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请自便

失落的回忆  作者:陈舜臣

1

程纪铭有意搬出“田边老板”这个称呼,恭敬地禀明来意,说是想打听些神田印刷厂的事。

男人惊诧地瞥了程纪铭一眼,朝楼梯旁的门牌抬了抬下巴,冷然道:“我本名叫浦野……有什么话上来说。”言罢,便自顾自地上楼去。老旧的木制楼梯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坚硬的木屐仿佛要在上面踩出个洞来。

身前这个自称浦野的男人,乍看之下平凡无奇。但凑近看,他消瘦的面庞上,那对清澈的眼睛着实与众不同,毫无瑕疵的眼白反倒透着一丝怪异。

二楼的办公室与楼下杂乱的仓库截然不同,东西放置得十分整洁有序。进屋后,浦野邀程纪铭席地而坐,道:“阁下不像警方的人呀……”

程纪铭连忙否认:“不不,在下绝非警察,只是小杉先生的相识。正打算拜访小杉先生,谁曾想竟发生那样的悲剧……”

浦野的笑容苍白无力,“小杉先生果然是一身疑团……别说您,我也想找他问个明白,为何让我那样做……”

“哦?敢问,您指的是?”

“自然是拜托我假冒印刷厂老板了。奇怪的是,他只让厂子开了两个月,工人也只雇了几个人。”

“他是幕后老板吗?那他这么做,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喏,那多半就是他的目的了。”浦野瞟了眼左边的角落,那儿的桌子上堆放了十来本书籍。书本不厚,显然都是同一本,程纪铭一眼就认出那是矢野辰郎所著的《回忆之日》。

“哼,那只是一部分,壁橱里可塞满了。”浦野冷哼,言语中带着自嘲。

“就为了印制这个?这书里有什么奥妙?”

“我也想知道……”浦野的语气不似说谎。

如此说来,小杉生前未必完全信任这个男人,至少关键信息还是选择瞒着他不说。看来,眼下最接近真相的人,反倒是程纪铭自己了。他换了问题:“小杉先生为何会找您帮忙?”

“这也是我的疑问所在。”浦野无奈地说。

“只不过是印制一本书而已,小杉先生何必这样遮遮掩掩,您就一点儿不好奇?”

“好奇又如何,当事人走了,这谜团怕是永远解不开了。”浦野的双眼眯成一道缝儿。

“巧了,我凑巧也是好奇者之一……如若不弃,你我二人联手解开这谜题如何?”

浦野斟酌片刻后,说道:“愿闻其详。”他没有深究程纪铭调查此事的目的。

很显然,眼前的男人把他人的信赖看得极重,这类人通常多答少问,生怕招来旁人的警惕。对方如此爽直,程纪铭反倒过意不去,正要半真半假地向对方透露些许,才发现自己还未自报家门。

“忘了自我介绍,在下寺内吾郎,至于调查此书的原因……书中提到的人与我祖、父辈是旧识,故而我想做一番深入了解。容我冒昧猜测,浦野先生在战初是不是身处北京周边?”

程纪铭全凭直觉的猜测,竟一招中的,浦野干脆地承认道:“正是,我当时就住在北京。”

程纪铭的神经骤然紧绷,郑重请求道:“既如此,还请您能够讲述一下当时的所见所闻。”

“照理说,在北京的那些事,小杉先生是给我下了封口令的。我一直就没弄明白,这些事有什么必要向世间隐瞒。眼下小杉先生也撒手人寰,您又为此事专程拜访,看来,是时候让那段历史重见天日了……”言罢,浦野开始将往事娓娓道来。

浦野自小手巧,尤擅长折腾些黏土、细工。凭借这项特长,他高中毕业后,就在装裱铺里寻了个生计。战初,他没能通过入伍考核,国内环境又日渐萧条,浦野便听从周围人的建议,移居到北京去了。他当时正意气风发,又有一技傍身,即便背井离乡,照样也能以修复挂卷、屏风谋生。浦野手艺灵巧,在装裱店隔壁的印刷厂里学会了印字的手艺,着手另接印刷宣传册的活。

“我说不出几句中文,玩起活字来却有一手。”浦野颇自豪道。

也正是那时,浦野结识了同样意气风发的小杉顺治。小杉当时才二十多岁,便已是装裱铺东家的贵客之一了,他带着印刷的工作而来。

“也不知为何,驻京日军部对小杉先生尤为上心,宪兵队的鹤冈中尉隔三岔五地向我打探他的底细。我自然是始终守口如瓶……其实,倒不是我刻意隐瞒,我自己也被蒙在鼓里。”

程纪铭问及日本军部关注小杉的原因,果不其然,浦野是一问三不知。但是,照浦野的说法,他与小杉不过是三十年前的主顾关系而已,小杉为何会对他这般信任呢?

