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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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  作者:托马斯·哈代


苔丝

苔丝

埃姆大教堂牧师住所。傍晚时分。牧师书房里那两支蜡烛照例在绿色的罩子下面点着,但是牧师并没有在书房里坐着。他间或进屋来拨弄一下炉中生着的在日渐转暖的春天里热度已经足够他需要的一点小火,又转身出去。有时候他在前门门口站立一会儿,继而向前走到客厅,然后返回前门。

前门朝西。虽然屋子里面已是一片昏暗,但室外仍光线充足,完全可以看得清楚。克莱尔太太先前一直坐在客厅里,这时候跟着丈夫来到前门口。

“还得等很多时间呢,”牧师说。“即使火车不误点他也得在六点钟才能到乔克-纽顿村,接着便是十英里的乡间道路,包括五英里克利默克罗克小道,这些路可不是我们那匹老马一会儿就能走完的。”

“可是它曾拉着我们用一个小时就走完了,亲爱的。”

“那是好几年以前了。”

他们就这样打发时间;两人心里都明白刚才说的这些都是废话,最根本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耐心等待。

小路上终于传来了不很响的声音,那辆旧马车果真出现在栅栏外边。老克莱尔夫妇俩看见从车上下来一个他们认为自己认识的人;不过,如果这个人不是在这么一个特定时刻——此时此刻有一个人预定应该到达——从他们家的马车里出来,而是在街上与他们相遇,他们一定会与他擦肩而过,不会认出他是何人。

克莱尔太太急匆匆走过黑糊糊的过道来到门口,她丈夫跟在她后面,步子较慢。

从马车上下来的人刚刚走到栅栏门前想要进来,一眼便看见老克莱尔夫妇俩脸上焦急的表情,还遇上了他们的眼镜所反射的夕照(此刻两位老人正面对着夕阳最后的余晖),但是他们看见的只是他逆光中的身影。

“哦,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总算又回到家里了!”克莱尔太太叫着迎上前去;她这会儿对于儿子那种要不得的离经叛道思想(这正是促使他离家出走的原因)就像对于儿子衣服上的尘土一样,压根儿不予计较。说真的,有哪一个女人——即使她是那些基督教最忠诚的信徒们当中的一个——会如同相信自己的孩子那样赤诚地相信《圣经》上那些预示幸福和灾祸的话语呢?当那套宗教道理危害到她的孩子们的幸福时,她怎么会不把那套道理置诸脑后呢?他们刚一走进点着蜡烛的书房,克莱尔太太就对着儿子的面孔仔细端详。

“哦,这不是安吉尔——不是我的儿子——不是当初离开我们的安吉尔!”她高声地说着悲伤的反话,同时把脸转向一边。

安吉尔的父亲见了他也大吃一惊;原来,当初家里发生的事情使安吉尔觉得自己受了嘲弄,使他感到厌恶,一气之下贸然离家外出,在巴西他不但饱受气候条件恶劣之苦,而且心情苦闷,所以瘦了许多,整个身体外形看上去似乎小了那么一圈。他眼下这模样就像是一副骨头架子,透过这副骨头架子人们差不多见到了他的灵魂。此刻的安吉尔·克莱尔简直就是克里韦利[卡洛·克里韦利(1430—1493之后),意大利画家,一生中大部分时间在英格兰与苏格兰(或威尔士)的接界地区作画;他的作品的显著特点是主题严峻。]所画的那死去的基督;他深陷的眼窝带病态的颜色,以前炯炯有神的目光也变得暗淡了。他的前辈们在上了年纪后才有的瘦削的面庞和皱纹提早了二十年出现在他的脸上。

“我在那边生了一场病,你们知道,”他说。“现在已经好了。”

可是,仿佛要证明他这句是谎话,他的两条腿马上就要软下来,于是他赶紧坐下以免摔倒。实际上这是因为他一天来旅途劳顿,加上归来后心情激动,所以稍稍有一点要晕倒的感觉。

“最近有我的信吗?”他问。“你们转给我的最后那封我差一点儿没能收到;它耽搁了很久才到我手里,因为我在内地,否则我也许会早几天回来的。”

“那是你妻子给你的吧,我们想?”

