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km/h

撰文 郑在欢

死里逃生  作者:吴琦

四环出过车祸,会死人的那种,但不多。五环的车祸比四环多,货车连环追尾什么的,损失就大了。三环和二环也出车祸,多是小剐蹭,这里车太多了,跑不起来,车速带来的危害顶多是一阵轻微的震荡和一小块车漆。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四环、三环、二环总是堵着的。五环也堵,大多是局部的堵。一路上,行车导航进行着无用的播报,“前方路段限速80”。司机们盯着前车频繁亮起的刹车灯,都不用看仪表盘,他们知道根本没有超速的机会。一般到了晚上10点钟之后,车流才能畅快起来,沿着四环路,可以一路80而归。

第一辆车:河北牌照北京现代ix35上的中年人

夜里11点,东四环的热闹还没散,沿路所有的酒店、饭馆、洗浴城、便利店、KTV都亮着灯。路上的行人冒着热气,看起来多是快乐的。这个点还在外面走,肯定是出来寻开心的嘛,不管寻没寻着,总得摆出一副无愧于今宵的模样出来。四环路上的车真正跑了起来,变道,超车,甚至是超速,都跑出了汽车该有的尊严。超车道上有一辆河北牌照的北京现代,蓝色的车漆看起来很时尚。它匀速行驶在两辆违规开上来的货车后面,显示出了极好的脾性与修养。那两辆货车就差点意思了,它们靠得太近,完全把现代框在里面。一声长笛,现代几乎是从货车错开的缝里挤了出去。

“傻缺!”

现代车里飘出一句骂,声音不大,旋即被强风冲散了。李青坐在副驾,斜眼看了一眼司机,这是他继“你好”之后说的第二句话。司机没有真的生气,只是习惯性的一句骂。他穿一件很平整的白衬衫,看起来像个遵纪守法按时上下班的好职员。

我喜欢这会儿回家。李青说,这段路开着太爽了。

司机说是的,这会儿总算不堵得慌了。

李青说,你天天这时候回家吗?

不是,司机说,我一般下班就回家。

那你总得堵着。李青说。

可不是吗。

今天怎么那么晚?李青说,加班?还是玩去了。

跟几个同事聚一聚。

那肯定是工作上有什么阶段性胜利啦。李青说,庆祝庆祝。

算是吧。司机顿了一下说,你呢,怎么这么晚?你喝酒了吧,闻这味儿喝得还不少。

是的,喝了不少。李青说。

跟朋友喝?司机说。

不是,一个人喝的。李青说。

一个人跑那么老远喝那么多,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儿了吧兄弟。

算是吧。李青说,失恋了,还丢了工作。

嗨,那可真够惨的。司机说。

先是一小段沉默的真空,随后慢慢变成一大段。李青看着前方迫近的景色。一座墙体伪装成石头的小区,高楼上的玻璃窗大多亮着灯,当初为了卖楼做的广告语还悬挂在高空:“山水嘉园,还你一座有山有水的世外桃源”。过了山水嘉园,是楼体通亮的家居城,车内也跟着亮起来。李青目不斜视看着家居城从窗外消失,车内又恢复黑暗。他能感觉到司机在斜眼偷瞄他。

要我说,完全没必要难过。司机说,你还年轻,工作大把的,女朋友也是。

李青说,是啊,我还年轻,可我还是感到难过。哪一个更让你难过?司机说,丢工作和失恋。

肯定是失恋嘛。李青说,工作丢了还可以再找。

女朋友也一样可以再找嘛。司机说。

女朋友有点麻烦,再也找不着完全一样的一个人了。

工作也一样,司机说,你也找不着一份完全一样的工作了。

不一样吧。李青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

一样。司机笑了笑,我不是故意要跟你抬杠,我只是想跟你说,你还年轻,现在的不一定是最好的。真要说起来,工作应当比恋爱重要,你工作都没有,拿什么跟人谈恋爱。

你说得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李青说,我也觉得工作很重要,几乎是最重要的。可我丢了工作一点都不伤心,甚至还有点解脱的意思。我一直想要辞职,又犹豫,直接被开了倒是替我解了难题了。只是女朋友,我从来没有想过跟她分手,她离开了,我是真的难过啊。

我明白了,你是不喜欢工作嘛。司机说,或者说,你不满意现在的工作。

可以这么说。

那女朋友呢,你很满意吗?

