫“恒川”的颇为精致的香烟店。两层楼,两开间不到一点的门面,收拾得整整齐齐,十分敞亮,就像靠放爵士乐招揽客人的周围小店一样,该店生意也相当不错,吸引着整条弄堂的客人。

该店的老板是个早就年过四十的女人,名叫恒川房枝——姓氏牌[日本人的家门口都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明户主的姓。]上用平假名写着呢。据弄堂里流传的小道消息所言,她是个寡妇,之前丈夫是个退休官员,她有一个女儿,正在上女校,好像也快毕业了。房枝长得白皙丰满,虽然穿着打扮非常地朴素得体,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青春之火在她身上仿佛尚未完全燃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家里住进了一个三十来岁、表情呆板的男人,并开始拘谨地跟左邻右舍打招呼,与大家交往了起来。这种令人陶醉的平静并没有维持多久。香烟店生意兴旺后,就雇了一个年轻的女店员。那个名叫澄子的,才二十出头的女店员,有着健康的小麦色皮肤,精力充沛,活蹦乱跳,像一个皮球似的。她除了照料生意,也兼做家务。然而,不久后,原本太太平平的日子,眼看着就掀起了风浪。

最早发现香烟店里“夫妻吵架”的,是青兰的女招待们。因为从青兰的二楼包厢,可以透过窗户看到对面香烟店二楼临街的房间——毕竟街宽只有三间左右。而且还时不时地会从对面传来女主人声嘶力竭的喊叫声。有时,对面的玻璃窗上,还会出现一些不堪入目的身影。每逢这种时候,青兰的女招待们就会一边隔着桌子跟客人敷衍,一边悄悄地互递眼色,轻声叹息。只是谁都没料到,香烟店里的这种山雨欲来的险恶空气,会如此快速地郁结起来,最后竟导致了匪夷所思的奇怪事件,让人感到恶心不已。而这一幕惨剧的目击者,正是当时在青兰二楼当班的女招待们。

那是一个从天气上来看,也不太正常的夜晚。入夜时分刮起了略带凉意的西风,但到十点钟左右就突然停止了。空气凝滞不动后,变得闷热异常,完全不像个秋天的夜晚。一直在二楼临街房间的角落里应付客人的一个女招待,站起身来,用手绢在自己的领口处扇着,她来到窗户边,推开了镶嵌磨砂玻璃的窗户,不经意地看了对面人家一眼。忽然,她就像看到了什么凶险场景似的猛地扭过了脸,立刻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然后一声不吭地给她的同伴们递了眼色。

香烟店二楼那半开着的玻璃窗里面,那位皮肤白皙的女主人房枝,穿着一身几乎纯黑的和服,正朝着坐在对面的女店员澄子——而不是男人,一个劲儿地说着什么。澄子一声不吭,连头都不点一下,噘着嘴,将脸扭向一边。她穿的是黑底上印有胭脂色井字条纹的绚丽和服,使她今晚显得更美了。然而,房枝很快就注意到青兰二楼上的动态,她将那张充满敌意的脸转向这边,急匆匆地站起身来,“啪”的一声关上了玻璃窗。青兰这边顿时觉得狂野粗放的爵士乐的音量提高了许多,就跟这边关上了窗户似的。

女招待们松了一口气,面面相觑,用微妙的眼神“窃窃私语”了起来。

——今晚可有点不同寻常啊。

——嗯,看来是要对阿澄动真格了。

确实,那场景不同于往常。没有声嘶力竭的叫喊,而是不动声色地步步紧逼。即便是偶发高声,也立刻淹没在周边的噪声之中。十一点钟刚过,那个正在上女校的女儿君子,许是听了母亲的吩咐,开始关店打烊,哗啦啦地关上店门。不过,那家香烟店,总是一到十一点钟就打烊的。但柜台前的玻璃门上还开着一个小窗口,可以卖香烟给来得晚的客人。不知为什么,达次郎——就是房枝的相好,今晚没在店铺露面。

