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去呷一碗面

俗女养成记  作者:江鹅

我和阿嬷的私交有一部分建立在偷吃。

说偷可能太过,阿嬷充其量不过是带着我一起去吃一些家人预料之外的点心。阿嬷基本上归阿公管,我归爸妈管,阿公和爸妈都是死脑筋的老实人,觉得家里就有饭,没事何必出去乱花钱白白多吃味精,但是阿嬷都已经做阿嬷那么多年,阿公不好意思再拿威严出来压她,而我这小狗腿黏在阿嬷身边,爸妈也不好意思修理,所以我们两个是明明知道家人不乐见,还是经常相偕出门去偷吃。下午时分,强忍住欢欣的表情,经过阿公和爸爸妈妈的眼皮底下,故作镇定地从店口走出去,心情非常好。


阿嬷喜欢吃“外省面”,外省面就是阳春面,经济又美味。我每次都点“面汤”,和阿嬷的外省面不同的地方,“面汤”用的是黄色的油面,其他的大骨汤豆芽韭菜肉臊都一样。我猜阳春面会被安上外省的名号,为的就是方便和传统油面区分开来。阿嬷有时候吃着吃着会说要跟我换,说看我吃的样子,好像我那一碗比较好吃,但是换过去吃两口又推回来,一脸不解,怎么她自己吃的时候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有一次她看煮面的老板娘走开去,便压低声音对我说,这肉臊都是用人家贱卖的猪颈肉做的,猪打针都打在脖子,吃多了不好,不能常常吃。我觉得阿嬷的告诫和我们正在吞食的行为相互矛盾,但是因为面实在很好吃,我并不想面对任何会影响我吃面心情的事实,所以没有接话。这个事件小到阿嬷自己肯定不记得,却是一个重要的启蒙。有些食物“可能”危害往后的健康,但是却“肯定”能带来眼前的快慰,人不需要为了担忧未来,就牺牲掉眼前确知的快乐,毕竟,如果现在太不开心,哪有力气关心以后开不开心?阿嬷大概没想过这个总结,她只是日复一日在我面前这样做。


偶尔她心血来潮想上市场,会邀我一起去。市场里的好东西就多了,做鱼丸的那摊,除了搅鱼浆,还炸花枝丸、黑轮(关东煮)和“菜炸”。“菜炸”是面粉兜着蔬菜屑炸出来的丸子,外脆内软,好吃又便宜,有综合的,也有单炸红萝卜丝的。炸物是纵欲等级的食物,因为又毒又燥,怕吃了要付出代价,很少上桌。但是我和阿嬷都热爱炸物,要吃当然就要趁人在市场,天高皇帝远。阿嬷特别慷慨的时候会买一两颗花枝丸,黑轮她嫌鱼浆不干净几乎不买,我最常吃到的就是“菜炸”,十几二十块钱就有一小袋,祖孙俩逛完市场刚好吃完。

麻烦的是,两个嘴馋的人在一起,难免会有失去理智的时候,特别是市场里面,每走十步就是一个美食盘丝洞。现煮海鲜面是阿嬷的心头好,汤面上面铺着满满的鲜虾、花枝与猪肝;再走十步是米粉炒与猪血汤,用来蘸猪血和粉肠的东成味味露加一点“瓦萨比”,是神仙指导的一笔;再十步绕出市场,有清蒸肉圆,老板娘拿饭匙沾水,巧灵灵铲起肉圆淋酱点蒜泥撒芫荽的手势,我从小看到大没有一次不着迷。吃不吃我当然没有决定权,但是我想“念力”这回事是真的,总有那么几次我巴望到后来,阿嬷果然意志力失守,带我坐下来吃一碗市场美味。

逛完市场回到家,通常妈妈正好煮好中餐,阿嬷可以轻描淡写地交代一句她不饿,晚一点再吃,但我没那个胆,只能乖乖拿起饭碗,装模作样地添一口饭坐下来装吃。但妈妈不是随便的角色,妈妈可是妈妈。她不用正眼看就知道发生什么事,问我刚刚是不是去吃了点心,我只能点头,招认刚才吃了什么,吃多少。尽管如此,妈妈没有对这种事情真的发过脾气,因为牵扯到阿嬷,所以只能低声抱怨“人煮饭拢都按算好啊”,意思是剩菜剩饭会多出来。我知道她是强压着怒火没有多说,我是猴死囝仔靠着阿嬷的余威逃过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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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嬷如果身体或是心情“未拄好”,会特别容易对家里的饭菜厌烦,这就是阿嬷投资在我身上的小吃获利回报的时候,阿嬷想吃的每一款面,我都知道该去哪里买。家里有一个“航购”,专门用来买外带,我从小跟着大人讲航购,后来才知道是日文,“国语”叫提锅。当年没有方便外带的免洗餐具,如果不自己准备容器,店家只能拿塑胶袋装热汤,大人说这样有毒。倒也奇怪三十年后的今天,大家反而全都无所谓了,热汤怎么装怎么喝,可能是塑胶技术进步了,人心也无畏了。

我走到面摊,就把提锅交给老板,点一碗阿嬷要的面。老板接过,会放在顺手处等着,直到备好料,面条下水等滚的时候,才打开盖子,从滚沸的大锅里面舀一勺热水进提锅,兜两圈再倒掉。大家改用免洗碗之后,很少能再看到这种传统心意,帮客人消毒兼温锅。等装进煮好的面,再盖上盖子,扶回握把,放到面前,好让客人能稳稳妥妥地提走热锅。面摊老板们看我小人一个,即使煮面时没心情相借问,最后还是忍不住要叮咛:“掼乎好,足烧哦![闽南语,意为:拿好了,很烫哦!]”现在想起他们讲话时的臭脸,还是有被照顾到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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