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走的伸子  作者:宫本百合子

在正面耸立的活火山身披浓郁的红黑色,劈开了清澄的空气。山巅的烟雾直入云霄,不摇不晃。烟草田,矮树林,然后又是烟草田。坡度越来越陡,青木原爽快的地平线景致向左右两边绵延数十里。伸子等人搭乘的车发出浑厚有力的轰鸣,一路攀爬疾驰,撕开了清晨五点那带着露水味的空气,以至于太阳虽已升起,伸子的脸颊和嘴唇却是凉飕飕的,似是僵住了。

他们过了一座桥。沿着两侧都是山崖的弯折陡坡爬到顶,前方便出现了一座古色古香的温泉小镇。坡道两侧,旅馆和纪念品商店鳞次栉比。路中间有一条沟,沟里冒着白色的热气,空中荡漾着温泉特有的香味。车擦着房檐开过,每家旅馆都热闹非凡,没有一个客人还睡着。浴衣被晾晒在敞开的阳台栏杆上,晨曦灌满了客房。刚到的游客将洋伞顶着下巴,目送他们的车驶过。纪念品商店门口摆着各种彩绘雕刻摆件,花花绿绿,做工粗糙。那也是充满活力与乡村气息的温泉小镇晨景。伸子心情颇好,并没有因为订不到客房而烦恼。那一年,小镇整个暑假都是游人如织。伸子他们抵达时,吉田屋店门口也有二十多个刚到的游客。两人在吉田屋掌柜家过了一夜。掌柜家位于吉田屋对面的一家纪念品店,一楼做生意,二楼在夏天专门用来接待住不上客房的客人。只见吉田屋的小学徒正提着食盒,搬运刷着朱漆的餐盘。伸子他们连二楼都住不进,被安排去了商店正后方的客厅。储物室的昏暗处,挂着粉色的兵儿带[用整幅布捋成的软腰带,供小男孩使用。——译者注]。到了夜里,一旦关上这间屋子的灯,店里的灯光便将茄子摆件的影子投在了拉门上。

好不容易腾出来的客房,原本也是小林区官邸的一部分。

“不过这样也挺好的,反而安静,算是山居吧……”

客房共有两间,一间八帖,一间六帖。他们睡在了八帖那间。六帖的房间虽然景致不错,但正下方的河堤处有条路,来往的浴客都能看到房间里的情况。八帖的房间正对着官邸的主屋,中间隔着一片狭长的空地,左边是长满大叶竹的山崖。上面铺有温泉水的管道,极具乡下温泉乡的特色。竹林中,被山里的空气打湿的龙胆花正在绽放……

带有高原色彩的绿树沙沙作响,空气是何等轻快。坐车过来的一路上,伸子品味到了近乎官能的解放。大自然中似乎有特别多能为人注入活力的元素。伸子自然地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渴望,希望自己能重新振作起来。她仿佛在仔细测算自己的快活指数增加了多少。渐渐地,渐渐地,当这股活力溢出来的时候,横亘在丈夫和自己之间的尘埃兴许就能一扫而空了……多一点……再多一点……

“别一脸无聊的样子,玩玩这个吧!”

当她如此说道,掏出扑克牌给佃看的时候。

“你看!好奇特的花!”

或是当她如此呼唤佃的时候,往往都是她预料到内心的快活计量表将要下降的时候。可即便来了温泉,佃依然和在家时一样,不愿意接受伸子的邀请。他一边修剪指甲,一边答非所问。

“到头来,今年夏天还是什么都没干成啊……”

他会如此嘟囔。

“你本来有什么计划吗?”

“只有暑假是属于自己的时间,我当然有很多想做的事情。”

散步前往瞭望台,只见射击场前有一群年轻人在欢闹。一对夫妇在天然石砌成的凉台,望着在眼前的广场你追我赶的孩子们眉开眼笑。人们纷纷从伸子他们身边经过,走上草坪中的小径,去往远处的游乐园。每个人似乎都很轻松,似乎都在尽情享受着大自然的浩瀚和渺小人类的喧嚣。当伸子和那些人走在一起时,她也不由得感觉到,自己的心变得激动起来,只想单纯地欢喜,再欢喜。事实上,她的心情也曾好到去射击场打几发软木子弹的地步,奈何好景不长。

当她回房与丈夫独处时,凝重的感觉便会压在心头。在人群中还好熬些。哪怕窗外阳光明媚,一想到两人此刻心意不通,她便能立刻感觉到彼此之间的隔阂,生出无限的落寞与哀伤。每逢这样的时刻,都会有一种说不出的焦躁折磨着她。她欢闹过,也对佃说了些埋怨的话。

一天早上,伸子从浴场回来,见佃正站在外廊和院子里的用人说话。

“那就是能当日往返了?”

