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多事多端

失落的回忆  作者:陈舜臣

1

不行,完全没办法集中精神……

周建平正注视着自己手绘的《魏志·倭人传》地图,试图得到些研究上的启发,奈何频频走神,思绪不受自己控制。

看来要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得下一番功夫了。这也不怪自己,眼下是多事之秋,手头上的研究还是暂且搁置的好。周建平只能这样为自己找借口。

且不提廖龙昇与西野锭助的惨死之谜亟待解决,周建平还从张天统那接到了个额外任务。

关于前日佐伯提出的合作,张天统给出的态度算是婉拒了,但他偏偏补充了一句:这笔买卖牵扯两国政治,太过敏感,敝公司的日本员工是肯定要避嫌的……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了:但我身边这位周翻译,便没有那么多顾忌。

就这样,周建平刚回到东京,便接到了佐伯的来电,说是要约出来详谈。佐伯相约见面,就是要拿出新的合作方案,他只管一五一十地传达给张天统就是了。然而,眼看着约谈之日就要到了,佐伯却来电说要推迟几日。

周建平对此却暗自庆幸。比起这个皮笑肉不笑的中年男人,周建平更在意与安原茂子的“合作”。自打回东京起,他可以说是日夜期盼着佳人来电。

就连律子也看出了周建平的异状,好奇道:“你最近遇上什么开心事儿了?”

周建平暗道不妙,打那儿起,就整日摆着一张扑克脸。当然了,他心中还有另一个牵挂,想到无音讯的程纪铭,他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这数件烦心事搅在一块儿,叫周建平如何专注搞研究?

抵京后的第三晚,三件事不约而同地袭来,搞得周建平措手不及。

首先,是佐伯的来电,想要再约见:

“那么,就明晚七点见面,地点还是那家餐厅。”

周建平心想是你失信改约在先,自己有权拒邀。但数番纠结,“我没空,改天再约”这句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佐伯似乎感觉到了周建平的不满,忙放低姿态:“莫非周先生您明晚不方便?是在下疏忽了,望见谅。”

“没关系,就明晚七点。”周建平的性子最见不得人为难,于是便应承了下来。

刚挂断电话不久,铃声再度响起,这次是心心念念的佳人来电了,但他马上就被浇了盆凉水:茂子还在京都。

“你还没有来东京啊……”周建平不掩饰自己的失望。

“嗯,我这些天忙着给祖父的朋友处理些琐事,怕是要耽搁几日才能动身了。确定了日子,我会提前告诉您的。”

周建平心想佳人来电必有急事相告,问及此事,茂子的答复却让他心花怒放:

“没有急事的,我就是数日没联系周先生了,今晚又得空,就想向您问声好。”

两人的共同话题有限,难免地会聊到周建平那晚接到的匿名来电。

说到此事,茂子怯怯的可爱模样仿佛在眼前:

“那女人是谁,您真的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吗?她那天晚上一定全程躲在角落里监视我们,想想都后怕。”

“毫无头绪。”

两人简单聊了几句,便草草收尾了。

周建平依依不舍地放下话筒,还没来得及回味,电话铃声接踵而至。这次,话筒中传来的同样是周建平翘首以盼的嗓音:“小周,别来无恙呀!”

“老程,你终于肯联系我了,知道我等你这通电话等了多久?”

“抱歉抱歉,我要的东西呢?”

“那本《回忆之日》?我早给你借来了。”

“太感谢了!不过你这么急着找我有什么事儿?”

“一言难尽,电话里说不清楚。”

这趟关西之行发生的事儿太多,再加上之前在鹤冈商会了解到的情报,真不是三言两语能讲明的。

“那约在明晚吧,我悄悄到你宿舍去。”

“明晚吗?我明晚七点要去新桥赴约,咱们约在五点半左右可以吗?其实,我觉得你没必要再躲躲藏藏……对了,你打算怎么处理那购物袋?”

“哦,你说那个啊!这些日子劳你帮我照看了。”

周建平无语:“我不说,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抱歉抱歉,最近太忙,有些忘了。明天,明天见面后我顺便取走。”

“那就好,我明天下班,顺便到车站去把购物袋取回来吧!”