“战后呢?您和小杉先生可还有往来?”

“嗯,算有吧……”浦野有些含糊其辞。

“只怕是关系非同一般吧?”程纪铭瞅准端倪,直勾勾地盯着浦野的眼睛。浦野的视线有些闪躲,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我猜对了吗?”程纪铭尽量把语气放温和。

“我女儿……”浦野嘟囔道。

“令爱?令爱怎么了?”

“唉,说来话长了……战后,单凭装裱的手艺渐渐吃不上饭,我只能四处谋生计,也正是在那段艰难的岁月,我遇上了之后的妻子,她还带来一个女儿。我对这孩子视若己出,我妻子走得早,女儿便是我活在世上的唯一动力。她的幸福是我毕生的愿望……好在苍天有眼,让她找了户好人家,我也能安度晚年了。”

程纪铭环顾四周,屋内整洁有序,显然不可能出自浦野之手,故问道:“敢问令爱嫁的夫家在何处?怕是不远吧!”

“嗯,就在东京。”

“那可真方便,您一定隔三岔五探望女儿。”

“得了吧,他俩过着热乎的小日子,我才不去凑热闹。不到万不得已,我绝对不会去打搅女儿的生活。”

“令爱的幸福,与小杉先生有什么关联?”

“自然是关系匪浅!我要是不协助小杉先生开厂,他搞不好就要公开我女儿的身世……这可万万使不得,女儿她眼下大着肚子,乍闻自己不是亲生,怎么会承受得住……唉,我拒绝不得,小杉先生手上可攥着真凭实据。”

事情的原委很清晰了,小杉手头上攥着浦野女儿身世的秘密,虽未明言威胁,但浦野受此桎梏,只能对小杉言听计从。

“这么说,您对小杉的底细是一无所知了?”

“是的。”浦野坦言道。程纪铭如今有十成把握,眼前的这个人不会对自己有所隐瞒,他说不知道,那就真的是一无所知。

不知道,不想知道。这不正是小杉顺治找上浦野的理由吗?如今小杉暴毙,浦野一朝摆脱枷锁,便迫不及待地将事情原委,毫无保留地向陌生人全盘托出了。

对于程纪铭来说,这趟造访算得上收获颇丰,至少可以确证躲在幕后印刷《回忆之日》的,就是小杉顺治。且不说矢野辰郎的经历是真是伪,小杉的企图再清楚不过,就是为西野锭助刺杀了程沛仪将军制造出证据。继而,程纪铭身为程沛仪的孙辈、寻仇者,便顺理成章地坐实了谋杀西野锭助的第一嫌疑人。

换言之,小杉顺治的最终企图是设计诬陷程纪铭。这只有两种解释——他在保护正凶,或者说,他自己就是正凶!

小杉顺治的暴毙,使逐渐明了的案情再次陷入迷谷。说实话,程纪铭在此前有过无数种假设,唯独漏掉了这小杉顺治。亡羊补牢,现在改变调查目标还为时未晚。

“我想了解在北京时的小杉先生,您知道可以去问谁吗?”

浦野双眼微阖,片刻后睁开眼:“这个就不太清楚了。”

“小杉先生在北京时,是从事哪方面的工作?”程纪铭换了个提问方式,尝试着给对方一些引导。据他所知,小杉早年便在张天统手下办事了。但这个“早年”具体有多早,便不得而知了。

“他具体是做什么的,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就是哪儿有买卖就往哪儿凑,今天和这人买,明天和那人卖。”浦野的答复照样是模棱两可。

听到对方含糊的答复,程纪铭有些着急,却也只能按捺住性子,冷静地问道:“您说的这些交易方具体都有谁?哪怕记得一个也好……”

“很遗憾,我一个都不认识。和小杉先生有生意往来的,都是北京那边的本地商人,否则,他又怎么会被宪兵队盯上?”

