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太后崩逝

苏东坡新传  作者:李一冰

苏轼丧偶未久,忽传太皇太后病了。

那时,外间流播一个非常荒谬的谣言,说太皇太后有意废帝,改立己子。太皇太后听到了,精神上大受刺激,不久就病倒了。

历史上,皇家传承之间,原是政客们翻云覆雨的好机会,蔡确辈不会轻易放过。神宗病重时,邢恕替蔡确划策,阴谋勾结太皇太后娘家侄子,内外合力拥立太皇太后亲生儿子歧王赵颢或嘉王赵頵,不料宣仁太皇太后立心公正,她说:“神宗自有子,子继父业,分所当然!”即时立了哲宗。

蔡确罢官遣外,邢恕代他散布谣言,说太皇太后本意,要立己子,全赖他们协力谏阻,所以对哲宗不无策立之功,意在讨好皇帝,图谋起复。事为梁焘上奏,太皇太后一气之下,将蔡确、邢恕都贬往岭外。

现在则是章惇辈再度掀起谣言,说皇帝已经成人,怎么还不让他亲政,是因为“祖孙不协,太后有意废帝”之故。

假使这班失意政客的离间阴谋成功,则宣仁太后担当天下之重,一生的苦心岂不尽付东流?

何况,哲宗早已不是孩子了,对于做这个有名无实的皇帝,心里充满了委屈和愤怒,若再经人挑拨,后果如何,不堪设想。

太皇太后寝疾之初,单独召见右相范纯仁,论曰:

“卿父仲淹,可谓忠臣。在明肃太后垂帘时,惟劝明肃尽母道;明肃上宾,惟劝仁宗尽子道。卿当似之。”

太皇太后的苦心,被奸小诬害,被皇帝误会;她相信纯仁能够为她见证。

纯仁泣对:“敢不尽忠。”

八月下旬,太皇太后病重,左相吕大防、右相范纯仁、御史中丞郑雍、枢密院韩忠彦、刘奉世入崇庆殿后阁,问太皇太后安,哲宗侍立榻前,太皇太后在病榻上说:“老身受神宗顾托,同官家御殿听断,公等试言:九年间曾施私恩与高氏否?”

大防对曰:“陛下以至公卿天下,何尝以私恩及外家。”

太皇太后说:“固然,只为至公,一儿一女病且死,皆不得见。”说完这话,忍奈不住悲戚,哭出声来。

大防等太皇太后情绪略平,才说:“近闻圣体向安,乞稍宽圣虑,服药。”

太皇太后顾视哲宗,毅然道:“不然,正欲对官家说破。”停顿一下,接着道,“老身殁后,必多有调戏官家者,宜勿听之”。

她回头对宰执们凄然说道:“老身病势有加,与公等必不相见;公等亦宜及早求退,令官家别用一番人。”[〔宋〕杨仲良:《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

大臣们聆谕悚然,只听太皇太后吩咐左右赐社饭[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八月秋社,各以社糕、社酒相赍送。贵戚宫院以猪、羊肉、腰子、奶房、肚、肺、鸭饼、瓜酱之属切作棋子片样,滋味调和,铺于饭上,谓之社饭。……春社、重九、重午亦如此。”],说:“明年社饭,要思量老身。”

每年春二月及秋八月,为春秋二社,家家过社节,煮社饭,祀土神。大臣问疾,时在八月,此社饭当指秋社。

至九月初二,太皇太后病危,左右相吕大防、范纯仁和知枢密院事韩忠彦再度请求入宫问安,诏许。三公至御榻前,但见榻前障以黄幔,哲宗黄袍幞头,立于榻左,三臣立于榻右。大防进前问安,太皇太后说:

“老婆待死也。累年保佑圣躬,粗究心力,区区之心,只欲不坠先烈,措世平泰,不知官家知之否?相公及天下知之否?”辞气积郁而微弱。

大防还来不及答对,皇帝的面色已很难看,叱道:

“大防等出!”

