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食芋饮水

苏东坡新传  作者:李一冰

苏轼在昌化,无一熟人,而且语言不通,与土著也无由交识,入市则百物皆无,南方长夏之日,独居敝陋的官屋中,过着“杜门默坐,日就灰槁”的生活,即使闷不死人,也会被逼得发疯。然而,人生的美妙,在于常会绝处逢生。苏轼到昌化将两个月后,昌化军使易人,新任的张中来了。一到,他即前来叩门请见苏老前辈,并且带了雷守张逢的信来。

张中,开封人,熙宁初年的进士,曾在明州(浙江宁波)做过象山县尉之类的地方官,浮沉小吏,仕途甚不得意,现在又被派到这人人视为畏途的南蛮荒岛上来,料不到却与苏轼这样的人物相遇。

张中对这老人,执礼甚恭,与苏过则成了莫逆的朋友,因为两人都欢喜下棋,下棋上了瘾。苏家租住官屋,又在州廨的东邻,走动非常近便,所以张中几乎无日不来,来即与过一枰相对,兴味盎然。苏轼接受老弟“不要读书”的劝告,本来萧然清坐,澹无一事,于是也就整日坐在枰边,看他们对弈。

其实,这看棋的老人,并不懂棋,倒是因此想起了从前独游庐山白鹤观,观中人阖门昼寝,只听得棋声起落于古松流水之间。这种境界,给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觉得这玩意儿非常可爱,有意想学,然而始终没有机会。现在,这隅坐一旁,不会下棋而竟日观棋不厌的老人,却悟出了千古不灭的棋道哲学——“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作《观棋》诗:

五老峰前,白鹤遗址。长松荫庭,风日清美。

我时独游,不逢一士。谁欤棋者,户外屦二。

不闻人声,时闻落子。纹枰坐对,谁究此味。

空钩意钓,岂在鲂鲤。小儿近道,剥啄信指。

胜固然欣,败亦可喜。优哉游哉,聊复尔耳。

是年十月立冬之后,岛上风雨无虚日,苏轼租住的官屋,本已敝陋不堪,风吹雨打更是处处漏水,常常一夜三迁,东躲西避。这在平常人一定会心生怨愤,但是苏轼读陶《怨诗示庞邓》,认为渊明懂得欢快时应留余乐,忧戚处不妨颓然的道理,一点也不觉得难堪。他自认与渊明一样,天生的禀赋偏奇,本来不会享受,从前住华屋,卧重裀,并不安适;现在一夕三迁,却睡得很好。《和陶怨诗》说:“我昔堕轩冕,毫厘真市廛。困来卧重裀,忧愧自不眠。如今破茅屋,一夕或三迁。风雨睡不知,黄叶满枕前。”苏轼虽然不怨,张中却不能不顾,就假借整修伦江驿以就房店的名义,派兵将屋修补。此事,后来成了张中的罪状。

苏轼日常生活中,非常欢喜理发和沐浴。他的保健方法中,晨起梳发百栉,即是重要的一款。在海南,有《谪居三适》诗,就是旦起理发、午窗坐睡和夜卧濯足三项。沐浴却发生了问题,因为海南没有澡盆这样器物,所以只好用道家的办法,于夜卧时,以两手揩摩身体,名曰“干浴”(见《云笈七签》)。苏轼于《次韵子由浴罢》诗中,还很幽默地以老鸡倦马的土浴为比,如曰:“时令具薪水,漫欲濯腰腹。陶匠不可求,盆斛何由足。老鸡卧粪土,振羽双瞑目。倦马𩨍风沙,奋鬣一喷玉。垢净各殊性,快惬聊自沃。”

“六十无肉不饱”,何况苏轼向来喜欢肉食。他在惠州,还有羊脊骨可买,啃得津津有味,但到昌化,就“至难得肉食”了。听说苏辙到海康后,体重骤减,作《闻子由瘦》诗,说到当地土人吃老鼠、蝙蝠、蜜唧(蜜渍鼠胎)、蝍蛆(蜈蚣),令人不寒而栗。诗言:

五日一见花猪肉,十日一遇黄鸡粥。

土人顿顿食薯芋,荐以薰鼠烧蝙蝠。

旧闻蜜唧尝呕吐,稍近虾蟆缘习俗。

十年京国厌肥羜,日日烝花压红玉。

从来此腹负将军,今者固宜安脱粟。

人言天下无正味,蝍蛆未遽贤麋鹿。

…………

接下去,苏轼还和老弟开玩笑道,照这样子没有肉吃,帽宽带落地消瘦下去,到有一天能回家乡去时,兄弟俩一定会变成两个清瘦的仙人,可以骑在黄鹄身上飞还故乡了——“海康别驾复何为,帽宽带落惊僮仆。相看会作两臞仙,还乡定可骑黄鹄。”

不但没有肉吃,海岛上只有海鱼,而苏轼怕腥,“病怯腥咸不买鱼”,无肉无鱼,所以不能免于“尔来心腹一时虚”。老弟又劝他节省精神,不要读书,然而终日清坐,总也不是办法,他只好“从今免被孙郎笑,绛帕蒙头读道书”了。

海南当然无酒,虽然海北还有几个朋友,如张逢、程氏父子、周彦质等随时寄与佳酿,但那是不能常有的赠与,日常要喝,只可自酿。他在当地认识的潮州人王介石、泉州航商许珏,送他一点“酒膏”,苏轼感激万分,作《酒子赋》曰:“怜二子,自节口。饷滑甘,辅衰朽。先生醉,二子舞,归瀹其糟饮其友。”