满意。

你喜欢她哪一点?司机说,漂亮?温柔?还是别的什么。

她不算漂亮。李青说,也不算温柔。我也说不上来具体哪一点,可能就是舒服吧。她说话让我觉得舒服。她说话的语气,或者说节奏,就像卡着我的心跳一样,还有她的动作,她开心的笑和闹脾气时候的样子,都让我觉得舒服。我一直有一个感觉,就像我们是两个齿轮,结合在一起才能天然地转动。齿轮的每一下咬合都是恰当的,舒服的。

你说的都是虚的。司机沉吟了一会儿,你要说你们的家庭情况和学历背景,我能理解,或者说你们的恋爱经历我也能理解,你说的这些我理解不了。按我的理解,你说的这些就是你想让自己喜欢她就喜欢她了,你要是不想喜欢她了,这些一条都靠不住,她怎么做都是不对的。我就问你吧,她有没有让你觉得烦的时候?

有。

那时候你还觉得她是齿轮每转一下都让你舒服吗?

那时候我只会觉得她烦,我只想一个人待着。李青突然激动起来,你说的我有点明白了。他掏出烟给司机,司机摆摆手。他给自己点上,接着说,可是,过了烦她的那会儿,我还是会因为她的一些小举动觉得舒服,想要和她和好。

那是因为你需要她。司机说,或者说,你需要随便一个什么人来做你的齿轮,和你一起转。

可能吧。李青说,只是我现在一心想的都是她,只有看到她才能让我开心。

惯性而已。司机说,只是惯性,你要是用看她的眼光去看看别的女孩,说不定很快就找到替代品了。

可能吧。李青说,倒是有别的女孩喜欢我,刚好和她是相反的类型,我一直觉得那个女孩有点聒噪。

你要是不在心里拿她跟你的女朋友比较,说不定你们就成了,你又会觉得她是你的齿轮了也说不定。

我倒是可以试试。李青说,也许真像你说的,我就是需要一个齿轮而已,或者说人就是需要一个齿轮而已。

人肯定是需要一个齿轮的,或者很多个齿轮,人就是要让自己转起来,舒服地转起来。司机说,听我的,没错,你还年轻。

是的,我还年轻。李青说,真是谢谢你了,和我说那么多,没想到大哥你把人生看得挺透彻啊。

啥透彻不透彻的,闲着没事瞎胡聊呗。

不过我也想问问你,李青说,你对你的工作满意吗?

满意啊。

你喜欢你的工作?

也谈不上喜欢。司机说,喜欢和满意是两码事,有时候容易搞混,不过也没必要弄清楚。

那你对你的爱人满意吗?你应该结婚了吧。

满意啊,很满意。

喜欢吗?

也谈不上喜欢。司机说,喜欢是会变的,满意不会,喜欢是没有标准的,满意有。满意了以后,喜欢就随缘。就像你说的,有时候她也跟我的一个齿轮差不多,喜欢的时候,看她哪哪都舒服,烦的时候,觉得哪哪都不对,但因为有个满意的大前提,我可以在喜欢她的时候多和她待会儿,不喜欢的时候就出去走走。

想不到大哥你还挺虚无的。李青说。

我这哪是虚无,我对什么都满意,那么乐观向上。司机说,你才虚无呢年轻人,不过不用担心,虚无是年轻人的通病,你们总想些不着实际的,长大了就好了。

这句话说得好。李青说,虚无是年轻人的通病,大哥你随随便便就说了一句格言。你说得太好了,我简直是茅塞顿开,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别别别,司机笑了,你别抬举我,这都像是挖苦我了。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没那么容易想法就改变了,我也是打那时候过来的。你该读书还读书,就当我们这是闲着没事瞎扯淡。

李青也笑了,大哥你不光看得透彻,还机灵。不管我是不是真的茅塞顿开了吧,我是真的开心了。我突然有个主意,大哥你急着回家吗,不着急我们折回去再喝一杯怎么样?我请你。

我倒是不着急。司机说,只是我不爱喝酒,我开车去参加同事聚会就是为了不喝酒。

那你总得有个爱的吧,李青说,吃喝嫖赌抽总得占一样吧,我们去玩点别的怎么样。

还能玩什么?司机说,两个大男人大半夜的,也就剩玩那个了吧。

哪个啊?

