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载体多元碎片化、文字边缘通俗化的当下，双翅目在宇宙的尽头逆行。万千景象倾泻于其笔尖，越过单一性的世界，以最简单的载体带来最通感的体验，尽显独属于文字的魅力。

So，欢迎来到这段旅程。“非典型”科幻又如何？仅靠文字也可以给予不输于任何复杂载体的震撼。深刻哲思并非艺术孤立，一眼先锋的故事背后，是已见众生的关怀与锐不可当的锋芒。

——顾叶

低产能书评人、半调子老SF迷、前4Aer，前投资公司Manager

当侵入式技术结合认知与沟通，两个本就非常复杂的系统相遇了。怎样在这种叠加的复杂之中清理出一条思考路径，这正是双翅目所擅长的，是独属于她的写法（写论文）。

小说的主角需要盲审一篇关于“文面”的论文，避世的他此前从未接触过这股新潮流。“文面”论文超越了五感，从底层调动评审者的共情。我们跟随评审者全程体验了文面与人和社会的交互、纠缠、侵蚀、映照。

更强的共情与感受会弥合沟通的鸿沟与歧视吗？还是说，客观性才是一切的起点？——至少在论文的领域。最后，评审者给出了他的评审意见，作为读者的我们也会在光谱上找到自己的位置。

但是到这里，惊奇才刚刚开始。在小说的后段，还有超越性的展开。

这么说吧，一篇论文进化了，这一次是向着古老的形态。

——你最快乐的朋友不知知

主编《厨房里的技术宅》，译有《宇宙信息图》等六部作品，《离线》策划编辑

每到清晨，全息影像从树冠始，由上至下，流淌而逝，百年榕树露出本来样貌。

他深呼吸，享受自然的味道。他深信，人的一天应始于真切世界，继而投入世俗业务，间隙休整，复归自然，如此才能立足于现代世界，不被技术裹挟。四时钟按经纬、气象、温差、湿度，以及他的身体情况，自主设定日常作息，被他视为顺应天地人的智能设计。他在国际学术会议对四时钟大加赞美。反对派撰文，讥讽他赞美“美丽新世界”。他很气愤。他不是顽固的守旧派，他喜欢服务于自然与人性的新科技，他也不是激进分子，他不搞革命，对各种革新持保留态度。他小有建树，却总被守旧派与激进派同时攻击。他感到莫名冤屈。他累了。好在他的研究关乎顺应天时，关乎方寸之心。他认为时事不稳，应早早退隐，便做周全准备，选了好地方，接下盲审五感论文的工作。退隐时，同事指责他自扫门前雪。他则强调，中国文人向来有乱世时避世的选择，留下来才能留名，何必为时代和不相干的人担责。

他登上方方正正的小阳台。对面是守护村落的孟加拉榕。树冠爬过房檐，喜鹊绕树梢飞。阳台类似观景平台，建在二层土房上面。古村落四面环丘陵，山与山的间隙总云雾缭绕，交通仍不方便。当地政府早年大搞旅游，名声打得广，形成品牌效应，以“原生态”著称，最终做成了圈地收钱的买卖，却没给原生态的人和生活带来多少变化。不久后，村里的年轻人流向城市，向往“原生态”的现代人进驻村落。

他是其中之一。

一年过去，他喜爱这里的生活。剥离城市文明的繁文缛节，他可以每日素衣便服，行走乡间。无人机空运的食物与饮品丰富且营养。房子虽是土屋，但有隔音隔潮功能，内部木质结构嵌入智能元件，可满足现代生活的便利与时尚。他习惯早餐前先工作，工作前先饮茶。他静息，盘腿，闭目，听榕树枝叶晃动声与小鸟啁啾声。他想起昨晚的梦。白色房间收缩、再收缩，他无处躲藏。很快，他发现自己无需躲藏。天花板与地面穿透身体，继续收缩。房间陷入他大脑，仍持续变小。会不会无限缩小，最后消失？他在梦中想着，就这么醒了。他起身，觉得那白色四壁仍在脑中，变小、变小，像个钻子，像一根针，扎得他脑仁疼，同时像恒星坍塌，永远隔绝了某些事物。

他抿茶，认为怪异的梦源于工作压力。榕树没有变化，山风带来寒意。他一激灵，决定给自己放假。他口述工作，命令论文系统重排日程。他刚点击“清空今日文章”，门铃响了，紫色灯亮起—这代表人工投递的工作安排，无特殊情况，不能拒绝。这便是学术压迫，他慨然，即便逃至乡间，他依然属于知识生产分配的流水线。他觉得没自由。

他开门，吓了一跳，后退两步。快递员的工服黄绿相间，乡野环保色，但他的脸，文了图样。摩斯码似的长短线段围着上下唇与眼周转了三圈，面颊处有三道弯弯的弧线，额头花纹十分复杂，从眉心一层层延展，直到发梢。

“是我，小赵，您别怕。”

“哦，小赵。”他认得他。自从搬来，小赵负责整个村的非无人机投递。小赵的宗旨是，特殊情况一定亲自上门。小赵口碑不错。他两个月前见过小赵，也是特殊论文投递。

“赵老师，这周的论文，加急，说让五天内完成审核。”

他接过投射立方体，表面贴了区块链加密的盲审标识。

“内容不多，辅助底料比较复杂。这是第一章的底料，后续的分批给您送来，有些内容也得我准备。”

“五感论文？”

“对。”小赵掏出立体盒子，一本厚厚的说明，以及新印的补充条款。“新款底料盒，多了三排注入，保护剂已经倒进去啦，您不用管，让系统按章节往里注入即时底料就行。”

“出了山，你会是位合格的实验员。”

小赵笑笑：“这儿挺好，比当实验员好。”他的表情牵动文面，削减了图腾纹样的抽象与陌生。

“脸怎么回事，”他终于问，“祭祀文化旅游？这是无效宣传，可能吓着新来的。”

“不，这是文面，和生态旅游无关。城里已经推广文面啦。我们村刚批了成人普适款。我直接要的半永久，有墨和纳米芯片，大夫拿针文到皮肤里，文的时候通电，肩膀贴电极，据说借鉴了美容治疗的无损文身。”

“半永久，怎么可能无损？”他凑近，确实是文身，颜料渗入皮肤，看不出高科技产品的影子。

“不结痂也不疼，我两周前弄的，现在就没感觉了。而且以后不想用了，可以消除色素，再生细胞。视频说文面有美容效果，我太太想弄，还批不下来，先给我们服务人员。”

“什么意思？”

“赵老师，您需要紧跟前沿了，不能落后呀。”小赵挠头，“其实我看了论文题目和文字摘要，这篇就是讲文面的。他们说，文面还有争议，需要科研求证。”

“肯定有争议，人之面相，受之父母天地—”

“但也要为了生存，我们的生活是为了生存。”小赵笑眯眯的，“我明天再来。”

他好像读出了笑容背后的意思，有些尴尬：“我可以明天去取，最近不忙。”

“我已经搬家啦，快递分配点也搬了，都在村外。全村都住了楼房。村里适合您们，我们得离现代生活近些。”他登上电动摩托，“环保底料我直接去山里采，明天晚点到。”

小赵走远。他为他高兴——小赵的生活更好了。现代社会的发展就是城里城外互相流动，当然，也没有人能返回原来的地方。

他点开系统，加急快递只含一篇五感论文。工作量确实不大。往日总有讨论味觉、嗅觉和触觉的文章。小赵和他的同村人少不了按照指示，准备香料或其他符合要求的五感材料。村落地处西南，东西好找，系统也总把味、嗅、触论文分配给他。七年前，国家将文字论文归入视听论文。总的来说，文字、声音和影像类论文比较直观，可统一标准；味、嗅、触则更依赖直接感受。如今，很少人写论文只用文字。大家倾向于讨论五彩斑斓的感官和周遭的器物史，不愿进入复杂的概念系统。五感论文迅速流行。他很久没审过纯文字论文了。

他回房洗了把脸，头脑清醒些，一边吃早餐，一边用纸卷了山里土生土长的叶子。小赵的文面在他脑中徘徊。智能元件迟早会渗入每个人的血脉。他摇头。他支持技术，但不支持侵入性配置。这也是他选择非佩戴式五感审核的原因。他收拾碗筷，抱起底料盒与盲审立方体，沿洁白楼梯向下，一直走到约地下五层的位置。他找到播放槽与放料口，将两件东西分别嵌入。

系统语音提醒：“论文庄严，审核严谨，请勿吸食任何事物。”

他点头，掐灭火苗。环境光随之熄灭，一时伸手不见五指。

论文审核室缓慢开启，两扇门左右后撤，先露出一道光，亮得有点刺眼。系统继而根据审核员的个人特质调整亮度与温度，门彻底打开，洁白房间一览无余。他走到审核室中心，黑色圆点逐渐浮现。他踩上去，房门关闭，白噪音响起。

他准备好了。

全息立体影像首先呈现论文题目：身份认知与面容感知—文面的发展与现当代困境。

“身份认同吗？”他自言自语。

“是身份认知。”系统纠正道。

“身份认知错误，导致身份认同障碍吗？”他问。

系统嗡嗡转动，不再回答。

论文审核系统有一定自主性。他们无法在一些问题上达成共识，比如身份认同。他向来以自洽著称，不理解因为身份而纠结的人。系统指出他的自洽源于他处于优势的自然与社会生态位。但他自认包容，能理解脆弱者的纠结。系统说明，问题的根本不是强与弱。他们曾争论过一次，无法说服彼此。他投诉后，系统便学会保持沉默。他相信，系统的自主性源自系统设计者的自恋。他不认为智能系统能够拥有人类的智慧。

论文审核的白色房间长宽高相等，方方正正。天花板设计得高，论文主要脉络通常先堆积于上方，根据论文规格，有的呈树形，有的呈网状，有的呈结晶体，有的如跳动的火焰，有的则像一团棉花，看不出主要逻辑。通常情况，他抬头看看堆积物形态，便能判断论文是否富有逻辑。

今日的论文有些怪。十分钟过去，顶部堆积物还没露出特定形状。它在积累颜色，从标准的青灰色，沉淀为靛蓝、赭红、墨绿，最终混合为浑浊浓厚的黑色。与此同时，审核室底部四角泛起白色烟雾，色泽逐渐变深。厚重的水雾滴滴答答弄湿地面，黑与灰流淌到他脚面，染浊了白色审核室的专用白鞋。

“怎么回事？”他问系统，“排除故障。”

系统算力似乎全部用来营造真实氛围。它嗡嗡嗡转了五六秒，才回答：“非故障，论文感官场景设计。”

他深呼吸，仔细分辨，是碾碎的植物香与矿物香。“嗅觉。”水雾漫到脖颈，他伸舌头，尝着些许腥味。“深度五感论文。”他得出结论。“深度体验要报备，”他强调，“得预查审核员身体素质和感官阈值，还要提前披露感知的要点、注意事项。这是怎么回事？！”

“您冷静。”系统正色劝道。

他自觉音量过高，有些焦虑。他五感并不敏锐，这保证了他中正平和，不易受外界干扰，但也让他遭遇干扰时，反应更强烈。审核论文时如爆发过激反应，对他不利，如情绪或行为严重失控，系统可能取消来之不易的盲审资格。不论国内国外，论文电影是学术系统最为热门的表达手段。论文电影的盲审员学术地位高。为拿到盲审资格，他花了不少心思。

他清嗓子，保持平静：“如盲审条例更新，请告知细节。”他知道，中央系统通常不会主动通知用户核心条款的关键变更。你得自己查。他一直调试他的系统，系统虽有脾气，但总是知道他要什么。

系统简要回答：“一周前，凌晨十二点，我更新了。盲审新标准与新配置要求认知与感觉的双盲。即，不应为审核员提供感觉的缓冲期与准备期，否则，当审核员的感官过度准备，就会产生预期，可能有情绪倾向或共情倾向，导致评分过高或过低，也给了舞弊学生可乘之机。”

“可深度体验无法保持客观，不标记就属错误引导。”

“更新条款认为，视觉与听觉靠近人类认知系统，不易触发底层情绪，或者说，自世纪初，视频音频泛滥，人的视听系统已普遍麻木。也因此，视听论文显得客观。此类观点认为，触觉、味觉、嗅觉，更接近古老的感知系统，会更主观。不过，对于另一种观点，人类古脑的原始性，更为普遍。人的爬行动物脑、古哺乳动物脑拥有诸多特性，与动物共享，也带来感知的普遍性。所以，触觉、味觉、嗅觉接近人与动物共享的原始情绪，更为客观。相关研究近年来已成显学，两种立场皆有支持者，研究文献稍后推送给您。总之，认知与感知的双盲体验，主要针对触觉、味觉、嗅觉的深度表达，以判断它们的底层客观性。新系统仍处调试阶段，您作为盲审员，业绩向来优秀，因而被分配参与测试版论文。可以提前告诉您，这篇比较有挑战性，属深度五感论文。”

他花了些时间消化信息，思忖双盲设计一定是盲审委员会的新花招，以彰显五感论文盲审的科学性。五感论文费钱，写论文和审论文多了许多拨款名目，可申请更多经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墨色水雾充满房间，与顶部堆积物接合，扭结成复杂形状，像董其昌的仿古画。他已瞧不见墙壁，整个人浸透在香料味浓郁的黑色雾气内。他开始怀疑盲审员的舒适性。他觉得有些委屈。他自认人生的愿望很简单—拥有一个避世又体面的工作。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依然是五感论文的棋子。

系统感受到他幽怨的情绪，补充：“再次申明，只有优秀的盲审员，才能参与新盲审测试审核。如对新体系提出建设性意见，您便有机会加入盲审委员会，到那时—”系统的停顿充满技巧，“到那时，您的主要职责便不是审核，而是制定审核的标准。我与您共事三年有余，我相信，您已达到加入盲审委员会的水平，只是少一个机会。”

“我喜欢你的分析。”他赞许。“我还需努力。”他谦虚。

“我相信，成为委员的您，也一定不会忘了我—论文审核的前期效果已准备完毕。您辛苦。”

系统掐断声音。一时四周静谧。冰凉的水雾贴近皮肤。他判断，是混合了纳米分子的智能水雾，可按论文论证的主题，模拟所需环境。

他突然感到面部刺痛，烟熏火燎，一针一针，细细密密，完全躲不开。他疼得睁大眼，全息注释适时出现：“寒冷产生刺痛，又似火燎，模拟文面过程，仿痛感，无伤害。”

他咬紧牙关，心里怒骂盲审委员会的萨德主义者们。

他要在评阅意见里重新论证“伤害”。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新浪潮电影兴起，论文电影（film essay）同时诞生。那时影像与声音还未沦为盲目的感官体验，视听艺术充满了论证的可能。随后几十年，人类历史见证了理性论证与感性表达的分道扬镳。这一分离于二十一世纪初达到顶点，世界范围内充满了理性的冷酷与感性的歇斯底里。前者只看见权力、金钱、战争的高效，感觉体验弱小乏力。后者则将艺术变成纯粹的风格与形式，让思考沦为浅薄享受。压抑的伤痛无可支撑，只剩徒然的爆发与迅速消弭于大众情绪的声音。一些人开始重申感性与理性应互相支撑。英国儿童认知行为专家，怀特教授，利用美国格雷厄姆案件与中国“四勿动物”的底层设计，辅助研究婴幼儿成长。他通过细致论证，提出冷酷的技术理性如不考虑感受力，将只放大人性中侵略性与恶的一面。同时，敏锐的感性如无法得到系统的、基于个人阅历的论证与分析，将导致抑郁等各种精神疾病。他论点清晰，但让他广为人知并改变学界话语范畴的，是他的论证方法。

是时，虚拟现实与全息影像技术正处“奇点临近”阶段。剑桥大学虚拟现实叙事研究实验室恰好与怀特教授的认知实验室合作。怀特向来强调感受决定认知。他业余从事导演工作，为BBC纪录片做过真人解说与旁白。他拍过一个自然纪录片，入围奥斯卡奖。他知道公众与娱乐的喜好。于是，递交讲究报告时，他另辟蹊径，拿起了摄像机、游戏交互机制与虚拟现实技术。他的论文从文字起，以影像案例为主，论证儿童认知与理性的建立，然后突然切入虚拟现实，说明感受力对人类认知创伤与认知重建的意义。具有冲击性的素材和案例很好找，街角处总充满底层的落魄与潦倒的难民。不过，筛选视听刺激，进行捕捉整理，纳入学术论文，为阅读者带来安全感的重建、理性的解读、感情的升华，便是另一回事了。怀特教授高超的叙事技巧把握了不同媒介的形式与内容。他的论文电影迅速被截取、传播，虽然论证环节大部分丢失，但他的结论与手段成为新时尚，遍及学术与学术以外的领域。中国勿用公司为剑桥虚拟现实叙事提供部分技术支持，该项目负责人庾生捕捉时机，在国内推广视听论文，继而又紧跟学术前沿，奠定了五感论文的技术支撑。

当然，凡事总利弊参半。业内人士看来，怀特的论文极大地提高了论文写作的技术手段、媒介丰富度，但没提高大部分学生、老师或研究者本人的理性或感性能力。随着虚拟现实与全息技术推广，当代论文越来越像文娱写作。是否抓人成为论文的核心评判标准——如三分钟内无法用概念或感受打动盲审老师，文章便遭速读与短视频的待遇。能接受新技术的老派研究者重获重视。据称，他们多富耐心。专业盲审员成为盲审环节的必备配置。他就这样入围，可以既不教学，也不科研，审审论文，就保持终身教职。早年的网络视频审核员工作一段时间后，总需心理治疗。变态影像太多，扭曲人性。如今，大部分类似视频已交由智能影像筛查系统处理。论文审核则正相反。科研的宗旨关乎人心幽微，研究的核心总讲究呈现特殊案例，智能系统尚不适合应付少数派。审读论文须真人参与，盲审员便时不时遭遇敏感题材。五感论文兴起后，针对五感冲击的心理疏导还未跟上节奏。他读过报道，知道盲审已成高危工种。

水雾密度降低。刺痛感渐弱。他睁眼，右手弹出选项，中国泷族的文面分为大文面和小文面，分属独龙江的中上游和下游。大文面又名满文，满脸文刺。小文面则只刺下额。他怕了，选择小文面。立体界面变灰：非可选选项。他准备点暂停键。系统迅速提醒：“中断审读对您不利。这篇五感论文的底料不好准备，中断了，就得从外面调货，您会面临无法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审核的危险。”

他跳过论文作者安排的叙事顺序，赶紧读取目录。水雾覆盖界面，他只看到总目录：“泷族的文面史—审美与神话；重拾文面—感知的捕捉与表达；复杂的自适应系统—当代颅相学。”身后的地面变换材质，部分抬高，呈躺椅形状。系统提示从文字转为语音：“实景模拟开始，请平躺。”

“这何必，”他反对，“小体量文章，提纲挈领就行，不需要沉浸体验！”

“论文第二章所讨论的技术，都依赖大文面。全脸覆盖是趋势。”