——今晚真的很严重啊。

——估计是达次郎和阿澄之间的那点事,终于被老板娘抓到把柄了。

女招待们再次用微妙的眼神交流了起来。

没过多久,四周就渐渐地安静了下来,等能听到电车通过四丁目交叉路口的声响时,一心只想着早点打烊的女招待们已经把香烟店给忘了,开始想方设法地打发三个赖着不走的醉汉回去。而惨剧,就是在此刻上演的。

对面香烟店二楼上的窗户仍跟刚才一样,像海螺盖似的关得死死的,里面亮着电灯。一开始,只是从那边传来低低的悲鸣声,也听不清是啜泣,还是在哼哼唧唧。

青兰的女招待们,不约而同地又面面相觑起来,而当对面传来“咚”的一声像是人倒在地板上的声响后,她们就全都吓得站起来,脸色刷白地涌到窗口,探出身子朝对面张望。

这时,香烟店二楼的窗上,出现了摇摇晃晃的巨大人影,随即,这个踉踉跄跄的人影“咣”的一声撞到了电灯上,结果,屋里就变成了漆黑一片。可是很快,似乎有什么东西——应该还是那个踉踉跄跄的身影,就靠在了临街的玻璃窗上,随着“咔嚓”一声巨响,窗户正中间的一块玻璃被撞破了,身影之主人的后背也就露了出来。

一个身穿几乎纯黑的和服,后脖颈子十分白皙的女人,后背紧靠在窗户上,伸出窗外的右手中攥着一把像是剃刀似的滴血利刃,正呆呆地望着漆黑一片的屋内,耸动肩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可是,她像是很快就感觉到青兰的窗户处有人在观看似的,“唰”地转过头来望了一眼,随即又踉踉跄跄地消失在黑暗之中。那是一张刷白刷白,五官扭曲移位,怒目而视的脸。

青兰的窗户处,“呀——”地响起了女招待们的尖叫声。她们惊恐万分,有的已经哭出声来。在她们背后看到同一幕惨剧的那三位客人,倒不愧是男人,他们一声不吭地立刻跑下楼梯,对着楼下的女招待和客人大喊:

“不好啦!”

“杀人啦!”

他们叫喊着跑到了街上。其中的一个,立刻跑去派出所报案,另外两人酒也被完全吓醒了,在原地直打转。这时,香烟店里传出一阵“吧嗒吧嗒”的走路声和“乒乒乓乓”的撞击声,紧接着店门被猛地打开了,身穿桃色毛巾睡衣的女儿君子冲了出来。看到那些已经跑到街上,不知所措的男女后,她用着哭腔没头没脑地喊道:“阿澄,被人杀死了!”

没过多久,警察们就到了。

被杀的,果然是澄子。只见在电灯被撞碎的漆黑屋子里,澄子仰面朝天地倒在地板上。她身上穿着的,正是刚才青兰的女招待们所看到的那身黑底上印有胭脂色井字条纹的绚丽和服。和服的下摆十分凌乱。第一个拿着手电筒冲进房间的警察,听到倒在地上的澄子的喉咙口正发出低低的呼气声,马上跑过去将她抱了起来。只听得这个年轻女子喘息着用蚊子叫一般低低的声音说道:“房……房枝……”还没说完,就断了气。

她的喉咙处被利刃深深地割了两道。周边是一片血泊。一把沾满鲜血的日本剃刀被扔在血泊的边缘,靠近窗户的地方。

然而,当人们进入香烟店的时候,那个房枝却不见了踪影。不仅是房枝,连达次郎也不见了。只剩下女儿君子,她也不上楼去,就在店面前,面无人色地瑟瑟发抖。

青兰的女招待们,把刚才所看到的一切,简明扼要地用沉着冷静的语调报告给了警察。那三位客人也为她们的报告做了证明。根据这些证人的报告以及被害人所留下的遗言,警察们马上就大体把握了整个事件,很快开始了针对房枝的搜查。