“好吧,是我想当然了……”程纪铭的失落溢于言表。

浦野见此于心不忍,安慰道:“你也别着急,我刚才不是说当时的宪兵队盯上了小杉先生吗?您可以往这方面碰碰运气。”

“时隔三十年,要找到当年的宪兵,谈何容易呀!”

“我方才说的鹤冈中尉您还记得?我认得他……”

2

眼前的门柱上,贴着一张窄长的纸条,上面是一行拘谨低调的小字:

欢迎光临,请自便。

不出意外,这便是原宪兵队中尉鹤冈的住处了。浦野说他如今在“捣鼓破烂”,程纪铭还以为目的地会是废品回收站,但看眼前这架势,显然是自己误会了。

玻璃店门上印着“古美术商鹤冈商会”八个字,店铺虽不在主干道上,但单看店面的横纵规模,里面怕是别有洞天。

程纪铭苦笑连连,怎么又是古董?自从自己到日本后,便与古董结下了“孽缘”。首先,同僚周建平是国内古董大亨周大章的独子,溺死的廖龙昇是周家的掌柜。再者,西野纯夫妇就住在某家古董行楼上,在六甲山酒店与周建平同席的女性也与京都某古董行脱不开干系。另外,就连他自己,也自称是古董代理商。

程纪铭无暇顾及店内古色古香的陈列,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坐在浮雕木桌旁的老人。程纪铭省去客套,直接问道:“敢问是鹤冈老先生吗?”

老人家这才将视线从桌上的画集上挪开,答道:“老朽正是鹤冈,请问您是?”

鹤冈与方才的浦野一样,有种饱经沧桑的精瘦,不同的是他皮肤白皙,银框老花镜后了眸子微阖着,让人不由得心生亲近。若把浦野比作“圣人”,鹤冈便是“隐士”。

“在下寺内,有些许事想请教,鹤冈先生眼下可否方便?”程纪铭在来的路上准备了数套说辞,但最终还是决定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老朽正乐得清闲,敢问您有何见教?”鹤冈慢悠悠地摘掉眼镜,这份面对“不速之客”的从容,不愧曾经是行伍之人。他见程纪铭伫在原地,微笑道:“还请坐下细聊。”

见对方这般从容,程纪铭倒有些难以启齿了:“鹤冈先生,在下听闻您曾是宪兵队中尉,不知是否属实?”

“是,我确实有段时日任职过中尉。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显然,鹤冈任职中尉的时间不长,战初的中尉到战后至少要晋升一两个军衔。

“在下想要了解的,就是您担任中尉期间的事。”

“哦?”

“在下听闻,您当时在调查一个名叫小杉顺治的日本人?”

“是的,我曾因工作需要调查过这个人。”

“在下冒昧,希望老先生能告知当时的调查结果……”

“您这可为难老朽了……这是军方机密情报。”

“但时隔三十年,早已过了机密时效了。单凭您一句话,或许能让在下拨云见日。”

“您恐怕不是警察吧?”鹤冈别有意味道。连浦野都能一目了然,鹤冈身为专门察言观色的原宪兵,更没可能会看走眼。这也彻底断了程纪铭假扮警方的念头。

“是的,在下不是警察。”程纪铭语气坦荡。

鹤冈仍笑眯眯的,却语出惊人:“若老朽未猜错,寺内也是化名?”

“您……”程纪铭吃惊地问道,“您怎么会知道?”

“您的日文炉火纯青,但可惜了,还是乡音难弃。如果我没猜错,您是中国人吧?”

眼前的老人,不愧是曾在中国服役的原宪兵军官。程纪铭自恃语言天赋不错,又系统地接受过日语教学,自以为披上个“寺内吾郎”的假名,便可以天衣无缝地化身为日本人,看来,是他大意了。

话说破了,程纪铭如释重负,坦白道:“原宪兵果然慧眼如炬,在下叫程纪铭,如您所说,我是中国人。”

“程先生,幸会。”

程纪铭直奔主题:“不满您,程沛仪是在下的祖父。”

“哦?原来是程将军后人,失敬失敬。”鹤冈言罢,重新审视程纪铭的容貌,继而微微颔首。

“在下今天来拜访老先生,主要是想打探小杉顺治的底细,他究竟是什么人?”

