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剪纸(1)

天惶惶地惶惶  作者:周德东

一年多前,李灯还没来j市,他刚刚从大学毕业,正在老家等着分配工作。他的老家在酱坊市。

当时李灯没有钱,所有的财富就是一个电脑,还有一张独一无二的电脑桌,那桌子是一个乌龟的样子。

那时候他整天沉迷于网上聊天。

网上聊天就像假面舞会。人需要聚会,需要发言,需要沟通,需要狂欢。但是又不想露出面目,只要露出面目就是有风险的。

李灯的小名叫火头,他的网络名字就用火头。

有一天,他看见一个女孩,她的网络名字叫厚情薄命。

火头每次进入那个聊天室都看见厚情薄命这个名字,但是她一直不语。偶尔有人跟她打招呼,她也不回话。

时间久了,火头就觉得这个人有点怪,她永远在那里看别人聊天。

网络世界的人本来就模糊,而她的面孔更模糊。

那个聊天室大都是熟人,大家在一起最爱对对子。

这天,火头随便根据自己的名字出了一个上联:火中来火中去火头火中活到头。

那个一直不说话的厚情薄命终于说话了,她马上抛出一句:水里生水里长水仙水里睡成仙。

火头立即叫了一声:好!

的确,她的才华让李灯佩服得五体投地。这的确是一个绝对,一个“睡”字用得唯美至极。

接着,她又沉默了,似乎消隐在茫茫网路尽头,只有一个名字挂着,像星星一样飘忽。

那段时间,有一个大约十几岁的女孩纠缠着非要见火头,火头千方百计地推脱。她和他的对话大家都看得见。还有人在一旁煽风点火。

火头突然开小窗单独对厚情薄命说:我想见你。

厚情薄命说话了:那你来吧。

火头:你在哪儿?

厚情薄命:后晴街钵鸣胡同4号。

火头:那是什么地方?

厚情薄命:我的家。

火头:到你家里?不方便吧?

厚情薄命:家里只有我和保姆。

火头:你家的地址怎么是“厚情薄命”的谐音?

厚情薄命:这有什么奇怪的,我是根据我家的地址取的网名。

她这样一说,火头就觉得不奇怪了。

他立即找到本市地图,在上面找了半天,终于在很偏僻的角落找到了这个地址。次日傍晚,他去了。

他坐了半个小时的公共汽车,终于来到那个院门前。

果然,有一个女子立在黑暗中。

他走到她的面前,打量着她的脸。

她的个子很矮,穿的衣服花花搭搭,很土气,一看就是一个乡下女子。

她朝李灯笑了笑,笑得很卑谦。

“你是……厚情薄命?”李灯问。

“我是保姆。我来接你。请进吧。”李灯就跟她走进了院子。

那是一个挺阔气的房子。他走进去,看见一个女子穿着黑色的连衣裙,坐在沙发上等她。她长得挺清秀,只是脸色很白,好像有什么毛病。

她笑吟吟地指了指沙发,说:“火头,你坐吧。”李灯说了一句:“你好。”然后就坐下来。

那个保姆倒了两杯茶,然后就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

“你父母不在这里吗?”“他们都去世了。”“对不起……”“没关系。”“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小错。”“小错,很好的名字……”小错指了指那个保姆,说:“她也叫小错。我到劳务市场去,在一个名单上看到她的名字跟我一样,觉得特别巧,就把她领回来了。”“她老家是哪里的?”“陕北。小错,你家那个村子叫什么名字?”“兰花花。”那个保姆低声说。

“你真名叫什么?”小错问他。

“我?关廉。”他报上了一个小学同学的名字。

“关廉,也不错。”李灯在网上很健谈,此时却想不起说什么。

“你以前跟网友见过面吗?”他问。

小错的眼神立即有点暗淡,半晌才说:“见过一个。”李灯从她的神态中感觉到,她是一个痴情的女孩,她曾经受到过感情上的重创。“厚情薄命”,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故事。那么,给她带来伤害的,很有可能就是她曾经见过的那个网友。

