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怨无悔

随椋鸟飞行  作者:乔治•帕里西

在欧洲核子研究中心吃午饭时,蒂尼·维尔特曼建议我:“不要做太多事,专注于为数不多但却重要的事情。”


我压根就没弄明白,在25岁的时候让诺贝尔奖从眼皮底下溜走是一件值得拿来炫耀的事,还是有点丢脸、最好能忘到脑后的秘密。我倾向于后者,但由于这个故事很精彩,我还是照讲不误。只是需要花些工夫了解一下背景,否则会显得索然无味。

让我们回到20世纪60年代末。实验方案非常清楚:质子、中子和当时已知的其他粒子之间发生强烈的相互作用。换句话说,如果我们让这些粒子发生碰撞,它们的轨迹就会发生变化,在能量非常大的情况下,碰撞会产生出许多其他粒子。值得注意的是,当撞击能量极大时,两个质子像两个台球一样相互弹开的碰撞非常罕见。

这种碰撞的稀缺性可以用这样一个理论来解释:质子和中子是复合粒子,在碰撞过程中,它们完全变成碎片,因此无法完整地反弹出去。然而,随之需要了解的是,构成质子和中子的粒子,其基本构成成分有怎样的行为。这有两种可能:

• 即使在高能下,这些粒子反弹的碰撞也很频繁。因此,在所有能量状态中,它们之间都进行强烈的相互作用。在这种情况下,物质的行为总是难以理解,且在高能下不存在简化。

• 基本粒子反弹的碰撞并不频繁,也就是说,粒子在高能下相互作用很弱,彼此之间几乎是透明的。质子和中子成分的高能行为很容易计算:它们在实际情况中的轨迹没有改变,就好像没有相互作用一样。这种理论今天被定义为渐近自由(用物理学家的行话来说,当粒子不偏离其轨迹时,理论就是自由的,而渐近就意味着“在高能下”)。

渐近自由理论的优势在于,在高能下,一些量可以用相当简单的方式计算出来,因此有大量现象都是可以预测的,这一点让理论物理学家感到欣喜。然而,鉴于宇宙不大可能是为了让理论物理学家生活得轻松而设计出来的,所以这一论点并不意味着宇宙一定可以用渐近自由理论来描述。

我开始研究第一种假设,我之所以更喜欢第一种,是因为这是最难理解的状况,而且想要获得结果就必须面对更大的挑战。这也像伊索寓言中讲的一样,不想吃葡萄是因为葡萄“太酸”。事实上,谁也想不出这样一个理论:随着能量的增加,可能的组成成分之间相互作用越来越小。我相信少数思考过这个问题的人都会认为这样的理论可能不存在。1955年,俄罗斯天才物理学家列夫·朗道注意到,在所有已知的理论中,相互作用的强度都随着能量的增加而增加,除了可能类似于电磁相互作用的情况,但在这种情况下场本身是带电的(这被称为杨-米尔斯理论),计算起来非常困难,所以当时无法知道它是否正确。从技术角度来看,列夫·朗道发现了控制高能行为的函数(通常被称为beta)的存在:如果beta函数为正,则相互作用始终保持强烈;如果beta函数为负,则该理论是渐近自由的。

1968年,理查德·费曼提出,已知粒子由点状成分组成,在高能下的相互作用可以忽略不计,他称这些点状成分为“部分子”,因为它们是物质的一部分。尽管这个提议得到了认可,但构建渐近自由理论的努力却迟迟没有得到回报。

直到1972年,西德尼·科尔曼发表了一篇论文,其中表明,即便参照比列夫·朗道研究的模型更复杂的模型,这位俄罗斯物理学家的结论仍是完全合理的。还需要对杨-米尔斯理论进一步研究以掌握beta函数的符号问题:负号将是一个具有深远物理意义的意外惊喜。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多年后我们才发现,早在1969年,俄罗斯物理学家约瑟夫·B. 赫里普洛维奇就完成了这项计算,并发表在一本译成英文的俄罗斯杂志上,而且我们的图书馆里就有。这位可怜的物理学家走在了时代的前面。尽管他的计算清晰而优美,但却没有人注意到这一成果,我发现它也纯属偶然,是在这本杂志上找另一篇论文时无意中发现的。

当时我很清楚在杨-米尔斯理论中计算beta函数符号的重要性。然而,我当时关注的是另外一个问题(相变的问题),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花太多工夫。我记得1972年春天,我读完科尔曼的论文后,开始反思beta函数在这个理论中的符号。有一天,当我沉浸在父母家的浴缸里时,我凝视着橙色大理石的墙壁,专心致志地思考这个问题。我很快确定beta函数必须由三个不同部分的总和构成:其中两个部分具有相反的符号并相互抵消,第三部分则是没有互补的正数,所以总和也应该是正的。但是,假如我再多花一点时间,用我在理论上掌握、即便从来没用过的杨-米尔斯理论的计算规则来进行计算的话,也会很快意识到,我应该添加第四个组成部分,是负数,它决定了最终的结果将是负数。但我却喜欢正数的结果,我没有验算,留下了错误的想法。不过我想要讲的不是这个故事,这只是一个典型的由于仓促而导致的错误,不是特别重要,但却有助于串起往事。

接着,情况突变。1972年夏天的马赛研讨会上,荷兰乌得勒支大学26岁的物理学家赫拉德·特霍夫特宣布他已经计算出了杨-米尔斯理论中beta函数的符号……结果是负的!然而这个伟大的声明却遭受了冷遇,在场的人很少,也没有太在意。我的一个朋友,该领域的专家,一年后才对此做出追问,他记得特霍夫特确实说了些什么,但实在是无法还原来龙去脉了。