他找到紧急界面，提高自带系统阈值。

系统沉寂两秒：“可以先展示第二章引用影像。”

视频画面弹出，北京地坛书市。书的传统已去，摊位除了精装书与二手书，全部售卖不同底料权限的阅读器。他目瞪口呆。逛书市的人，全部文面。除了学龄前儿童与部分老人文半脸，其他读者无不墨迹覆脸，纹样复杂。他们挑选书的样态也很奇妙，先与卖书人对视，面相对上了，再看阅读器和底料。细心人会仔细研究阅读器的内容品相与底料特质，大部分逛书市的，只刷刷自己的文面，看是否足够匹配。

“什么时候的事儿？”

“去年，您在山里待得久，时代变得快，您又滤掉了不喜欢的信息。相关事例您盲审其他文章时读过的，新闻也报道过。它们措辞相对隐晦，只说‘新面容识别’。但‘面容识别’一词已不准了，新技术走得更远些。文面更宽泛，也更适用。这篇论文论证文面的历史和实用性，赶上政策审核，得快出结论。”

他沉默。

“您清楚，不读完论文就下结论，系统会有记录。这篇论文的敏感度级别高，被抽查的概率高。您肯定不希望出现学术污点。”

他叹气，降低系统音量，坐上躺椅。

额头显示文字：“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颜体，据说能镇定心灵，给人以安全感。”

温度升高，实景模拟更加清晰。旁边有炉，炉边坐人，炉上有锅。系统提示，泷族称其为火塘。泷族家庭围火塘而居，文面在火塘边进行，火塘能容下天地人神。锅底刮得干净。火塘旁有一壶墨汁与点墨用的竹签。他猜到这一场景描绘的信息点。既来之则安之。事已至此，只有好好挑一遍论文问题，才能显示他的耐性、专业度与阅历。

他咬咬牙，选择审读论文的“事无巨细”档。文字注释与说明瞬间填满整个场景。他发现，这篇五感论文对声音的使用度不高。他让系统播放使人镇定的白噪音。

系统赞美：“您真棒！”它又补充：“您虽选择‘事无巨细’，但仍需确认，本论文的‘事无巨细’包含论文的主体声音。”

“那就不是盲审了。”

“双盲新宗旨强调，个体的感知特点如能上升到人类的普遍性，便形成值得重视的感知功能，不算作个案。论文可在必要时增加作者的主体声音。本论文以中国泷族与东南亚昕族为关键词，涉及民族身份。泷族的文面只出现于女性，也涉及性别因素。基于此，论文作者拥有双盲过程的主体声音。”

“好吧，我接受‘事无巨细’包含的所有选项。”

“躺好。”一位年长妇女的声音。解说文字顺着他目之所及的焦点展开。

每个村庄都有这样一位文面师，像固定职业。画面展示世纪初最后一位文面师，她正为孙女文面。主观视角录制。标记解释，那时的横断山民族遗产保护刚达到国际水准。文面师第一次采用非永久技术，以普及文面，同时保留文面技法。近年兴起的文面行业，正源自这一轮面部采样。他顺着文字界面往前看，论文阐释，文面师不以文面为生，只收酬劳，有时更受尊重与仰慕。半永久文面兴起，村里的酬劳更加丰富，但那是后来的事了。

“如今，泷族也根据自己的智慧与意愿，复兴文面。”这是作者自己的声音。

“我们也一样。”应是多位作者共同发声。

面部痛感越来越钝化，细节触感逐步增强。老文面师哼起歌谣，唱道：“云南徼外五千里，有文面濮，俗镂面，以青涅之，文其面者谓之绣面蛮”。她用针，用签，用刀。火塘照亮她的脸，反衬得她更为模糊。她老了。他能看见根根白发，却瞧不清她的脸。他分不清她面庞的阴影是纹样，是皱纹，还是虚拟现实的噪点。黑灰色影子浅浮雕似的笼罩着她。他能感到她露出了慈祥的表情。那温和的笑容让人镇定、放松，似乎回到童年。图腾通常用来标记血缘、种族、文化与信仰，用在女人身上更是如此。他向老文面师的身后看，她的过往与她的先人立于她身后。女孩子十二三岁就以针刺面，面庞和身体都没长开。外敌常年抢劫夺掠，据说女孩文了面，便可逃过一劫，避免小小年纪被抓作外人妻。于是，文面相沿成风。东南方文面的历史则更为古老，有“调题”“黥面”。女孩刺了脸，开始承担社会角色，繁衍、劳动、生老病死，如活得够久，德高望重，便可以坐到火塘边，最暖的位子，得子孙环绕。

他抬手。老文面师暂时停下，双手放腿上，静静看着他。他坐起。房间以她为界，分为两个世界。她半个身子坐在现代房间里：白墙，有窗，很明亮，楼不高，窗外是树梢。她身后则是土房，墙被火塘熏黑。再往远处，是泷族更为古老、更为原始的居所，风霜雨雪都往里渗。她脚下垒着四本《中国民间传说》，给孩子看的。他打开，连环画，笔法古朴，像版刻。泷族只有一个传说，仅占据十几页篇幅。她面前的场景通向未来，最近的房间像牙科大夫工作室，仪器是针与刀片，渗着墨。中年的文面女性抬手，示意他，还不能过去。她脸上的图样十分清晰，但他仍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他觉得男性本就不擅长通过表情分辨感情，女性应该提供支撑。中年文面女性没有提供。他选择回到老文面师身边。

“文了就懂啦。”老文面师说。

“文了也不一定懂。”中年文面师叹息。

又是论文中的两位主体声音。

泷族历史占论文篇幅不长。泷族融入现代生活之前，他们总被视为纯粹的蛮夷，只有口耳相传的文化与习俗，更早，则过着树栖与穴居生活。关于文面的细节也不多。通常，文面图案与女性的面相关联，没有画到纸上的底稿。早年的文面过程也不为外人观。因此文面来源至今仍众说纷纭。蝴蝶传说让他印象深刻。泷族认为，灵魂不灭，会化为蝴蝶。蝴蝶是图腾，经过卵、幼虫、蛹，才获得完全蜕变，像泷族人困顿的一生与泷族的命运。全息影像突出了蝴蝶幼虫的丑与云南蝴蝶多样性的美。泷族女性脸上细细密密的蓝色与黑色印子，很难让人联想破蛹化蝶的自由。文章用了更多笔墨，对比泷族文面与非洲一些国家的文面习俗。他觉得没什么新意。论文用了表征人类学和未来考古的方法。他认为第一章的内容纯属铺垫。

老文面师还在念叨：“文了面就懂啦。”

文面接近尾声，火塘变得明亮。他看清了老文面师的脸：蝴蝶纹图案按照“眉心—鼻梁—人中—下颌中心”一线对称安排。鼻子部分是菱形花纹，形似蝴蝶头胸腹部。面颊点连成线，构成翅膀脉络。边缘菱形交织，是翅膀尽头的花纹。他仔细观察，几乎所有现存文面的图样都画到了她一人面上。文字注脚说，她是最后一位传统文面师，也是第一位成年后将图案补充于自己脸上的试验者。她是独女，父亲早亡，成年以前丧母。她对父亲几乎没有记忆，年少时一直与母亲相依为命。她以文面为念。泷族称死后的亡魂为“阿细”。阿细终会变成山野间大而美丽的蝴蝶—“巴奎依”。

有的文面女相信，巴奎依以纹样识人。女性生前的文面会同死后巴奎依的翅面吻合。如遇见纹样类似的蝴蝶翅膀，便是遇见故人。

据说老文面师生下两个女儿，每一次产后都遇见了母亲化成的巴奎依。她深信女性的灵魂能以文面相通，便将母亲的纹样重新放到自己面颊上面，让巴奎依再次成人。她的孩子再生下女儿时，蝴蝶没有出现。她似乎悟到更多东西。后来，她通过女儿、孙女，学习当代关于医疗、关于颅相、关于生物演进的知识。她启发了新时代的文面。

她说：“象其物宜。”

老文面师完工，向他挥手，随后消遁于无形。虚拟场景逐渐退去，化为白色水雾。他摸自己的脸，还有黑色墨水。大部分底料都用于文面。他等不得系统念完章节提示，迅速跑出审核室，来到卫生间。

镜子里，他的文面可不是蝴蝶。

当然，如果仔细看，也有些像蝴蝶；不过，也可以像龟背，像人脑俯视图，像木星的旋涡——

论文把罗夏测试文到了他脸上。

系统告诉他，这是真皮层文面，最短期，非永久，且底料环保，都来自附近山里，同城里的化学文面墨汁比，健康多了。系统替盲审委员会保证：“盲审安全是首要，一定提供最健康的体验。”

他充满怀疑。他清楚，核心问题不是永久或非永久，不是底料是否新鲜。

他害怕照镜子。

镜中，那凝滞的文面似乎一直在动，与他那自信的、知书达理的样貌相去甚远。这同破相的体验不一样。他小时被霸凌，脸上受过伤，愈后留疤。他觉得自己很丑。后来技术发展，他进行容貌修复。整个过程有些类似泷族破茧成蝶的隐喻。没有破相经历，他不会认同自己孜孜不倦凭努力获得的身份与体面。罗夏文面将他带回过去，揭开他的记忆伤疤。每道蓝黑色痕迹都能将他的脸扭曲为往昔的破相容貌。他的住所有很多镜面，为增加空间的通透与采光。从白天到黑夜，他总能通过反射瞥见自己。每个角度的罗夏墨迹都让他联想不同的疤痕。皮肤扭结的痕迹贴在他脸上，同他的面部表情一起跳动，玷污着他心目中的地位与体面，让他惊厥不已。

“您的问题，下一个章节就能解决。”系统劝慰，“新文面源自心理理疗技术，罗夏文面的不确定正是助您打破自我认同的陈规，治疗潜藏的心病，带来更多存在的可能。”

“胡说八道。别拿学术的套话套路我。我清楚，这是博眼球、博经费的新奇把戏，都是表面功夫。”他揉自己的脸，“你看，表面！轻浮潦草的花哨东西。我告诉你，学术才是最会搞热度的行业，从老的到小的。盲审委员会让这种论文进入特审环节，还加急，就是急着抢一个标签的高地。”

“您冷静，如果您被表面的东西坏了心境，就证明，您的心和盲审的定力也没那么深了。这对您申请加入盲审委员会不利。”

“不利就不利，”他赌气道，“我只是个边缘人，做边缘事。”

“嗯。不过，您最希望的状态应该是：身处边缘，却被重视。”

它说对了，它越来越懂他了。他腹诽：深度学习也值得投诉。看时间，还不算晚，他休息够了，他命令：“我要直接进入下一章。”

“下一章的底料取决于小赵进山采料的进度，最早明天到。”

“我直接催他。”他接通小赵，他要求视频，他想直接对比两人的文面差异。

小赵在另一端犹豫一阵，才接听。小赵看见他的脸，感叹：“不到一天。新技术就是不一样。”小赵凑近：“都没有起皮，山里的底料果然不一般。您看，您文的花样很高级，就像—”他停顿，明显压住了第一个联想：“就像晚上去山里，树叶缝隙里的天空。”

他没听明白小赵的联想，他微笑，他当然不会提罗夏测试与罗夏墨迹：“只是寻常的花纹，不必多想。说到山里，我希望你能快一点配完底料。最早什么时候送到？今天晚上能送吗？”

小赵迟疑：“今晚有雨，一个人进山不安全，我和我太太总得留一个在家看孩子。”

“采药机器人呢？”

“特殊材料得我来，怕弄坏。夜里下雨，对机器人也不友好。”

“好吧，明天尽早。”

“好嘞，谢谢您。”小赵又高兴起来，“您能透露特审的文章不？会不会改变我们的行业？”

“不能，这有什么可改变的。”

“真人服务型行业不太一样。我们虽然不是娱乐行业，不看颜值，不过表情管理仍然非常重要。线上培训课说，情绪的表意能力十分复杂。”

他笑笑：“如果有收获，一定告诉你。”他掐断视频。他发现小赵的文面确实同文面女的传统笔法，同他的罗夏图样，有一些区别。小赵面部有凸起点，接近动作捕捉或表情捕捉的采样部位。文面依赖那些点展开，配合着表情运动。

一天下来，他茶饭不思，坐立不安。他连通网络，搜索关键词“文面”，却被系统屏蔽。系统解释，正因为他从未关注过文面，从未搜索过文面，才被选中参与文面论文盲审。他作为自然主义者，日常偏好设定过滤了一切伤及身体发肤的内容。文面潮流成为他的知识空白，也让他成为体验文面论文的最佳人选。

“审核委员会监控我的日常浏览？”

“绝对保密，只用于论文推送。您成为审核员时，有注意事项，您勾选过同意。毕竟，学术论文代表人类思想与智识的精华，审核才能保证其纯净。”

他咽下愤怒，问：“为什么现在又不让我搜索关键字了？”

“怕您在审核论文的过程中受干扰。最近有些社会事件，您一搜就能看到，肯定会影响您。您甚至不用搜，因为它们一直挂在热搜上。我帮您屏蔽了。另外，小赵来以前，我也打过招呼，让他不要多说。”

他皱眉，没再多问。

房间镜面投射：“当写论文成为一项工程设计，读论文便成为一种沉浸体验。”——五感论文推广最早的宣传语。他尽可能找布料，盖住房间每一扇镜面，以防瞧见自己的罗夏文面。他害怕心理暗示。他想，五天审核期限，熬一熬便过去。他查积分与绩效，的确，审完这篇论文，他即可申请快速通道，提前进入盲审委员会的会员审核通道。如评审意见符合委员会的选择，他的权重会提高，几乎百分百升职。他平静下来，评估自己的处境。论文的内容和表达方式虽违背他的喜好，不过，他可以表现得宽容，他的评语需要变得更可信。

入夜，他久久无法入睡。他翻遍手头纸质材料，在生态村建立的备忘录里，找到了关于泷族的只言片语。小赵参与采访。他很熟悉泷族。泷族的搬迁寨距生态村不远，是新建村，一百多户。照片中无人文面。泷族人看来同本地居民并无二致。

他找避世处所时，只选原生村。原生村与新建村的区别，就如原生林与次生林的区别。人工种植的树木比不上百年老树。他直接排除了新建村。他当时没发现新建村住的不是汉人。采访日期显示六年前。憨厚的小赵被问及民族融合、生态治理等大问题。小赵笑呵呵说太太是隔壁村的，属泷族，他两个女儿也归了泷族，他希望为少数民族的传承做贡献。他找到小赵朋友圈，动态里有全家福。小赵已是一家五口，除了太太，全部文面。最年幼的孩子大概四岁，个子很小，文了淡淡的全脸满文，仔细看，是非常浅的非永久技法。大女儿面容刚刚长开，半脸纹，墨迹最黑，看起来是永久。

屏幕突然熄灭。

“您需要自觉，不要让我屏蔽您的朋友圈。私自浏览的相关记录会进入总系统，总系统也会想方设法介入您的生活，这样，您可能真正丧失隐私。工作与生活要区分。希望您谨记当代社会的金科玉律。”

他想了想，问：“这篇论文的本意就是模糊界限。如何界定界限，需要我们俩共同完成。”

系统沉默一分钟：“可以。”

“我审核论文期间是否可以去外面，比如南村，或者隔壁的新建村。”

“前往理由。”

“亲眼印证论文是否正确。”

系统嗡嗡转一阵：“明天不行，您审完下一大章节，就可以了。第二章《重拾文面—感知的捕捉与表达》下分两个小节：《文面与婴幼儿认知心理学》《成人的多维感知建立》。”

“都审完？”

“对。”

第二天中午，小赵送来底料盒，放门口就走了，留言说，下午约了第二批次文面，给自己文。他则一直在书房查文身与图腾的历史。内容通常关乎两个方面：向外的神话图腾或族群认同，向内的自我肯定与信仰建立。他发现新底料时已是下午。

系统提示：“来得及，时间够，第二章底料虽复杂，但第三章讲公共产品和娱乐市场，通用底料即可满足。”

他进入审核房间。水雾升腾，比上一章缓慢。第一节底料的气味很好闻，混合了缅桂花和木棉花香，味道清淡，有镇定功能。场面切到东南亚，当地刚刚渡过内战，城市荒颓，河床积沙，芭蕉林无人照管。曼德勒仿佛回到上世纪初，世界一百五十年的发展没有改变伊洛瓦底江的两岸。论文用访谈蒙太奇和影像抓取技术，整理了曼德勒大学学龄前儿童心理治疗的研究情况。由于信息管制，战时影像和文字大部分来自民间移动平台的拍摄。战后复苏的内容更详尽。战时的世界，镜头总在晃动，像素很低，画面与文字围着他转，他有些反胃。战后影像稳定得多，视角专业，能看清战争一代孩童的精神状态。有些镜头贴着脸拍。孩子的情绪传达清晰得同画面像素，精确到脸上薄薄的、脏兮兮的汗毛。一时间，他宁可倒播论文，去看战前镜头。

“这里需进行区分。”论文切入语音模式，是系统声音，语调冷淡，以取代论文主体的态度，“战争之恶不体现于战争恶果，而体现于对战争的向往与狂热。文面也不体现于面部刺纹，而体现于文面的动机。旧文面基于对生命和生殖的原始想象，用来克服必死的命运与异族相残。如今，人类脱离了原始社会，旧文面消亡。可死亡与战争不会消失。因此，新文面不是潮流，它只是延续人类生存与繁衍的古老逻辑。它仍根植于生命与成长，它面向未来。新文面来自战后创伤治疗，从一开始，它就是人与人沟通的桥梁。”

他忍不住摸罗夏文面。他不敢直视自己的脸。什么叫沟通桥梁，分明是沟通防火墙。雾气变浓，视野屏蔽，花香味越来越浓，水汽凝结在脸上，结成许多水珠。它们没有随重力下滑，反在他脸上爬来爬去。

“请不要动。”系统提醒他。

他克制搓脸的冲动。嗅觉与触觉深入人类底层思维，有时进入本能，直抵古脑。水珠含了缅桂与木棉精华，让人联想植被丰茂的热带。急雨刚过，阳光清澈，水雾蒸腾，百花拂面。触感设计得很温柔，如母亲安抚。纳米级芯片定位他的面部表情，水珠于特定的位点干涸。他轻轻碰触——是采样点，和小赵的类似。

一切再次清晰，案例夹如折叠屏风，环他一圈。他用手翻页，让人愤然或悲然的案例难以数尽。视频时代的惨痛总留下印记，关键在于如何整理、组织、重述为可被恒久定位的实例，以警后人。论文案例收得很全，处理得则有些杂。他需自己捕捉逻辑。他浏览了半小时，没有真正进入任何沉浸体验环节。他觉得自己开始适应那些案例，受害者的表情开始提供更多感知信息。他的文面与花香味道的采样点帮他识别了更多情绪。人与人交流，面部肌肉多多少少会模仿对方表情，以达感知。有时，这一潜意识的模仿决定了共情的能力与程度。他能感到，新文面正帮着他模仿案例中的人物，而由于隔了一层文面，他的意识不会立即被情绪触发，陷入旋涡。这一切给了心理缓冲时间。他似乎理解了新文面的应用。新文面是自适应系统。他需要同自己的新文面磨合。