“是的。”

最近只收到另外一封。老克莱尔夫妇因为知道儿子很快就要动身回家所以没有把信转寄给他。

信取来后安吉尔急忙把它拆开阅读,看到苔丝在匆匆写就的这最后一封信中所表达的委曲、悲伤和怨恨,他的心情变得很不平静。

哦,你为什么这么冷酷地对待我,安吉尔!我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我已经把整个事情仔细想过了,我决不能,决不能原谅你!你知道我不是故意使你受到伤害的——为什么你要这样伤害我呢?你太狠心,太狠心了,真的!我要试着忘掉你。我从你那里没有受到过一点点公平的对待!

---苔丝

“说得一点儿不错!”安吉尔把信放下说。“也许她永远不会跟我和好了!”

“安吉尔,不要为一个乡下姑娘这么心焦!”他母亲说。

“乡下姑娘!嗐,我们都是乡下孩子呀。我还真希望她是你所说的那种乡下姑娘呢。现在让我给你们讲明一件事情吧,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对你们说过的,她的父亲是那些最古老的法国诺曼贵族世家之一的嫡传子孙;像她这样的名门之后在我们村里还有许多呢,也都默默无闻地靠耕田过日子,也都被称为‘乡下孩子’。”

过了不一会儿安吉尔就上床休息去了。翌日早晨他觉得非常不舒服,便待在自己屋里想心事。当初他那样离开了苔丝,后来他在赤道南面刚刚接到苔丝充满深情的来信时,还觉得不管何时只要他想原谅苔丝就可以立刻赶回英国投入苔丝的怀抱,似乎这是世上最容易的事情,但如今他回来了,觉得事情却不像当初他想象的那么容易。苔丝本来感情热烈,然而,眼下这封信表明,苔丝对于他的评价由于他迟迟不回国而有了改变——克莱尔自己也难过地承认这种改变是理所当然的——这一改变使克莱尔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事先不通知苔丝一声就去造访,在她父母也在场的情况下跟她会面,这样做是否明智?要是苔丝对他的爱确实在他们两人分离的最后几个星期里变成了厌恶,那么,苔丝在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与他见面也许会说出令人难堪的话来。

因此克莱尔觉得,最好先写一封简短的信到马勒特村去,告诉苔丝和她的家人他已经回国,使他们思想上有所准备,同时也表示希望苔丝依然如他当初离开英国时为她安排的那样和家人住在一起。他当天就把这封带询问性质的信寄了出去,周末便接到德比太太一封不长的回信,但是看了以后仍然心中惑然,因为信上没有地址,尽管他惊讶地发现该信并非寄自马勒特村。

先生——我写这几行字来告诉你,我的女儿眼下没有和我在一起,我也说不准她会在什么时候回来,不过只要她一回来我就马上通知你。我觉得我没有权利告诉你现在她暂时住在何处。我只想说,我和我的孩子们离开马勒特村已经有一些日子了。