翌日傍晚,周建平比往常早些到家,还未歇口气,门铃便响了起来。周建平看了一下时间,刚过五点半,程纪铭来得很准时。

时间有限,二人顾不上客套寒暄,直接进入交换信息的环节。其实两人不过是十日未见罢了,但一分享起这几日的所见所闻,却好似出海探险了数月归来的水手一般,说个不停歇。

首先,周建平将广桥提供的警方调查机密一五一十地告知程纪铭,包括指纹检出位置的蹊跷,与出现在室外的雕像碎屑。

“这确实不对劲儿……”程纪铭陷入沉思。

周建平不知老程相信与否,慎重地提醒道:“别高兴太早,这或许是警方抛出的诱饵,就等着你傻呵呵地去自投罗网。”

程纪铭点头:“有道理,确实不得不防。”

转眼间就要到赴约的时间,周建平得准备出门了,问道:“怎么样?我们一起走?”

程纪铭摇头拒绝:“不行,眼下还是得谨慎为上。我先走一步,你待会儿再出门。”

“喏,小小‘见面礼’,不成敬意。”周建平忍住笑意,把方才从车站取回的购物袋塞给老程,《回忆之日》也在里面。至于老程打算怎么处理这袋麻烦,周建平没有过问,也不想过问。老程多半也拿这袋麻烦没个主意,只不过不想再给自己添麻烦。

“那我先走一步了。”程纪铭起身,戴上褐色的鸭舌帽。

“怎么学起我的打扮了?”周建平好奇地问道。他是个日常帽子不离身之人,而程纪铭先前从不戴的。可见,鸭舌帽真是潜逃者之友,能遮住半张脸,又不至于引人侧目。

程纪铭笑道:“这帽子真方便,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言罢,他将袋子往肩上一搭,潇洒而去。

程纪铭离了周建平的宿舍,刚欲进电梯,却变了主意,改走楼梯。

放在十天前的这个时间点,他还正在二楼的宿舍内休息呢。说起来,舟冈律子住在三楼,不知眼下她是否在房内……

就在这时,忽地不知从哪儿传来扑哧的一声,紧接着啪一声,几乎同时发出的两声怪异声响,将程纪铭拉回现实。之后又传出橡胶鞋底撞击地面的闷响,显然有人步履匆忙地下楼。伴随脚步声的,还有近似喘息的人声,声音很低,只能隐约听见一个“错”字。

程纪铭深觉此处不可久留,便乘坐电梯下楼,拦了辆计程车,往银座去了。他漫步在有乐町的街道上,时候尚早,卖花姑娘还未出来讨营生。程纪铭记有敏子的联系电话,她住在三十平不到的单身公寓,单间没配电话,他还得先拨给公寓管理员室,再让管理员喊敏子来接电话。

“哎呀,寺内叔,这几天上哪儿去了?可想死我了。”

敏子心直口快,不懂算计,她这句想念程纪铭多半不是讨好,这也是程纪铭最中意她之处。可笑他年过半百,方才体会到这类直爽姑娘的妙处。这次的案件虽让程纪铭蒙冤,但如今看来,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我刚想出门工作呢,但既然你来了,我今晚就给自己放个假!咱在哪儿碰头?”

敏子语气雀跃,看来是由衷地开心。程纪铭心情也瞬间明朗起来,是时候切换成寺内吾郎了。

二十分钟后,两人在约定的地点碰头。程纪铭指了指手头上的购物袋,道:“提个这玩意儿怪不方便的,我刚从关西回来,先陪我去开个房间吧?”

“嗯,先把落脚处定下,晚饭才吃得安稳嘛!”敏子点头。

卖花姑娘多以清纯气质见长,通常不施粉黛,敏子也不例外。故此,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投宿正经的宾馆。

两人安顿完行李,略生倦意。敏子赖进柔软的沙发里,将购物袋扯到身边,好奇道:“这里面装得什么?”

程纪铭强装镇定道:“我的外套,上回受了点儿小伤沾上血了,正打算拿去洗衣店处理呢。”

“血?哎呀,这儿开了个口子,不会是被枪打了吧?”敏子指了指购物袋的下半部,那儿确实有个指径大小的圆洞。购物袋的表面覆有一层强韧的塑料膜,这样整整齐齐的口子,可不是寻常力道能捅得开。

程纪铭没有在意,还开玩笑道:“是啊,我昨天被人追杀。”

敏子自然不信,淘气地吐吐舌头,随手往袋里摸了摸。

“哎!真的是子弹……”