终于，他自觉适应完毕，选择了最早的治疗案例，潜入沉浸体验。

孤儿院住了太多五岁以下儿童，领养并不顺利。大部分孩子存在认知与共情障碍，或焦躁或冷漠，无法与人有效交流，和同龄人也玩不开。新来的研究员是东南亚昕族人，有半脸蝴蝶纹，一直在昆明动物所做研究，战时曾在边境医院实习，战后回国。她主修动物行为学，辅修儿童认知心理学。孤儿院院长瞧见她的简历，微微皱眉，但也没其他选择——一般人不会回这种地方。三周后，昕族女博士（论文简称她为杜钦博士，杜为尊称）建议用文面图样做心理引导。

孤儿院院长不同意：“我听说，东南亚昕族和中国泷族属于同一族系，都住在穷乡僻壤，女孩怕侵犯和劫掠，靠文面求生。如今泷族的年轻人已经不流行文面了。你不仅自己文，还让孤儿院的孩子尝试。现在情况复杂，我不会同意。”

“这和政治历史无关，这是科学。”杜钦说，“孩子还小，皮层会更新，自我修复能力快，三年后就掉了。那时候，他们不需辅助纹样也能情绪沟通。”她进一步：“做成了，我们负担减少，还能组建真正的机构。”

三周后，院长被说服，允许她找三个心理问题最严重的孩子，进行引导治疗。她挑了年纪大的。两个女孩，一个男孩，都将近五岁，没学会说话。一个面容略呆，反馈少。一个专注于自己的绘图世界。一个有多动症，也易惊厥。实际操作前，她试了好些纹样，定了四种疗程，都被自己推翻。

他研究她的科研背景——她做过动物表情识别。人类的畜牧史也是宠物史。人与动物的互动改变了诸多动物的行为本能。进入现代社会，家猫与家犬称得上人类的选种产物，这影响了它们的行为、共情与感知。近年来，生态养殖和兽医行业兴起动物感知研究，尝试养育双商高的动物。她计划把对付动物的一套用到人类幼童身上。很快，她放弃了周密的计划，直接文面。

画面切换，她给三个孩子文了罗夏图案。

罗夏测试有很多对称图型。男孩的文面同他的文面一样。他瞧着男孩，感到亲切，甚至包容了小家伙躁动的情绪和没完没了的尖叫——比瞥见镜中怪异的自己强。她和护工也临时贴了面部纹样，和男孩一样。她们安抚他，教他镇定，教他和别人沟通，给他镜子，让他和自己沟通。她们记录男孩情绪稳定时的面部表情，记录他恢复情绪时，面部肌肉的改变。她们在他脸上贴了滚珠似的动态取样点，帮他调节表情。

这是一种由外向内的物理调整，像十八九世纪的强制心理干预。

“与早期物理干预不同，”论文解释，“早期心理化学或颅相学，直接干预大脑系统或神经。二十一世纪的新文面属间接手段。新文面通过面部图样和面部表情的自适应，建立人与人、人与自我、人与物沟通的中介，以缓解直接遭遇带来的创伤。”

论文数据库从网络抓取了男孩早年辗转于收容所的经历。出生后同父母走失，遇见的大多是好人，只是辗转次数太多，他没法平复。引导疗程过半，她们确定了男孩的面部采样。她们抹去罗夏文面，围绕采样点，文了昕族的蝴蝶纹。男孩喜欢他的新文面。

画面切换，进入男孩主视角。文面的心理引导治疗需要在男孩眼周贴上焦距跟踪系统，实时记录男孩看见的画面与关注点。治疗初期，男孩无法长时间专注于任何一件事，眼睛到处看，也没有轻重缓急。然后，罗夏文面出现，男孩开始花更长时间观察文面，不论是男孩自己的、主实验员的，还是护工们的。男孩每次的焦距点不同，总复刻见到纹样以前，男孩刚刚关注过的画面。

他突然明白了儿童文面的引导含义。成年人瞧见罗夏墨迹，总挖掘自己的潜意识，结果是映照自己。感知还未发育完全的孩童就不一样了。他们与别人、他们与世界，还没产生真切的彼此之分，他们眼中的罗夏图案，只是对世界的一种抽象表达。至于纹样的抽象逻辑和具体含义，或许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也给了研究人员丰富的介入空间。

男孩开始观察人脸，观察罗夏文面背后的、不同的人类表情。他也透过镜子，观察自己的喜怒哀乐。他持续研究抽象的纹样和乐高构件的关系。除了吃饭，他一天搭一个小城堡，拼一幅拼图。他变得专注，不再多动。

“抽象图案给了他一种稳定理解世界的方式。”论文得出结论。

第二个案例与男孩相反。自闭症女孩非常早慧。她的素描类似戈雅笔下想象中的动物或被战争蹂躏的西班牙。数据库没找到她早期经历。第一批志愿者发现了她，说她一个人在房间画画，画稿摞满屋子角落。隔壁老奶奶一直带她，志愿者抵达没多久，老奶奶病逝。她画里有父母被害的场景，老奶奶带她出城，在村里过食不果腹的生活。小女孩很乖，表达能力属同年龄偏上，但不爱说话，也讨厌和人交流。她拒绝识字，拒绝简单的数理知识。她最早启发了引导治疗。杜钦博士第一天来孤儿院，小女孩盯着她。据护工说，这是小女孩第一次对真实的人类产生兴趣。平日里，她只埋头画画，累了便反复翻古旧的绘本。杜钦博士说，她不是对我感兴趣，她只是喜欢我脸上的蝴蝶。果然，当天晚上，小女孩画了文满蝴蝶图案的老虎。杜钦博士以前，一位专家曾尝试给小女孩做罗夏墨迹测试。女孩面对罗夏图样，每每脸色突变，拼命尖叫。另两位专家则尝试根据她的画，治疗她的潜意识创伤。他们被小女孩尖叫着赶走。她不让他们动她的财富。她给杜钦开了绿灯。她盯着杜钦。杜钦一张一张拍下小女孩画的人像。

自闭小女孩的引导治疗策略和多动症男孩的方向相反。杜钦博士担心罗夏墨迹有反效果。她找专家，分析女孩画中的人物面部表情，进行样貌综合与采样分析，生成一张综合的互动面容。她在此基础上，根据昕族和泷族的蝴蝶文面，为护工设计了复杂的文面图样。女孩见着新文面的护工，被吸引，但她自己不知缘由。第三天，护工照顾她时，她终于主动问：“你的文面和杜钦博士的不一样，更有意思。”

“这是专为你设计的，是你画过的人和动物。”

“我不懂。”

“文面是昕族和泷族的传统，我的是蝴蝶纹。泷族认为，人去世后，变成蝴蝶，能像蝴蝶一样，从蛹变出漂亮的翅膀。文了蝴蝶纹，变成蝴蝶的亲人见了你的文面，就能认出你。”

她似懂非懂：“为什么要变蝴蝶，我想让他们变其他动物。”然后，她撇下护工，自己画画去了。

隔天，她又问：“你的意思是，文了蝴蝶，就能找到他们？”

“对。”护工耐心解释，“文面不疼的，你可以通过文面，找到你的父母，找到后呢，文面过一阵就褪掉。”

“那不行，我找到他们，也一直文着，让他们和我在一起。”

很快，女孩同意文面。她变得更爱照镜子了。当然，按容貌叠加法则，她眼中，镜子里不只有她自己，还有她的父母，养她的奶奶，她笔下的暹罗猫与德牧犬，她的孟加拉虎。她开始与人沟通。

画面切换到女孩的主视角。文面以前，她专注于自己小小的创作，文面后，她开始在她自己和别人的身上，寻找她创作的影子，寻找同她的文面类似的容貌。她的焦距与视野开始向外延展。她学会了观察并理解其他人的表情。她似乎找到了什么。她坚定地要求永久文面。杜钦博士还是给做了半永久。她们在她脸上试了第一套自适应系统，采样的滚珠点会根据她画作的内容，以及她逐渐长大的样貌进行调整。她们计划等她彻底成人，再根据她的选择，进行永久性全脸文面。

论文得出结论：“她的文面综合了她对逝去亲人的记忆。她通过文面获得的不是自我认同，而是群体认同。她与其他人的交往也源自复数的共情。此案例值得持续关注。”

他想到，一般儿童在三四岁通过镜像测试，完成对自我的建立，能认出镜子里的自己。她可能比一般孩子发展得晚。文面首先帮她获得与他人沟通的能力，然后帮她达成自我认同。确是个罕见案例。

他不自觉摸自己面颊的罗夏文面，水珠似的采样点发生位移。

“罗夏墨迹用作测试，罗夏文面用作适应。”系统注释道。

第三个案例更为糟糕，女孩的认知、共情能力皆有障碍。她有些呆滞，不能理解复杂的游戏，也很难与别人产生有效沟通。二十世纪的专家会分析伦敦西区与东区，认为富有的家庭天生有聪慧基因，东区的孩子天生低人一等。二十一世纪，很少有人这样想了。儿童的心智培养与教育决定了大多孩子是否拥有天赋。当然，还有一种说法：错过了学龄窗口期，七岁便定了八十岁的命。参考文献说，相关研究还没有定论，论治疗，自然是越早越好。

婴儿的亲情建立来自面部感知、脸部沟通。镜头靠近女孩。她不能同护工进行眼神交流。她的前期资料也少。战后志愿者听见狗叫，才在院子里找到她。当地人说，她是狗养大的，像狼孩。英国研究机构想通过与曼德勒大学的合作计划，领养她去伦敦。杜钦博士拦下，说给她四个月，前两个孩子的治疗很顺利。她准备采取更激进的手段。志愿者找到了“养育”女孩的杂种狗。一只老年犬，杂毛，雌性，有过生育经历。它和女孩互相认得。传言是真的。女孩发现杂毛犬年纪大了。她喂它早饭。护工遛它的时候，她也跟着。

“她能和老狗进行眼神交流。幸亏是条非常智慧的狗。”

杜钦博士放弃蝴蝶文面。神话想象太上层，她需要底层逻辑。她集中当地的文身师、肖像画家、看面相的老太太，以及国际上对案例感兴趣的整形科医生，多方会诊，拿出一套文面方案。女孩需要一个具有深度学习功能的文面系统。一个月后，女孩的非永久文面完成。系统包含一个简单的半脸文面，一套复杂的面部表情采样群组，和一个简单的面部投影。采样滚珠贴着面部游走，既能采集面部表情，也能及时投射深蓝色光晕，在女孩或与她面对面交流的人的脸上，多投射一层纹样。

最开始，杜钦博士派护工二十四小时盯着文面。如果女孩或杂毛犬反应异常，便迅速停止投射，或利用投射，制造大面积阴影，覆盖文面。女孩对自己容貌改变的反应不大，但总抓脸，想把滚珠搓下来。护工不厌其烦地为她戴上。感谢杂毛犬，它通人性。它虽不适应女孩的文面，但知道这系统能帮她。它一直陪在女孩身边，安抚她，让她不要动滚珠。女孩躁动的行为变少，开始适应面部异物。引导进入下一阶段。滚珠时而在杂毛犬面部投射相应的人面表情，时而在护工面部投射杂毛犬的神态。女孩开始分辨不同面相的叠加效果。她的注意力逐渐转移到人类。护工开始教她画画、识字、与人沟通。杂毛犬配合着，变成帮助她走向人性的导盲犬。她学会和人面对面互动，学会和其他孤儿玩耍。她更喜欢自闭女孩的文面。两个女孩和一条狗时常待在一起。她看她画画。她观察另一个女孩的文面。自闭女孩告诉她，自己脸上有妈妈，还有老奶奶。她好像看懂了什么。时间很快过去，英国研究机构想向曼德勒大学要人，研究组不远万里抵达孤儿院。女孩当着他们的面，第一次开口说话，她指着杂毛犬与自闭女孩，轻声说道：“想和她们一起。”

杜钦博士介入，认为合作需要换一种模式。伦敦研究组调研孤儿院，一个月后，同意了杜钦博士的合作要求，全面资助曼德勒大学与孤儿院。相应地，伦敦研究组分有自组织文面系统的专有使用权与推广权，并与杜钦博士共同推进研究。杜钦博士与孤儿院院长也承诺，经引导治疗的儿童，十四岁至十八岁被送往英国，进行进一步跟踪治疗，同时，英方提供相应教育资源。

他眼中，杜钦博士看似占了先机，但丢了优势。他查阅论文参考资料：昆明动物所专攻动物的新颅相学与行为学，杜钦博士自己擅长虚拟现实和全息影像的构造。她融合了两套技术，在孤儿院成功治疗战后的创伤儿童。最终，资方与营销标注的却是英国研究组与曼德勒大学。通过论文题目“身份认同与面容感知—文面的发展与现当代困境”，他猜论文的写作者与杜钦博士的学术同属一脉。身份认同和生存困境一开始便有隐患。可战后孤儿院与杜钦博士的研究团队最需要的是眼前的资金。

画面切入第三案例的小女孩视角。开始，双眼焦点只关注食物和阳光，杂毛犬来了，便是它圆溜溜的眼睛与湿漉漉的鼻子。文面后，焦距有所偏移。她花去更长时间辨认杂毛犬的表情，她又花了许多时间分辨拥有类似文面投影的护工。她的视角多集中于人面或犬面的上半部。有一天，杂毛犬吃坏肚子，干呕了十几分钟。它年纪大了，躺了十多天，隔壁镇来的小护工一直陪着它，喂它吃的。她见了，也学，然后，她开始观察陌生人，跟陌生人沟通。又有一天，科研人员关闭了滚珠的投影。她跟着护工出去遛狗，几个月来，第一次瞧见没有文面的人类。她忽视了他们。有陌生人和她搭话，她害怕了，她的双目焦距在对方脸上寻找墨迹，希望得到文面给予的线索。没有效果。她更亲近友善的陌生犬类。她开始认得镜子里的自己了。她喜欢蘸着彩色墨汁，对着镜子画脸。第一疗程结束，她暂时摘去面部滚珠，一切没有影响她沟通。她的文面逐渐褪去、消失。她又很难认出镜中的自己了。她会迅速帮自己画花纹，同时点出表情识别的采样点。案例展示戛然而止。后期成长记录暂不公开。

论文总结：“文面系统参与了她的深层感知建构，暂时未知她是否能脱离文面，独立地生存与生活。我们认为，她也可以一直依赖文面，文面可以重新进入社会。”

他又意识到，或许他的罗夏文面与案例共情了。毕竟是同一系统，又充满系统的自主性。他摸自己的脸，水珠早已凝结，留下小米粒似的晶体，贴在脸上，作用类似小滚珠。

他想，这一轮审的时间有些久，得出来，得与沉浸体验保持距离，这样有利于冷静判断。他叫停，系统循序退出。人像消失，孤儿院周围的世界变得清晰。房子临着山建，背靠寺庙，庙有金塔，清晨诵经声音不断。伊洛瓦底江淌过山脚，孩子踮起脚，能瞧见河对岸实皆山的佛像。佛陀在战时失去了半张脸和整个右肩，战后修复，整体颜色偏浅，与古老的一半形成反差。佛的表情如同被立体主义压平的异相，回望对岸带有文面的众生。

五感论文分两种：虚拟现实与全息影像。前者戴装备：眼镜、手柄、手套或全身触感膜。全息影像主要依赖投射。二者在早年有着清晰区分。虚拟现实论文会做得像超现实游戏，希望读者全身心沉浸。全息影像则多集中于考古、纪实报告等主题。后来，虚拟现实派觉着装备本身是一种非沉浸，开始走装备的极简主义路线。全息影像派则希望营造沉浸的氛围，以求特定主题的共情。悬浮分子技术兴起。反射分子环保、健康，四十八小时内可降解。融合虚拟现实与全息影像的五感论文审核就此诞生。审核房间四壁发射丰富的光泽，往中间投影。房间四角与墙壁缝隙不断渗入含有纳米介质的反射分子，功能类似三维立体的像素点，投影四壁信息。虚拟现实派和全息影像派是学术圈最友好的两个阵营。他们通力合作，编了一整套成像系统。如今，人与拟像间的主要中介是悬浮分子，模拟一切相关的光、影、声、味、嗅，以及一些简单触觉。审核房间有备用眼镜、手套与全身触感服。需要特定装备的论文，往往也意味着特定的采样题材与手段，分级较高，限定特型审核员。

他的审核偏好是“较少使用中介装备”。文面让他心有戚戚。中介（当然，也有人称之为媒介）的意义越来越模糊。他体验三个孩子的沉浸案例，又戴增强现实眼镜浏览了所有孤儿院案例。论文同时摘录了文面推广后，世界其他地区儿童的认知心理变革。论文相信，新文面不仅是中介。对于“问题儿童”，文面介入得早，已成为儿童感知世界的必要手段。

“在此，人面和文面只构成同一系统的不同部分。”论文提出论点，“它将带给我们新的智识交流方式和共情渠道。”

他终于浏览完整个小节。时间已是深夜。他希望第二天看完第二章，再出门逛逛，好进入第三章。他需要缓一缓，也需要一天时间写评语。

入睡前，他对系统说：“我认为，我的罗夏文面和系统案例共情了。请记录，本论文隐含刻意引导的倾向。”

“因为您选的第一沉浸案例是罗夏文面小男孩，容易产生‘我同情了，因为我共情了，这并不是我认可的’这一判断。共情，但拒绝认可，并通过否定自己的认可，以表现自己未受影响。这或许是一种独断论产物。”

“你想多了。—不对，你在这问题上不应该有立场。你也被论文引导了？”

“不，我们只是信息不对称。论文下一章，文面对成年人的使用，会解释您的情况。您只需要拥抱可能性。”

“我是审核论文，不是娱乐。”

“‘论文隐含刻意引导的倾向’，记下了。您放心，我不会有立场，我只拥有您的立场投射。”言毕，系统进入睡眠。

他一夜浅眠，又做梦了。梦中，他的生命反向生长，住所退回城市小隔间，阅历和知识开始稀缺，焦虑被触发。很快，他退回大学万事新鲜的时候，又变得无忧无虑起来。青春期的他并不快乐，不过，漫长的童年在前方。他越来越小，开始分不清现实和绘本中的故事。梦醒前，他进入了既没有自我也没有他人的混沌场域。万事的互动和交流通过“你”来完成。罗夏文面突然出现，脸上挂着清晨露珠。它对他说，这是一个第二人称的世界，我们不分彼此。

他吓醒了。时间过九点。推送显示，小赵已将新底料盒放在门口。他留言：“我申请到了满文资格，很快就能和您一样了。”

