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虚实

失落的回忆  作者:陈舜臣

1

案发翌日晚,周建平接到了程纪铭的来电。老程表示自己眼下藏身在关西地区,且留下了一句让周建平头皮发麻的话:

“我暗,你明,咱俩联手,查到的情报才更立体。”

“立体?”周建平自知被拉上贼船,有苦难言,但性格使然,没有出言拒绝。他心里清楚,包庇且协助“通缉犯”,若被发现,是何等后果。

电话对面的老程似乎察觉到了周建平的犹豫,承诺道:“拉你下水,我也过意不去……这样吧,我会替你暗中调查廖龙昇的命案。”

“不,不,这是我们的家事,便不劳烦你……”此事触及周家的“家丑”,周建平可不愿让外人涉足。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正因为是家事,你才看不真切。同理,我这头的事,也需要一位‘旁观者’相助。”

“你的话是有几分道理……”周建平找不到理由来反驳,只能默许。

“当然,你的恩情,我铭记于心。客套话就免了,你那边有什么新情报吗?”

眼下,各大新闻还不曾公示嫌疑人身份,翻来覆去,便是渲染死者于战后如何隐居,其过去又如何神秘。言下之意,便是这起凶杀案牵扯死者那段尘封的过去。

程纪铭的纳闷儿可想而知,警方既已锁定了自己的嫌疑,为何还这般束手束脚?周建平早先也对警方的暧昧态度不解。直到今日,广桥将竣工宴上发生的事全盘托出,周建平才多少体会到警方的难处。

周建平将此事如实告知老程,包括《回忆之日》之中与程沛仪相关的描写。老程闻之,并没有周建平所料想的那般震惊:

“也就是说,这西野锭助或许就是杀害我祖父的凶手?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起初,广桥还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些情报提供给警方,生怕陷你于不义。谁曾想,警方竟如早有预料一般,显然是第一时间查到这本书上了。”

“宴席上可提到作者矢野辰郎是什么人?”

“只字未提。”

“那这本书是哪儿买的?封面上总有出版社吧?”

“吉田说这本书是作者自费出版的,没有公开发售。”

程纪铭沉默片刻后问道:“能不能麻烦你替我借一下?”

“没问题,我可以让广桥向吉田借。但书到手后,我如何交给你?有地址吗,我寄过去?”

“我就是个通缉犯,哪能有地址啊!你那边先借到手,我们再想办法。还有,你下周再和广桥说不迟,我这周打算还在关西溜达溜达。”

“听你的语气,精神头似乎不错。还撑得住吗?需不需要我接济?”

“承蒙你关怀了。不是逞强,我眼下正摩拳擦掌,要和陷害我的那家伙过招呢!至于接济嘛,暂时不需要,但今后可不好说,毕竟温柔乡耗钱。”

“温柔乡?”周建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儒雅的老程与女色挂钩。

“说来话长了,总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有需要时再告诉你。对了,研究所那边怎么样了?”

“研究所一切照常,你放心。”

案发才第二天,要说一切照常,是夸张了。但这两日里发生了太多太多,在周建平看来,还真有度日如年之感。

“你们向张总汇报了吗?他是什么反应?”

“除了吃惊,还能有什么反应?小杉经理也直呼难以置信。”

“论吃惊,他们如何比得过我。”

老程在洒脱的笑声中挂断了电话,周建平如释重负,回忆起老程方才所说,不由自言自语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自己苦苦寻觅不到廖老之死的线索,莫非正是被这“当局者”的身份所累?带着这份疑惑,他脱衣就寝,今夜注定难眠。

2

翌日傍晚,周建平正准备下班,张天统来电,说是要见个日本人,请他做个随行翻译。

这倒少见,张天统平日里从未将研究所视作下属,直接吩咐还是头一遭。再者说,商务翻译从来都是由小杉或Gold Line的职员负责,再如何也轮不到研究所头上。

张天统见周建平迟疑,解释道:“这回的会谈,找个中国人翻译会方便些。”

周建平暗觉事情不简单,却没理由拒绝,只得硬着头皮赶赴帝国酒店与张天统碰头。据张天统所言,会谈的地点定在新桥某餐厅,客户只有一人,且对方要求与己方一对一谈话,奈何语言不通,故而只得请翻译。

起初,客户有意自备翻译,但张天统却拒绝了。要求会谈的是对方,己方应将主动权牢牢抓在手中。若翻译是对方的人,会谈难免就要由对方主导了。

新桥距帝国酒店不远,两人碰头后步行前往。别看张天统年事已高,走起路来仍是龙行虎步,丝毫不见疲态。距目的地还有十数分钟路程,周建平趁机向张天统打探这位客户的底细:“我们要见的这位客户,是什么人?”