2

敏子将摸到的异物拈了出来,愣了半晌才惊叫出声,触电似的将这玩意儿摔在地上。

程纪铭定睛一看,是一粒浅灰色的铁块,发出令人不舒服的金属暗光。毋庸置疑,这就是颗子弹头。

程纪铭拾起弹头,心中无比惊诧,表面却佯装镇定道:“点45的口径……”因有朋友是射击运动员,程纪铭对枪械还是有所了解的。

程纪铭转而观察购物袋,正如敏子所言,弹眼在购物袋下半部。据说,若人体在远距离下受枪伤,伤口口径要小于子弹口径。若换作塑料或纸,中弹处又会如何呢?购物袋上的整齐洞口,与其说是弹眼,更像是人为剪出来的。

程纪铭从购物袋中取出《回忆之日》,所幸,书本没受损。他继而取出外套与衬衫,仔细检查后发现外套的肩部有类似弹痕的痕迹,固定皮带的金属薄板被射了个通透,纽扣也隐有裂痕。他拎起外套领口抖了抖,纽扣裂成三瓣落在地毯上。他犹记得在香港购买这件外套时,店家的吹嘘:“这外套的纽扣可是用兽骨制成的,寻常力道伤不了它分毫!”

眼下这纽扣碎了一地,十有八九是枪弹所为了。

敏子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语无伦次道:“你,你到底……”

“嗯?怎么了?”程纪铭明知故问。他又何尝不震惊。若换作是普通人早就方寸大乱。所幸他作为学者,必备素质就是随时随地保持冷静客观,此时才不至于慌乱。

敏子如受惊的小动物一般瑟瑟发抖,榨干浑身力气抬手指向程纪铭手中的外套。

程纪铭见状,明了道:“你说这个呀?我方才不是说了吗?我受伤了。”

在瘆人的污黑血迹面前,这个理由毫无说服力。敏子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声响:“但是,有血,还有子弹……”

“都说世道艰险,我常年在外漂泊,这点儿事不足道哉。”程纪铭嘴角一翘。

这颗子弹究竟从何而来?眼下看来,只有一种可能性。没错,就是今天傍晚在四谷公寓的走廊上听见的怪异声响!

当时,程纪铭来回甩着购物袋,扑哧、啪两声怪异声响后,是急促的下楼脚步声。可惜子弹正好击中移动中的购物袋,故而无从得知是从哪个方向射来。但反过来想,若程纪铭那时老老实实地提着购物袋,子弹最终会落在哪里……

如此看来,得到的结论只有一个——子弹是冲程纪铭而来,只不过凑巧被购物袋挡个正着。更为凑巧的是,子弹没能穿透购物袋,反倒是接二连三地撞上了金属薄板和兽骨纽扣,彻彻底底被留在了购物袋之中。

想到这里,程纪铭不由地打了个寒战。自己所面对的敌人绝非泛泛之辈,而且有备而来。如今是和平世道,持枪械者定非善类,再者,行凶的枪支显然经过消音改造,对方可谓装备精良。

程纪铭用手帕将子弹包裹住,信手塞入胸前口袋,佯装轻松地对敏子说道:“这事儿先这样吧,你饿坏了吧?走,咱吃东西去。”

“嗯,等我去上个妆。”敏子见程纪铭浑然不以为意,便也重现往常的豁达。

敏子吃不惯优雅的西餐,在她看来,身后站个白衣小哥眼也不眨地盯着自己,嘴里再美味的菜肴,也味同嚼蜡了。还有,数寄屋桥周边的餐厅也不行,她的小姊妹们多集中在那一块,万一撞见,难免尴尬。没办法,程纪铭只能带着敏子到新桥地界,店铺由她来挑。

敏子当即激动地说:“就那家吧!他们的菜很好吃的,就是有点儿贵。”

单看店面休闲风格的装潢,便知这家餐厅的档次不高,再看菜单,价格也不过尔尔。程纪铭对敏子的好感又多了几分,若换做是关西的裕子,定会毫不客气地把自己往五星级餐厅里拉。

入座后,程纪铭问道:“怎么样,是否找到喜欢的公寓了?”他先前承诺说要给敏子租一套公寓,前提是面积不能太大。

“我最近都在找,但不是太大,就是太小,好不容易找到面积适中的,地段又不好,真是愁死我了。”

敏子要了她最爱吃的蟹肉丸,程纪铭也要了份,还喝了些小酒。吃的差不多的时候,程纪铭忽然觉察到一件事。

方才在四谷公寓,紧随着慌乱的脚步声响之后,还听见一声短促的人声。他只听见第一个字,但可以确定是“错”。

行凶者既然开枪,定然是要取目标性命的。那枪械可装备了消音器,多半是先进的连发式,若目标是自己,一枪未中,为何就没了第二枪、第三枪?思来想去,解释仅有一个——行凶者认错人了。

想到这里,程纪铭忽觉得手中的冰啤有千斤重,难以入喉,便咯噔一声放回了桌上。

敏子见他神色有异,便问道:“您怎么了?”