这家香烟店的二楼,除了这个发生杀人事件临街的房间,还有两个房间:最里边的和中间的房间。但是,这两个房间里都没有房枝的踪影。楼下,除了店面,也还有两个房间,但也都找不到房枝。香烟店的大门,在十一点钟的时候已经关上了。在警察进入店内的前后,她是不可能从大门处逃走的。于是警察们就涌进了厨房。那里有个后门,后门外是三尺来宽的一条小弄堂。并排着的三户人家的后门都对着这条小弄堂。通过这条小弄堂就可以不通过前街而走出去。在这条小弄堂的路口,摆着个烤鸡串的烧烤摊。摊主一副老好人模样,天一断黑,就在那儿摆摊了。警察问他有没有看到什么,他一个劲儿地摇头,十分明确地说有两三个小时没看到有人进出弄堂了。警察只好重新回到香烟店,这回才真正彻底地检查起这座问题重重的房子来,厕所等所有的隐秘之处全都检查了。最后,他们终于在二楼那个发生凶杀事件房间的壁橱里,发现了房枝。

然而,率先拉开壁橱移门的警察,一打开门就喊了一声:“啊呀,糟糕!”

原来,壁橱里的房枝,已经死了。

她身上穿的正是青兰的女招待们刚才看到的那件几乎纯黑的和服。脖子上缠着一条手巾。不知道是她自己用它将自己绞死的,还是被别人用它绞死的,反正她已经死了,软绵绵地耷拉在那儿。脸上毫无血色,一片死白,虽说已经出现了轻度的浮肿,但仍可认出她就是房枝。毫无疑问,当女儿君子看到母亲变成这个样子后,号啕痛哭,想要扑上前去,但被警察抱住了。

那三位客人一直跟在警察身后悄悄地观看死人。这时,其中的一位高声尖叫道:“啊,就是她!用剃刀杀死那边那个穿漂亮衣服女人的,就是这个人!”

一个像是长官模样的警察踏上了一步,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缓缓地说道:“如此看来,杀死那个叫澄子的女人之后,这个房枝傻愣着站了一会儿,察觉到被青兰的你们看到之后,就缓过神来了……她考虑到下楼去也很危险,于是就踉踉跄跄地走到这儿,把自己藏在了壁橱里……可后来呢,她既感到危险,又感到自责,实在受不了了,就自杀了……嗯,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说完之后,这位警官朝身穿桃色睡衣、痛哭不止的君子弯下腰,亮出了警察手册。

不久之后,法医就随同检事、判事一起来到现场,正式开始调查。然而,在检查了房枝的尸体之后,却证实了一个极为奇怪,且多少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

那就是,如果是房枝杀死了澄子,那么她应该死在澄子之后,绝不可能死在澄子之前。可事实是,澄子的尸体还留有几分生气,体温也没有完全冷却,但房枝的死后现象更为明显:尸体已经完全冷却,并且还出现了尸斑。经过科学、冷静的观察,法医做出了明确的判断:至少已经死了一个小时。

“这……这怎么可能?”刚才那位警官稍显狼狈地说道,“要是这样的话……简直不可思议……澄子被杀才二十来分钟,而房枝已经死了一个小时。也就是说,凶手在受害人被杀的四十分钟前,就已经死掉了——是这么回事吧。照这么说,澄子断气前说的‘房枝’,和有许多证人看到的挥舞剃刀的房枝,都不是房枝本人。因为那时房枝早就死掉了。这怎么可能……难道是房枝的幽灵,幽灵杀人?在银座,在响着爵士乐的街区之中,出现了幽灵?这对于报纸来说,倒是个绝好的题材……”

事情一下就变得怪异起来了。警察们遇到了巨大的难题,一筹莫展。并且,问题可分为两个:死人有两个。其中的一个是被幽灵杀死的,而另一个呢,在死后成为幽灵,并晃晃悠悠地出来杀了人。这事也太怪异了吧。

可是,案子总不能这么着停滞不前。警察们只得提起精神来,重新开始调查。

后来被杀的澄子先放在一边,他们首先调查的是房枝之死。

——房枝到底是自杀,还是被杀的?