唯一能完全理解特霍夫特结论重要性的人是库尔特·西曼齐克,一位50多岁的德国杰出物理学家,他敦促特霍夫特写一篇关于这一课题的文章。特霍夫特与他的论文导师蒂尼·维尔特曼刚刚一起解决了弱相互作用理论的一个基本问题(他们因此共同获得了1999年诺贝尔奖),并着手设置极难的量子引力计算,而这个beta函数的计算对他来说比做道习题难不了多少,所以就没花时间将它写下来。

当时我与西曼齐克非常要好。1972年11月,我去汉堡拜访了他两周,他带我去了电视塔顶的餐厅,在那里可以吃到你想吃的所有蛋糕(一共有六种,我每种吃了一块),我们去看了一版绝美的《魔笛》,他还请我去他家吃晚饭,吃的是煎鲭鱼烤饼,配上增强发酵乳和浓缩牛奶。我们讨论了几十个小时共同关心的物理学问题,但令人惊讶的是他没有和我谈及特霍夫特的研究成果。正如一年后维尔特曼向我解释的那样,西曼齐克曾告诫他说“帕里西太狂野了”,心浮气躁,最好什么都不要告诉他。西曼齐克是担心我利用特霍夫特的结论写一篇介绍这一课题的文章,为了让世人认可他的贡献。发表文章这件事在我看来是完全合理的,但西曼齐克更希望让这一成果由特霍夫特本人,而不是作为中间人的第三者向世界宣布。

直到1973年2月,我才从西曼齐克那里听到关于特霍夫特结论的消息。那时,我刚刚在相变方面取得了重大进展,并没有把这个结论太当回事。但我刚来到日内瓦的欧洲核子研究中心两个月,鉴于特霍夫特也在同一个研究中心工作,我们就约好在某日上午见面,讨论如何利用他的研究成果建立一个关于质子和其他粒子的理论,也就是渐近自由理论。

事实上,我们需要确定作为理论基础所必要的可能性成分,并验证在哪种特殊条件下,特霍夫特的计算会得出一个负的beta函数。这看起来很容易,1964年人们提出夸克的假设,1971年盖尔曼、巴丁和弗里奇提出了夸克理论,根据该理论,每个夸克以三种不同的颜色存在,通过交换有色胶子相互作用,从本质上讲,这是特霍夫特在杨-米尔斯理论的基础上将胶子与夸克相关联的产物。我非常熟悉盖尔曼的理论,他来过罗马,并在一次公开研讨会上展示了这一理论,他在会上表明,这一理论解释了弗拉斯卡蒂实验室中ADONE加速器采集的数据,而我本人就在这个实验室工作。盖尔曼的论证基于夸克在高能下不相互作用的假设,因此该理论是渐近自由的。我曾打赌,认为结果正好相反,即夸克即使在高能下也会继续相互作用,还非常傲慢地将盖尔曼的结论归结为幼稚,因为他没有考虑到夸克相互作用理论的所有复杂性。这件事早被我抛在脑后了。

事后看来,我与特霍夫特的对话简直是超现实的。

“嗨,赫拉德,你得出的结论太棒了。让我们看看是否可以用它来建立一种理论,用以描述质子和其他粒子。”

“好主意,乔治!那该怎么做呢?杨-米尔斯场必须有某种荷!我们选什么荷呢?”

“也许可以用电荷和其他同类的荷。”

“可是不行啊,乔治。这会给实验数据带来无法克服的困难!”

“我们看看是否能有个权宜之计来实现我的想法。”

“不,这不可能。”他向我详细解释了这个问题,我找不到任何空子可钻。

“你完全正确,赫拉德!你的理论不能用来描述质子和其他粒子。太可惜了。我们过几天再见。”

我们丝毫没有想到像盖尔曼曾提到的那样考虑色荷。那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哪怕是在黑板上)能让我看到盖尔曼这个名字,或者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哪怕有人在餐桌上谈起盖尔曼模型,我都会恍然大悟,径直跑到特霍夫特那里,向他高呼:“有办法啦!”这样的话,要不了几天我们就可以验算完毕,把论文发给学术期刊。这简直是蠢到家了,我对此负有全部责任。特霍夫特是一位见解非常深刻的理论物理学家,能够分析理论中极其精微的问题,而我则对实验工作和文献中的各种模型了如指掌:那个找到正确模型的人应该是我。就这样,1973年的那个下午,我们与诺贝尔奖失之交臂。幸运的是,对我们二人而言,这都不是唯一的一次机会。

几个月后,休·大卫·波利策,以及大卫·格罗斯和弗兰克·维尔切克,他们双方同时复现了特霍夫特的计算,并正确验证了杨-米尔斯场的荷。这是量子色动力学的诞生,这篇文章为三位作者赢得了2004年的诺贝尔奖。我在一旁只留下一个很好的故事而已。

许多年后,我在一次会议上遇到了一位朋友,他一直在密切关注这个故事。我们在走廊里谈到了肯·威尔逊,他因相变理论而于1982年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我们特意回顾了威尔逊的论点,在他看来,非渐近自由的理论会更加优雅,但由于宇宙的创造者不是一个裁缝,因此优不优雅并非理论的决定性标准。我补充说,那时候我完全同意威尔逊的观点,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我没有付出太多努力去探寻一个令人满意的渐近自由理论,我觉得应该把我与特霍夫特的一段谈话内容讲给他听。他立刻就抓住了重点:

“可是,乔治,你就从来没想到过像盖尔曼提出的那样用颜色吗?”

“没有。”

“怎么可能呢!”

“我的确是没想起来。”

“也许你当时再多想半个小时就会迎刃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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