“没,有些醉了。”程纪铭强装笑脸,一口将剩余的冰啤闷入喉中。

酒足饭饱,程纪铭起身说道:“敏子,我突然想起有些急事未处理。就在附近,不会耽搁太久。要不,你先回酒店歇息去?或者在周边逛逛也行,咱们待会儿再碰头。”

敏子有些不乐意。程纪铭装作没察觉,往她手里塞了钱,起身便走:“我先走一步,你去结账。”

3

周建平方才随口提及今晚的赴约地,所幸程纪铭留了心,若未记错,是一家名为那一村的日式餐厅。

程纪铭与敏子道别后,就钻进了附近的电话亭。他从电话簿中得知了这家餐厅的号码与地址,并当即致电,好歹与周建平取得了联系。若敏子在身边,他可不敢草率联系周建平,要是惹得对方对寺内吾郎这个身份生疑,那可得不偿失了。

程纪铭对周建平道:“电话里说不清楚,总之,我先到你那边去另开个包厢,等你那边结束了,咱们再细聊不迟……你那边帮我给餐厅打个招呼。”

“到底是什么事这样着急?再说了,我们大可以约在别处啊!”

“不妥,还是我到你那边去,就这么说定了。”程纪铭态度坚决。

“好吧,就听你的。我先去和店家试着预约一下。”

“别忘了,用寺内五郎这个名字预约。”

“亏得你提醒,我差点儿忘了!你赶紧来吧,好让我脱身,我快被这家伙烦死了。”

看来,周建平是受够了佐伯的死缠烂打,奈何事后要向张天统如实汇报,只能强忍。

“嗯,我尽快,也就几分钟路程而已。”

程纪铭嘴上说尽快,但赶到那一村已是半个小时之后了。他自报家门后,侍应生将他领到一个空包厢。他刚坐下,酒瘾便涌来,不由要了两杯。有了上回的教训,他可不敢再放开喝了。

等待了约一刻钟,周建平现身,一见面便抱怨道:“终于脱身了。”他话刚说完,才注意到侍应在场,忙说:“让你久等了吧!”

“时间有限,我就开门见山了……”程纪铭挥挥手,示意旁人退下。

侍应刚离开,程纪铭便急忙说道:“小周,有人要害你。”

周建平一脸诧异道:“你说什么?害我?”

“那凶手糊涂,方才在公寓的走廊把我认作了你,我差点儿成了他的枪下鬼。”

“你可别跟我说笑……”周建平半信半疑道。

“看到这个,你还认为我在说笑吗?”程纪铭说完,从口袋掏出裹着弹头的白手巾,摊开在桌上。

“这是什么?”周建平一时未认出眼前是何物。

程纪铭未做理会,自顾自地开始讲述方才在公寓走廊的遭遇,但单单隐瞒了发现弹头的原委,说是自己在酒店收拾行李时发现的。

“好吧,就算你的经历是真的……问题是,歹徒为何会把你错认为是我呢?”

“解释只有一个——你被跟踪了。若我未猜错,你回家时的装扮是戴着帽子,提着购物袋吧?我离开你宿舍时,那购物袋到了我手中,我凑巧也戴着帽子,那歹徒会认错也不足为奇。”

“其他不说,我平日里没结下什么仇家呀!到底是谁要害我?”

