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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鹭巢”的掌管者布鲁克斯太太也是公寓里那些漂亮家具的所有者,她并不是一个好奇心特别强的人。这可怜的女人,长期以来被“损益账”这个魔鬼所纠缠,头脑变得非常实际,非常注重物质而轻视精神,以致好奇心已经所剩无几,而且它关心的对象多半是可能会成为“鹭巢”住户的那些人的口袋。然而,安吉尔·克莱尔对于她这两位支付房租十分大方的房客——她以为的德伯先生和太太——的造访,由于时间和形式十分特殊,使她那种女性本来就具有的、却一直受到她压抑的好奇心(她认为好奇心除非与她出租房屋的生意有关,否则毫无用处)重新被激发起来。

苔丝先前跟她丈夫说话的时候并没有进入饭厅,而是站在饭厅门口,布鲁克斯太太当时站在过道后部她自己的客厅那扇半开着的门里边,因此能零星地听见那两个苦命人之间的谈话——如果那可以被称为是谈话。后来她听见苔丝回到楼上去,也听见克莱尔起身离去和前门在他身后关上的声音。接着楼上房间的门也关上了,布鲁克斯太太知道苔丝又进了她自己的屋子;她估计,这位年轻的太太尚未穿戴整齐,一定得过一段时间才会再从屋里出来。

于是她脚步很轻地上了楼,站在前屋门外。前屋实际上就是起居室,紧隔壁是作为卧室的后屋,两间屋子之间依照通常的设计由折门连通。楼上这一层的这两间屋子是“鹭巢”最好的两间,被德伯按星期租用。此刻后屋静悄悄的,但是起居室里有声音传出来。

起先布鲁克斯太太所能听得清楚的只有一个音节,连续不断地被低声重复着,听上去就像是一个被缚在伊克西翁轮[折磨人的永远旋转的车轮。据希腊神话故事,拉庇泰王伊克西翁因追求天后赫拉被主神宙斯缚在永远旋转的车轮上受罚。]上的灵魂在呻吟——

“哦——哦——哦!”

随后是一阵静默,接着是重重的一声叹气,然后又是——

“哦——哦——哦!”

“鹭巢”的掌管者通过钥匙孔向屋里窥视。她只能看见屋子里面一小块地方,不过,进入她视野的,有上面已经摆好了早餐的餐桌一角,还有餐桌边上的一把椅子。苔丝这会儿正跪在椅子前面,上身前倾,脸伏在椅面上,两手十指交叉抱在头顶上。她那件羊绒晨衣的下摆和里面睡衣的绣花边饰拖在身后的地上,一双没穿袜子、浅口便鞋也已经滑落的脚伸在地毯上。那表达难以言传的绝望的低声呻吟正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

从隔壁卧室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苔丝

“你怎么啦?”

苔丝没有回答,只是继续低声呜咽和咕哝,那种口气是自言自语而不是责难别人,或者不如说是悲哀的叹息。布鲁克斯太太只能听见其中的一部分:

“我亲爱的丈夫回家来了,我亲爱的丈夫回来找我了……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你一直用那种刻毒伤人的花言巧语欺骗我……你从来没有停止那种做法——不——你从来没有停过!我的小弟弟小妹妹们和我的母亲过日子需要这个需要那个——你就是利用他们打动我……你说我的丈夫再也不会回来了——永远不会回来了;你讥笑我,说我是个傻瓜,还指望他回来!……弄到最后我相信了你的话,依了你的主意!……可是他却回来了!现在他又走了。他第二次离开了我,如今我永远失去了他……他再也不会对我有一点点爱了——只会恨我!……哎,事情弄成这样,如今我失去了他——又一次失去了他,都是因为——你!”说到这儿苔丝痛苦地扭动身子,在椅面上的脑袋也转动了一下,这时候她的脸对着门口,布鲁克斯太太可以看见她脸上痛苦的表情,看见她的嘴唇因为被牙齿使劲咬着而在流血,看见她细长的睫毛在眼睛闭住的时候湿成了一簇簇贴在脸上。她接着又咕哝:“他活不长了——他看上去好像快要死了!……我的罪孽会要了他的命,我自己倒还会活着!……哦,你把我这一辈子彻底毁了……我曾经哀求你不要再一次毁掉我的生活,可是你还是这么做了!……我自己的忠实丈夫再也不会,永远不会——哦,上帝——我受不了啦!——我受不了!”