她的脸色,让李灯联想到一株被风霜袭击的花。女人是情感型动物,一个被爱包裹的女人,肌肤一定是光润的。一个被伤害的女人,形容一定是憔悴的。

李灯不想勾起她的伤心事,急忙把话题引开。

聊了一阵闲话,他说:“小错,太晚了,我得走了。”他是一个很知道深浅的人。

“好吧。”小错说。

“我还会来的。”李灯一边说一边站起来,笑了笑:“再见。”“再见。”小错起身送他。

到了门外,李灯为了后续内容,忽然想起了一个老掉牙的做法:“你家里有没有什么小说?借给我几本看看。”“什么小说?”“无所谓,晚上没事打发时间。”“小错,你去把昨天我买的那本小说拿来。”小错转身就到书房去了。很快,她就把一本书拿来,递给了李灯。

李灯把书装进口袋,说:“过几天我就还给你。我看书特别快。”“没事儿。”回到家,李灯在灯下翻了翻那本书,发现那不是什么小说,而是一本画册,里面画的都是毛烘烘的猩猩。

李灯的心里有点不舒服。他极其不喜欢猩猩。

和小错交往了一段时间,李灯渐渐有点喜欢上了她。

小错是那种很纯净的女孩,她的生命里略带忧伤。李灯感到,她的长相总透着一种宿命感,有一种悲剧的意味。

她有一个表叔,在本市是个当权者,但是,她跟他不来往。那个人似乎品行不太好。

从言谈中,李灯得知有几个男人追求她,但是,都被她拒绝了。他问她什么原因,她突然说:“我的归宿也许是尼姑庵。”李灯觉得她就像一枚冬日的雪花,纯洁,剔透,无以附加。他甚至觉得她的悲剧应该是他和她共同承受的东西。

但是,他始终没有对她表白。他知道,对于小错这种女孩来说,承诺不能太急迫、仓促,否则她会受惊。

李灯断定她心上的伤口还没有愈合。她和李灯在一起,再没有提过她和那个网友的事,她的那段经历在李灯心中一直是个谜。

有一次,李灯再次提起这个话题。

那是一个晚上,他和小错坐在一家幽暗的咖啡馆里。

小错沉思了一下,说:“我和他在网上热恋了半年,终于相约见面。他是大兴安岭人,他对我说,他家那里好冷好冷。我去了。我和他只见了一面……”“为什么?”小错陷入回忆中,她的眼里闪着恐惧的光。终于她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我不想说。”“他是一个有老婆的人?”李灯好奇地问。

“不是。”“他是一个老头?”“不是。”“他是一个杀人犯?”“不是。”“他是一个变态狂?”“不是。”“他是一个和尚?”“不是。”李灯想了想:“她肯定是一个女人!”“都不是。别问了,你猜不到。假如这个人是一个花心男人,或者是一个同性恋女人,都不会给我造成这么大的打击。唉,毛骨悚然!我一辈子都忘不掉!……”“小错,你慢慢说,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小错平静了一下,给李灯讲了下面的亲历:他说他是一个诗人,如今他远离闹市,隐居于大山里,靠打猎为生。

他说,他生活的世界冰雪寂寞,一片银白……

多浪漫啊!我被他打动了,想象着他长着粗硬的诗人的胡子,戴着狗皮帽子,穿着乌拉靴,扛着一杆猎枪……

三年前的腊月,我没有通知他,就乘坐火车到东北找他了。

我按照他曾经对我说过的路线,在一个很小的县城火车站下了车,步行几里路,找到了山脚下他居住的那座用草砖建筑的房子。放眼望去,四周一片白茫茫。

(李灯被小错描述的情节陶醉了,忘记了恐惧。)我见到他第一眼,并没有看出什么,只是觉得他长得丑,罕见的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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