“没记错的话,他如今是张天统手下的经理?我和他毕竟三十年未有交集了呀!”鹤冈不似说谎,而且,听语气他好像还认识张天统。

“您调查过战初的小杉就行了!”程纪铭见鹤冈有合作之意,连忙说道。

鹤冈语气淡淡:“一言蔽之,那小杉在战初涉足鸦片走私贸易,日方特务机构也涉足其中,小杉算是竞争对手。所以,上面才命我们宪兵队调查此人的底细。”

“是吗……但据我所知,当时驻京的日本人,或多或少都依附于军部。”

“怎么说呢,算是相互利用吧,若触及利益,便会翻脸不认人的。相反的,即便政见相左,只要利益一致,也能站在一条战线上。”

“互相利用吗?原来如此。”

“啊,对了,我想起一人……”鹤冈思索片刻,继续道:“他前些阵子也死于非命,这真是单纯的巧合?想必您也有所耳闻,那人的名字叫西野锭助。”

“在下怎会不知,严格说来,我算是他的房客。”程纪铭并非是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只不过是觉得一切伪装在这位前宪兵军官面前,都是徒劳。

鹤冈的白眉一震:“那便奇怪了,一次巧合就算了,这巧上加巧的……”

“莫非,西野先生当年也在北京?”

“是的,正如方才所说,此人政见与军部相左,同样是军部的监视目标之一。但在工作上,双方却一直保持着合作关系。”

“小杉先生与西野先生在北京时是否相识?”

“这便不得而知了,只能说他们很有可能相识,毕竟驻京的国人圈子就那么大。但两人给我一种与国人圈子格格不入的感觉。当年的驻中日本人,即便相互认识,大多也只是泛泛之交……当然了,这些只是我的一己之见。”

程纪铭正要追问,一个年轻姑娘轻盈地走进店里来,娇声道:“爷爷,我回来了。”

鹤冈的表情瞬间柔和下来,笑道:“嗯,今天挺早。”

女孩向程纪铭微微行礼,便回里屋去了。程纪铭看清了女孩的容貌,喉头一紧,所幸没有惊呼出声来。鹤冈的“巧上加巧”还真说早了,巧合还未结束呢……

这姑娘不就是程纪铭当日在六甲山之上的女伴吗?

3

震惊过后,随之而来的是莫名的释然。眼下这谜团乍看是一个接着一个,让人云里雾里,但却始终在程纪铭可接触范围内,有迹可循。巧合终究会迎来终点,到时再把它一层层剥开,埋在最深处的,不就是真相吗?程纪铭自案发起,第一次感到前途可卜。

鹤冈接着道:“怎么评价那小杉顺治呢……简而言之,他是一个为了钱财,不择手段的人。我这么说,您可明白?”

“我听说,小杉对西野锭助似乎有所执念,您说这两人之间会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就向您方才说的,利益一致,互相利用?”

“据我所知,没有。”鹤冈语气十分坚定。

眼下,程纪铭心中有八分笃定,西野锭助绝非自己要找的仇家。试想,若西野是真凶,小杉何必要拐弯抹角地公布其罪行,这怎么看都有设计诬陷之嫌。

“小杉既是这种视财如命之人,一定树敌不少吧?”程纪铭先前只想对小杉顺治的调查浅尝即止,他是真不愿被这个毫不相干的人物绑住脚。但眼下小杉惨死,深究与否可由不得他喜欢了。

“那是自然,我们宪兵队的任务不仅是监视他的行踪,更是要护他性命周全,他着实是个是非之人。”

“那这次他遇害,岂不是情理之中了?”

“若他这三十年没见长进,确认容易招惹仇家。”

“那西野锭助有做过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吗?”

“见不得光?”

“例如说取过他人性命,抑或雇用过刺客。”

“绝对没有。”鹤冈不容置疑地摇头,“西野与小杉不同,算是本分的生意人,绝不会涉足那些见血的勾当。他名下的银映俱乐部只是个拍摄纪录片的电影公司而已。值得一提的是,军部支持拍摄纪录片,却不赞同他们的拍摄理念。军部希望西野能着重宣扬皇军的赫赫战功与帝国的荣耀,而西野嘛,则偏向针对战争的残酷与恶果。”

“如此说来,西野非但不是杀手,反倒还是个和平主义者了?”