对于这个问题,法医明确主张是被杀的。因为,与上吊不同,自己用手将自己勒死,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检事、判事、警察,也都大体赞同这一意见。于是他们就在楼下的店铺中摆开阵势,正式开始了审讯。

首先叫来询问的,是房枝的女儿君子。这个失去了母亲的少女,抽噎着做出了如下陈述:当天夜晚,母亲房枝吩咐她看店后,就带着澄子上了二楼临街的房间。那是十点钟左右的事情。君子尽管知道母亲当时心情很不好,但由于这也是常有的事情,所以没怎么放在心上。她一边翻看杂志,一边看店,到了十一点钟,因为明天一早要上学,自己也很困了,就跟往常一样,关了店铺,回二楼里屋自己的房间,睡觉去了。她上二楼的时候,没听到二楼临街的房间里有说话声。对于她们之间的这些事,君子只觉得很害羞,并未起什么疑心。可是当她模模糊糊刚要睡着的时候,从临街的房间传出的惨叫声和人倒地的声音把她给惊醒了。怎么回事呢?她迷惑了一会儿后,猛地担心了起来,不由自主地起床,跑去临街的房间看,只见那儿的电灯没亮,她就战战兢兢地打开了中间房间的电灯,然后拉开了移门,朝临街的房间里看去。看到澄子倒在房间的正中央后,她就大叫一声,跌跌撞撞地下了楼,打开大门跑到街上去喊人了。

“在你朝临街的房间里看时,有没有看到你的母亲站在窗户那儿呢?”

对于警官的这一提问,君子直摇头。

“没有。那时,妈妈已经不在了。”

“那么你慌慌张张地下了楼,也没看到母亲,不觉得奇怪吗?”

“因为妈妈她经常和叔叔一起出去喝酒,很晚才回来,所以我想今晚或许又……”

“叔叔?你说了‘叔叔’,是吧?他是谁?”警官立刻追问道。

君子只好把达次郎的事情告诉了他,还战战兢兢地补充道:“今晚叔叔他比妈妈出去得更早。那时我还在看店。可是,后门是开着的,不知道他后来回来过没有,那时候我已经睡了,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经常去哪里喝酒?”

“不知道。”

警官立刻让手下去找达次郎。紧接着,就是青兰的女招待和那三位客人作为证人接受了询问。

证人们将早就报告过的内容又重新叙述了一遍,没说出什么新的花样,但表明君子所说的情况与他们所看到的相一致,而对于达次郎,他们也并不比君子多知道些什么。

至此,审讯基本就算结束,房枝被杀的时间也明白了。即,与澄子面对面坐着的房枝发觉青兰的女招待们在看自己后,就心急慌忙地把玻璃窗给关上了,而她也正是在这一刻到十一点之间被杀死的。如果君子的证言确凿无误的话,这段时间内,达次郎应该是不在家里的。可是,在君子看店的期间,他有没有可能从后门偷偷地溜进来,勒死了房枝后又再溜出去呢?关于这一点,就必须调查一下达次郎了。

巧的是,没过多久,没让警察费什么劲,达次郎就来“归案”了——他是一个人自己回来的。一脸茫然,还什么都不知道,问他什么,他就结结巴巴地回答什么。

根据他的叙述,从十点钟起到现在,他一直在新桥的一个叫作“鮹八”的关东煮小店里喝酒,什么都不知道。一名警察立刻去了“鮹八”,不一会儿就把那儿的老板带了回来。那老板见了达次郎,立刻说:“是的。这位客人从十点来钟到刚才,一直在我的店里。这个嘛,不光是我,我老婆,还有其他客人也都知道的呀……”

警官大失所望,仅用下巴示意,就将鮹八的老板打发回去了。

达次郎的“不在场证明”十分过硬。可这样的话,这个案子就有点叫人干着急又无从下手了。香烟店的正门处,有君子在看店。后门处,如果有人进出,就会被烧烤摊老板看到,可他又坚持说什么都没看到。临街的二楼窗户被青兰二楼的女招待们监视着。二楼的里屋是君子的房间,窗户也从里边闩住了。即便没闩住,也不可能从那儿进出的。因为,窗户下面是厨房的屋顶,是一个两坪[面积单位。1坪约为3.306平方米。]左右的晒台,四周围着带刺的铁丝。再说从后门通往烧烤摊所在的弄堂,还面对着三家邻居的后门呢。为了慎重起见,警察也对那三户人家进行了调查,他们都说一到晚上就将后门关好,并未发现任何异常。这就是说,房枝被杀的时候,这个香烟店简直就是个“密室”,而在里面的人,除了房枝就只有她的女儿——正在看店的君子和澄子两个人了。