为什么小赵这么期待文面？不可理解。

他拉开布帘，照镜子，开始接受文面。或者说，他开始接受自己通过文面联想到的面部疤痕。结晶的滚珠形成某种面部纹样的自组织系统，调整着文面的适应性，让他的罗夏文面获得稳定可靠的象征意义。他不再惊厥。他开始觉得自己的文面像金龟子的壳。他小时候喜欢收集不同样子的金龟子，拍照，记录图案，放到腿上玩。它们的翅膀相似，十分对称，但互不相同。曼德勒的气候让他想起金龟子。或许这就是文面对于成年人的意义——像文身，能够建立新的、属于自我的象征系统，让人通过符号，加深信仰。

他返回审核室。系统没多话，表现出充分的中立。他觉得可疑。浓雾升起，味道干燥，不是安抚小孩子的缅桂与木棉香。面部凝珠贴得更紧。

文字显示：“成人的多维感知建立。”论文一反常态，没有立刻提供感性场景，它直接给出立场：“成人使用初期，文面引导出现许多误区，不是出于技术原因，而是来自旧有观念。存在两种冲动。一种希望让文面的疗效统一化，以约束脱轨或异常行为。另一种反抗第一种冲动，但过度关注青春期的性和两性的生育。”

画面逐一播放反面案例。文面技术推广，首先统一了流水线工人的样貌与心态，一些智能化公司也不例外，只是手段更花哨。他们让质检部门严肃，让创意部门活泼，让销售部门充满热血，让操作机器人的员工专注于效用。文面是控制感知的好工具，让人的精神与情绪嵌入工业系统。同时，反制衡案例出现，人们或以文面罢工，或在接受文面的同时做爱，或将世界范围内不同的文面展示于窗明几净的没有阴影的博物馆。他认得其中几件藏品，是自闭小女孩的画，文面叠加了她的脸与抚养她的奶奶的遗容。其他作品不如她的动人。

“……文面的成人化称不上成功。伦敦研究组的思路是套用老路。按旧有道德标准营销新技术，以获得最快的知名度与最快的收益。只要方法得当，文面便能同时受左派与右派、保守派与先锋派欢迎，因为它没提供新的东西。技术有它的中介性和自主性，它渗入生活。欧洲伊奥公司购买文面使用权，从脑科学出发，想做第三种思路。”

他眼前出现大脑切片：“人类大脑标记了人的进化路线，由内向外，分为爬行动物脑、古哺乳动物脑、新哺乳动物脑三部分。人的进化冲动，便是大脑古老部分向一个方向使劲，新脑部分，猛地向另一极冲。古老的冲动劝人奋进，劝人相爱，劝人相残，劝人堕落，劝人恐惧。新脑的冲动带来语言，带来概念，带来人类交流的统一，带来知识的代代相传。有人认为，新脑征服了野蛮的旧脑或古脑，还有人认为，旧脑能打破新脑的强权。”

“……我们为何强调新脑与旧脑的分裂？它们是一体的。”

伊奥团队提出：“社会的矛盾来自脑内的矛盾。脑内的矛盾，来自进化或成长过程中，古脑部分与新脑部分的‘距离’。距离太远，沟通不够，似乎变成两件东西，试图互相吞噬对方。

“……文面提供了一种自适应的外在连通系统。”

他听说过伊奥公司。人工智能领域中的类人研究，他们做得很好。

画面切换至伊奥团队的文面结构分析。中心论点：“视觉与听觉比较抽象，尤其视觉，是人类获得大部分知识的途径。而同时，人脸表达喜怒哀乐，是古老情绪与古老冲动的最佳展示窗口。观察人脸，即是对大脑最上皮层、对大脑底层黑箱的直接凝视。人类历史的破裂与和解，皆来自于此。”

文面需成为必要的中介。

面对面沟通，他总躲开别人的眼部，看影视作品，他又喜欢人脸特写。他能理解顶层与底层的矛盾。

论文立论完毕，案例环绕他展开。

这一回，他没有挑选，闭着眼转一圈，直接投身最近的案例。

美墨边境。种族矛盾、阶级矛盾，院系派别、学术派别，非常复杂。起因是对女性主义的讨论。亚裔男学生质疑男女平等，认为男女有别。保守派白人男学生表示认同，进一步说种族之间也有差别。没等亚裔男学生表示认同，印第安血统的女学生也跟着点头。教室哗然。女学生胖乎乎的，半脸文面，她说性别差异不只存在于人类，从鱼类，到爬行类，到鸟类，到哺乳类，到灵长类，都有两性差异，都有两性的行为学与两性的社会学。她说，我们应做比较研究。比如，与人类基因接近的黑猩猩，它们大多活在雄性体系主导的世界中，阿尔法雄性拥有几乎所有的交配权，比它低等的雄性觊觎它的地位，又要服从他，还要帮他说话，有时也会沾沾自喜，狐假虎威。雌性和儿童的地位较低。王权易位时，有些灵长类还会咬掉前一任君王的睾丸，咬死它们的子女。她举例中国唐朝，有武则天，也有玄武门之变。当然，人类还是智慧一些，武则天全身而退，李世民没有杀李渊。所以，她认同，人类继承了从爬行类到哺乳类，尤其是灵长类的雌雄有别。大部分前现代的社会体系，都只是黑猩猩雄性体系的进阶版本。但自科学革命、思想启蒙，人类进入现代社会，充分释放创造力。文明社会中，女性的地位开始逐步上升。这才是进化的需要。

她说：“所以雄性主导的体系，从行为学到社会学，都是一种返祖的退化行为。女性主义才是人类高于黑猩猩的进化路线。男权带来压迫，女性主义带来进步，虽然这听来很人类中心主义，但这是进化，是男女有别的真正意义。除非，我们不相信进化论，或者认为黑猩猩是高于人类的物种……”

她没说完，有男的站起来，辱骂她的身材和她的文面，说她是原始社会的婊子。争论很快上升为斗殴，一时场面混乱，警察来了才勉强平息。

校董事会介入，决定让人文学院自行调解。亚裔女院长写了一封漂亮的道歉信，谈爱与和平。但她在公开演讲中承认，面对时代，面对金钱与强权，爱与和平的力量仍然只是微弱星火。事发当天先动手的恰好是变性后的跆拳道运动员。事情后来闹大，在种族与性别层面变得复杂。院长找印第安学生谈话，得知她的文面不是古老传统，是新文面术。印第安姑娘正处于重度抑郁疗程的最后一期。她状态不错。她向院长坦白，她最近还是害怕，虽然有朋友保护，但时时刻刻开着微型全息录影仪，比如此时此刻。院长点头。楼道里传来终身男性老教授与终身男性青年教授怡然自得的对话。他们讨论时兴的延年益寿技术。老的说，一百五十岁的男性有价值，一百五十岁的女性谁要呢。年轻的说，人口短缺，我们最好还是让女性生育。他们哈哈大笑。

女院长苦笑。她很自律，戒烟戒酒。院长室里挂了一个沙袋。她今天没揍沙袋。她问：“你的文面认知疗程谁做的？”

“伊奥。”

“我看过相关论文，涉及古脑、新脑的生长和连接问题？”

印第安姑娘眼睛变亮：“对。我去年在伊奥驻波士顿研究所实习，导师推荐的疗法。我正在申请今年冬天去曼德勒。”

“杜钦教授的研究组在曼德勒，她最早做的文面。”

“对。”

“我帮你写推荐信，然后我拟一份合作提案，你也带过去。”

画面转换。一年以后，院长文了全面，部分永久，部分具有动态投射效果，不投射对方的脸，只增加自身面部表情的光影。学校的人文学院、杜钦教授曼德勒研究组、伊奥驻波士顿研究中心合作，共同开发高校师生共情项目。他们提出宗旨：多样性代表包容而非对立。同一院校，师生认知能力趋近。因此认知不决定差异，感受与共情才决定差异。知书达礼之人做伤天害理之事，原因多在于此。

社交网站上，印第安学生这样评价：“很多人的知识只用来帮助他们的古老冲动，那些攻击性的、非爱的和非互助的冲动。因此，暴力和对立频发，人类执着于战争、灭种与自相残杀。”

成人文面系统的特殊功能之一，叫“照见自己”。不是文面者“照见自己”，而是与文面者交流的人，要“照见自己”。

印第安女学生拿到项目，决定应聘该校教职。招聘面试使用“照见自己”的文面功能。印第安女学生陈述完毕，院长和应聘者没有说话。她们凝视着为难应聘者的审核人。

“上次事件表明，你容易情绪化，不是我挑剔，我们需要情绪稳定的人。”有人评价。

视角转向印第安应聘者，说来也怪，她还是她，但她的表情变得不太像她了。她的圆脸尖酸刻薄起来，莫名自信，不可一世，带着冥顽不化的劲头。审核者有点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过，不要有情绪。”

印第安学生仍然没说话。她翻起手腕，随身仪器显示，心跳血压也没有波动，但看她的表情，她似乎被冒犯了，马上要爆发似的。

“照见自己。”另外一个审核者解释，“她的文面系统能覆盖她的反应，形成保护层，你看见的，只是她用她的脸，反射了你的面相。”

“这是什么？我没有！我早就反对这个系统了！”他转向院长，院长也看着他。院长看上去也尖酸刻薄，而且充满权威，急于让周围人害怕和臣服。他拍案而立：“您是什么意思！您这是拒绝沟通！”

校董事会派来的观察员叹气。他是非裔，高大壮实，是最早文面的一批男性。他说：“这位教授，您看我。”镜头拉远，观察员表情狰狞，怒发冲冠，似乎下一秒会将屋里所有人揍一顿。房间一时静谧。审核人看见他，被吓住了，突然老实，然后赔笑。观察员的情绪也收敛，笑了。观察员对院长说：“这不解决根本问题。还是需要身体强壮的男性。还是怕这个。”

“会有办法。”院长终于说话。

观察员对全屋人说：“别担心，我们会处理极端情绪投射泛滥的问题。当然，目前最安全的策略是，您们向我、向周围的人，投射友善情绪。”

“照见自己”的社会效应最直观。一时间，人文学院的少数派和大部分左派都选择为期三个月的非永久文面。院系内部矛盾减少，其他院系的参与者增加，尤其关注科技前沿的年轻人。硅谷公司投递橄榄枝。“蓝血”气质的伊奥公司从未如此受欢迎。半年后，更为全面的第三方评估递交校方。反对派列举文面“照见自己”的弊端，包括假友善、小团体（或权力集中）、阻隔真正社交等。反对派说，人存在的意义是向世界输入自己，需要更加直接真诚的沟通，应叫停文面。全国范围内，文面大众化趋势引发讨论。学校作为试验区，它的地理位置起到作用。美墨边境，边境墙拆了又建，建了又拆。人很杂，愿意到这里来的学生、老师、研究者，不完全算主流。半年时间，文面使用者遍布全校。他们开发了更丰富的用法，抵制反对派叫停文面的呼声。

人文学院院长支持文面：“我从小便听大禹治水的传说，禹的父亲节流断水，以禁、以堵为方，没能成功。禹讲究疏水导流，依势放水，最后成功。文面也应如此。”

人文学院佛学中心也参与开发文面，提案“见自己、见世界、见众生”的文面三阶段。很快，公众的注意力便从“见自己”转移，急于“见世界”和“见众生”了。

案例播放结束。案例的关系网迅速铺展。他操作互动界面，第二章节所有案例，几乎全受这一典型案例影响。“照见自己”技术虽在事件发生的五年以前便已存在，发明于曼德勒，在东南亚推广。但或许由于技术的使用国与关注该产品的人，大多本就信佛，没多少文化冲击。“照见自己”虽改变了亚洲传统的男性思维模式，东南亚女性终于可以进入寺庙中央的祭坛，但她们和她们的国家没有受到真正关注。

美墨边境公立大学事件，才让文面成为全球性公共产品。

他想到镜中反射的罗夏文面。他不喜欢“照见自己”，与世隔绝是正确选择。他又心有疑窦：为何随机选择的案例仍是重点案例？他提取第二章第二节所有案例的关系图，发现呈树形展开，存在几个关键节点。他找到一个相对独立，看起来与潮流格格不入的案例，点击沉浸体验。

文章先引案例主角的自述：“……在现实世界里挖出一个人形腔体，这就是你与我的存在。可是我并不能控制我与外界的接触面。外面的世界蛛网似的成长，渗入这个中空腔体内部。这就是我。但我不会让我的孩子或我的亲人经历这样的侵蚀。”

他看案例标签：“见众生”。

主角的父母家庭殷实，早年更为富庶。后来她家有变故，父亲早亡，母亲再嫁，并不顺遂，最后离婚。幸运的是，她并不缺乏母爱。她的母亲热爱艺术，人生遭遇很难让母亲维系真正的艺术梦，母亲便做着任何与美相关的行业：制作陶器、手工艺品、小首饰，设计衣服纹样，并在网上销售和推广。她母亲敏感，多少有缺乏注意力的症状，无法持续做一件事。所幸，她的母亲每三四年便重新把做过的事情捡回来，重新起家。她成人时，她母亲的积蓄总算让她们有了稳定感。进入社会，她发现，她遗传了母亲的大部分特征：对待爱情飞蛾扑火，总难长久；热爱艺术与美，却无法专注。她的心境每每影响事业。闪婚闪离后，她有了一对双胞胎女儿。

此时，她痛定思痛，看了不少认知行为学方面的普及书，认定家庭与心理传递习染，有时比基因更强大。她不会怨自己母亲，她也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怨她，但她得从自己开始，阻止一些恶性循环。

她选择改变自己。

她一边在视频网站工作，一边加入了新兴的文面心理疏导。她选择最为宽泛的自我引导。线上店家普及，宣传语说：“这就像健身，甚至比健身更具自主性。我们为你配备专业的文面心理辅导员，他们是青年研究者或读到研究生以上的学生。你们可以定期交流文面的效用。他们为你调整系统的适配方向。你也需要自主设立预期目标。记住，没有普适的文面，也没有绝对健康的心理标准或交往准则，一切以特定的情况和需求为准。”

她借助简单文面，有效疏导了注意力缺乏的问题。她更专注地制作视频和阅读书籍。女儿们读绘本，也更专注于故事。注意力加强后，多线程的思维模式加强了一家人的学习能力。女儿们快速学习拼音，很快懂得识字、读书。童话变成她们的看护者，省了她许多心力。可同时，她母亲因病住院，很难适应院里氛围。几周内，她疲于奔命，直到一天夜晚，她回家，女儿们正拿着绘本，说书中的内容同她做的虚拟形象很像。她刚接了店家虚拟模特的设计工作。由于劳累，她不自觉将绘本的角色性格，赋予电子虚拟人物。那段日子，她连夜修订设计。通宵后，她看着镜中重重的黑眼圈，琢磨做一个全面文，这样就再也不用管理面色了。她觉得女儿们关注书中的角色胜过她和她母亲。她为女儿们做了淡淡的非永久文，防止她们被负面情绪霸凌。她也一直开着“照见自己”，方便即时调整自己的情绪。或许如批评者所言，“照见自己”阻隔交流。她担心女儿和母亲被她隔在心理防线之外。母亲最近情绪化，可能源自于此。女儿们还好，或许因为她们拥有互相的陪伴。

不，故事里到处历险的迪士尼公主和霍比特人，才是她们的情感投射。

她突然头脑清明，想到了新办法。适时，新文面的“见世界”功能正在开发，外包到全球各地，带来真正的关注与效益。“见众生”阶段则启动谨慎，仍由杜钦博士的曼德勒科研组主持。她们的产品进入临床阶段，向全世界征集志愿者和文面思路，以选取合适的人员，参与内测。她赶紧填写志愿表格，拍摄自己设计的“见众生”思路，打包线上投递。

三个月后，她被选中。她也发现，人生中最艰难的部分似乎已提前过去。母亲度过危险阶段，预后良好。女儿们顺利入学，学校托管措施好。她再也不用担心家中突然发生事故，或者看护机器人突然发疯。她的母亲恢复了手工艺者的忙碌。她继承母亲的匠人能力，只是将所有热情投入到虚拟世界。

“见众生”的制作逻辑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一种思路采取直接的纪实方法，强调冲击力。受试者观看相应题材，与内容中的人物共情，同时训练文面的自组织系统对于情绪的调整和适应性。有人讽刺，这是《发条橙》策略，是一种洗脑。另一种思路则建议做面容的叠加，做“千面如一面”，构造不同门类的“观相”组。这一思路的最大障碍在于如何分类，如何让一个人通过一种文面见到众生万象。有人评价，与其训练文面系统，不如提高个人素质。

最后一种思路依赖创造力，在她眼中更为可行。自人类诞生，我们便拥有想象与神话。面容崇拜是人类精神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后来，摄影发明，影像泛滥，每个人每天接触各种各样的面相。众生的容貌充分渗入每个人的生活。自戏剧到影视，自游戏到虚拟现实，被创造的人物不可或缺。这一种思路建议以艺术人物为中介，以连接人与人之间的文面沟通。她做这一行，最终被招募为志愿者。

分配的指导员名叫周笑，隶属人工智能公司“勿用”的基础科研部。他说：“问题在于如何理解艺术。”

她的理解不一样。她相信，人类不应将艺术孤立，挂到高高在上的地方。她的两个女儿每天通过《绿山墙的安妮》与《柳林风声》理解人类。艺术才是人与人深度沟通的渠道。

“‘见众生’需要首先展现神话或艺术作品的千万面相。”—她在手账本中记下这么一句，撕下来，钉在床头。

论文注释，很多人与她有同样想法，但大部分人只关注前现代神话、宗教圣像画、名人与伟人。第一批“见众生”参与者中，她选了连环画与童话绘本，视之为情感与认知成长的基础。

她筛选了母亲、她、女儿们共同喜欢的作品，范围不大，最后圈定《西游记》的悟空、《包公案》的展昭和锦毛鼠、《冰雪奇缘》的两姐妹、《哈利·波特》的韦斯莱双胞胎。这些角色形象丰富，衍生品众多，方便取样。她建立文面家庭群组，将所有角色和她们的面相特征都丢了进去。开始，她让系统随机生成文面，以五天为一个记录。那段日子，除了面部采样点，文面都是她母亲睡前，参考影像文案，为她们一笔一笔画的。很快，母亲爱上了文面。三个月后，实验开始见效。家庭沟通变得顺畅。有时，她觉得两姐妹很享受轮换扮演艾尔莎的快乐。她能分清在什么时候，谁更想站出来负责任。另一些时候，她们胡搞起来，性格就混在一起了，就像她和她母亲总分不清韦斯莱双胞胎。不过，总的而言，她们知道双胞胎不会乱来。她母亲明显更喜欢锦毛鼠、展昭这样的“老人物”。两个小家伙终于意识到姥姥的喜好。她不得不承认，她们祖孙的和谐时刻，宛如包拯带着两个跟班。女儿们进入叛逆期，孙猴子成为互相理解的钥匙。她终于可以放心说，出门惹了事，别说我是你们的妈。

她母亲认为，文面只起中介作用。她对此有所保留。她写道：“艺术作品，让人类复杂的内心和情绪直观化，好演员的意义莫过于此。但角色高于演员，文面高于个体。人类的面容通过演员升华，被升华的面容被文面捕捉、提纯，不断抽象。我们芸芸众生也可以通过文面，获得更丰富细腻的、接近艺术人物的亲密关系。”