---琼·德比

根据这封信克莱尔知道,很显然苔丝至少平安无恙,他感到十分宽慰,因此并没有因为琼·德比拒绝告诉他苔丝目前在哪里而长时间心中苦恼。显而易见他们在生他的气;他打算从现在起一直等到德比太太在女儿回来后把消息告诉他——从这封信的语气来判断,苔丝也快要回来了。他没有资格受到比较好一些的对待。他以前对于苔丝的爱是一种“情势变化就跟着变化”[此句系莎士比亚第116首十四行诗的第3行。]的爱。他在国外的时候曾有过一些特殊的经历;他曾见过表面上是科妮莉亚而实质上是福斯蒂娜的人,也曾在芙莱妮身上见到过卢克丽霞的精神[福斯蒂娜是罗马皇帝安东尼·庇护(86—161)的妻子,出名的荡妇,科妮莉亚是古罗马统帅、政治家庞培(公元前106—前48)的妻子,以贞洁著称;卢克丽霞系古罗马传说中一贞烈妇女,而芙莱妮虽然美丽,却是一个著名的妓女。];他曾经想到过行淫时被人抓住、作为该被人们用石头砸死者被勒令站在众人当中的那个女人[指圣经故事中那个在行淫时被人抓住但耶稣不予惩罚的女人。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8章。],也曾想到过被立为王后的乌利亚的妻子[即圣经故事中的拨示巴;她与大卫王同房并怀孕,在大卫王指使约押把她丈夫乌利亚派往前线“阵势极险之处”使其被敌人杀死之后,她成为大卫王之妻。见《圣经·旧约·撒母耳记下》第11章。];他曾经扪心自问,为什么只根据苔丝过去做过的错事来给她下定论而不去对她进行有积极意义的评判呢,为什么不去研究一下苔丝的意愿而只根据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就对她作出结论呢?

克莱尔在他父亲家里待了一两天,一方面是等待琼·德比答应给他寄来的第二封信,另一方面是借此机会使体力恢复得好一些。体力看来有所恢复了,但是德比太太的信却不见踪影。于是他把自己还在巴西的时候苔丝从弗林科姆梣写给他的那封信翻找出来再看一遍。他此刻读信跟当初第一遍读它的时候一样被苔丝在信上说的那些话所深深打动。

我心里有极大的烦恼,我必须求你帮助我——我没有别人可以指望!……我想,要是你不很快来到我身边,或者让我到你身边来,那么我就非死不可了。……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这样的正当——给我一点儿,只要一点儿仁慈吧!……如果你来了,我情愿死在你的怀里!只要你原谅了我,我死了也就心满意足了!……只要你给我写短短的一行字来,说“我很快就来了”,我就会坚持下去,安吉尔——哦,会非常快活地坚持下去!……想一想吧——请你想一想吧,我老是像现在这样不能见你的面,我心里是多么痛苦啊!哎,我的心没有一天不是从早到晚都痛苦万分的,只要我能使你的心每天都像我的心这样痛苦那么短短的一分钟,那也许就会使你对你可怜的孤独的妻子产生怜悯了。……如果我不能作为你的妻子跟你生活在一起,那么,作为你的仆人跟你生活在一起,我也会心满意足,哎,还会十分快乐;因为,那样的话,我就能在你身边,随时能看你一眼,时时能想到你是我的人。……在天上,或是在地上,或是在地下,我渴望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与你见面,我的爱人!到我身边来吧——快来吧,把我从威胁我的巨大危险中拯救出来吧!

克莱尔拿定主意,不再理会苔丝在最近那封信里所表现出来的对他比较严厉的看法,立刻动身去找她。他问父亲,在他出国的这段时间里苔丝有没有请求过他提供经济上的帮助。他的父亲回答说没有,这时候安吉尔才第一次想到,苔丝自尊心很强,决不会向公公开口要钱,如今她一定生活得很艰苦。而安吉尔的父母这两天从他所说的一些话里面了解到了儿子和媳妇分离的真正原因;他们所信奉的基督教本来就对堕落者给予特别的关注,苔丝的出身、她的纯朴,甚至她的贫穷以往都没能使他们对她产生柔情,但是她的罪过此刻却立即使他们动了恻隐之心。

正当安吉尔·克莱尔匆匆忙忙把几件衣物装进旅行箱准备上路的时候,他读到了一封十分简陋的信,也是最近才寄到的——即玛丽安和伊丝·休特写给他的,信的开头是:

“尊敬的先生——快来照顾你的妻子吧,如果你确实还像她爱你一样地爱着她,”末尾的署名是,“两个好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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