那个呗。

李青笑了,你要是想玩那个也行,正好我也没玩过。算了吧。

走吧,玩玩嘛。

没啥好玩的。

你说玩什么咱们玩什么。

玩什么呢?

玩去呗,闲着也是闲着。

车子下了辅路,掉了一个头又往回开了。车里关于玩的讨论还在继续。他们应该是奔着玩去了,至于要玩“哪个”就不知道了。

第二辆车:北京牌照雷克萨斯ES上的年轻人

夜里12点,东四环的热闹还没散,沿路所有的酒庄子、饭馆子、澡堂子、小门脸子、KTV都亮着灯。路上有几个原地踏步的行人,好像多留恋这里一样。等车开过去我们才知道,他们只是走得太慢而已。这么晚还在外面走,肯定是不愿意回家的人嘛,可不回家又能去哪,他们只能走慢点,走在这一天的分割线上。四环路上的车真正跑了起来,变道,超车,急加速,每一个动作都跑出了汽车该有的尊严。李青坐在一辆棕色的雷克萨斯上——这么说有点拗口,雷克萨斯是一种汽车,应该是豪车,进口的嘛。顺风车打到豪车不算稀奇,奔驰宝马什么的李青也坐过,这年头讲究环保,越有钱越讲究。只是对雷克萨斯,李青不太了解,坐进来之后,车上超大的显示屏和鼓点浑厚的音响让他感觉这车很值钱。车里放着慵懒的爵士说唱,颓丧中略微透出些浮华。车主的做派佐证了这一点。这是个穿着时尚的年轻人,头发烫着卷,右耳后有刺青。他用一只手开车,另一只手不是在玩手机就是拿一根扁扁的电子烟往嘴里送。他电子烟抽得很勤,每一口都吐出大量烟雾。带着甜味的烟雾充斥车厢,害李青也想抽一根。车速太快了,没办法开窗。这就是电子烟的好处,只需开一点天窗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抽。即便他手里这么多活,还是可以兼顾一路超车。加速时轰鸣的马达和电流般穿过身体的推力再一次让李青确认,这是一辆好车。

这车真不错,有劲儿。李青说,得七八十吧。

没那么贵,年轻人说,办下来三十多。

那么便宜!李青说,我那辆奔驰260花了六十多,屏幕还没你这个大呢。

不能光看内饰。年轻人说,260的发动机还是可以的,9档,变挡很平顺,就是降挡到3的时候有一点颠,有没有感觉到。

还行吧。李青说,你怎么开过那么多车。

朋友的。年轻人说。

年轻人又抽了一口电子烟,同时加速从应急车道超了前面的几辆车。推背感十足,李青感觉自己坐在一辆赛车里。

你这个电子烟漏油吗?李青问。

漏,不过很少。

我被这种烧烟油的电子烟坑怕了。李青说,之前买了一支美国产的,每一颗烟弹都漏油,一抽一嘴烟油,太坏心情了。

哪一种?年轻人说,什么牌子的。

我也记不清了,好像是J-U-U-L。好像是这么拼。

那是美国销量第一的电子烟,确实漏油,前一阵美国还有人猝死。

太可怕了,要命的东西太多了。李青说,你为什么抽电子烟,为戒烟还是怎么着。

确实是为了戒。年轻人说,不过抽了这个之后反而抽更多了,虽然真烟抽得少了。

你不怕死吗。李青说,戒烟是因为怕死吧。

死是概率问题,怕也没用。年轻人说,我戒烟是想让自己干净点,就算死也干净点死。真烟的焦油太脏了,牙和肺会变黑,会有口臭,这个太难受了。感觉自己是一个移动的垃圾箱,黑不拉叽的,冒着臭味,跟人说话都怕熏着别人。