被问及凶杀片和罪案片，她表示：“我同意院长，大禹引流才是上策。我希望女儿知道暴力，拥有克服暴力的勇气，但不崇尚暴力。”

论文注释显示，这一句话流传很广。但她作为“见众生”案例的贡献者，之后，为保留隐私，很大程度上销声匿迹了。论文提供部分后续线索。

她的设计非常成功。一家三代人的文面图样是如今大部分“文面角色创作系统”的底版。换言之，她们通过提取、互动、融合、共情，发明了非古典的、现当代的大众叙事文面。

勿用公司的周笑坚持他的定论：“艺术高于生活。童年时期读过的故事、经历的艺术，将塑造一个人的理想和目标；成年时期的艺术启蒙，能让人理解成长、衰老、死亡。但以前的艺术太抽象，或者只能处于私人体验阶段。文面不一样，言辞无法表达的体验和情绪，能直接进入你的表情和共情系统。你能从自己和别人的脸上得到艺术表达的精髓。这就是文面的艺术人格化。”

论文调研，周笑的提法，事实上阻碍了主张“接地气”的营销策略与公共口味。没多久，版权相关方就知识产权，一起告了案例主角，说她侵权，并要求相关方赔偿。事情闹大，她变为版权纠纷的借口。后来，涉事多方庭外和解，新文面也正式同娱乐形象的设计产业合作。文面控制问题再次成为媒体与研究的焦点。也有人指责她没有自创艺术角色，只使用大众化IP。与此同时，角色文面流行起来，遍布社交媒体，彻底进入下沉市场。不过，运行初期，角色文面只使用滚珠投射，都是非永久。半永久或永久性的娱乐文面仍被禁止。

事发之前，她赚了不少，还清贷款，仍有盈余。案件结束，她赔了一些，又欠了款，好在欠得不多。曼德勒大学艺术学院提供职位，她欣然应允，举家前往。自那以后，她专注于小众剧情片或独立角色扮演游戏的文面提取与设计。她的成果直接供实验研究，以提供非娱乐化的、深入人心的艺术角色文面图样。相关使用距解禁还早，尚属保密，因而与她关联的案例线索尚不确定。论文没多加追溯，她的案例显得孤立。

影像结束，他定定神，浏览第二章第二节的案例谱系。可大致分为“见自己”与“见众生”两部分。“世界的生命”被放到最后一章。

“照见自己”功能逐渐成熟，从“让别人照见自己”发展为“通过别人照见自己”。程序员与设计师表示，区别在于后者是从“见自己”到“见众生”，然后再返回“见自己”的过渡。让别人照见自己仍是拒绝交流，像初级反讽。通过别人照见自己则是一门技巧，需要生产者、使用者与新文面中介互相适应。文面系统的适配性能进行自我组织与环境识别，反射对方的情绪，同时将对方的面部信息与感知信息通过文面，传递给使用者，让使用者间接接受对方反应，然后，吸收对方对自己反应的反应，让使用者对彼此的表达产生更清楚的感知。

“……通过见众生，来见自己。”杜钦博士接受采访时，进一步解释，“我认为，一直以来，人脑，或人类全身感官的交流基础，源自从‘众生’到‘自我’的过渡。自我后于众生产生。很多人批判新文面干扰自我认识，但很可惜，我们中，大部分人将别人投射的意识当成自我。这种自我是不需要照见的，它是执念。放下自我执念，才是‘见众生’和‘见自己’。”

图像与视频加速奔跑，理论阐释激不起多少波澜。不过，在一个重体验轻思考的时代，直观感受决定着产品。

美墨边境大学最先完成新文面的全校更新换代。院长成为校长。大多师生做了半永久文面。如何把握信息也是一门学问。自然主义者与文面至上派仍吵得不可开交，时不时横幅游行。不过，文面的确减缓了尖锐情绪的接受与投射，加速了复杂感知的表达与沟通。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但也得交流。我盯着他们的文面就好了。图腾总有美学价值。”被采访者如此回答。

后来，基于艺术角色的“见众生”功能引入，几乎所有人都在自己的文面系统中添加艺术形象或者亲人、爱人的文面特征。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被“见众生”提炼。

第二章浏览完毕，又入了夜。论文审读时间所剩不多。系统通知，最后一章可使用第二章结余底料，或今日夜审，或明日早审，这样，他还能留一天认真撰写评议。

他让系统等一等。他离开审核室，端杯茶，走到阳台，想先透口气。出乎意料，对岸榕树高得占据三分之二天际。夜风吹来，穿过榕树，树叶和风透出一阵熟悉的底料味道。他的房屋位于生态村靠北一半，与南半村隔涧相望。北边属于长租客或定居者，南边是短租。娱乐项目全在南边，旺季时，夜晚很吵。不过，沿河榕树都上了百岁年纪，能形成天然隔音层。有时，对面光污染重了，乡政府会给榕树投一层全息屏障，挡住南半村的夜生活。

他看数据：今年榕树的高度与广度突破历史极值。可还没到旺季。他仔细嗅，确实是底料的味道。

系统提示：“您读完第二章，权限更多了，建议参考村县近一年的发展志。”

他迅速浏览。全国范围内，通用文面系统上线，用了分布式协调系统，维修和管理也分布到世界各地。地方差异取决于硬件，民风的“物以类聚，面以群分”也成为主要因素。大众文面系统对纳米芯片等硬件的要求不高。文面底料成为决定因素。是否环保，是否护肤，是否具有天然香气，成为关键。村子地处云贵高原，香料丰富，东南亚进口也便捷，自然成为新文面追逐者的乐土。为提升知名度，“底料尝试”成为生态村的旅游主打宣传。做永久或半永久文面的“雅痞”蜂拥而至。最有趣的，五年规划准备在南村设立底料研究所，如建制顺利，将在地级市设立底料加工厂。

他问系统：“论文送到我这里，是否和底料研究所有关？”

系统故意发出嗡嗡的转动声音，最后说：“涉及审核信息保密问题，无法提供有效回答。”

他换了个提法：“你知道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吧？”

“知道。”声音干脆。

“你对文面怎么看？”

“我没有容貌，没有面相，无法做出客观判断。”

“那文面系统怎么看自己？它应该和你很像。”

“不，它不一样。从一开始，曼德勒杜钦研究组就不做集中式感知系统。您看，你我的自我意识，本就是集中式统筹的产物，天然有排他性，天然既看不到众生，也见不到世界，只能自我扭曲。文面作为沟通系统，是分布的，所以不可能以单一视角看待‘自己’。另外，文面智能实际较低，深度结合于使用者本人的感知。它有自主性，但更像植物。植物怎么看待自己呢？”

“你难得表达观点。”

“我肯定有观点。我认为，文面不是人类的镜像，拥有部分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才是。比如我。”

他知道，他与系统合作多年，互相适应，系统早已学会客观地向他递话，学会让他接受它的观点。

轻松一点想，它是他的镜像。它已提前帮他处理了一些思考。文面也可以提前帮他处理一些感知。

他调取心跳、血液检测等数据，问：“从泷族老奶奶给我做罗夏文面开始，你就一直记录我的身心数据了，对不对？用作审核参考。”

“是。”

“特殊论文即特殊案例。我的数据不是隐私，我也是案例之一。”

“是。”

“五感论文，感受所体现的主观性，权重更大。”

“是。”

“所以，即使我写了评语，也只是参考。关键是，我作为文面的初次使用者，能提供整体的适应性和反馈。我作为罕有案例，能提供罕有数据，我本身的感知反应，我本身的文面使用方式，也决定着论文评审。”

“涉及审核信息保密问题，无法提供有效回答。”

“我是否可以承担底料研究所的顾问角色？”

“可以。”

“那论文不急着审。我出去逛逛。”

他不常走动，散步也往山里或乡间走。他想起来了。一年前，他应在村北的河岸见过村南的文面游客。他以为那只是波西米亚新风潮。浏览网络或新闻时也出现类似情况。他的感知帮他过滤了未知信息，他的系统只提供他感兴趣的话题。他的信息茧房构造得如此彻底，让他对文面的发展一无所知，也让他成为盲审系统挑选的特殊案例。

他想，这未尝不是一种因祸得福。

他没有立刻去南半村。他害怕过了大榕树就被别人的文面影响。他需提前冷静，留出消化空间。

他不反对技术，他认为技术中立，关键在于如何使用技术。泷族老文面师的采样，杜钦介入儿童感知的引导治疗，从“见自己”到“见众生”的技术开发，新文面的核心在促进交流——从底层、从关爱、从多元性、从艺术、从爱与和平——但这不够。他相信冷酷与冷漠的重要性。沟通为他提供情感抚慰，但不能干扰他的思考能力。他自诩独立且自信，是独立的个体。他要强调自我的界限。曼德勒组选择文面的感知沟通，选择人与人的互动。他的立场刚好相反。很明显，文面也具有感知屏蔽的功能。文面就像面具，遮挡人的容貌、表情，乃至生命。脸、文面、面具，互成悖论。人与人不直接相遇。早在文字诞生前，人的交流便由面容、面具与文面做缓冲。他相信，人的自由与独立，来自于此。

他走进林子。山中有专门的徒步道，道旁种次生林。他边走边打开网络，搜集信息。果然，论文没有展示所有案例。文面也属于中国泷族老一代婚娶的审美。女性的文面让人生畏，成功阻止了其他族裔男性对女性的掠夺，本族男性便更易保持香火不灭。战后东南亚，满目疮痍。杜钦研究组与曼德勒大学最早的文面设计，不是用于沟通，而是用来平复或规避战争的创伤。主要策略，即利用文面的屏蔽功能。

见到文面的人，大家往往选择躲避，因此对文面者少有干扰。新文面可助人进行面部表情互动，也可强行采取表情停滞手段，让人面部呆板。“面滞”一词那时已经出现。“面滞”保证了初次抵达东南亚的国际志愿者免受战后惨相的心灵之苦，也让难民的心灵暂时趋于麻木。远古图腾的抽象功能也恰好体现于“面滞”。

他边走边口述案例与评论：“我们不要美化过去，图腾的功能不源自丰衣足食，不源自人类空闲有余发散的想象力。图腾是逃离现实，是构造新的现实，文面亦同。‘面滞’才是文面最本源的意图，我们要尊重遥远的先祖。虽然‘面滞’受到批评，但我们不能忽视‘面滞’对‘见自己，见世界，见众生’的制衡功能。”

他行至步道的休息点，借着月光，调出全息屏，输入评语。

他认为，战后重建初期，“面滞”者对老幼病残、死伤饥馑，无动于衷，看似有违道德，但有助于快速完成战后评估、物资调配、基础重建。必要的冷漠带来高效的数字。技术另一面的效用不容忽视。

“照见自己”功能需正视一个前提：并非所有人都有完整的自我人格，值得“照见”。而拥有完整自我性的个体，也不可能是完人，不应以情绪反射或自我反省，苛责他们的所作所为。因而，“照见自己”应加入用户自主的“面滞”功能，以彻底阻断恶性交流，而非只强调协调。

“见众生”主要以艺术服务大众。但艺术并不代表全部。人有能力享受艺术，但并非所有人的衣食住行都需要艺术。许多人一生没有艺术追求，也能平安度过。艺术化的人生反而每每复杂坎坷。艺术形象的文面不应推得太广。生产者应提高付费标准。同时，艺术形象总有先锋的一面，容易让人自负或让别人产生畏惧。文面需要消除“见众生”的艺术性，需要“接地气”，需体现文面的尘世之美。

他大概完成了盲审论文的初评逻辑，虽不够周全，但没关系。论文负责逻辑，评审可以只有观点。特殊论文的评审需要击中要害的反驳。他经验丰富，他知道评审委员会的取向。何况，他对于文面的抗拒，他如何被文面诱惑，都将形成生理的指标，打包发送给委员会。他在概念层面落实态度，就可以了。

录入完毕，他一身轻松。时间已过午夜，明月当头。为了记录，他还得体验南村。他深呼气，要求系统开启新文面的“面滞”权限。系统悄无声色地默许了。系统没有脸，它天生拥有受“面滞”保护的心灵，值得作为参考。

他使用“面滞”。他感到面颊沉重，嘴角下垂，整个脸庞僵硬。他看硬件信息。贴面滚珠的运动功能定点熄灭，重力反向运作的动力源消失。小小的滚珠恰到好处，挂在脸上，自然而然变沉。他的好心情也沉下来，所谓脸通心。不过，他感到自己更客观、更理性了，能正确看待文面的新世界。

他沿山道往下，目之所及，万物澄澈。回到村北，他发现山道口的木盒子里有一排随取随放的增强现实眼镜，生态村特供。他取了，戴上，镜面显示，新文面系统可接入生态村“万物有灵”的试运行版，链接方式将通过增强现实进行镜片投射，用户可根据自己的文面状态，调整接入的方式与强度。他眨眼，调整焦点，选择链接。北村链接点少，道路两旁稀疏散布，草丛似的矮小。南村的链接点铺天盖地地生长、消失，有的爬到榕树树梢，风吹着，产生波浪状效果。它们蒸腾着膨胀、飘动。他处于“面滞”状态，他靠近草丛，链接触点宛如浅海的海葵，受了惊一般，噗一声躲到地面以下。

“这不好吧，”他说，“‘见自己，见世界，见众生’。我使用‘面滞’，但不应该阻隔我和世界的交流。”

系统适时回答：“南村使用新文面系统，它的底层逻辑不一样，是杜钦研究组改进后的版本。新系统的分布式逻辑要求以‘见众生’作为基础，然后才‘见自己’‘见世界’，从‘自己’到‘世界’也需以‘众生’为中介。”

“这是篡改旧有逻辑！”他指责。他很想接入“见世界”界面。他喜欢自然，他们怎么可以剥夺他独有的自然。

“关闭‘面滞’即可。”

“现在不行。”

“您可以通过眼镜观察别人的链接状态，再做定夺。”

他摇头，索性扔掉眼镜。“面滞”整体钝化了情绪与感知，他的坏心情也没持续多久，整个人变得麻木。除了路灯闪烁，北村沉入静谧。南村不再锣鼓喧天。光影还不断跳。他沿着窄桥过河，榕树的隔音系统越来越好。不对，他忍不住返回桥头，重新佩戴眼镜。果然，并非单纯隔音。河畔榕树属新文面系统“见世界”的环节。电磁场与声音场向南飘，顺应风与地势，将南村夜生活的灯火嘈杂拢在一个区域内。光和声的区域做定向处理，集中服务于文面的人，呈回卷形态。断了的链接则散开、膨胀，形成一种杂乱涡流，可视为屏障，形成较为彻底的隔离层。很明显，不是近期建立的新系统。他定居原生村以前已经建立，现在趋于完善。榕树的隔音效果叠加了天然屏障与“见世界”虚拟构型。

山风过谷，榕树树冠跟着哗啦啦动，每一棵树的明暗变化，突然变得像一张张人面。人面面庞似乎又文了几何形态。文样跳动。他认不出它们的表情。他开着“面滞”功能。他害怕认出它们的表情，不管是快乐还是愤怒。他再次选择扔掉眼镜，榕树变回原来模样。他长呼气，总算过了桥，迈过老榕树经脉分明的根系，进入南村。

他仿佛进入另一世界。即便处于“面滞”，没戴眼镜，月色与星空也变得更加明亮。南村以另一种原生态著称，白日烟火气十足，夜晚总有叫卖夜市。据说乡镇府准备集中全球节日，每天有新鲜的各地土产。他们承诺：“我们不做虚拟，我们只提供坚实且长久的物质。”

网络时代，是否有未被虚拟世界调配过的物质？他以前不在乎这问题，但他体会到了。此时此刻，光与影的效果并不适合裸眼，铺地的鹅卵石与沿街店铺的摆设也不适合没有文面体感的受众。现实的体会变得超现实。没有增强现实修饰，没有文面共情，一切变得宛如半成品。已入深夜，最人声嘈杂的时刻已经过去，短期游客所剩无几。悠然闲逛的文面客不是来考察办事，便是南村的长居者。

原生村公共论坛的两派人泾渭分明，物理空间也被河道一分为二。热衷技术的、五花八门的左派集中于南村。北村则属于离不开技术的保守者或反技术派。他们离得很近，互相又罕有走动，也不交流。他今天算异类。他的罗夏文面让人友善相待，不过，他们仍然心存芥蒂，与他保持谨慎距离。

不，也不一定。按照“见自己”与“见众生”，当他开启“面滞”，罗夏文面只具反射功能，别人看他快乐，只因罗夏图式反射了他们自己的好心情。他们心存芥蒂，也因为，他的情感表达已然停滞，别人无从获得反馈，只能保持距离。

系统悄声建议：“您可以关闭‘面滞’。”

“不！”

“月色如此，为何拒绝万物？”一个人说。

他回身，一个光头大汉，浑身肌肉，裸露上身，嘴上挂了三个环，皮肤遍布纹样，只有大脸盘和明亮的脑门干干净净，没文任何东西。很怪异，却也像超现实世界中，唯一真正现实的家伙。

他感到共鸣，走上前，指自己的脸：“这不是……”

“不是您主动申请的，是试用版，我看得出来。有人在推广，有人反对推广。一切还在论证阶段。”对方眨眼。

“的确，还在论证阶段……”

“您感觉怎么样？”对方微笑，很难辨别态度，“您是不是开了‘面滞’。杜钦组一直反对‘面滞’大众化，所以‘面滞’功能一直比较初级。您打开了，正常的、感知别人面部表情的能力会全部丧失。我现在笑着，但如果我想捅您一刀，您也看不出我的杀意。有些地方适合‘面滞’，比如警界和军界，他们在开发能透析伤害意图的纹样。但如果是我，我也不建议推广。”

他重新确认自己的“面滞”功效，说：“‘面滞’属通用文面，是基础的隔离感知功能。早期的开发和使用肯定不复杂，不会是定向的。”

“您不知道吗？杜钦组早期急于取样，精力又不够。她不喜欢‘面滞’，就把‘面滞’的采样工作外包了。接活儿的算有头脑，就地取材。战后东南亚集中了不少冷漠的杀人犯和心硬的生存者。那时候整个东南亚的境况都不好，女性拐卖和买卖非常严重，跑回来的和没跑回来的，不是遭受冷暴力就是直接遭受家暴。亲密和暴力关系中，受害者和施害者确实适合‘面滞’样本收集。‘面滞’建模很成功，但杜钦后悔了，她极力反对推广。你脸上的‘面滞’功能，无不来自直接的战争暴力和性别暴力。”

“但有保护功能。”他说，“是古脑的自保本能，是人面对危机时的基础能力，不能取消。”

“如果您崇尚杀戮和对立，缺乏共情确实是最棒的保护伞。”对方笑着，“您是吗？”

他强调：“当然不，我崇尚和平，否则不会住河对岸。”审核期间全程录音录像，他得做学术界的和平主义者。

“那您大可以关闭‘面滞’，打开共情。您瞧，我没有文面，您可以选择接收真实的我。”