“对,可以慢慢走,稍早些出门便是了。”

“从这里出发的话,该怎么去呢……是不是要从杀生石旁边上去?”

“是的,那里有一小段陡坡,但很快就能走到主路了。人多得很,只要走到了那儿,自然而然就能上到山顶了。”

“你要去哪里呀?”

“难得来了,便想上那须瞧瞧。”

用早餐时,佃对伸子说道:

“你肯定爬不动的……在山下等我可好?”

“嗯,等着也行……”一想到要独自枯守一天,伸子就不太乐意了,“有多少里啊?……要是爬得动的话,我也想去。”

“说是来回三里,但一路都不带停的……你行不行啊……”

“那我去吧,总比一个人待在这里强。”

佃似乎不乐意伸子跟去,伸子却吩咐前来撤碗筷的用人准备草鞋与绑绳。

刚起床的时候还有些雾霾,但八点过后,天气便大好了。从树林间的山路通向主路的登山道畅通无阻。携家带口的游客在大叶竹间穿行。不仅如此,两间半宽的路上还靠边铺有矿车的轨道。

“哇,一直通到山上,不知运的是什么呀。”

一个男人穿着中齿木屐[齿子较短的木屐,用于晴天。——译者注],带着个十五岁左右的男孩,走在伸子他们身边。听到伸子如此感叹,他说道:

“开出这条路不容易啊。平时就用这矿车把硫黄运到山脚下的工厂——听说能赚不少钱呢。”

爬得越高,高大的树木便越少。阳光愈发灼人了,伸子打起了洋伞。在竹林茂密的半山腰,在闪闪发光的碧蓝夏空下,洋伞的那一点红该有多么亮眼动人啊。幼稚的好奇心令伸子兴奋起来。周围的景色也比坐车去温泉小镇的路上看到的壮丽得多。披着竹林的山脉平缓曲折,犹如阵阵波涛,没有任何东西遮挡视野。在遥远的下方,还有被八月的热气烤得朦朦胧胧,晕成了珍珠色,还带着些水蓝色的地平线。由于山路的角度,伸子看不到前面的行人,只能时不时听到他们的声音。那些人声反而衬托出了山路那明亮的寂静有多么深邃。

他们在山脚下的温泉用了午餐。温泉名叫“大丸”。露天温泉汇成溪流,滔滔不止。许多男女在岩石间的浴池裸浴。好一幕如诗如画的光景。

再往上走,周围的风景就完全变了,火山道映入眼帘。到处都能看到被晒得雪白、拦腰断裂的骨状枯树挺立于竹林中。在路边的小块平地上搭有硫黄矿工的窝棚,一派矿山景象。伸子离开大丸时,有位带着女儿的热心绅士送了一根手杖给她。她便撑着手杖,吃力地攀爬着。爬了许久,终于看到了山顶。登顶前,还有一段陡坡。伸子大汗淋漓,在坡道前停了下来。

“让我休息一下!”

佃在爬到大丸之前就已经脱下了外套。即便如此,他也是汗流浃背。

“一路上都没有阴凉的地方,太累人了。哦,有凉风吹来了!”

伸子享受着微风,却也渐渐忧心起了喷发的响声。运载硫黄的矿车似乎也会在山顶附近转为下行,绕去山腰的另一侧。登山道上下都不见人影。唯有一条窄窄的小路蜿蜒经过堆有烧土的地方,消失在三斗小屋的方向,好不寂寥。下方是悠远的山峦,沐浴着下午两点的安详阳光。连小石子滚动的声响都听不到,唯有火山口的阵阵轰鸣传入耳中,好似有人在吹巨大的风箱。轰鸣既没有变强,也没有变弱,慢吞吞地响着,时而突然停止,让伸子生出整座山都要爆炸的恐惧。

“我们走吧?”

“嗯。”

路途的陡峭,自然的威慑。两人一言不发,一鼓作气爬到坡顶。

“总算到顶了!亏你能坚持下来。我本做好了中途折返的思想准备。”

“都上到一半了,当然要想办法爬到顶。”

喷火口位于山顶的横洞处。灼热的硫黄从洞口流淌而出,化作熊熊燃烧的岩浆。焰色周围的部分冷却凝固,好似无比鲜亮的黄色钟乳石。无边无际的仲夏蓝天与那硫黄的颜色形成了令人震撼的对比。在长而荒凉的山坡上,数十名采硫工人正在辛勤劳作,似是被某种焦虑捂住了嘴。

不一会儿,两人便回到了山岭处的歇脚茶屋。路上耗费的时间还不及去程的一半。

“哎呀,关门了,我还想坐一会儿呢。”

“定是因为天气变坏了。罢了,直接回去吧。”

雾气渐浓。回头望去,刚下的山顶都看不见了。

“下面在下雨吗?”