到了如此地步,看来也就只好怀疑她俩了。首当其冲的是君子。可是,由于此刻的范围已经缩得很小,原本是针对寻找杀害房枝凶手的推理,和澄子的离奇被杀事件混在一起后,变得愈发纠缠不清了。

譬如说,退一万步来考虑,就算是君子杀死了母亲房枝,那么房枝死后,又怎么能再去杀死澄子呢?

要是澄子杀死房枝呢?老问题又出现了。房枝被澄子杀死后又怎么能再去杀死澄子呢?

绕来绕去,最后总是回到澄子的离奇被杀事件上来。因此,警官觉得必须首先解决这个澄子的“幽灵杀人事件”,除此之外,无路可走。大家也都焦躁万分,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首先,澄子被杀的时候,这个如同密室一般的香烟店里就只有先于澄子被杀的房枝和睡在二楼里屋的君子两个人。不管怎么说,警察们是不相信什么“幽灵杀人”的,于是他们中有人就提出了这么个假说:青兰的证人们说是看到了杀死澄子的房枝,可那也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谁都不能断言那个女人的脸就一定是房枝的。只有在那女人穿着“几乎纯黑的和服”这一点上,他们的证言是一致的。那么,会不会这个女人不是房枝,而是穿着母亲衣服的君子呢?也就是说,君子穿上了母亲房枝的和服,杀死了澄子,然后又换上了桃色的睡衣。

可是,这种说法是一攻就破,经不起推敲的。因为,刚杀了澄子的房枝从窗户处消失,到青兰中的证人跑上街后遇到身穿桃色睡衣的君子,之间顶多只有三分钟。在这三分钟之内,君子要脱下母亲的和服,给已成为尸体的母亲穿上,然后自己再换上桃色的睡衣,是怎么也来不及的。

那么,如果君子并没穿母亲身上的那件和服,穿的是另一件灰黑色的和服——隔着三间宽的一条街,青兰的证人们也只能看个大概而已——来演这么一出戏,有没有可能呢?

为此,警察们对香烟店进行了彻底的室内搜查。结果只在衣柜的抽屉里发现了两三件类似的和服,并且全都放了防虫剂,用专用的厚纸包得好好的,绝对不是两三分钟之内能收拾停当的。不仅如此,如果君子是杀害澄子的凶手的话,那么澄子在临死前,为什么要喊房枝的名字呢?所以无论从哪方面来考虑,凶手也都不可能是君子……

最后,警察在当天夜里只好停止调查了。

第二天,各种报纸果然都开始大肆报道起“幽灵事件”来。警察们也抖擞精神,重新开始了调查。然而,要说有什么新收获,也仅仅是被用作凶器的剃刀经技术部门鉴定,没发现一个清晰的指纹;在审讯达次郎时,他承认自己与澄子有一腿,因此破坏了家中的和谐关系。

然而,到了这天的傍晚,正当警察们一筹莫展,如坠云里雾中的时候,却突然出现了一个神奇的业余侦探,主动要求会见负责此案的警官。

这人是青兰的经理兼调酒师,一个叫作西村的青年。他给警察局打了电话:“是警部先生吗?我是青兰的经理,我知道‘幽灵’的真相,知道杀死澄子的那个‘幽灵凶手’的本来面目了。今晚您能过来一趟吗?嗯,对,到时候会全告诉您的。呃,不,我会让您亲眼看到‘幽灵’的……”

当警部带着一名刑警来到青兰的二楼时,四周已经完全断黑,弄堂里灯火通明,爵士乐飘荡,大家似乎已将昨晚发生的事件忘得一干二净了。然而,这毕竟是在好奇心强烈的都城之内,故而香烟店门前还是有不少看热闹的人在那儿转悠着。青兰之中,无论是楼上还是楼下,全都客满,他们都在议论着香烟店的幽灵。