三公趋出,相顾曰:“吾等不知死所矣。”[范公称《过庭录》记入宫问疾三人,为吕汲公(大防)、范忠宣及枢密安厚卿(焘)。查安于元祐四年已因母丧去位,五年三月以韩忠彦任同知枢密院事。据以改正。]

明日,九月初三戊寅,太皇太后高氏崩于寿康殿,群臣上尊号曰“宣仁圣烈太皇太后”。明年二月葬永厚陵,以吕大防为山陵使。

山颓木坏,整个国家突然落入危疑震撼之中,大家都有国将大变的预感,谣诼纷纭,人心浮动。在位的朝臣们,心怀顾忌,抱着懔惧观望的态度,钳口结舌,不敢说一句话。

苏轼认为,一个负责的人,必须有勇气面对任何现实。眼前的局势,一股汹涌的逆流,即将排山倒海而来,而现在是最重要的关键时刻,如何还能缄默?要乘太皇太后新丧,对皇帝解说太皇太后对天下、对皇帝的恩德,希望哲宗能够觉悟,能够感动,才不会被小人的谗言所蛊惑,才不会被那批失意在外的政客乘机离间。万一他们重揽政权,则上承仁宗治道,所辛苦建立起来的元祐之治,就将全被破坏无余了。

辨别邪正,严君子小人之防,是旧党从司马光以来筑成的第一道政治高墙。现在最重要的事,莫如唤醒情绪很不稳定,但却即将拥有绝对权力的哲宗,不要轻启栅门,自坏长城,墙外月黑风高,一片黑流汹涌,随时会淹进汴京来的。

苏轼有意发难建言,盱衡全朝,只有范祖禹可以商量此事。他写好奏稿,持访祖禹。不料范祖禹已经写成《听政札子》,先取出来给苏轼看,这札子首言太皇太后的恩德,则曰:

陛下方揽庶政,延见群臣,四方之民,倾耳而听,拭目而视,此乃宋室隆替之本,社稷安危之基,天下治乱之端,生民休戚之始,君子小人消长进退之际,天命人心去就离合之时也。……陛下年始十岁,太皇太后内定大策,拥立陛下,储位遂定,陛下之有天下乃得之于太皇太后也。听政之初,诏令所下,百姓无不欢呼鼓舞。自古母后多私外家,惟太皇太后未尝有毫发假借族人。不唯族人而已,徐王、魏王皆亲子也,以朝之故,疏远隔绝。……临朝九年,未尝少自娱乐,焦劳刻苦,以念生民,所以如此,岂有他求哉!凡皆为赵氏社禝宗室宗庙,专心一意以保佑陛下也。

其次,揭破新党政客的阴谋,言曰:

恭惟太皇太后之政事,乃仁宗之政事也。九年之间,始终如一。然群小怨恨,亦为不少,必将以改先帝之政,逐先帝之臣为言,以事离间,不可不察。……惟辨析是非,深拒邪说,有以奸言惑听者,付之刑典,痛惩一人,以警群慝,则帖然无事矣。此等既误先帝,又欲误陛下。天下之事,岂堪小人再破坏耶!

苏轼一面听,一面不断赞叹:“公文,真经世之作也。”

晁说之《晁氏客语》载:“纯夫元祐末,与东坡数上疏论事,尝约各草上一疏。东坡访纯夫求所作疏先观,读尽,遂书名于末云:‘某不敢复为疏矣。’纯夫再三求观,竟不肯出,云:‘无以易公者。’”东坡别有一首《和纯夫月研》诗:“上书挂名岂待我,独立自可当雷霆。”盖纪实也。

纯夫(一作淳甫),祖禹字。所说苏轼附名同奏的章疏,即是此状。

苏轼对范祖禹文字的倾倒,是大家都知道的。朱熹也说:“淳夫文字纯粹,下一个字便是合当一个字,东坡所以伏他。”[〔宋〕黎靖德:《朱子语类》。]