是这样。李青说,还会干呕,抽烟真是害人不浅啊。

是的。年轻人说。

可是戒又戒不掉。李青说。

戒又戒不掉。年轻人重复道。

这就是瘾吧。李青说。

这就是瘾。

为瘾死,值吗?李青说。

什么意思。年轻人说,死就是死,有什么值不值的,不是这么死就是那么死。

就像这个电子烟,你都知道有人因为这个死了,你还抽。李青说,在我看来,你没那么怕死,起码不怕因为抽烟这种明知道不好甚至不太光彩的事情死。

兄弟,你这话说得有点尖锐啊。年轻人抽了一大口电子烟,烟杆上的指示灯长明不熄。过肺之后,年轻人缓缓吐出烟雾,呛得自己直咳嗽。他瞟了一眼李青,说,老实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我想过,没有想出个所以然,后来干脆就不想了。我知道抽烟不好,我也想戒。戒一个瘾很难,明白吗。就像我开车,总是忍不住开得很快,每超过一辆车,我就感觉节约了一点时间,这让我感到满足。我用应急车道超车,我利用一切缝隙超车,我知道这很危险,可能要我的命,但我忍不住。这也是一种瘾,明白吗兄弟,要命的瘾太多了,你戒一个,不知道哪天又有一个新的冒出来。

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吧。李青说。

坐以待毙。年轻人笑了,说得对,就是坐以待毙,谁不是坐以待毙,我们干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坐以待毙。

你是个悲观的人。李青说,听你说话有点绝望。

年轻人又抽了一口电子烟,恰恰相反,我是个乐观的人,我只是没把事儿想那么严重,要不是你提起来,我是不会说死这个字的。虽然我们都知道,死是终点,我们活着就是为了更好地死。从一出生就注定了,就像这台车,一出厂它的命运就是被人开,就是在路上一点点被消耗,直到报废。慢慢开会报废,快快地开一样报废,我不知道怎么开能让它报废得慢一点,所以我选择舒服地开。至于你说瘾,就是舒服地通向死亡的一种态度。我也希望自己瘾少一点,最好没有,当然这不可能,瘾太多了,有的你自己都意识不到,比如说科技和经济,那是全人类的大瘾,这种瘾一旦染上,怎么戒?地球快完了,大家都知道吧,但是瘾,还是越来越大。因为人们想要舒服,每一种恶习都是为了舒服,每一种瘾都是奔着毁灭去的无用消耗。

那你为什么还要戒烟?

我说了,我想让自己干净一点。

你想死吗?李青说,说完偷偷瞄了他一眼。

这什么话,我不想。年轻人有点生气了。

我就想。李青说。

一个急刹车,年轻人把塞到嘴边的电子烟拿下来,车停在应急车道上。年轻人凶狠地看了李青一会儿,说,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李青努力挤出点笑容。年轻人太过严肃了,狭小的车厢有点剑拔弩张的意思。

你说你想死?

是的。

什么意思,你不会现在想死吧。

怎么会。李青笑起来,我现在死不就连累你了吗。

所以你会好好的?

我会好好的。李青说。

车子重新上路,车内死寂一片,只剩下嘻哈歌手懒散的说唱。这些歌听起来都像是一首歌。年轻人双手扶着方向盘,双眼盯着前路,他没有再抽电子烟。憋在自己制造的沉默中,李青有些不安,他没想到这句话的杀伤力那么大,好像这一片天空都笼罩“我想死”这句话的阴影之下。

你不和我聊聊吗?李青说。

聊什么。年轻人说。

我刚跟你说我想死。你不想劝劝我?李青用一种能调节气氛的轻松语气说。

聊什么。年轻人说,好言难劝该死鬼。

你不想问问我为什么想死?

你为什么想死?

我媳妇跟人跑了。李青说,我是个傻子,被她结结实实摆了一道。

被她坑了?