鹤冈摆弄着摘下的老花镜,淡淡道:“程先生,看来,您还是选择相信西野了。”

“是的……”程纪铭感叹,眼前这老人真是将自己的心思摸得明明白白。

“唉,程沛仪将军的后人赴日寻仇的传言,即便是老朽这样的不问俗世之人,也有所耳闻。老朽能体会其愤恨之心,但是,冤冤相报啊……”鹤冈看程纪铭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悲哀、几分同情。

他怎么可能……

这是程纪铭内心的第一个反应,他不由得地扫了眼店内陈设……书画、瓷器、木雕、手工艺,无一不是有些年代的物件。

这足够让程纪铭觉得匪夷所思。若说自己是美术史,抑或古历史的研究者,鹤冈会对自己有所耳闻,倒还说得过去。问题是,他专攻的是近代历史,虽在历史领域内略有名气,但还不至于会传到古董圈子里。

“老先生竟连在下也能耳闻……”

“过奖了,我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说是您要亲手为祖父手刃仇人……”鹤冈说这种话时,仍是一脸慈祥。

“您误会了!”程纪铭赶忙摇头否认。他先前确实说过“手刃凶手”的气话,但这仅仅是出于愤恨的气话而已。

程纪铭一时间肠子都要悔青了,若不是自己口出狂言,又怎么会有人以此做文章来构陷自己?如今想来,西野谋杀案的种种陷阱诡计,哪个不是在“程纪铭有杀人动机”的前提下进行的?

“还请您听老朽一句劝,不要再追究祖父之死了。”

程纪铭心中一动,听语气,这位前宪兵军官似乎对那段尘封的历史有独到的见解。

面对程纪铭疑惑的眼神,鹤冈或许也觉得自己暗示过多了,及时补救道:“您别误会,我对程将军之死了解不深。”

了解不深,就是说还是有所了解……程纪铭瞬间来了精神,请求道:“老先生,若您知晓其中内幕,哪怕只是细枝末节,还请赐教!”

鹤冈微微皱眉,但下一秒又恢复笑容:“程老将军的地位举足轻重,自然是宪兵队的重点调查对象。这么跟您说吧,程老将军确实死于非命,但绝非是政治暗杀,更与金钱利益无关。”

“那是……”

“很遗憾,军部没能掌握到具体的内情。三十年过去了,再去挖这些陈年旧事,于人于己无益,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程纪铭也看不懂自己此刻的心境,先前如此强烈的复仇心,不知何时起已消退大半。其实,不用鹤冈忠告,程纪铭也无心深究。他眼下就像那飞蛾,顺其自然地就是要往祖父这团火上撞,谈不上复仇的执念。

话已至此,鹤冈总结道:“所以说,无论是小杉,还是西野,都与您的祖父没有任何瓜葛。”

程纪铭明白鹤冈的意思,西野和小杉分别代表着政治冲突和利益纠纷的可能性。然而,小杉企图造谣西野谋杀程沛仪,确实也是不争的事实,这又是何意?

眼下驱使程纪铭继续深究的不再是复仇的执念,而是单纯的好奇心。他继续问道:“您有确证能证明西野与我祖父的死无关吗?”

“自然有铁证。”鹤冈淡然道,“程将军遇害前数日,宪兵队委托西野先生赴上海公办,委托人不是别人,正是我。”

“也就是说,事发之时,西野并不在北京?”

“对,应该没有比这更确切的证据了吧?话说回来,西野谋害程将军的谣言算是由来已久了,圈里人都知道这是空穴来风,只是迫于机密,不能将上海之行公开。西野先生行事坦荡,浑然不在乎这些造谣。”

这时,方才的姑娘从里屋探出脑袋来,娇声道:“爷爷,我今晚和人有约,就不在家吃饭了。”

鹤冈宠溺笑道:“怎么,和刚交的小男友约会?”

“嘻嘻,算是吧。”

“年轻呀,真好!”鹤冈颇感慨。

程纪铭家假意将视线放在吴昌硕的真迹上,实则将一老一少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在耳里。清末书画家吴昌硕半生研究古文字,其笔下的小篆有种洗涤心灵的魔力,但很遗憾,疏于古文素养的程纪铭是一个字也不认得。

这“小男友”,十之八九就是周建平了。待女孩再次回去里屋,程纪铭才向鹤冈告罪道:“那么,在下便不多打扰了,改日再专程来拜访您。”

“客气了。”鹤冈再度提醒道,“还希望您把老朽的忠告铭记在心。您四处‘舞刀弄枪’,非但于事无补,还会惹祸上身。”

“舞刀弄枪?”程纪铭一时没明白老人的意思。对方莫非在暗示沾血的那把刀子?不可能,知道那把刀子的人,除了自己和周建平,就只有设计陷害者才对。

4

调查脱离了僵局,所有线索尽在自己可接触范围内,这“幸福”来得太突然,让程纪铭有些措手不及。

下一步,该往哪儿走?

