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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部  作者: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

我们是蛮族。我们部落成员额上都盖着哥伦布的隐形印记。我们向西航行,却来到了东方;实际上,我们走到的最西边正是我们走到的最东边。我们部落被诅咒了。

我们定居在市郊。我们选择这里,是方便时机成熟的时候收起帐篷,再次启程,为到达东方而向西边进发。我们住在灰色的、拥挤的、造价低廉的装配式建筑里,它们环绕在市中心周围,就像城主的钥匙链上的一圈钥匙。有人称之为贫民窟。

所有的定居点都是一样的。通过阳台上架起的圆形金属卫星锅就能认出我们,这种设备让我们能够感知被我们抛在身后的人的脉动。我们这些失败者,仍然与那片被我们在仇恨中抛弃的土地上的生灵是一体的。他们没有卫星锅;他们有狗。我们怕狗。天刚亮,他们的狗就跑到阳台上,用吠叫声传递它们的信息。吠叫声在混凝土大楼之间来回弹跳,就像乒乓球一样。回声让它们发了疯。它们叫得更大声了。

我们有孩子。我们在可怕地繁殖。据说袋鼠有一个幼崽跟在身后,一个在育儿袋里,一个在子宫里即将出生,还有一个是即将受精的准受精卵。我们的女人和袋鼠一样大:她们有数不清的后代跟在身后,就像城主夫人钥匙链上的钥匙。我们的孩子脖颈挺直,深色皮肤,黑头发,黑眼睛;我们的孩子是克隆人,男孩子是小号的汉子,是他们父亲的翻版,女孩是小号的妇人,是她们母亲的翻版。

在这边我们从BASIS、Aldi、Lidl、Dirk van de Broek把袋装盒装食物买回家;在那边,我们买批发货,一次买好多。我们的鱼市散发着鱼腥味,我们的肉店散发着血腥味。我们的商店脏兮兮的:我们从卤水塑料大桶里买肉吃。我们什么都摸两下,拿起来看,戳一戳,翻个面,听听声,一个摊、一个摊地逛。市集就是我们生活的中心。

我们的定居点就像绿洲:它满足了我们的全部需求。它有幼儿园、小学和驾校;它有邮局、加油站和电信中心,往老家打电话价格实惠;它有干洗店、洗衣房和美发沙龙,我们的人给我们的人剪头发;它有咖啡厅,年轻人可以在里面吸大麻树脂,还有青年人的另一个据点,土耳其比萨店;它有我们的礼拜场所,还有两三家开给成年男子的酒馆。我们有我们的酒馆,他们有他们的酒馆。界线分明。游客永远找不见我们,除非是误打误撞。至于高等人,也就是运河人,他们说他们要有底层签证才过得来。话又说回来,他们来这边有什么事做呢?于是,他们待在他们的地盘,我们待在我们的地盘。如此一来,人人都感觉安全些,自在些。

我们是蛮族。我们是完美社会的反面,我们是照着它的鼻子弹出个小丑的玩偶匣,是它的半世界,是它丑陋的下边——它的平行世界。我们在它的屎、狗、人中间淌过;我们在清晨和深夜游荡时撞上它的老鼠。朝我们吹来的风里卷着垃圾:我们自己扔掉的塑料袋,我们的孩子丢掉的玛氏巧克力棒、Kit-Kat威化饼、士力架包装。每天早晨,海鸥都会来享用正在变质的垃圾食品,喜鹊则会啄食土耳其比萨。

我们的男青年凶狠阴郁,怒气冲冲。入夜后,他们就像流浪狗一样聚在水泥地面的荒地上泻火,直到一两点钟。他们在废弃的儿童游乐场彼此追逐,荡秋千,跳跃,喊叫;他们把公用电话亭的话筒拽下来;他们朝车窗扔石头;他们随手偷东西;他们用空啤酒罐踢足球,声音像是打机关枪;他们像疯子一样骑着摩托车在定居点里穿梭。夜里是他们的天下。我们像老鼠一样躲起来颤抖:他们的尖叫声让我们血液发凉。警察对我们的地盘撒手不管,任由尖叫声像酸液一样腐蚀我们。我们的男青年是玩刀好手:他们的刀就是手的延伸。我们的男青年是吐痰大王:他们用痰来标明领地,就像狗用尿标明领地一样。他们总是成群结队,就像村里的野狗。

我们的女青年是安静的。她们的存在本身让她们难堪,这从她们的脸上就明显看得出。她们把头发裹在手帕里,眼睛盯着地面,在城中悄无声息地走着,就像是影子。如果你在电车上碰到过其中一位,她肯定是趴在祈祷书上,一字一顿地念经,就像往外蹦葵花籽似的。她很快就会起身,不往左边看,也不往右边看,快步下车,嘴里还念叨着经文,双唇动个不停,就像是骆驼。

我们长着浓眉毛的中年男人聚在混凝土制成的、绿松石色圆顶的清真寺周围。这里的清真寺看起来更像是日托中心,而不是礼拜场所。夏天,他们蹲在清真寺旁,蹭墙避暑(尽管天上看不见太阳)。他们没事就来晃悠,朝彼此身上闻,绕着清真寺转圈,手背在后面,不时停下来换换脚,拍拍别人的背,见面时拥抱,分别时也拥抱,节日清真寺人满为患的时候,他们就到马路上向东跪拜。狗从早到晚啃骨头,我们的男人从早到晚抱着清真寺不放。

当天空低得能碰上脑袋时,当气压计降到了底,空气潮湿到我们要用鳃呼吸时,我们的身体就会变得沉重,落到最底层,那里不分区,我们用四肢爬行,像孵出来的小鱼一样生活。只有在那里,在石头河床上,我们的鳞才会蹭到别人的鳞,我们的鳍才会碰到别人的鳍,我们的鳃才会压到别人的鳃。

我们是蛮族。我们不写字,我们将签名留给风:我们用声音签名,我们用呼唤、大喊、尖叫、吐痰来发出信号。这就是我们标明领地的方式。凡是摸过的东西,我们都要用手指敲两下:垃圾桶、窗格、管道。我敲故我在。我们会打拍子,打得和牙疼一样疼。我们在婚礼上哭,在葬礼上哭,我们的女人痉挛似的声音打在混凝土立面上,就像是暴风雨。我们会打碎玻璃杯,欢闹起来:鞭炮是我们最喜欢的玩具。声响是我们的字母表,我们闹出的动静是我们存在的唯一证明,是我们留下的唯一痕迹。我们像狗一样:吠叫。我们对着朝头顶压下来的灰色天空吠叫。

我们是睡着的人。我们部落成员额上都盖着哥伦布的隐形印记。我们向西航行,却来到了东方;实际上,我们走到的最西边正是我们走到的最东边。我们部落被诅咒了。回到我们出走的土地意味着死亡,留在我们来到的土地意味着失败。于是,离开的情景在我们的梦里无尽地重复,离开的那一刻是我们唯一的胜利时刻。有时,在从清真寺走回家的一小段路上,我们会被困意压倒,便找个长椅躺下,长椅顶上的树正在竭尽全力地生长。空气潮湿而温暖,满月形似霓虹,夜空是海军蓝的颜色。我们就这样在水泥树下的水泥绿洲中入睡,回味着已经回味了无数次的离乡情景。我们收起帐篷,背上包,一阵强风搅动沙漠的沙粒,我们的轮廓开始模糊,一齐消失在浓密的沙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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