卧室里的男人又说话了,这次的话比较尖刻,接着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苔丝从地上一跳而起。布鲁克斯太太以为她要冲出门来,便赶紧退下楼去。

然而布鲁克斯太太没有必要这么做,因为起居室的门并没有打开。不过布鲁克斯太太觉得再上楼去窥视很容易被苔丝撞见,便进了楼下她自己的客厅。

在楼下,尽管她留神谛听,却听不见楼上有任何动静,于是到厨房去,把先前吃了一半的早饭吃完。不一会儿,她进了前屋,拿了一些针线活干起来,等着她的房客打铃,那时候她就可以亲自上楼去收拾餐桌,有可能的话试着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当她这么坐着的时候,她听见头顶上方的地板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好像楼上有人在走动;过了片刻,她明白了那是怎么回事,因为她又听见了衣服擦着楼梯栏杆的窸窣声以及前门被打开和关上的声音,还看见苔丝从她门前经过,走向大门,走上街去。此刻的苔丝,跟她刚来“鹭巢”时一样,打扮齐楚,穿着阔气的年轻太太出门时所穿的套装,唯一不同之处是在她的帽子及黑羽饰上罩了一个面纱。

布鲁克斯太太没有听见她那两位房客在楼上房门口说过任何小别或者永别的话。也许他们两人吵过嘴,也许德伯先生还在熟睡,因为他没有早起的习惯。

她重又进入比较算是她自己的后屋,在那儿继续干她的针线活儿。女房客没有回来,楼上那位先生没有打铃。布鲁克斯太太纳闷,为什么会发生这两种情况,同时琢磨着今天这么早就来此地访问的那个人跟楼上这一对夫妇可能会是怎样一种关系。她一边思忖着一边把上身后仰,靠在椅子背上。

这时候她的目光漫不经心地在白色的天花板上扫视,忽然看见天花板中央有一个她以前从未注意到的斑点。这斑点起先只有一块华夫饼干那么小,不过很快就变得跟手掌一样大,而且她能辨得出颜色是红的。长方形的白色天花板中央出现这么一块猩红的斑点,看上去就像一张巨大的红心A纸牌。

布鲁克斯太太不知怎么心里一阵阵疑惧起来。她站到桌子上,用手指去触摸那块红斑。那块地方是湿的,她便猜想那是血迹。

她从桌子上下来,出了屋子上了楼,打算进入楼上的后屋,也就是那间卧室。然而,此刻她已经变得没有了一点儿勇气,怎么也不敢转动房门把手。她侧耳细听。屋子里除了一种有节奏的声响之外是死一般的寂静。

滴答,滴答,滴答。

布鲁克斯太太赶紧下楼,打开前门,奔到街上。一个她所认识的、受雇在贴邻的别墅里干活的工人恰好从这儿经过,她便请求他跟她一起进入“鹭巢”并上楼去;她担心她的一个房客出事了。这工人表示同意,随她来到楼梯平台上。

布鲁克斯太太打开楼上起居室的门,后退两步让那个工人先进去,然后跟在他后面也进了屋。屋里没有人,餐桌上的早餐——一顿丰盛的早餐,包括咖啡、鸡蛋和冷火腿——跟先前她拿上去的时候一模一样地放着,一点儿没有动过,只是切肉刀不见了。她让那个工人通过折门进入隔壁的卧室。

那工人打开门,刚踏进屋子一两步几乎就立刻退了出来,面孔僵死。“天哪,床上的先生死了!我想他是被人用切肉刀杀死的——许多血流到了地上!”

惊人的消息马上就传开了,最近一段时期来一直十分安静的“鹭巢”顿时回响起纷乱的脚步声,闻讯而来的许多人中间有一个是外科医生。伤口不大,但是刀尖触及受害者的心脏;死者仰卧在床上,脸色煞白,一动也不动,看上去仿佛他挨了那一刀之后几乎就没有再动弹过。十五分钟之后,消息就传遍了这个时髦海滨胜地的每一条街道和每一幢别墅——到此地来短期旅游的一位先生被人用刀刺死在他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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