经理兼调酒师的西村穿着白色上衣,系着领结,彬彬有礼地将警部他们迎入店内,领上了二楼,让他们在靠近窗户的位子上坐下来,又让女招待们拿来了饮料。可是,警部从一开始就显得很不痛快,几乎没怎么说话,只是不太耐烦地看着经理兼调酒师西村忙这忙那的。

可以隔窗相望,对面香烟店二楼房间里的尸体已被送去解剖了,现在已经恢复了它平时的模样,镶有磨砂玻璃的窗户关着,里面亮着电灯。

“其实呢,我是这么想的——”经理兼调酒师开口道,“与其笨嘴拙舌地加以解释,还不如让您亲眼得见来得更直截了当一些。”

“你到底要让我们看些什么?”警部颇为怀疑地反问道。

“呃,是……是我所发现的‘幽灵’。”

警部立刻拦住了他的话头:“这么说,杀死澄子的凶手是谁,你已经知道了?”

“嗯,基本上……”

“是谁?你看到凶杀现场了吗?”

“没有,我虽然没有看到凶杀现场,可是……由于当时房枝已经被人杀死,屋里应该只有两个人了……”

“你是说,是君子杀的?”警部略带讥讽地说。

“不,不是这么回事。”经理兼调酒师猛烈地摇着脑袋说道,“你们不是已经让阿君落选了吗?”

“那么,不就没有人了吗?”警部傲慢地往后仰着身子。

“有啊。”西村青年笑道,“不是还有阿澄吗?”

“什么?你说是澄子?”

“是的。就是澄子杀死了澄子。”

“这么说,就是自杀了?”

“是啊。”西村君忽然一本正经地说,“你们从一开始就犯了个大错误。要是在她死后再被你们发现的话,或许就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而你们正是在她自己割破了喉咙,苦苦挣扎的时候发现的,所以你们将自杀现场误以为是他杀现场。我认为,杀死房枝的凶手,应该就是澄子。也就是说,昨天晚上,房枝逼迫澄子,因为争风吃醋而吵架之后,澄子一时冲动就勒死了房枝。等她回过神来,清醒之后,知道自己犯下了无可逃避的罪孽,所以首先将房枝的尸体藏到了壁橱里……这大概也是因为考虑到十一点钟君子会上楼来,怕被她看到的缘故吧……之后,她思前想后,走投无路,最后就只好自杀了。就是说,发现房枝的尸体的时候,你们就把事情想反了。所以说,澄子临终时喊房枝的名字,不是在喊杀害自己的凶手的名字,而是在喊自己所杀死的人的名字。是因为内心的悔悟才喊的。总而言之,我是这么认为的。”

“你开什么玩笑!”警部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是想说,当时你们这里的女招待们所看到的,穿着黑色和服,拿着剃刀,靠在玻璃窗上的那个女人不是房枝,而是澄子,是吗?简直是胡说八道。你这么说,才是大错特错呢!你听好了。首先考虑一下她们所穿的和服吧。房枝穿的是朴素的和服,而澄子所穿的是颜色绚丽的和服……”

“请等一下。”经理兼调酒师拦住了警部的话头,“是这么回事。所谓出现了幽灵……估计这会儿已经准备好了吧,下面我就要让您看看这幽灵的本相……”说着,他霍地站起身来,继续说道,“还不明白吗?所谓银座中心地段出现了幽灵这事儿……只要考虑一下当时的情形,房屋的结构……好好考虑一下,谁都会明白的……”

经理兼调酒师说完,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扔下不知所措的警部他们不管,径自下楼去了。但是很快他又拿着个自行车上用的大号的松下提灯[由松下电器公司于1927年开发的手提式电池照明灯。]回来了。他站在窗户边上对警部说道:“请到这儿来,给你看看幽灵。”

警部满脸不高兴,可还是来到了窗户边。原本还有所顾忌在远远围观的女招待和客人们,这时也一齐涌到了窗户旁。

经理兼调酒师说道:“请看对面的窗户。”