祖禹此奏,不但从颂述太皇太后的功德来感动哲宗,并且阐明太皇太后的心志,只是回复祖宗的旧政,措生民于安居乐业,为皇帝奠太平之基而已。其中一情一节,与太皇太后病榻上所说的话,丝丝入扣。哲宗若是心无所蔽,读了这个章疏,是应该有所感悟的。

不料皇帝亲政的第二天,就下旨召内侍刘瑷、乐士宣等十人复职,这十人中就有熙丰间神宗重用的内侍李宪、王中正二人的儿子在内。中书舍人吕希纯封还词头,拒不草诏。皇上说:“宫中缺人使令,且是有近例可援之事,为何封驳?”

左相吕大防奏曰:“虽有此,众论颇有未妥。”

苏辙对曰:“此事非为无例,盖为亲政之初,中外拭目,以观圣德;而所召乃先内侍,众心惊疑,必谓陛下私于近习,不可。”

哲宗不得已道:“除命且留俟祔庙取旨可也。”但是心里非常恚恨,怀疑是苏辙指使出来的。

侍讲丰稷也站出来讲话,便被出知颍州。

范祖禹请对殿上,引述古今史实,极论小人宦官不可用,吕惠卿、蔡确、章惇这班政客尤其用不得,用则覆国。又陈宦官李宪、王中正过去种种罪状,“上负先帝,下负万民”。现在李宪虽已身亡,而王中正、宋用臣犹在,“今召内臣十人,而宪、中正之子皆在其中,二人既入,则中正、用臣必将复用,臣所以敢极言之”。希望皇帝“守之以静,恭己以临之,虚心以处之。则群臣邪正,万事是非,皆了然于圣心矣”。

祖禹只是一个读书君子,立论纯从道义着眼;要预防新党谗慝,钻营起复,却忽略了哲宗不健全的仇恨心理。所以纵然沥血尽谏,却一点用处也没有。皇帝只是淡淡地敷衍了一句:“朕岂有意任用,止欲各与差遣尔。”将他打发掉了。

宣仁太皇太后大行前后,朝廷告下,苏轼罢礼部尚书任,以两学士充河北西路安抚使兼马步军都总管、出知定州军州事[苏轼定州之命,王宗稷《年谱》定为是年八月,翁方纲《苏诗补注》引《实录》则为“元祐八年九月,礼部苏公以侍读学士知定州”。任命如在八月,可能为宣仁太皇太后所作之安排;如在九月,宣仁已崩,则必出于帝意。]。这也许是太皇太后为保全苏轼所预作的安排,也许是哲宗早已听从了新党分子的唆使,先把这位将成障碍的师傅差出,省得将来啰嗦。不过无论如何,际此政事大变前夕,能够脱身是非之场,对苏轼个人来说,总是好事。

苏轼奉告命后,遵例殿赞既毕,请求入朝面辞。

不料诏促速行,竟然不得入见。苏轼很不满意,只得留一书面的《朝辞赴定州论事状》,给皇帝尽最后的忠告。略曰:

陛下临御九年,除执政台谏外,未尝与群臣接。今听政之初,当以通下情、除壅蔽为急务。臣日侍帷幄,方当戍边,顾不得一见而行。况疏远小臣,欲求自通,难矣。陛下圣智绝人,春秋鼎盛。臣愿虚心循理,一切未有所为,默观庶事之利害,与群臣之邪正。以三年为期,俟得其实,然后应物而作。使既作之后,天下无恨,陛下无悔。由此观之,陛下之有为,惟忧太早,不患稍迟,亦已明矣。臣恐急进好利之臣,辄劝陛下,轻有改变,故进此说。敢望陛下留神社稷、宗庙之福,天下幸甚。

其中以自己不得入见为例,铮铮力谏道:“臣虽不肖,蒙陛下擢为河北西路安抚使,沿边重地,此为首冠。臣当悉心论奏,陛下亦当垂意听纳。祖宗之法,边帅当上殿面辞,而陛下独以本任阙官,迎接人众为词,降旨拒臣,不令上殿,此何义也?使听政之初,将帅不得一面天颜而去,有识之士,皆谓陛下厌闻人言,意轻边事,其兆见于此矣。”