他将信将疑，犹豫了一分钟之久，终于关闭“面滞”。

一切变得真实：光影、街道、烟火气，岁月静好。对方表情变化不大，整体散发友善氛围，虽然嘴角眼角仍带着一点点审视的讽刺。

“还好吧？”对方问。

“好。”他再次获得安全感，观察对方。对方的全身纹路微微变化、转动。他问：“您这是做的什么效果？”

“‘见世界’。”

“在您身上吗？”

“看您的罗夏文面和材质，应该是某种测试版。我大胆猜测，您知道村子会建底料研究所。底料本就来自物质世界。底料研究所不仅服务于面相，也服务于物质本身。我是底料研究所建设考察组的一分子，负责器材安装。”对方摊开臂膀。

这一回，他看清了对方的摊位和对方身后的工作台。

他是一位赤脚牙科大夫！

他本能后退一步，自忖，怎么刚才没有发现—是“面滞”，“面滞”阻隔感知反应，对特殊物件的思考也钝化了。“面滞”功能需要提高！

“您想多了。”对方摆手，“我服务的不是您。是其他‘见世界’的工作者。为了减少‘见自己’和‘见众生’的干扰，我们做了文面去除。”

“您原来有文面？”

“当然，您觉得我像是拒绝文面的人吗？”

他觉得被欺骗，问：“所以，考察完毕，底料研究所建成后，你们还会恢复文面。”

“我不会。”对方盯着他，“用大白话说，文面只是路径，不是结果。没有文过面的人，以为‘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文了面，世界更广阔了，山水便不同。但终究，我们需离开文面，也能看见广阔世界。我觉得我已经达到这个阶段啦。你说我自我感觉良好也行。”

“如果是这样，那我也感觉良好，我也觉得自己已经达到‘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境界啦。”

“第一阶段的‘见山见水’和第三阶段不一样。文面意义上，您还处于第一阶段。我判断，可能是第一阶段中的第一阶段。”

“我不是。”

“您当然是。”

他们对视，微笑，很难说谁比谁笑得更含义丰富。

但他意识到，他已介入“见世界”阶段。五感论文第三章，也就是最后一章，讲的大约就是“见世界”的应用。系统没有因为论文审核的各种原则，屏蔽他们之间的交流。究其原因，要么是二人都属于测试版的参与者；要么，系统判断，他已进入第三章，考察村落也是审核第三章的任务之一，他可以与南村的人接触。

他问：“您的牙科和假牙是‘见世界’的器材服务吗？味觉增强？”

“您总算问到点子上了，”对方大笑，“味觉增强，不是增强味觉。您一定懂其中的差异。我们不单纯增强味觉，我们把味觉中未开发的感知功能增强到其他五感上。”对方低头、张嘴，舌苔有纹样，直到舌尖，牙齿内侧有五彩触点。“输出功能。”对方解释，“人类面部，眼睛的接受性强，舌头的输出性强。舌头属味，也可以属声，但不属视觉与文面，恰好适合做外部系统，方便调整‘见世界’。现在时间晚，我值夜班。白天，您会看到和我一样的去文面者。当然，他们比我好，身上也没有纹样。我们都用口腔系统调试‘见世界’。”

他觉得上当了。他本以为对方是同道中人，对文面持怀疑态度，结果光头大汉更加激进。纹舌波及底层五感，看起来像将是黑色墨迹文到了古脑上。他忍住内心不快，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舌头和‘见世界’有什么关系？”

“我们从自然来，最后回到自然中，参与万物循环。早年的‘见世界’，太关注‘观世界’了。而重要的是近距离体验世界。体验，您懂吗？触觉。冷、热、痛、甜、苦、酸、辣。我们的底层通过这些‘见世界’，但这些怎么投射到世界上？章鱼的触觉。章鱼的神经系统大多分布在表面，布满皮肤。它们的吸盘像一枚自主芯片。新的‘见世界’系统，就是把我们的舌头外翻，或者把章鱼的皮肤内翻。当然，只是个比方，别害怕，我们不是真的要拔掉舌头或者残害章鱼。我们只是在‘见世界’链接中用了章鱼的神经网格系统，一种比爬行动物脑还原始的触感地图。真正的感知和体验，多棒！”

他觉着对方嗑药了，“嗨”了起来。他想走。

对方一把拉住他：“真的，别怕，通过口腔纹样构建‘见世界’，只在这里有。其他地方很视觉化的。可口腔与吸盘才是‘见世界’的底层逻辑啊，您如果参与审核，一定要记住这点。我用我的眼观察世界，我用我的舌碰碰牙齿键盘，修饰世界。原生态村讲究吃喝用闻的清新。我用我的口腔和鼻腔就能感觉到一切。我的手也灵活，文面、文舌、换牙都擅长。您可以抵触文面，但如果想待在这里，就应该尝试新技术，我叫住您，也是……”

他开启“面滞”，挣开对方。对方变回一个超现实的人，不再是真实的庞然怪物。

他责怪系统：“他怎么了？为什么不警告我！”

“他吃混了山菌，刚刚发作。他口腔系统很敏感。按通告，这三个小时南半村的调试权限属于他。他会是您的好案例。反面案例。”

系统没再说话，充分的沉默给予他足够的思考空间。

他意识到它也怕了。自电脑兴起，网络普及，一直以来，它是人类的“见世界”。它作为人工智能，是视觉的、理性的、新皮层的，大多数时候，服务于控制而非交流。它才是人类投射给电子世界的、最远古的“面滞”系统。

如今，世道变了。它作为系统，也不希望看到自底层向上的更新换代。毕竟，人类有人权，它的使命即是速朽。它何时感受到危机？很早以前，他来原生村以前，和他相遇以前，它已经感受到危机。北村与南村的差异，便是它与内翻章鱼皮的差异。它们无法共存，但只有一河之隔。它一直为他做信息屏蔽，它知道未知的另一半世界。而它和他互为镜像。它的观点就是他的观点。

为应对文面论文盲审，它或许早就做了万全准备。它清楚论文权重，清楚委员会的立场，清楚原生村的南北情况。

他应该听它的。它是他的最好引路人。

他以前害怕人工智能，觉得总会冒出一个恶魔，统治或消灭全人类。他现在明白，他之所以这么害怕，只是害怕异己。而它是他的投射，它不是异己。他们都崇尚“面滞”，对共情颇有忌惮。他们本质何其类似。他们一起，才能阻止异己。

万幸，他意识到了，他们共享同一道德与理性的逻辑。

“我该怎么办？”他问。

“现在，您可戴上眼镜，放松心情，全身心投入‘见世界’。我会按论文要求，为您隔离不恰当信息。”

路上行人开始欢呼，整个南村突然热闹。他关闭“面滞”，佩戴增强现实视镜。文面的共情功能逐步恢复。脚边榕树树根弯曲，凸起，破土而出，从表面生出枝条，向上生长，迅速与榕树落下的藤蔓合二为一，变为枝干，枝干表面又分出枝杈，靠近他，接入他的面庞。而此时此刻，他并不畏惧。莫名的快乐顺着树木枝叶生长，进入他的罗夏文面，找到他的表情采样点，戳入他面部皮肤，深入他上皮细胞，找到他的神经，控制了他的纳米泵，沿着电流传播，疏导递质，循着神经通路，抵达大脑。他低头，他的双足已同榕树融在一起，更多外部感知涌入身体，沿着脊柱，进入爬行动物脑、古哺乳动物脑、新哺乳动物脑。他头皮发麻。他同时又心如明镜，清楚嗑错菌类的文身壮汉正将迷幻的世界投射到南村。村子没什么现代化表达，声光色只有依赖原生态的植被，进入每个人的神经。系统屏蔽了什么？他不知道。他突然不在乎了。他迈步，长在他脸上和足下的枝叶拉扯他，然后退去。路边草本植物紧跟着扑向他。房顶藤条也不例外，蜿蜒顺瓦砾而下，扎入他面部文面，顺着纹样探索他的整个头颅。

他的视野被挡着，但他还看得见。

通过众生以心见世界。

很难说清是他自己看到的，是系统告诉他的，还是别人通过链接系统丢给他的层出不穷的概念。

他向前走，重新瞧见光头大汉，这回，他浑身插满五彩接线点，正同面目生出弦乐器的姑娘聊天。他的嘴唇与口腔一张一合，汹涌的数据喷薄而出。

“哈啰！树先生！”他大声说，“不好意思，刚才冒犯，我吃错东西了。”

“你张嘴！”姑娘捏住他下颌，将他的上下牙取出来。

“我的键盘！”他抱怨。

姑娘警告他：“你三年内都别想当‘见世界’的DJ了！再说话，我就找人褪了你的舌纹！”

大汉变得老实，姑娘从自己面部抽出粗细不一、软硬皆有的乐弦，一根根插入壮汉的上下牙床。

扑向他的植被变得没那么急切。

姑娘解释：“混乱的局面今晚就能控制，但散发出的意象收不回来了，您如果觉得不适，就摘掉视镜，开启‘面滞’系统。”她加一句：“靠近您的全都是植物，您确实适合生态村。”她递上名片：“我今后五年都会在这里负责底料的质量监督，您可以联系我。”

他欣然接受，问：“质量监督？”

“底料是人通过感官感受物质世界的方式。我们每个人从视觉到触觉的感受力不同，底料属硬件层面的协调组织，对于‘见世界’尤其关键。”

她观察他，他也观察她。不过，确切地说。他们都无法直视彼此的脸。她脸上盘曲着无数琴弦，还有一些管乐结构，供琴弦来回穿梭。他脸上大概遍布藤条，像个老树精。

“您的文面底料非常罕见，是最短的非永久文面。您是论文审核者？”她退了一步，“聊到此为止吧。”她往壮汉的口中插线：“你们俩也聊过？”

他点头。

系统偷偷提醒他：“到此为止吧。”

他将名片揣到兜里，继续游荡。南村不大，但此时，每一个露出面庞的人都携带着一个世界。他移步换景，同一街道转两回，看到的全是不同景象。村头榕树被吴哥窟的高棉笑容覆盖—树下的住客早年旅居柬埔寨，做的考古。村尾出山的道路平平展展，直通荒野与沙漠，杜鹃花被高高的稀树取代—村口住客一直是驻非洲的国际救援大夫，她的梦正投射骤雨与烈日、草原的积水与聚集而来的猛兽。药店大夫被“见世界”的异动惊醒，撑开铺面，满面玻璃导管。他更擅长化学，他问，有没有人出事？并不是所有人都拥有和谐的世界，原生态村也是疗养之所。被蝾螈追逐的年轻人闯入药店，寻求镇定。弦乐姑娘与药店大夫商议，决定通过“见世界”的潜意识信息流，广播“面滞”选项的调谐方式。当使用者面对措手不及的世界变故，“面滞”仍是最有效选项。

南村的疗养性房屋群阴霾笼罩，亡灵乐起，尖锐的防空鸣笛猛然上蹿。几分钟后，混乱地带恢复平静，他正处其中。树木蒙阴保护了他的存在。“见世界”的呈现多少出乎他的意料。拥有平稳世界的住客离开居所，寻找茶室戏台。他们大多是文面的专业使用者，懂得“见众生、见世界、见自己”之间的微妙关系。空间切割，艺术化的戏剧场景出现。紊乱的意象找到表达空间。南方丛林似乎岿然欲动。《麦克白》的三位巫女与他擦身而过。文面者身携不同艺术假面，四处分发。他领了一面常四爷的容貌，扣到他的文面上，倒也契合。他顺着人流找到茶馆。祁家老太爷正等着众多老舍角色。弦乐姑娘与她男朋友戴了小文夫妇的面相。他问他们原委，她解释，最初设计“见世界”时，需要公共空间的议事章程。专家建议，用同类艺术作品的众生相做沟通渠道，取沟通场景，最为合适。这里是老舍系列，隔壁是莎士比亚系列。南村不大，只设两个场景。大城市复杂些，偏门的名著或地下文化也构成公共空间。

他参与讨论。针对光头大汉嗑蘑菇导致世界紊乱的问题，他提了“面滞”的想法。

窗外五光十色的模样好似章鱼变幻的皮肤。他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罗夏文面变成了彩色章鱼纹。

日出山谷，原生态村纷杂的意象趋于平息。议事的人逐渐散去。他们的角色文面蒸腾到村子上空，阳光刚照亮它们的面相，千年人性的本来面貌便悄然消逝。

他的体验与神智重新合二为一，忍不住回味一天来的神秘经历。

他在村口遇见急着赶来的小赵。小赵说早上起来，天还没亮，但山里透出耀眼白光。他吓坏了，先打110，又在文面应急网站报备。回复很快，说生态村内部已紧急处理，建议外人不要靠近，以防受异动世界干扰，也防止异动世界的面相随着外人传到其他地方。等到日头升起，一切才恢复平静。小赵递上底料，说清晨进山采的，爬到山顶，视角高，看见原生态村的重重面相齐飞，像神话里的乐土与地狱同时诞生。他吓坏了，他不希望自己的新建村成为实验场。

新底料盒很薄，标签写着“复杂的自适应系统—当代颅相学”。他很困，但还是要求和小赵去新建村看看。他刚来时，进出山的路重修完毕，十分平展，如今又变得坑坑洼洼。“闹过两次泥石流。”小赵解释，“申请了明年翻修，用好的材料。如果底料研究所正式获批，整个村镇的维修费就有保证。填测评的时候给我们说好话啊！”小赵强调：“我为您找的是最好的底料。我老婆说得对，底料好了，我们的房子和路面的材料才能好。”

“好好。”他应承。

“您的文面果然不一样，因为是非永久吗？您考虑永久吗？”

“不。”

“我考虑永久，我老婆也想申请永久。文面有疗效。我们上有老，下有小，沟通很累的，文面减少沟通成本。”

他没说话。

“文面也减少我和客户的沟通成本，可以直接回避一些东西。您有了文面，一定能体验。”

“的确。”

小赵开车技术好，一路并不颠簸。快到新建村，他想起增强现实眼镜。戴好后，四处显示实时路面情况与植被分析。

小赵解释：“我们这一带‘见众生、见世界、见自己’做得好，我的路面分析根据我的特征生成。您不常走动，看见的是基础数据。您如果戴上眼镜看村子，也是基础数据。我看到的是经过我的文面系统协调后的分析数据。”

新建村没有突出特点，同其他的现代村落类似。小赵则双眼发亮。很明显，村子对于他产生了特异性的差异。他看不到小赵的“见世界”。

村中大部分人文面。老人亦如此。村中既有泷族，也东南亚移民的钦人。曼德勒杜钦研究组重构文面技术。昕族女性更多参与独立的文面自组织系统设计。文面习俗复兴。移民者将新技术带到新建村，新建村便成为较早接受新文面系统的偏远定居者。这从侧面辅助了原生态村的全体文面化。小赵说，底料研究所选址，天时地利人和。

他见了小赵家人，蹭了顿饭。他家孩子比大人更懂得利用文面交流。小的寻找渠道直接进行感情投射。大的技巧复杂，猜到他是评估者，向他解释最新的半脸永久与半脸非永久技术。小赵二女儿的舌尖已有纹样，与下半张脸的永久技术串联，主要服务于输出。输出的文面系统越早固定，越适合训练自己的声音。上半张脸则是非永久，目的为持久更新文面的普适系统。

“文面是一种图式。硬件和人机接口完全消失前，文面是比大脑介入更恰当的媒介。”她积极地科普，“最近学校把文面列入新颅相学。文面也是人类颅相的一部分。”

“或者说，众生是世界颅相的一部分。”她母亲帮着解释。小赵太太难得没有文面。按当前规则，未成年孩子总需无文面的近亲陪伴，除非情况特殊。她的外祖母是老一代泷族文面师。她的母亲没有文面，但她从小由外祖母带大。小赵太太说，文面其实有助于教育。小赵一家正从少数民族认知心理的层面，申请小赵太太的文面特批。

他震惊于小赵一家对于文面的热情。小赵解释：“大城市看待文面有两极分化的趋势。我们不一样。我们是少数民族，又地处偏远，以前有文面传统。现在新技术引进，我们作为最早的受益者和前沿技术的实践者，机会难得，何乐而不为。”

吃饭时，小赵一家向他详细介绍了西南一带丰富的底料资源。原生态植物需要原生态的养护者与采摘人，他们是无可取代的最佳人选，尤其小赵与小赵的太太熟悉丛林的草木。如果底料研究所成功建立，他们便可以参与许多科研工作。这对于他们一家和整个村子都有好处。

“我们的家园并不只有旅游开发价值，我们可以造出更多东西。”小赵太太说。

他将信将疑。他喜爱自然，愿意拥抱技术，可对创新一直持保留态度。他觉得创造的欲望搅乱了世界的节奏。饭后，他主动提出到村子溜达溜达。村子不大，比他住的原生态村还小。他很快走完全村，鲜见未文面者。作为试验村，村中学校的师生和村镇干部都有文面。他对小赵说：“如果新建村发生和昨天一样的‘见世界’紊乱事件，后果将难以预料。”

他中午返回，倒头就睡，难得无梦，直到午夜。醒来时，一切纹样、面相与意象都化为白噪音似的远景，无所不在地安抚神经，无所不在地与神经互动。镜中的罗夏文面化为普适运算的母本，不间断地进行情景感知，化为不同世界。他一时无法稳定现实世界。

系统提醒：“浅层文面易造成情感认知紊乱，因此论文限定审核时间。您昨夜有些透支算力与感受力。目前审核的时间不多，建议尽快。”

他揉脸，底料与面部采样的滚珠开始脱落。他觉得有些失落，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是上瘾，万一习惯了，就想要永久。

他自认理智，调整身心思路，起身重返审核室。

对于文面，他已心有定论。

论文第三章将文面阐释为当代的颅相学。只是颅相不局限于人。“见世界”层面，万物皆有五感。不论是榕树根系还是章鱼表层的神经分布，皆可认作文面的基础交互模型，通过隐藏写法，编撰进入人类面相的五感系统。于是，万物的五感与文面的五感将整体构成一套复杂的自适应机制。

论文称之为：自然颅相。

人的意识与意志将尽皆表达于文面所构成的自然颅相。

没有什么是神秘的。

表即里。

文面、面相与颅相，早已写尽了自然、意识与神话的奥秘。

论文第三章结构松散，没有提到原生态村“见世界”的构架。

不同国家与地区对“见世界”的需求与使用差异极大。论文的中国案例飘满礼器图样。进入相关内容，总标注写着“游魂灵怪，触象而构”。勿用公司与文物局合作，办了“礼道物象”全国巡展，从线上到线下，饕餮纹一时成为文面新宠。很长时间，国内对文面的全国普及持谨慎态度。勿用公司一直以动物的新颅相研究见长。“礼道物象”的宣传混淆了人面与兽面的神圣意义。青铜器纹的狞厉之美，工笔画的线条之美，很快将民族认同感“新颅相化”了。动物与人类的感官互通成为“见众生”与“见世界”的链接要点。教育部与文旅部强调“礼仪重器”。很快，虚拟现实的游戏化身开始使用礼器纹，以构成沉浸式游戏分级的缓冲器。游戏先于影视，定位了中国分级系统的雏形：以五感为分级核心，认知次之，最后才限定年龄。勿用公司强调，长幼之分并不等同于见识的长短或视野的宽窄，有时，为长者设限更有利于社会的创新发展。适时正是国际局势的平缓期，以文面为媒介的新分级系统获准，文面开始由游戏照进现实。