是。她和奸夫转移了我所有的财产,我太蠢了,居然那么相信她,把所有密码都告诉她,把什么都交给她保管。

所以你想死?

是。

为什么?

嗯?

你为什么不想惩罚她,为什么不去报复奸夫,为什么不搜查证据和他们打官司,哪怕你做了这些再死,我也敬你是一条汉子。年轻人抽了一口电子烟,切了一首歌。

你鼓励我去杀人,去干坏事?李青说,我爱她,不可能去杀她,因为爱她,也不可能去杀她爱的奸夫,这是爱情,你能明白吗?

爱情不是单方面承受,年轻人说,爱要有互动。我不是鼓励你杀人,我是鼓励你去反抗,或者说去跟她互动,看她的反应。

她没有反应。李青说。

那就没有爱情。年轻人说,你为了不存在的事情去死。

还能怎么办,我的最爱已经不存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你可以因为活着没有意思去死,但不能为了不存在的事情去死。年轻人说,在我看来,首先这不是舒服的死,其次这不是明白的死,这种死不值得尊重。

可我就是想死,我怎么才能死得被人尊重呢。李青转过头看着年轻人。他实在忍不住了,给车窗开了个小缝,掏出烟点着。

我刚刚说了,你要去互动。年轻人说,不管是和她,还是和奸夫,进行充分的互动。不然你死就是白死,就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死。年轻人抽了一口电子烟,补充道,没一个人会在意。

去互动?李青说。

互动。

我有点明白了。李青说,你救了我,虽然我还是想死。我还想和你深入地聊一聊,我们找个地方喝一杯怎么样。

算了,你就要到家了,我也要到家了。年轻人说,我没有想要劝你,我还是那句话,好言难劝该死鬼。我也想过死,不过自从我想到我可以随时去死这个地步之后,我就不想了。希望你也好好想想。祝你幸福。

车子在一个气派的小区门前把李青放下,一脚油门轰鸣而去。李青听着厚实的引擎声,忍不住说,真是辆好车。他没有进气派小区,转而朝相反方向的破烂小区走去。路上,他拐进一家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一支冰棍和一包烟。

第三辆车:北京牌照荣威350上的老年人

夜里1点,东四环的热闹还没散,沿路所有的大酒店、大酒楼、大浴场、大超市、KTV都亮着灯。路上的行人冒着酒气,哼着歌跳着舞踉跄而行。这个点还在外面走,肯定都是兴尽而归的。他们说话不清楚像唱着歌,走路不利索像跳着舞。他们可能回家,也可能再找个地方继续消遣。这是酒的余兴。四环路上的车真正跑了起来,变道,超车,超速,都跑出了汽车该有的尊严。一辆2014款的红色荣威350以稳定的车速行驶在超车道上,它没打算超任何车,前车慢它就慢,前车快它也不快。它与世无争地保持着恒定速度。司机是一个上了些年纪的干净老头,头发灰白,脸很黑,但刮得很干净。老头如佛般稳坐驾驶室,为了节油不开空调,两边的车窗各开一半。夜晚的风灌进来又窜出去,老人岿然不动。李青坐在副驾,风一次一次吹乱他半长的头发,他不厌其烦地将其理顺,看着后视镜里的自己。灯光游移,勾勒出他明暗变化的脸部轮廓,他似乎对自己很满意。车厢里播放着一些奇怪的网络歌曲,什么“小三也有情小三也有爱”,什么“哥有老婆请你别爱我”……一些俏皮诙谐又具有人文关怀的普世情歌轮番上演,偶尔也会播放到一些刀郎、刘德华等大腕的歌曲。这些歌曲全都深情款款,不禁让人凝神自叹,仿佛自己就是歌里那个纯善悲苦的失恋者。

嘿!你的头发真不错。老人说。

什么?李青被他洪亮的声音惊醒。

你的头发真不错。老人说,又黑又密。被风一吹跟麦苗子似的。

是吗。李青去看老人,你的头发也不错,也没秃也没掉,就是白了点。

年纪大了嘛。老人说,秃头是另一回事,我说的是你的头发,真好,看起来很结实。

李青笑了,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头发用结实来形容呢。

结实可不容易。老人说。

不秃就好了。李青说,你不知道,现在年轻人压力大,都开始秃头了。

是的。老年人说,现在的年轻人跟我们那会儿可不一样了。

李青说,你们那会儿年轻人不秃头吗?