相隔三间左右的香烟店二楼上的窗户,还跟刚才一样静静地关着,里面亮着灯。不一会儿,屋子里似乎有人了,紧接着玻璃窗上就出现了人影。

青兰这边的人们,不知道接下来对面要发生什么事,全都伸长了脖子,探出了身子观看着。只见对面窗户上人影大幅度地晃动着,随即便伸手关掉了电灯。

“看到了吗?当时那人摇摇晃晃地撞到了电灯,结果就跟现在一样,屋子里漆黑一片了。”

经理兼调酒师的话音未落,对面的窗户从里面哗啦啦地被打开了,然后就跟昨晚大家所看到的一样,黑乎乎的窗口出现了一个身穿几乎纯黑的朴素和服的女人背影,以及白色的后脖颈子。就在这时,经理兼调酒师突然打开了松下提灯,将明亮的光线投射到了那女人的后背上。结果刚才还是身穿几乎纯黑的朴素和服的中年妇女,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身穿黑底上印有胭脂色井字条纹的绚丽和服的年轻女子。

“阿君,谢谢你!”经理兼调酒师朝对面喊道。

于是,对面窗户处的女子,慢慢地转过身来,朝这边露出了惨淡的微笑。那张脸,毫无疑问,是君子的脸。

“都看到了吧。为了做这个实验,我借用了一下君子,还有这套和服。”说着,经理兼调酒师回过头来望着惊呆了的警部的脸,恶作剧似的笑了笑,然后继续说道,“还不明白吗?好吧,那我就来解释一下吧,听好了。请考虑一下这样的情形。譬如说,用红色墨水书写的文字,透过普通的无色玻璃来看时,是跟没有玻璃时看到的一样,还是红色的文字,对吧?可是,同样是红色的文字,如果透过红色的玻璃来看,那红色的文字就看不见了。我正好是在冲洗底片时发现的。哦,这是我的爱好。我在红色的电灯下专心致志地冲洗底片,突然发现刚才明明放在身边的一包用红色的纸包着的相纸不见了,我不由得大吃了一惊,急忙用手去摸,结果在看着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摸到了。对,跟这个其实是一回事。不过这次不是透过红色玻璃来看,而是透过蓝色玻璃来看,结果红色的钢笔字就成了黑色文字了……”

“原来如此。”警部说道,“我懂你的意思了,可是……”

“一点也不难啊。”西村久野继续说道,“只不过这次是将红色的钢笔字,换成了胭脂色的井字条纹字而已。在普通的光线下,那就是胭脂色的井字条纹。可是,正如刚才的红色钢笔字的例子一样,一旦受到了蓝色的灯光照射,那胭脂色的井字条纹就成了黑色的井字条纹了。这一变不打紧,要紧的是那和服的底子原本就是黑色的,黑色底子加上黑色的条纹,在别人眼里自然就成了没有条纹的纯黑色和服了。”

“可是,电灯不是关掉了吗?”

“是啊。正因为对面房间里的普通的电灯关掉了,才更证明我这一说法的正确呀。”

“那么,又是在什么时候亮起蓝色的电灯呢?”

“哎?那不是一直都亮着的吗?如果是那时突然亮起来的话,那就谁都会注意到了。也就是说,并不是在那时蓝色电灯才亮起来的,而是当对面房间里的电灯熄灭以后,一直亮着的蓝色灯光才发挥作用的。正因为这样,窗户边的人们才谁都没有注意到啊。”

“到底是哪儿亮着蓝色的电灯呢?”

“哈哈,这个么,大家应该都知道的呀!”

这时,警部像是突然明白了似的,没等经理兼调酒师把话说完,就攀上了窗台,将身子探出窗外,仰起头朝上方望去,随即就叫了一声:“啊!怪不得呢。”

青兰的这扇窗户的上方,写有大大的“cafe·青兰”字样的蓝色霓虹灯,正十分鲜艳地闪亮着。

“你是怎么注意到的呢?”在之后一边请喝啤酒,一边闲聊的时候,警部向经理兼调酒师问道。

这个年轻人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地答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其实,这种‘幽灵’现象我每天都能看到的。”说着,他用下巴指了指那些女招待,“因为,她们身上穿的和服,白天和晚上看起来就是完全不一样的。要说起来,她们也是一种‘幽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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