“说不准。你最近身边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尤其是出差关西期间。”

“唔……”周建平心头一热,安原茂子的脸浮现在脑海。

周建平是直性子,肚子里藏不住秘密,被程纪铭这么一问,立马把安原茂子之事全盘托出了,甚至连自己的情愫也未有半分隐瞒。

周建平这般推心置腹,反倒让程纪铭心存愧疚,匿名电话之事是愈发说不出口。偏巧周建平还强调了此事:“要说怪事,当属那通匿名电话了,电话是个女人打来的,不知与那歹徒有没有牵连。”

程纪铭越听越不好意思,但权衡再三,仍觉得眼下不是坦白的时机。

两人离开餐厅,程纪铭不放心让周建平独行,便拦了辆计程车,亲自送其回到了宿舍门口。

“这一路安然无恙,也没撞着不长眼的子弹呀!”周建平笑嘻嘻,对有人要谋害自己之事更是将信将疑了。

“别忘了,我可一路与你同行,那歹徒不得有些顾忌?我走了,你自己可得留个心眼儿了。”

“对了,你今晚有地方住吗?若不嫌弃,要不要在我这留宿一晚?”

“美意心领了,我还有约。”

“有约?那我便不留你了。”周建平给了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回房里去了。

程纪铭走楼梯下楼,到三楼时,一席天蓝色连衣裙的舟冈律子出现在走廊。程纪铭一时间万念俱灰,然而,老天又捉弄了他一番,律子竟然没有认出他来。

舟冈律子确实面朝着这边,程纪铭也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她的视线,之所以没认出来,多半是头上的帽子、墨镜与胡须。

经这么一起伏,程纪铭对自己的伪装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信心。这夜黑风高的,她一个姑娘家打算往哪里去?好奇心驱使他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跟踪舟冈律子。

幸运的是,律子没有乘坐电梯,而是选择走楼梯下楼。白色高跟鞋有节奏地敲击着地面,发出悦耳的声响。程纪铭不敢跟得太近,只要清脆的脚步声还在耳边,就不愁跟丢。但律子一旦上了计程车,他就没办法了。

然而,律子来到公寓外,丝毫没有拦车的意思,而是径直沿着道路走去。她步伐急促、目不斜视,显然不是出来散心的,再说,眼下也不是散步的时间。

前方十字路口的黄灯亮起,律子小跑穿过人行道,一时间与程纪铭拉开了距离。程纪铭也不着急,她一袭蓝裙一双白鞋在夜色中很是显眼,跟不丢。

这时,路对面的律子突然驻足,与此同时绿灯亮起,程纪铭赶忙通过。她站在原地,貌似在等人,程纪铭此刻距她不过数米远,也停下脚步,面朝其他方向。

街面上的店已经关得七七八八。程纪铭眼前就是个大号橱窗,窗帘已经垂下,勉强可辨认出是一家鞋行。夜幕昏暗,不用担心律子能认出自己。

片刻工夫后,律子等待之人终于现身了,没错,正是广桥清志。夜路清静,男女的对话可清晰地传到程纪铭耳边。

广桥殷勤道:“我刚想先到咖啡厅里点单,就看见你从对面走过来了。”这句话足以说明两人并非偶遇了。

“是我迟到了,出门前磨蹭了一会儿。”

“那咱就不耽搁时间了吧?直接打车出发?”

律子点头:“嗯,大晚上的我也不想喝东西,出发吧!”

程纪铭从律子的语气中听出一丝小女孩般的甜腻,这与她平日里干练睿智的形象大相径庭。

只见广桥抬手拦了辆的士,两人上车,程纪铭是想跟也跟不上了。他本来就对两人的行踪不感兴趣,这趟跟踪纯粹是临时起意。用寺内吾郎的双眼观察身边熟悉的人与物,总会有特别的发现,程纪铭不过是乐在其中罢了。

至于律子与广桥在私底下的亲密关系,程纪铭早先就看出些端倪。这对情侣大半夜地相约外出,说程纪铭丝毫不好奇那是假的,但他还没有八卦到要刨根问底的地步。

见载着两人的计程车启动,程纪铭这才记起被自己晾在一边的敏子,她眼下怕是在酒店里埋怨自己。想到这里,程纪铭赶忙拦下辆计程车,匆匆返程。载着律子和广桥的计程车迟迟未离开视野范围,程纪铭不免担心:他俩不会也要去那家酒店吧?但很快,两辆计程车就分道扬镳了,程纪铭悬着的心这才落下。