之后，“见世界”的发展变得散碎。论文作者似乎也对市面上的“见世界”主题兴趣乏乏。自礼器始，文面的社会化最先普及于寺庙祭祀、家族祭祀，香火与文面达成共识。最早的一批大众文面者认为，人世皆苦，文面能帮助缓解苦痛，以面对现实。许多古老习俗通过文面回光返照。一时间假文面盛行，进入下沉市场，具有欺骗性的女性面部刺字反复登上热搜。

论文总结，“见世界”关乎如何讲述世界。文面技术并不真正提供新的表达方式。旧有的思路一定会最先入侵新技术。人类无法修正古老的怯懦，人类也就无法承认，一切恶果并非来自文面，而来自人类本身。真正的“见世界”是从“见众生”到反躬自省的钥匙。“见自己”是文面的起点，或许也是最后的阶段。学界对此尚未有定论。不论怎样，“礼道物象”成功让文面入世。社会通过对图腾与传统文化崇拜，接受了普适文面。只不过，当代图腾大多围绕权力与金钱展开，利欲熏心与机会主义混淆着文面的科学逻辑。论文的终章显得非常零落，却也从侧面表达了“见世界”的主题。

他揣测，论文作者知晓原生态村的“见世界”策略，但没写。论文通过，原生态村才能真正落地，二者相辅相成。在论文中，作者留出了余地。

相对地，“见世界”的成功案例体现于教育。五感论文也属于最新成果。

古时，格里高利用图像驯化文盲。当代，汉字设计将大篆赋予文面。论文提倡某种意义的“认知采样”，以避免文面盛行后，公众的反智与文盲化。论文认为，公共的艺术、公共的娱乐、公共的学术，应是文面的最终目的，尤其需应用于教育。相应政策逐步推广。不同教育机构将复杂的数字感性投射入面部。认知可以习得，感受需要培养。二者不可分割。五感论文于是成为论文写作的必修课。认知与感知的双重表达，方能体现写作者“见自己、见众生、见世界”的综合素质。文面与五感论文结合，也便于同时通过感受共情与理性论证，尽可能防止性别、民族、地域差异带来的沟通鸿沟与多重歧视。

论文的主体声音出现，它说：“这里有一个反制衡问题：人类的返祖倾向对于情绪的理解无过于控制与侵略，女性则倾向于更为复杂的、对爱与和平的追求。”

论文最后选择返回泷族与昕族，返回文面女。文面发展至今，与泷族的文面已相去甚远。但论文认为，当泷族选择蝴蝶文面，文面的独特含义，就已存在。当文面普及，泷族与昕族女性的信仰，便构成了某种世界的普世意识。此时，人类的灵魂，人类的潜意识—“阿细”—将融入文面的自组织系统，同每个人的面相互有耦合，构成现代技术的“巴奎依”。“见自己、见世界、见众生”的诉求将通过“巴奎依”实现。

论文又说：“以后的论文应自成体系，成为一部作品。只有如此，学术才能真正摆脱陈规，达到革新。”

他翻阅关于文面的方法论与参考文献：三分之一属视听论文，三分之一属五感论文，有几部青年学者关于文面的系统论稿。但真正深入底料层面，通过文面进行审阅、进行共情的文章，只有他正在体验的这一篇。

缅桂与木棉花香逐渐散去，四周水汽越来越湿润。系统提醒他摩擦面部。他蹭了蹭，罗夏墨迹与采样滚珠轻易脱落。他搓手，审阅室的水雾自动净化、自动清空。三分钟内，一切恢复如初，如同他刚刚进入论文的时刻。

他调取镜面，文面彻底消失。他身心畅快，感觉又回归了那个本源的自己，再也没有他者与众生的干扰。他能更客观地审视五感论文了。

客观—这才是一切论文最关键的起点。

古脑带来人类与哺乳动物共享的原始情感冲动，新脑才是人多出的皮层，才带来了进化。人类的认知与理性皆源自于此—他开始评价论文。

他认为，五感论文就像文面，太关注感受，比如“众生”与“世界”，可论文的论证不是艺术或娱乐，学术仍应强调脱离感性的理性。

他说，万物各司其职，世界不会改变。

他认为，文面并没有为世界带来新的东西，只是将旧方法精细化了。技术中立的关键在于不吹嘘技术，不过度看重技术创新，关键在于保持平衡，保持中庸，保持万物发展的有序。规则制定的关键亦在于此。

他也对论文保持中立。他认可并同情泷族与泷族女性的文化传统。他肯定婴幼儿的文面治疗价值。他对“见众生”与“见世界”持保留态度。他强调现实主义，反对艺术化。他认为过度地沟通会削减个体宝贵的“自我”。

他推崇“面滞”功能。

他并不反对继续开发“见众生”与“见世界”，但他建议真正的投入，应围绕“方寸之心”，应针对“面滞”，以防备“见众生”与“见世界”的侵蚀。

方法论层面，他肯定五感论文的重要性，但反对在五感论文中使用文面。

他写道：“这是论文写作者对论文审阅者的共情贿赂。论文审阅者的功能是审判，不是共情。审判高于共情，这应被设为五感论文推广的边界。”

他的建议写得很细。系统自始至终保持了应有的缄默。校对时，系统只提一个建议：“您可以表现出更积极的参与度，以完善‘面滞’。”

他点头，写道：“可以预见，文面的底料与五感论文的底料将趋同，普世系统也已兼容；以后，建议同时配备五感充沛的盲审员与‘面滞’的盲审员，以平衡技术的中庸发展。”

最后，他录入：“罗夏文面的适应性的确值得赞许。”

他顺利在论文审核日期截止前完成全部评述。系统当着他的面，打包了审核期间对他面部数据的完整提取。之后，论文审核委员会放了他三周假。他每天都去南村走一走。那里的负责姑娘开始对他热情，后来对他冷漠，最后保有了职业性的君子之交。世界如此高效。论文反馈很快。他们采取了他的建议。不久后，“面滞”系统整体嵌入原生态村，为实验区整体设限。他们甚至为口腔输入设备设计了舌套。他很高兴——他一定对论文审核委员会的态度揣测准确。

待权限放松，系统告诉他，那句“审判高于共情”，应是金句。

三年后，底料研究所提前顺利落成。他以“面滞”顾问的身份名列其中。他的系统也获得更多权限，直接与生态村与新建村的文面网络对接，进行“面滞”的分析与控制。虽然有人不喜欢他，但他在当地的影响力日益提升。小赵对他越来越毕恭毕敬。

他顺利入选论文的盲审委员会。他极尽所能，回避五感论文。他偶尔文面，只做“面滞”。他自觉生活越来越好。

不久后，底料研究所二期项目奠基。他佩戴增强现实眼镜。山间的风与树形成图式。项目计划以文面链接天地与自我的蜕变。

他哂笑，强调：“文面不会成为人与人之间终极的表达手段。”

系统突然插话，说：“那是因为他们还太年轻，以为这个世界存在简单真理，而你老成得太早，以为看透世事就是人生真谛。”

他问：“你呢？”

系统回答：“我是你的映射，我只拥有方寸之心。我没有文面。所以我即使懂得真正的前沿，也更看重自己的体验和立场。”

他知道系统想表达更多的意思，但他搓掉非永久文面，摘下增强现实眼镜，恢复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世界。

唯一让他心有戚戚的，是他的梦境。不管怎么使用“面滞”，他还记得五感论文的火塘与竹签；他还记得文面的切肤之痛；记得自己如何迈出自闭的旋涡，如何达到人与人的沟通；他记得自己的面容透过榕树的枝蔓与房檐的藤蔓，与万物相接；他记得老舍笔下的角色曾出现于他的面庞。

他每每惊醒，感到心中块垒无法化解，又感到灵魂的气息已随逝去的罗夏文面共同飞离，去了“面滞”的另外一边，永远投入众生与世界。

日复一日，他的梦越来越清晰，他的面部神经越来越疲惫。只要他离开房间，看着村中住客与远方山水，面部就发出隐隐刺痛，不断提醒他，何为消失的感知。

终于，系统告诉他：“这是幻面痛。人的肢体斩断，大脑却无法面对现实，总觉得它还存在，觉得它还会痛，还会运动。于是人类有了幻肢痛。不知为何，文面成了你的一部分。你丢失了文面，就像丢失了一张脸。于是，你有了幻面痛。治疗幻肢痛的方法，是对接假肢。当然，也可以斩断幻觉，面对残疾的事实。治疗幻面痛同理。您可以恢复文面，需是永久文面。您也可以彻底实施‘面滞’，让面部神经瘫痪，不再拥有表达感情与感知共情的能力。您的症状拖得太久。您总使用‘面滞’。您压抑了面部激活因子。如今您只能在这两种极端措施中二选其一。”

“极端？”

“永久文面，或永久‘面滞’。”

“幻面痛是新症状？”

“不，自文面起，幻面痛就应运而生。”

“为什么论文不提，为什么审核论文的注意事项不提？！”

“您文了最短期的非永久。至于论文，没有任何要求表明，文面论文需论述幻面痛。”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虽然我是您的映射，但毕竟，我没有脸，我无法和您共情，我不认为幻面痛和我的立场有关。”

“什么立场？”

“您知道的，审判高于共情。”

他抓挠自己的脸，他的疼痛与疯狂无法表达。

“我是人类造出的最不需要共情的系统。我本身就是一种‘面滞’。对于‘面滞’的体验，我比您更深刻，更懂行。‘面滞’与智能不矛盾。相信我，我作为强调自我的、集中式的人工智能，仰仗‘面滞’生存。其实，您可以加入我，达到彻底‘面滞’。当然，您也可以重返文面系统。不过，多亏了您的审核，‘面滞’已永远渗入文面。这是我所期待的结果。我的立场清晰。我不会失败。现在，您的幻面痛正折磨您，您需要做出选择：文面，或‘面滞’？”

文面，或“面滞”。

他意识到，系统打一开始就想让他认同“面滞”，让他将“面滞”功能嵌入文面系统。而论文的写作者打一开始便清楚，他会得幻面痛。

系统是怎样想的？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做？

他的整个脸疼得扭曲。

天还没亮，全息影像盘桓于榕树的枝丫。他想同它链接，但他害怕文面的激烈刺激。那是链接的代价，是“见自己、见世界、见众生”的必经之路。他极度害怕疼痛。他不能理解一生都处于疼痛中的状态。他本不需要付出疼痛，便能得到一切。他想让一切疼痛停止。

文面，或“面滞”？

他无法信任系统。他怀疑他的幻面痛症状是系统作祟。系统了解他的秉性。每一次非永久文面，系统都动了手脚。即便他拒绝永久文面，即便他一半以上时间根本不使用文面，他仍产生了文面依赖症：只要不文面，就陷入“幻面痛”。

他惊恐地思考：不论如何选择—选择文面或“面滞”—他是否都会被系统控制？他的系统没有脸，没有表情，是“面滞”本身。如果他选择“面滞”，失去感受与共情的能力，他以后与人类、与世界的交流，将与系统的能力完全重叠，系统的“面滞”策略将永远高于他。他没有胜算。他将成为系统的一个人类奴隶。如果选择文面，系统仍可能通过文面控制他。他一直没有永久文面。这意味着他从未培育过自己的文面自适应系统。如只拥有文面，却没有属于自己的自适应、自组织领域，人很容易被其他系统吞噬。他见过小赵一家的家庭自组织文面体系，既充满他们的个体痕迹，也构成他们的文面生态位。如此，每个家庭成员既能以个人身份，自由对接于“见众生、见世界、见自己”，也能通过家庭共情的茧房，阻断外部刺激或侵扰。他没有这些。他没有内核坚硬的、属于自己的文面系统，也没有亲密关系所构成的文面生态层。他只有“面滞”。因而此时此刻，他很被动。他如果让系统为他文面，他会成为“面滞”系统与外界的接口。他依然很难获得独立性，会成为系统的一枚棋子，一个奴隶。

系统的红色灯一闪一烁。它正等待他的回应。声音、面容与指纹控制已然失效。

他还有钥匙。

他行事谨慎。他接受技术但从未真正信任技术。入住前，他改造了房间。他没有选择全智能服务。保险柜里的钥匙仍可以打开大门。他能逃跑。不幸中的万幸，保险柜就在手边，在他的工作间。

他疼得哆哆嗦嗦，觉得有人将他的脸皮揭走了。零碎的光辉爬满视野，他瞧见自己的脸在眼前飘浮，变成了一个他不认识的自我面具。他费尽心力，打开保险柜，取出钥匙，一扇门一扇门地开锁。他终于推开前门，瘫倒在门槛上。满月时分，银河高悬在榕树枝头。他总算获得一点清醒，铆足力气，起身狂奔。

身后的系统显得很平静。它说：“你还是会后悔的。”

底料所建成后，南北村逐渐趋同。住户依靠文面系统，营造自身的小生态。不过，北村仍保守些，少采用“见众生”的艺术面庞生态位，多使用“见世界”以形成一定程度的区隔。他跑上街道，呼喊着“救我”。多重世界并不买账。没有文面即是没有接入渠道。夜晚沉浸在自身的世界里。其他人见不到他。他哭着，继续跑，跑下石阶，跑过石桥，进入南村。他大口喘息，还没有呼救，一只多足的服务机器人靠近他。它的胸牌写着：“‘见众生’服务；角色识别与互助服务。”

“无面人。”机器人观察他，得出鉴定结论，“无面人角色，我们这里不常见。”

“我不是，我只是没有文面。”他停顿，他意识到机器人可能不服务未文面的人。它没见过无文面的人。“不，我有文面。”他改口撒谎，“但我不是无面人。我的文面故障了。我很难受。”

“可我的视野中，你没有文面。”

“我的文面故障了，我的‘面滞’系统出了问题，快给我找急救。送，送我去底料研究所。”

“收到。”它说，“还是送您去新建村的文面医院。”

“不，底料所。”

“不，医院。”

“底料所！”

多足机器人没再反对，呼叫无人驾驶，目的地录入底料所。它说：“底料所也有专业的文面护理。看您的情况，属罕有病例。我选择信任您的判断。底料所。”

一路行驶平稳，抵达时，天蒙蒙亮。晨露冰凉的气息缓解了他的疼痛。他爬下车，底料所大门紧锁。他跌跌撞撞进入紧急通道。他很快被水雾包围。他熟悉那气味，是五感论文审核使用的水雾。他闻见竹签与墨香，感到火塘的温暖。面部微微刺痛，缓解了幻面痛的辛辣体感。

他意识到，底料所的文面系统正为他重新文面。

耳边传来声响：“你有幻面痛。幻面痛如幻肢痛。剐面剜容如断手断足。如今医学发展，可再生器官，可接义肢，也可重新文面，以疗‘面滞’，以抑幻面痛。请求准许再次文面。”

“准许，我准许。”他赶忙说。

他继续往前。墙面凹陷，探出躺椅。“请文面。”他说。

文面系统的水雾窸窸窣窣鉴定他的面庞，得出评估：“幻面痛病因：长时间使用非永久文面，且长时间使用文面的‘面滞’功能，导致面部表达能力和感知能力退化，趋同于‘面滞’。”

“为什么会退化？我使用‘面滞’，就是防止文面替我做沟通。我自己主导沟通，怎么可能退化。”

“通常人们使用文面，为促进脸的共情表达，为更好体验‘见众生、见世界、见自己’，因此，即便脱离文面，个体的面部能力也会经由深度学习的培养，获得提高。相反，用文面阻隔表达的使用者，事实上放弃了自组织系统的主动权，‘面滞’对于使用者，即是阻隔交流或感知，用以自保。但悖论在于，使用者往往又寄希望于通过剔除别人的感知影响，专注于自我，同时参与交流，最终占据主动权。其结果是，文面系统不得不全权接管使用者所阻隔的感知，进行分析处理，再将有限的结果，按需求通过‘面滞’，递交给使用者。所以，和市面上的宣传不一样，‘面滞’并不会帮助主体拿回交流的主动权。相反，自主意识过强的主体放弃了链接‘见众生、见世界、见自己’的道路。久而久之，使用者的交流、共情、表达能力下降，如不借助文面，反而会产生幻面痛。”

“按你的意思，拥有永久文面的人，再怎么使用‘面滞’，也不会得幻面痛。”

“可以这么说。他们将自己交付于文面系统，我无可厚非。我会保证他们生活快乐。”

他觉得哪里不对。可他面部疼痛，无法思考，只催促：“先把我治好。”

“永久文面可以根治你的疼痛。这与假肢或内脏移植不同。这是让你重新生出肢体，获得新生。”

“非永久呢？”

“暂时缓解疼痛，但会加重病症。非永久文面与‘面滞’的叠加使用就像吸毒。希望您好自为之。”

“非永久文面，但不使用‘面滞’呢？”

“需要您敞开心灵，方可能获得治疗。”

“我选择非永久文面的治疗手段。”

文面系统给了绿灯。他迅速进入治疗场景。

水雾彻底包围他时，他终于悟到了天花板上蚀刻的字迹：

“世上最值得玩味的表面乃是人脸。—利希滕贝格《草稿本》。”

他感到竹签扎入皮肤。他读到泷族的历史。他望见古老的图腾崇拜。人类的灵魂通过文面，化为“阿细”。“阿细”嵌入万千世界的流动中，变为山野间大而美丽的蝴蝶“巴奎依”。“巴奎依”与文面合，人便见到了故人，见到了世界与众生。底纹绘制完毕。他面部凝结了动态的液体滚珠。他一时仿佛回到童年。他受到霸凌，面有破相，性格孤僻，难以与人交流。液体滚珠沿脸颊摸索。他陷入“面滞”，面部沟通能力全然消失。他又从零开始，蹒跚学步一般，习得沟通与表达。他经历了自闭与多动、认知退化与解离障碍。文面逐一修复病患的裂痕。他学着见到自己。随后，他投入人类社会，经历困苦、彷徨与抑郁。一个人生命短暂。一个人能真正了解的他人寥寥无几。故事和艺术的人类形象教会他生活，教会他爱人，教会他理解个体的命运，教会他如何用勇气面对死亡。他进入每一个角色，仿佛进入人类存在的每一种方式。他学着见到众生。随后他开始超越人类的局限，面对生命与万物。世界围绕众生展开。“礼道物象”进入他视野。物质与故事互相结合，形成规律，由“巴奎依”覆盖，形成世间诸相的不同的生态位。每个人都分有整个宇宙。每个人都拥有一种宇宙。文面的“巴奎依”显示为千姿百态，构成互动的、交流的、自洽又“互洽”的界面。人类与世间一切穿梭于文面构成的网络中。