什么时候都有秃头。老年人说,这是遗传吧。我说的是我们那会儿的年轻人,也没啥压力,活得可快活了。

那真不错。李青说。

不过我们那会可没有你这么漂亮的头发。老年人说,这么好的头发,得花好多钱保养吧,得用特别贵的洗发水吧。

跟这个关系不大。李青说,也是遗传问题,我爸的头发就特别好。

哦,原来你爸的头发就特别好。

不过我用的洗发水确实不差。李青说,你呢,你保养你的头发吗。

保养。老人说,我也保养,我都用那个飘柔,五六十一瓶呢。

李青又笑了,飘柔,你知道我用什么吗?

你用什么?

我用的都是二三百一瓶的进口货,纯植物的那种。

二三百,那是啥洗发水?老年人又看了一眼他的头发,你怎么买那么老贵的?

不是我买的。李青说,都是女的买,我跟着女的用。

女的?老人说,你说你媳妇吗。

是的。

这就对了。老人说,女的就是舍得花钱,我老婆也买这些,都可贵了,什么擦脸油,口红,防晒霜,一瓶防晒霜就一二百块。

一二百块的防晒霜。李青说,那很贵了,你老伴还挺舍得给自己花钱呢。

那可不,天天弄这些瓶瓶罐罐往脸上抹,咱也不懂。

挺会打扮自己。李青说,你觉得她漂亮吗?

啥漂亮不漂亮。老人说,都是老太太了。

年轻的时候呢?李青说,她年轻的时候漂亮吗?

这怎么说呢,各花入各眼,反正我觉得她可以。你觉得可以就行,漂亮也没有标准。

就是嘛。

你们怎么认识的呢,谁追的谁?

老人咯咯地笑了,哪有谁追的谁,我们那时候又不像你们现在。我们是人家保的媒。

那你们结婚之前谈恋爱了吗?李青说,你们在一起过吗?

没有,哪有时间啊。老人说,那时候我在外地打工,过年才能回家,回家就买了礼物去她家看看她爹娘,就坐一起吃一顿饭,也说不了几句话,这样过了四五年我就把她娶回家了。

就是说你们结婚之前还不太熟,没说过多少话。

没有。老人说,我们那时候又没有手机,没办法联系。

这样就结婚了,就洞房花烛夜了,你们不觉得生分吗?

啥生分不生分的,都是人,有啥好生分的。

厉害。李青说,你们一点都不了解就结婚了,能过到一块儿吗,互相没有埋怨吗?

那咋没有啊。老人说,她埋怨我打呼噜,我埋怨她臭美,埋怨有什么用,打呼噜能改吗,臭美能改吗,日子还不是得往下过。

是这样。李青说,这样反而简单。

那时候,大姑娘有的是。老人说,那时候女的多男的少,大家都是一样穷,结婚不是什么难事,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男的多女的少,男的不多赚钱结婚都是问题。

是的。李青说,现在大家都比着花钱,看谁有钱,没钱确实难。

男人男人嘛,难题都在男人这边。老人说,女的长得再难看都能找着对象,男的不好好挣钱就不行,难题全出给男人了。

你有小孩吗?

有,两个。

结婚了吗?