“对方是通过公司对接到我的,据介绍者说,对方是日本眼下风头正盛的政客,所以我没法直接拒绝。他好像自称佐伯。”

“合作内容大体是什么?”周建平还从未有过商务翻译经验,自然要早做准备。

“对方没明说,无非是你买我卖。对了,这个佐伯,或许只是个代理人,他身后的大政客恐怕不会轻易现身。所以,想请你来把把关,顺道帮我查查对方的底细。”

果然不出所料,周建平只觉得头大,若只是翻译倒好说,这“把把关”谈何容易……

转眼间,两人抵达会面的餐厅,自报家门后,餐厅服务员毕恭毕敬地把他们领到了最深处的包厢。这种贵宾式待遇可不常见,由此可见,这位佐伯的来头可不小,或者说,是沾了幕后大人物的光?

佐伯已在包厢之中等候。本尊远没有两人想得那般高深莫测,不过就是个不胖不瘦的中年绅士,浓眉,厚唇,一双眼睛左顾右盼,没个焦点,毫无大人物该有的气场。只一眼,周建平便可笃定,此人多半就是代理人。

三人入席,简单寒暄后,佐伯开门见山问张天统道:“这位翻译先生是自己人吗?”

显然,佐伯仍对自备翻译遭拒一事心存芥蒂。周建平作为当事人,翻译传达这种问题,真是说不出的别扭。张天统久经沙场,自然不会被这种问题压倒,强势道:“若阁下连张某的翻译也信不过,还谈何合作呢?恕张某告辞了。”

周建平如实转达,佐伯忙换了个态度,辩解道:“张先生且慢!方才是在下出言冒犯了。只不过事关机密,在下不得不慎重再三,还望见谅。”

“机密也好,慎重也罢,与受邀而来的张某无关。恕张某重申,若阁下对这位翻译先生不满,便再不必浪费双方时间了。”

不待周建平传达完毕,张天统便佯装起身要走。佐伯慌了,一个劲儿地赔礼:“在下怎么敢有不满。”

这招“下马威”着实厉害,眨眼间便占据情理高地。别看佐伯年纪不小,但在久经沙场的张天统面前,才一个回合便败下阵来。佐伯正襟危坐,陪着小心道:“那便话入正题,容我长话短说。”

佐伯不忘吩咐门外的女招待,严禁任何闲杂人等靠近这个包厢,这才娓娓道来。

“事情的起源,还得从太平洋战争尾声,中国境内某日本地下组织的头目,将组织的全部资产变卖为宝石开始说起。这个组织负责谍报工作,对战局一目了然。他们深知大势已去,便提前着手资产的转移工作。宝石价高且便于携带,自然是转移财产的首选。时值战乱,大豆、小麦、布匹等基础物资价格飞涨,宝石等奢侈品却跌价,极易收购。你们猜猜,当时那组织收购到了多少宝石?”

佐伯卖了个关子,观察在座二人的反应。周建平不敢乱说话,看了眼身旁的张天统。张天统双目微合。不想让对方透过眼神窥视自己的想法,闭眼是最简单直接的方法了。

“具体的数量,我便不透露了,总之是远远超乎你们的想象。但宝石就算再便于携带,要偷偷送回日本也不容易。于是,三位组织头目经商议,决定将宝石先藏在北京郊外某处……”

佐伯说到这里,又戛然而止,留出空当儿让周建平翻译,顺带观察张天统神色。

“毕竟是在那个年代,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张天统仍面无表情。

佐伯见对方反应冷淡,再次卖关子道:“您可知道,这些宝石按照当时的市价值多少钱?”

张天统依旧双目微合,没有说话。

“不下百亿!”佐伯扔出撒手锏,自以为对方会震惊,脸上挂着胜利的笑容。

张天统的眼皮却连颤也未颤,周建平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正欲提醒,他才悠悠然地开口:“哦,一百亿吗?”

张天统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蔑视,这便让翻译为难了。周建平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翻译道:“真的有百亿那么多?”

佐伯听了这答复,愈发得意,兴奋道:“千真万确!甚至有谣传说,远远超过百亿。”

“小周,你让这人别绕弯子了,有话快说。”张天统这句话在中文看来是不耐烦,但直译作日文,却会多出几分焦急,周建平便如实直译了。

果然,佐伯貌似很满意这个反应,笑答道:“张先生不要着急,我们呢,是想把这批宝石的藏匿地告诉您。”

张天统知道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开出你们的条件。”

“条件谈不上。我们想接触一位中国政府高官,想请您帮忙牵线搭桥。”

张天统皮笑肉不笑:“张某从中引荐,阁下便以百亿相赠?不止这么简单吧?”