“不知道……刮着风呢,应该不要紧吧。”

两人借着下坡的势头,统一步调,快步下山。走着走着,便觉有水滴落在脸上。

“……下起来了。”

“是骤雨吧。”

一滴,一滴,又一滴。雨滴渐密。伸子撑开红伞。

高山上下雨,哪怕海拔只差了一町左右,雨量也是天差地别。下到半山腰时,四周已是瓢泼大雨。红土路变得泥泞不堪。雷声隆隆,闪电划过伫立在竹林中,宛若幽灵的白色枯木。伸子大惊失色。

“这样走得更快。”

佃让伸子挽住自己的胳膊。

“快到大丸了,我们进去避避雨吧。”

伸子的红色洋伞根本不顶用。薄绢衣裳早已湿透了。泡过水的草鞋变得又沉又软,每踩一步都是“啪嗒、啪嗒”的响声,脚下泥浆飞溅。

“看这架势是不会停了……到处都是乌云,连个口子都没有……说真的,绕去大丸避一避吧!”

“……”

佃加快了脚步。伸子小跑着跟上他的步调,再次说道:

“我实在受不了打雷……你不想去大丸吗?”

“不碍事的,雷远得很。”

“……可我真的想稍微休息一下,身子不太舒服。”

两人走到通往大丸的树林旁边。伸子拽着佃的胳膊,停下脚步。

“你实在不乐意去吗?”

“直接回去吧,好不好?现在休息也无济于事。”

“因为人多?”

佃模棱两可地哼了一声。

“总之……走吧。”

都淋成落汤鸡了,为什么就不能去大丸避一避?伸子无法理解丈夫的心思。而且他连理由也不肯说,硬逼着自己走,这更令伸子窝火。身上又不是没钱……

过了大丸,等待着他们的是更为猛烈的雷雨。白茫茫一片,前面什么也看不见。风雨交加,满山的竹子都被砸弯了腰。洋伞像降落伞似的接住了风,几乎要将伸子整个人吊起来。走到一处拐角,伸子的脚被石头绊住了。在惯性的作用下,她猛地栽倒,双膝着地。她挽着的佃也随之失去了平衡。为了站稳,他单脚顶着伸子的背,从她身上跳了过去,堪堪幸免于难。

伸子就这样走了一里半的山路,全身湿透。

山里的秋天来得格外早。从那天起,带着夏末气息的暴雨频频降临。

“嗬!真吃不消!”穿着雨衣的掌柜冲了进来,“……这般糟糕的天气真是近年罕有,愁坏我们这些掌柜喽。”

楼下的河也涨水了,滔滔水声不绝于耳。过了中午,便能听见人们冒着大雨来来往往。透过外廊挡雨窗的缝隙望出去,只见穿着蓑衣的壮工正忙着搬开顺着急流而下的石块。

被漆黑的大雨笼罩,对伸子而言倒也别有一番风味。雨点溅在大叶竹上的声响从一层挡雨窗相隔的屋后山崖传来。水量增加的温泉伴着“咕嘟咕嘟”的声音流过水管。下雨时,空气中的温泉香也比平时浓了几分。儿时的伸子曾踩着垫脚台,透过双层格子拉窗热切地打量夏日的暴风雨。此情此景,勾起了种种教人怀念的回忆。

每逢那样的日子,佃便会慵懒地掏出钱包,坐在书桌前算算账,或者睡个午觉。伸子催丈夫道:

“我们玩点什么吧?难得出来放松放松,那肯定是多找些乐子为好。”

听到这话,佃投来责备的眼神,反问道:

“……你来这里只是为了玩?”

视线在不经意间相遇。伸子感觉到了某种模模糊糊,似是恐惧的东西。

“你怎么这么问?……我们不是来玩的吗?”

“我是觉得,泡泡温泉对你的脚有好处,所以才决定来的。”

伸子顿感孤独,就好像他们之间那飘摇的烛火被人一口气吹灭了。

“所以前些天也不让我绕去大丸歇歇?”

佃却沉默不语,没有回答。

感情上的不合,直到启程离开时都没有消散。在温泉小镇待了七天之后,他们便“不欢而散”了。佃回了东京,伸子则去了K。

火车徐徐开动。透过窗口,能看见佃裹着黑色制服的肩膀。伸子搭乘的火车也动了。两辆车的方向正相反——伸子觉得,自己似乎正朝着某个再也回不去的地方迈出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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