4

房间钥匙不在前台,可见敏子已在楼上等着了。程纪铭走到电梯前,凑巧电梯门开启,一对男女走了出来。这一瞬间,程纪铭再次体验到万念俱灰的感觉……

眼前的男人不是小杉顺治,还能是谁?事出突然,程纪铭甚至来不及别过脑袋。然而,命运总爱开玩笑,两人打了个照面,小杉竟面无表情地和他擦身而过,头也不回地朝前台走去。

程纪铭在恍惚间,隐约听见小杉的女伴说道:“你怎么怪怪的?”但无论如何,这次偶遇再一次证明他已经彻底化身为寺内吾郎。程纪铭重拾冷静,扶了扶墨镜,摆正鸭舌帽,昂首阔步走进电梯。

细想来,在这儿遇见小杉算不上偶然,他作为Gold Line的驻日总经理,每周都要来东京分公司汇报工作。而这家酒店离分公司不远,自然是他的投宿首选。

说来也奇妙,律子与小杉这样的身边人,竟然都未认出自己来,可见寺内吾郎这层伪装是何等的完美无瑕!但程纪铭再三警醒自己不能疏忽大意。

程纪铭来到了房门前,敲敲门,门锁咔嚓一声开了。他推门而入,房内竟漆黑一片,不见一丝灯光。

“嘻嘻……”暗室中传来敏子促狭的娇笑声,程纪铭逐渐适应了黑暗,隐约看到一抹白花花的身体从眼前跃过。显然,是敏子与自己玩闹呢。

“你这疯丫头,万一是歹徒,你这可怎么得了?”程纪铭苦笑道。

“哼,所以人家才把灯关了呀!”

“真是……开门前问清身份不就行了。”程纪铭砰地关上门,房内的照明如听到了信号一般,齐刷刷地亮起。果然,眼前的敏子未着片缕,青春美妙的身体拨动着程纪铭的神经。

“讨厌,我正打算洗澡呢!”敏子语气甜腻腻的,比起方才的律子又多了几分妩媚。

程纪铭废话不多说,直接将她推倒在床上……

在青山的某家休闲吧中,舟冈律子与广桥清志正含情脉脉地相对而坐。

两人分明是朝夕相处的同事,白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还不知足,连这夜里也要出来腻歪。旁人或许无法理解,两人作为恪己守规的学者,绝不允许自己在工作时间内谈论私事。故此,反倒是到了夜里见面,溢满心头的相思才得以宣泄。

律子也知道,自己一到夜里,这话匣子一打开就难合上,她也很无奈:“清志哥,你会不会觉得我特别话痨?”

“话痨好,我喜欢。”

“这怪不得我,在所里没法畅所欲言呀!”

“今天冈本会长不又来了吗?他才是真正的话痨,一闲聊起来就忘了时间。我也没见你和他多说话呀?”

“你说那位呀?可真饶了我吧!他那哪里是闲聊,分明是倒苦水。做他的聊天儿对象,哪是尽‘谈’兴,分明是受煎熬。”

“怪不得,他一进门,你就闷声在一旁。”

冈本素云身为西风会的会长,赞助者西野锭助暴毙,最受打击的便是他。西野纯对书法的理解和兴趣远不及其父万分之一,甚至对这类传统艺术不屑一顾。

就拿西风会在西野大厦的场地来说,乍看明面的租赁合同,在租金上并无异状,但背地里,西野锭助是给了冈本不得了的优惠。但西野纯却声称自己对此事毫不知情,坚持要按合同履行。

冈本今日造访研究所,仍是重复着他那通千篇一律的抱怨:“当初是谁尽心竭力地促成他父子俩和好的,纯少爷这就忘了?过河拆桥也不是这样一个玩法呀!是,老朽承认,没有在合同上注明是我的疏忽,但谁能想到,纯少爷会这样得不通人情?纯少爷还说要将大厦改造为个人画室,言下之意,是要把老朽扫地出门了?

广桥摇头苦笑道:“说来,今天咱所里倒成了投诉窗口了?怎么登门造访的来客张口便是抱怨。”

今天,除了冈本素云,Gold Line的某员工也为研究所经费一事登门造访。他前些天刚赴神户出差回来,谈完正事,便开始大倒苦水:“最近,总觉得小杉经理有哪里不对劲儿,动不动就对手下人发脾气,他以前可不这样……神户总部的同事怀疑他神经衰弱,个个不敢吭声,就怕得罪了他。唉,我们公司若是权责分明还好,偏偏是领导的‘一言堂’体制……”

“所以说呀,我们得珍惜当下的独处时光,别提那些倒霉事了。”

“珍惜当下,你说的对……”广桥深以为然。

两人的眼神迷离起来,相扣的十指也愈发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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