程纪铭离了鹤冈商会,一时没了目标。是直奔敏子住处,还是寻觅新的温柔乡?总之,眼下只想让身心放纵一把,排遣压力。放在从前,他果断就去“一醉解千愁”了,如今他可不敢再冒这个风险。但到头来,他还是没抵御住酒精的诱惑,不由自主地朝中餐厅正阳门走去。

店家曲伯成瞧见程纪铭,也不吃惊,殷勤地上前招呼道:“今天怎么有闲工夫过来?请进请进。”这一如往常的态度,让程纪铭不由地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通缉之身。对了,警方那头至今未见要缉捕逃犯的动静,这更加深了他的疑惑。

程纪铭要了啤酒,曲伯成来到桌边,问道:“你寄放在我这儿的东西,想好怎么处理了吗?”

程纪铭差点儿忘了,答道:“怕是还要再寄存几日。”

“随你。”曲伯成说完,取走桌上的小票,到前台算账去。

程纪铭只感到患难见真情,曲伯成明明知道他是深陷杀人嫌疑的是非之人,却丝毫不加避讳。

一瓶酒下肚之后,程纪铭觉得没喝够,但好歹压住了酒瘾,把见底的啤酒一口闷下,起身离去。正忙于算账的曲伯成没有挽留,只是淡淡道:“不多坐会儿?”

程纪铭离了餐厅,便联系上了敏子。先前的酒店发生了命案,两人自然不会约在那儿见面了。敏子做主,选了一家在代代木的情侣酒店,她显然到这儿光顾过。

一番云雨过后,敏子面带红潮道:“寺内叔,今天怎么了?像变了个人似的。”

“那是自然,不变也不会在这儿了。”程纪铭话中带着微喘,他毕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对男女性事早已看淡,但今日不知为何,竟有些欲求不满。

两人又温存了片刻,敏子才起身去冲澡。待淋浴声响起,程纪铭趁机联系周建平。有水声做掩护,不用担心被敏子听到。周建平眼下多半已经回家了。

电话接通,程纪铭调侃道:“今晚约会可开心?几点回来的?”

“我,我不懂你这话的意思……”

“少装蒜,女方来自京都,对不?”

“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嘿嘿,你别小看了我这双千里眼。”程纪铭又乐在其中了,这调侃的语气,可丝毫不像出自自己之口。

“得了,谁管你是从哪儿八卦到的,我这可有条坏消息等着你。”

“怎么回事?”程纪铭心里咯噔一下。

“老程,你别瞒我……你早先有没有在香港的某酒店大堂里,耍着把玩具枪,叫嚣着要给祖父报仇?”

“等等,你说什么?”类似的描述,程纪铭今日可不是第一次听到。方才鹤冈提醒自己不要再做那“舞刀弄枪”的蠢事,程纪铭便暗道不妙了。他没有丝毫印象,若说是酒后断片,玩具枪倒还好说,这“舞刀”,对于尖锐恐惧症的自己来说,是万万做不到的。

程纪铭不由地握紧话筒,沉声问道:“这你又是从哪儿听说的?”

“前些天从香港来了个生物学家,姓杨,他和我说的。”

“他这么说可有依据?亲眼看到的?”

“不,他也是听别人说的。”

“听谁说的?”程纪铭追问。

“我哪儿会问那么清楚?”

下午鹤冈这样说,程纪铭只当是谣言,就没有追究。但类似的谣言接连出现两次,就让人无法坐视不理了。

程纪铭冷静道:“没这回事,一定有人刻意散播谣言!”他这话倒像是在说服自己。

西野锭助谋害程沛仪的谣言,已可确定是出自小杉顺治之手。那么,捏造……不,对自己的复仇之心添油加醋者,又会是何人?莫非,这同样是小杉顺治所为?谁是幕后操纵者?

“小周,看来还得劳烦你从那老杨处打探这谣言的出处。”

“这好办,但是你……”

“我现在可以确定,设计陷害我的人知道我有酒后断片的毛病,却不知我患有尖锐恐惧症……那么,范围就缩小好多了,例如说你。小周你不要多心,我只是举个例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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