苏轼一向喜欢自己酿酒,但在昌化,这兴趣也消失了,主要是他之所以好此,原是为了“酿酒以饷客”,现在连客也没有了,还酿什么酒。直到元符二年过年前,才酿了一次天门冬酒。新年酒熟,且漉且尝,本无酒量的老人,不知不觉间喝得醺醺大醉,拥鼻微吟起来:

自拨床头一瓮云,幽人先已醉浓芬。

天门冬熟新年喜,曲米春香并舍闻。

…………

海南不但无肉无鱼,甚至米面亦待海北舶运而来,每遇天气变化,海运阻隔,立即断市,所以苏轼父子,只好入境同俗,食芋饮水。这种食芋饮水的生活,苏轼却自谓:“衣食之奉,视苏子卿(武)啖毡食鼠为大靡丽。”[魏了翁《鹤山题跋》:“子常阅苏公帖,自谓衣食之奉,视苏子卿啖毡食鼠为大靡丽。以予居靖言之,视文忠公之靡丽,又加一等,诗曰:‘君子于役,苟无饥渴。’吾侪勉诸。魏了翁书于泸州官舍。”]居常煮菜为食,作《菜羹赋》,叙曰:

东坡先生卜居南山之下,服食器用,称家之有无。水陆之味,贫不能致,煮蔓菁、芦菔、苦荠而食之。其法不用酰酱,而有自然之味,盖易得而可常享。

赋辞中说“无刍豢以适口,荷邻蔬之见分”,也是事实。《冷斋夜话》作者说:“余游儋耳,及见黎民表为予言:东坡无日不相从乞园蔬。”别时写与一诗,还跋曰:“临行写此诗以折菜钱。”[〔宋〕释惠洪:《冷斋夜话》。]

菜羹吃厌了,苏过想出新办法来,用山芋做羹,冠以美名曰“玉糁羹”。老父吃了,拍案叫绝道:“色香味皆绝,天上酥酏则不可知,人间决无此味也!”诗曰:

莫将南海金齑脍,轻比东坡玉糁羹。

我想,读者决不会被此老骗过,只是山芋一项材料,即使易牙复生,也做不出什么美食来的,只是其中有儿子奉事的一片孝心,才是人间的至味。

苏轼在海南所遭遇的困苦,还不止此。

元符二年(1099)四月,岛上大旱成灾,米价暴涨,眼看将有绝粮之忧。苏轼束手无策,想到道家的辟谷法中,有一种简单易行的龟息法,就是模仿龟的呼吸,每日凌晨,引吭东望,吞吸初日的阳光,与口水一同咽下,据说非但可以不饥,还能身轻力壮。他写下这个方法,决心与儿子一同练习,准备抵抗饥饿。

饮食是人的基本欲望,这欲望不能满足时,很自然地常会怀想过去的享用。苏轼饱食芋蔬之余,作《老饕赋》,赋中历数美食,如言:“……尝项上之一脔,嚼霜前之两螯,烂樱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带糟。盖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从这些叙述,苏轼之精于食道,虽称为美食家也,当之无愧,而他现在只是“画饼充饥”。

食物之美,不一定与贵贱关联。他与一洺州人谈“吃”,对于盐水渍蚕蛹那种平民化的小食,也说“余久居南荒,每念此味”而不可得。(《五君子说》)

张中来后,经他介绍,苏轼才认识了几个土著朋友,才有几家熟人,可以串串门子,歇歇脚。

一是住在县城东南的黎子云,他家居临大池,水木幽茂,惜乎太穷,房屋已甚破败。坐中几个人创议,大家捐点钱来修造一下,平常就可来此聚会。深苦寂寞的苏轼,自然赞成,也捐了钱,名之曰“载酒堂”。

还有一个是住在城南的老秀才——符林,苏轼称之为“儋人之安贫守静者”。绍圣五年上巳节,海南风俗于是日上坟,苏轼携酒往访符家,符家的子弟都出去了,只有老符在看家,他们两人便倾壶痛饮起来,一直喝到醉了。苏轼作诗,非常感慨:

老鸦衔肉纸飞灰,万里家山安在哉!

苍耳林中太白过,鹿门山下德公回。

管宁投老终归去,王式当年本不来。

记取城南上巳日,木棉花落刺桐开。

当地的熟人,逐渐多起来了,苏轼也逐渐恢复了城乡各处随意漫游的老习惯。他可以跑进一座寺院,清坐终日,“闲看树转午,坐到钟鸣昏”,目的是要“敛收平生心,耿耿聊自温”(诗:《入寺》)。游城北谢氏废园,则又兴起“谢家堂前燕,对语悲宿昔”的兴废存亡之感。

苏轼在城乡随处乱跑,像这种落后地区,除出城中有一两条大街外,他处都无一定的道路,所以他常常会迷路,甚至回不得家,则以牛矢、牛栏等,来做认路的指标。黎人家的儿童,没有玩具,口吹葱叶为戏。他也认识了当地如春梦婆这样可爱的人物——苏轼曾负一大瓢,行歌田间,遇一老妇,年已七十,对轼言道:“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轼认为她说得很对,乡人从此就叫这老媪为春梦婆。[〔宋〕赵令畤:《侯鲭录》。]

苏轼在漫步中,作《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三首》,此诗最富儋耳风光,也是他与土著交往情趣的写实:

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

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

总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葱叶送迎翁。

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

符老风情奈老何,朱颜减尽鬓丝多。

投梭每困东邻女,换扇惟逢春梦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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