苏轼谏说哲宗,不要轻举妄动,殊不知这位被人冷落多年的皇帝,正抖擞精神,要一显与前不同的身手。他抱怨皇帝不让他有面辞的机会,殊不知皇帝心里,对于元祐旧臣一例厌恶,完全应验了宣仁太皇太后的预言:“官家要别用一番人了。”

苏轼将行,九月十四日往别苏辙于东府。时值深秋,冷雨萧瑟,气氛固然索寞,心情尤其沉重,他默默凝望着院子里淋在雨中的那一树梧桐,一个人发着愣。细数近三年来,每次看到这株梧桐树时,似乎都在雨中,不免有点神秘的感觉。所谓三年三见,那是指元祐六年自京出知颍州,七年自扬州召还,以及八年今日之出守定州。

政局变化的趋势,征兆已见。苏轼心里明白,他们的失败,几乎无可避免。心潮起伏,无限惶惑。默念着年纪已经那么老了,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卸掉这副担子,全身还乡。今是东府主人的老弟,其实也不过是逆旅过客而已,他也居住不久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所迷惘的是不知茫茫前路,将走到哪里去。“对床夜雨”之约,恐怕终是一场梦,即使闯得过这一阵弥天的风浪,老兄弟俩还能像现在这样健朗吗?苏轼这样痴痴地想着、想着,不觉掀起了无限感慨,作《东府雨中别子由》诗:

庭下梧桐树,三年三见汝。

前年适汝阴,见汝鸣秋雨。

去年秋雨时,我自广陵归。

今年中山去,白首归无期。

客去莫叹息,主人亦是客。

对床定悠悠,夜雨空萧瑟。

起折梧桐枝,赠汝千里行。

归来知健否?莫忘此时情。

苏轼将有远行,遣散京中家臣,却发生一件无心插柳的故事。

苏家用一小吏高俅,颇工笔札,本来打算送给曾布用的,曾以他家办文书的人已经多了,辞谢不受,苏轼便将他托付了驸马都尉王诜。

元符末年,王诜为枢密都承旨,其时,神宗第十子端王赵佶与诜甚为交好。一日,同在殿庐待班,邂逅间,率然对王诜说道:“今日偶忘带篦刀子出来。”王诜便从腰袋里取出一枚来借他用。

“这篦刀子样子很新。”端王说。

“新近创造两副,还有一副不曾用过。回头就当派人送到王府里去。”王诜答。

当晚,王诜就派高俅送去。高俅到了府里,恰值端王在花园里蹴鞠。高俅一边等待,一边看蹴鞠,好像十分内行的样子。端王注意到他,便叫他过来,问道:“你也会蹴鞠吗?”高俅说:“我会。”

于是,就叫他来对蹴,甚合王意,随即吩咐仆人说:“可往传语都尉,一则谢他赠我篦刀,二则连送篦刀来的这个人,我也留下了。”

由此,日见亲信。几个月后,哲宗疾殁,无子,向太后与诸大臣议立端王继承大宝,是为徽宗。徽宗对高俅宠眷更甚,不次迁拜,外官节度使而至使相,内历三衙者二十年,上至父兄,下逮子侄,莫不高官厚禄,富贵无比[〔宋〕王明清:《挥麈后录》。]。这却应了苏轼在南都作《九日次定国韵》诗所说:“轩裳陈道路,往往儿童收。封侯起大第,或是君家驺。似闻负贩人,中有第一流。……”生当淑世,知识分子进身不如厮役,落寞可悲。

高俅得意之秋,苏轼早已下世,然而他却富贵不忘旧主。苏家子弟入都,据说他给养问恤甚勤。有说徽宗后期对苏轼身后各种禁约的宽容,高俅与有力焉。可见小人有时也会做一两件小善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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