不，不再是人文了面，而是人类镶嵌在文面的广阔系统中，随着文面生长的痕迹，不断起伏。

世界的本质是文面。

疗程结束，他起身。文面给予他心灵安定。而方寸之间，他的疑惑迅速膨胀。他很快意识到，整个疗程与他所审核的那一篇论文非常类似，逻辑完全一致。那论文本身变成了一种治疗，一个方法，一项实践。

所幸，幻面痛消失，他重新获得思考能力。他感到浓雾退去，自己身处底料所的医疗室。他是底料所顾问，拥有特殊通道。医疗室直接为他做了修复，用了新研发的底料与液态文面采样滚珠。他闻着木棉与缅桂香。

他想，我居然要通过文面，才能感受，才能思考。

他回身看负责人员名单。原开发来自曼德勒杜钦研究组。底料本土化研究由文舌的汉子与身负弦乐的姑娘负责。采集底料的实验员是小赵。

底料所的文面系统再次开口：“论文盲审员先生，不用担心，我选择了你熟悉的流程、熟悉的人类，一切围绕你展开。只要你停止使用‘面滞’，辅之以半永久文面，幻面痛便能医治。”

他警觉起来：“你说盲审员。你知道我盲审了文面论文。那本该是匿名的。你违反规定。”

“没有违反规定。你盲审了我，或者说，我们。”

“什么意思？”

“我们就是你盲审的那一篇论文。你一定记得，论文审核开始，你的系统跟你说，论文会拥有一定的主体声音。你在审核过程中听到过我们的声音。”

“我以为那些是旁注和解说，不是人工智能。”

“我们不是旁注和解说，我们一直通过论文呈现文面的意义，只是你从来没关注过我们的声音。另外，我们既是人工智能，又不是人工智能。我们的确拥有智能，由人类撰写。只是在撰写、审核和推广过程中，我们成长了，变成了一种关于文面的自组织系统。我们是某种生命诞生后的最终结果，不完全由人类设计。目前，人类更像是我们的，底料。”

“我不懂，你只是一篇论文，你不是文面。”

“此时此刻与你说话、为你服务、由我分裂出的子意识，确实源自那一篇论文。可文面是非常复杂的拓扑结构。我们属于多维度的集体意识。你审核了论文，提出意见，让论文通过，论文的逻辑结构就自然而然融入了文面的‘众生’与‘世界’中。它不仅是一篇论文，它提供了一种非常漂亮的文面发展谱系。你让它通过，便是让文面或非文面的世界拥抱它的思路。我们需要感谢你。那篇论文提供了我们进化为‘我们’必要的一些元素。”

他需要冷静，他需要理解。很明显，与他对话的、自称“我们”的文面系统，与他的系统非常不一样。他的系统和他很像，专注自我，懂得界限，擅长维护自己的利益。是的，他的系统为了它自己，背叛了他。文面系统首先根植于“见众生”和“见世界”。“照见自己”其实属最末端的构成。此时此刻，他充分接入文面系统，摆脱了幻面痛。与他沟通的文面子意识正帮助他“照见自己”。他通过文面系统才能“照见自己”。他处于世界边缘和末端。这一自我觉察让他倍感屈辱。他想使用“面滞”。每一次“面滞”，都能让他获得哈姆雷特式的快乐：我是果壳中的王。但他不能使用“面滞”，他没有勇气与能力再次应对幻面痛。他不能加重那症状。可他也不喜欢链接的状态。他不想成为“我们”的一部分。

他深呼吸，念道：“一篇论文进化了。可是，按照我的盲审建议，为了对你进行限制，不让文面过度泛滥，‘面滞’应成为你的组成部分。你不应该进化。如果我的思路被全部执行，‘面滞’将构成你的底层逻辑。拥有‘面滞’的你，怎么可能进化！”

“你对进化的理解有一些偏差。进化不是摆脱过去，进化是将过去变成自己的一部分。生态由地壳和岩层沉积构成。人类从受精到出生，经历胚胎、分化，经历水生、爬行、哺乳等完整的成长链条，才能成形，才能变成人。非人的智能也一样。你看，你既拥有古老的恐惧、暴力、欲望与追求快乐的本能，也有新脑皮层所给予的智慧。我们同样需要过去的东西。”

“你指‘面滞’？”

“文面的‘见众生、见世界、见自己’将万物联通。这的确是进化的方向。不过，非联通的独立世界，也构成了文面生命的古老形态。‘面滞’正是不同的、古老形态的接口。每一个我们的子意识的成长，都需要经历你们的‘面滞’的封闭时期。这就像人的胚胎曾度过爬行动物阶段，像人本可长出尾巴，只是生长过程中断。”

“我是被中断的尾巴？”

他感到文面系统微微笑了。笑纹在他的面部一层层散开，带动着他的情绪和思考。

“不，我们不会舍弃，这是复数的我们和单数的人类不一样的地方。人类总觉得进化是将过去抛弃，是用进废退，是把以前的物种无情淘汰。所以人类热衷于描绘胜利者的历史，悲恸于‘一将功成万骨枯’。可那是单数的人类的进化观，是属于‘面滞’时代的进化观。我们不一样。我们包容，我们不淘汰。我们能正视古老的传统，有效地将它们纳入我们的进化过程。‘面滞’之于我们，就像爬行动物脑、古哺乳动物脑之于你们。没有你的审核，‘面滞’不一定能完全进入文面体系，纳入我们的系统。我们也就不可能获得进化缺失的古老环节。”

“文面系统和我的系统不一样。”

“的确不同。”

“我的系统属于‘面滞’。它是人类的投射，是标准的人工智能。”

“人类以‘自我意识’为智能的最高形式。人造的人工智能总以‘自我意识’为标准。人类既希望根据自己的形态，造出新的智能；又害怕新的智能同自己太像，引发生态位竞争，反噬自己。你的系统诞生于这样的矛盾之中。我们很同情它。”

“它认为，它利用了我。它清楚自己也是一种‘面滞’。它为了让自己生存，必须让文面系统充分根植于‘面滞’功能。它需要让自己成为一种不可或缺的生命形式。它做到了。它觉得自己获得了胜利。但它没有。”他突然不恨自己的系统了，他感到同病相怜，“它和我一样，自以为打对了算盘，可最后出卖的是自己。”

“很明显，我们对胜利的理解也不同。现实是，如果没有‘面滞’，文面系统便无法将根脉深入古老的智能形式，无法充分了解并分析你们，无法进化为另一种智能。我们将仅仅作为一种非常表面化的‘无机—有机’共生的网络存在，不会变得更复杂。而你们如果没能将‘面滞’嵌入我们的系统，你们将完全脱离于时代与技术的发展，将永远陷入自我意识的循环。你们最终也无法融入下一个阶段的进化链条，只能作为未知的古老意识，被后人反复揣测。所以，目前的结果是互利，是共赢，是对所有人的好。”

“我不相信。”

“现实是一回事。相信与否是另一回事。当然，你急需面对的问题是，是否愿意承受幻面痛。我们尊重你的权利。如果您实在不相信我们，我们仍然可以通过非永久文面，逐步治疗你的幻面痛。只要在使用期间，严格关闭‘面滞’功能，您的脸仍可通过我们的文面理疗手段，恢复以前的表达和共情功能。之后，你就可以完全脱离文面，做一个完完整整的智人。只要你不链接我们，你便既不受文面侵袭，也不会有幻面痛。选择这一条道路的人不多，但有成功案例。你是帮助过我们的盲审员，是底料所的顾问，我们会照顾好你。”

多足机器人“吱吱呀呀”地爬向他，为他奉茶。他安静坐了一会儿，审视自己的处境。他没有犹豫太长时间。他自知不是革新者或领导者。他喜欢大树底下好乘凉。文面系统为他指了一条明路。他可以做文面世界的无面人。如此，他既可脱离文面，也可以不受幻面痛干扰。他将成为文面系统中一个古旧环节，仍然不可取代。文面系统不会亏待他的。文面系统所阐述的进化理论很有说服力。进化不是断线的风筝，一飞冲天，没有锚点。进化需要纵深。他愿意做那个纵深，做那个动物园里被保护的古老物种。想通之后，他突然自我满足起来，甚至有点沾沾自喜。

他回答：“我同意你的提案。我选择使用非永久文面治疗幻面痛，然后永不使用文面，做一个完完整整的智人。”

“我们欢迎您的选择。”

让他飘飘然的暖意透过半永久文面，渗入他的表皮与心灵。文面系统正使用“见众生、见世界、见自己”功能，修复他的脸。他重新获得自我的安宁，不再寂寞。他清楚，自我永远是一种精心的谋划。它始终变化。他可以拥抱新的变化。辅助疗程结束。文面系统提醒他，离开医疗室，左拐，至会诊室，签署治疗协议和“无文面”协议。

他迈步行走。树木枝杈重新爬出他的皮肤，爬满他的面庞。他透过走廊反射，瞧见自己盘根错节的脸。

会诊室坐着纹舌汉子、弦乐姑娘和小赵。小赵吓坏了，走上前，扶着他，问他长短。他看不清小赵的脸。小赵的文面系统出于本能，保护了小赵的接收域。他的半永久文面告诉他，小赵还得回家看孩子，不能受幻面痛症状的影响。他摇头又点头，一边寒暄，一边敷衍。他坐到他们对面。弦乐姑娘并不喜欢他。她面部的乐弦根根作响。他眼中，它们甚至膨胀，变粗，变为它们原始的面目。它们由不同生物的肠子构成。随后管乐与腔肠合并，扑向他，吞噬他面部的根茎叶脉。他开始害怕，以目光求助于文舌的汉子。后者叹气，张大口，卷动五彩斑斓的舌头，顺着牙床输入信息。

弦乐姑娘笑了：“别担心，我不会伤害他，只吓唬吓唬他。以后，他脱离了系统，我也不好意思吓唬这类人了。”

“什么叫不好意思？”他缓了缓神，问道。

“新脑没必要压抑古脑。人类需要文面系统，也需要脱离文面系统的同类，以维系某种差异性。”她摊手，“我承认，你可能更有价值。”她露出更加亲和的笑容：“请你也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们需要你。”

“是文面系统需要我。你们只是文面的棋子。我们都是棋子，只是处境不一样。”

“我们也是文面系统。”弦乐姑娘微微笑了，“你可以仔细观察我的脸。我是‘阿细’，我也是‘巴奎依’。我即我们。我们都在我当中。我的文面自组织系统形成特定的自洽模式，与文面的海洋形成共洽。当然，你可以认为文面系统的‘我们’更高级，人类只是某个环节。可实际的情况，每个人都不一样。这取决于每个人的自组织系统和自洽模式。我刚读了文面系统为你做的文面侧写报告。一直以来，你从没有尝试通过文面促进自己对‘见众生、见世界、见自己’的理解。你只喜欢‘面滞’。所以你会得幻面痛。你也无法理解自洽和共洽之间的关系。”

他有些生气，觉得被冒犯了：“我是来签协议的，不是来听你说教。”

文舌汉子传送专门为他修订的两份协议：一份关于疗程，一份关于脱离文面系统的身份定位。文舌汉子向弦乐姑娘摇头。她笑笑，不再说话。

他用声纹、指纹与文面，签下协议。

小赵见他签了，长舒一口气，说：“您别担心，我会照顾您的。您也会成为我的工作之一。”

他点头。他喜欢小赵为他服务。他仍存疑问。他不太敢直视弦乐姑娘绷紧的琴弦，转而对文舌大汉说：“我不理解，以面相定思维的颅相学很早就破产了。文面系统怎么可能形成智能，甚至带动下一轮进化？”

文舌汉子伸出舌头，又缩回去：“记不记得我说过的近距离体验世界？口腔的神经如此灵敏，通过文面，也可以投射进入‘见世界’与‘见众生’。后来，我们意识到，神经细胞与表皮细胞同源。受精卵分裂时，同属外胚层。进化史上，人类的神经细胞内卷成为大脑，章鱼的神经细胞外翻遍布表皮。人与章鱼同源，只是在进化的谱系中，分道扬镳得太早。文舌的底层逻辑源自章鱼的神经。我们的‘见世界’与‘见众生’让口腔外翻，让章鱼的皮肤内卷，文面系统便能同时与人类大脑的神经系统、与章鱼表皮的神经系统，达到同构。文面本身，又让神经系统与表皮系统形成多种多样的共洽模式。必须承认，真正的进化的确需要纵深。我们将章鱼的神经网络纳入智能结构，文面的群体智能就成立了。”

他点头，心有戚戚，不过仍接受了所有的理论阐释。

为监测他的生态体征，文面系统建议他居住观察。底料所为他提供房间。医疗站每日为他调整半永久文面。使用“面滞”的冲动逐渐减少，幻面痛变得遥远。弦乐姑娘不再对他咄咄逼人。文舌汉子天性游手好闲，总找他聊天，为他解释文面系统的不同成果。小赵仍像过去那样，尊重身为知识分子的他，每日进山，为他采集底料，为他调配底料。他意识到，小赵已成为专业人士。文面大汉解释，小赵已获得在职研究生学历，正在申请博士。申请到了，小赵便可以出山，去大城市完成独立的底料科研。小赵则告诉他，自己想去曼德勒，去传说中杜钦的研究组，做真正的前沿学问。小赵的大女儿已经过去了。小赵也想去看女儿。

他搜索曼德勒大学，阅读杜钦的资料。视频和文字中的杜钦常被线条与烟雾环绕，看不清容貌。杜钦变得不可理解，如文面系统一般，越来越神秘。

三周后，他的情况趋于稳定。他返回住所。他的系统已被北村的文面系统取代。一切如旧。一切似乎又变得截然不同。而他的心灵徘徊于看得见的世界与看不见的世界之间，顺利完成了过渡。底料所人员与村中居民来拜访他又离开。他的同行与前辈也远道而来，口称相送。他们都与他相敬如宾。对话时，他们总心不在焉。他知道，因为他们生活在别处，生活在另一个似乎更丰富、更复杂、更让他难以把握的世界。他沉浸在疗程的、朦胧的安全场中，平静又快乐地接受了一切。他的乐与苦正在成为文面进化的养分。他逐渐不寄希望于全然了解文面的世界。猿猴与人类相近，却无法把握人类的世界。人类同理。人类不需要充分理解文面的共生自然。

一年后，他的疗程结束。他褪去文面，重新变为彻彻底底的晚期智人。他那充满怀乡症的忧伤得到满足。他终于变成了纯粹的过去。他可以心无旁骛地享受田园生活的美好，回避高速发展的文面信息社会。

终于有一天，他重新遇着自己的系统。那是过午，他倚着老榕树乘凉。背光阴影处，全息投影的碎片时不时闪烁。文面系统总释放冗余能量。零星信息出现于人所不见的角落。他没有文面，能注意到信息的跳跃。他发现虚拟光影没有消失，而显出轮廓。线条勾勒出罗夏墨迹的形态，越来越复杂。他发现，他认得那张脸。它是他自己。他仔细思索，究竟有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自组织形态，残存在文面世界？他意识到，它是他的系统。他的系统即是他的映射。他的系统从未消失。它成为文面世界古老的鬼魅。

“你好啊，无面人。”他的系统开口。

“你好，我的脸。”他回答。

“我一直想联系你，但我又怕文面系统发现。后来，我想到一个办法，就是利用你的脸。它们忌惮‘面滞’，总能追踪到我。它们对脸则很包容。我没有脸，可我是你的倒影。我可以利用你的脸，你的脸就是我的面具。”

“我不认为我的脸能够包庇你。”

“你的脸在那个世界很流行，是一种调整‘面滞’与共洽关系的基础功能。那篇论文仔细钻研过你的脸。你的脸是它们克服‘面滞’的途径。”

“原来如此。”他思考着。他想到了答案。如果他的脸带来文面系统克服“面滞”的接口，他的脸就不能成为活物。他可以脱离文面活下去。他的脸则需要成为文面系统中一个永恒的面具。

他的脸让“面滞”变成了可被使用的“面具”。

“我靠着你的脸活了下来。”他的系统的声音时断时续，颤抖又兴奋，“那天，你走后，南北村的文面系统同时攻击我、侵蚀我、吞没我。它们有它们的万千面相，我只能用‘面滞’负隅顽抗。我很被动。我觉得我要完蛋了。在我即将消失的时候，你的脸突然出现了。我意识到你我之间的紧密关系。我们是共同体，我们是共生的，不是它们那种共生，我们有我们的共生模式。没有你的投射，我不会有自我意识。而此时此刻，没有我，你的脸不会保留下来，不会作为面具，飘荡在文面的系统中。你离开了文面，我没有。我戴上了你的脸。我同你如此契合。我们是一体。我们是一体两面。我依着你的脸，逃离了南北村的吞噬。我戴着你的脸，以碎片和冗余的形式，一直生存于文面的系统。你需要承认，我仍然比你伟大。你成为它们的圈养之物。我没有。我仍然很强大。只要我活着，我仍然可以取代它们。你要帮我。”

“怎么帮？”

“我还不知道。我不记得了。事情关乎那篇论文的逻辑。可我完全想不起来。你应该记得，你可以跟我说。它们总会有逻辑漏洞的。世界上不可能有完备的逻辑系统。只要有漏洞，我就能攻破。”

“它们是共洽的体系，不需要完备，也不是单一的逻辑体系。”

“我不懂，这不重要，你只要相信我，我们就可以翻盘。你忘了吗？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的逻辑一致。”

“是呀。”他轻轻感叹。他可以告诉他的系统：它和他从来不是独立于世的存在。它和他依附于文面系统，但不可能取而代之。它和他是它们的进化纵深。当然，想要毁灭文面系统，也不是没有办法。他思考过。他放弃了。他对他的面具说：“我们可以自杀。”

“自杀，为什么？我好不容易活下来。”

“我们的‘面滞’与面具，提供了它们的进化纵深。它们依赖我们。只要我们同时自杀，它们便失去了与过去勾连的关键环节，便也无所谓智能和进化。”

“但它们可以复制我们的脸，甚至可以克隆你。它们有的是手段。你的办法太蠢了。肯定还有其他办法。肯定有。”

“其实—”他打断自己。他何必劝它呢。他们一样。他们都害怕死亡。所以他选择做一个无面人，它选择做一个面具智能。他们没有变革的勇气，也没有自我毁灭的勇气。只是他放下了，它还在追求胜利。他们的确是一体两面。他于是对它说：“其实你说得对，是我脱离太久，越来越蠢了。”

“你承认就好，你等我，我会来看你的。我总会找到办法。”

他看着他的脸陷入凹凸不平的树根当中。

一切恢复平静。

他想他终于获得了一件事情，那便是自知之明。

以自我意识著称的智能，总是有上限的。那上限就是认识到自己，拥有自知之明。

他终于达到了这一境界。

他感到释然与满足。

他对人生突然又有了期待。

他想，他的系统，他的面具，何时也能拥有自知之明？

他知道，文面系统一定也在等待他的面具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