没呢。老人说,大的94,小的99,大的大学毕业工作了,小的刚大二。

94年,也该结婚了。李青说。

是啊,有什么办法呢,我也没本事给他买房买车。老人说,大的专业读得不太好,土木工程的,现在在武汉,一个月五千多块钱,够干吗的呢,慢慢干吧。

五千块,确实不算多。李青说,不过上了大学眼界就不一样,就有上升空间。

就是上大学上坏了。老人说,上了大学是眼界高了,想的都是不切实际的东西,家里农村的姑娘也看不上了,可城里姑娘咱找不起啊,这不就两头都够不着吗。

那也比不上大学好吧,李青说,对象慢慢找嘛,总会碰到合适的。

我也是这么认为。老人说,所以我才拼命让他们上学,大的小时候上学不用功,我回家陪了他两年,两年啥也不干,就是陪着他上学。我心想不能我没文化小孩再没文化啊。可没文化有没文化的苦恼,有文化有有文化的苦恼。他有文化,我没文化,他的苦恼我也不太懂。总归最大的苦恼是穷呗,我跟他们说了,我没本事,拼了命也只能给供他们上完大学,以后就只能看自己了。什么房子车子,我是没能力再给他们奔了。

你做得对。李青说,要我说,你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你给了他们你能给的最好的了。

啥合格不合格啊。老人说,生活的难处太多了,每一个难处都让人不合格。我跟小儿子说,包括大儿子也是,永远不要忘记你从哪来,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在学校里,不要跟人家比,不要比着去吃去玩,你爹没有那个本事供你这样。小儿子现在一个月生活费一千五,之前是一千,现在大了点,该交朋友了,我给他一千五。

一千五。李青说,一千五很多了,足够了。

钱永远不嫌多,好在我家小孩都老实,都胆小,像我。老人说,之前每年最怕的就是交学费,过年一次,9月份一次,提前两个月就要准备这个钱,两个人加起来三四万。当时为了交学费连家里的鸡蛋都拿出去卖,自己养的鸡下的蛋不舍得自己吃,一个鸡蛋五毛,两毛一个也卖过,去给他们交学费。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李青说,好在你快熬出来了,等他们都学业有成,能挣钱了,你就该享福了。

啥享福不享福啊。老人说,现在上大学又不是考状元,上好了大学还要找工作,租房子,再谈恋爱,他们还要出去旅游见世面,这些都需要钱,我也帮不上他们什么了。我跟他们说,供完你们上学我已经把劲儿使完了,以后我也管不了了,我也不用你们管我,到老了我们老两口找一间小房子,谁也不用管我们。

家里的房子没有了吗?

有,但是不可能回农村了。老人说,我在县城有一个房子,一百三四十平,老小区,当初为他们上学方便买的。给他们他们也不要,我们也没办法住,在四楼,没电梯,我们爬不动楼了。我看小区楼下有车库,车库可以住人,我们到时候租一个车库住。

住车库,那太苦了吧。李青说。

啥苦不苦的,咋过不是过啊。老人说。

李青点了根烟,他递给老人一根,老人摆摆手,说戒了。李青抽着烟,把刚刚被风吹乱的头发理顺,看着后视镜中的自己。老人的歌单轮替,放到另一首DJ版的伤感情歌,“节日的狂欢情人的浪漫,所有的快乐都和我无关”。李青的目光从后视镜移开,看了看窗外飞速掠过的大楼。快到家了。“无聊的工作让人很心烦,我又想你了你人在哪端”,一串拉肚子般的鼓点过后,副歌的高潮盈满车厢。李青的目光回到后视镜中的自己,他看着镜中伤感的自己,感觉到一种彻底的伤感。

你呢?老人说,年纪轻轻就结婚了,头发还保养那么好,你一定很能干吧。

说来惭愧。李青盯着后视镜里的自己说,我爸有钱。

他们笑了起来。老人连声说,有钱好,有钱好。车子驶过那个豪华小区,径直驶向对面的破烂小区。

是这儿吗?

是这儿。

得了,您慢点。

你该收工了吧。

收了,所以才接你这顺风车。

到我家坐一会儿怎么样,我那有酒。

不了,不了,我老伴儿还等我回家呢,今天她炖了排骨。

好,那我就不留您了。

好,你慢点年轻人。

你也是,路上小心。

李青在24小时便利店下来,目送老人大红色的车子驶出视线。他走进便利店,买了冰棍和烟。

死里逃生
睡眠是死亡的小样,每天分给我们试吃,直到我们习惯它。/蒯乐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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