佐伯答道:“张先生果然是明白人,我们还希望您能从中撮合,促成一个出口项目。我们的合作协议里可以加上一条,若您在藏匿地找不到宝石,协议当场作废。当然了,我们的人也要参与搜索。”

张天统听了翻译,放声大笑:“哈哈哈,阁下是不是找错人了?张某一介商人,怎会认得什么政府要员?”

“张先生太谦虚了。谁人不知,您是香港的商业巨亨,名下船舶遍布中国沿海?一个当地的政府要员也不认得,便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是,张某去过三次广州召开的交易会,还和负责的官员握过手,仅此而已了。”

“张先生,我们是诚信合作。退一百步,以您的身份地位,要约见大陆的高官,也绝非难事!”

“非也,您是不知道,张某这样的生意人,在大陆看来就是‘落后的资产阶级’,肯不肯屈尊降贵来见我,还真不好说。”

“您把话带远了。我就问一句,如果这个买卖靠谱,您愿不愿意合作?”

“张某何时说过这事不靠谱了?”

“罢了,究竟靠谱与否,您且继续往下听。”

“也好,买卖不成情意在,难得您招待,话还是得听完的。”

至此,谈判的胜负已分,张天统已彻底占据主动。张天统是何用意,负责翻译的周建平是丝毫看不透。但是有一点他却明白,这位佐伯和张天统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佐伯拿毛巾抹了把汗,继续娓娓道来。

三名头目藏匿宝石之后,其中一人因公匆忙归国,期间日本投降,他也再未重返中国大陆。另一名头目当时已是高龄,战后不久,便在天津辞世了。然而,仅存的一名头目,战后健存二十余年,直至近日,才离开人世。

“这第三名头目,想必您也不会陌生。这么说吧,他便是您名下东方文明研究所的房东。”

“西野?”周建平闻之震惊,一时竟忘了翻译的职责。

佐伯很满意周建平的反应,脑袋一仰,笑道:“看来,这位翻译先生也晓得此人呀!如您所知,这个男人终究未逃过因果报应。剩下的事,便不必在下多说了吧。如今,第三个头目辞世,这世间,知道宝石藏匿地者便只有我佐伯一人了!”

3

程纪铭是愈发看不懂自己了。

人这种生物,真的能在一夜之间改头换面,自己便是最好的例子。要是说,只是为了躲避追捕,换一身行头也就足够了,真有必要做到改头换面、改名换姓的地步?他甚至开始蓄发留须,眼下只有稀稀疏疏的胡茬儿,但不出几日,怕是研究所同事也认不出他了。

另外,程纪铭还顺着敏子对自己的称呼,换了个日本名字——寺内吾郎。他这段时间在大阪市内的旅店登记,用的全是这个化名。

程纪铭看了眼手表,思索下一步玩乐计划。首先,十点半要去Itami夜总会找陪酒女裕子赴约,要杯白兰地,等过了十一点再告辞,到周边的摊位去小酌数杯。很好,就这样办。

程纪铭活了半辈子,还未这样纵情声色。最初,他还有几分负罪感,但来大阪才五日,便就熟门熟路了。怪不得都说由俭入奢易,程纪铭甚至开始怀疑这才是自己的本性了。常年的学者生涯,说好听些,给了程纪铭超越其年纪的老成。他年近天命,但这几日流连夜店,竟有陪酒女误以为他只有四十前后。

且不说陪酒女是否在刻意讨好,程纪铭本身也觉得自己改名换姓后,仿佛重拾青春一般。即便没有陪酒女说的那样夸张,至少是比实际年龄年轻了几岁的。

程纪铭又看了眼时间,十点还不到,步行至Itami不过十五分钟,时间尚早。他这才想起,自己已有整整三天没有联系周建平了。

酒色误事啊……程纪铭颇自责,但回头想想,这也是改头换面的一环。但媒体迟迟不公布案件进展,这让程纪铭难以释怀,他还是先回到酒店房间里,拨通了周建平的电话。

数声等候音后,有人接电话了。

“这通电话可让我久等了!老程你这阵子上哪儿去了,怎么这么久才联系我?”

“这就久等了?距上次联系,才过去三天吧?”

“才三天?你可知道我有多着急?”

“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和案件有没有联系,你猜我今天和什么人见面了?西野早年在中国的同事!”

“这人怎么说?”

“据他所言,西野当年在中国,表面上从事纪录片摄制,实则是日军谍报组织的‘小金库’。而且当年他没能把这些地下资产带回日本,眼下还藏匿在中国的某处。此人承诺说,只要张先生愿助他对接中国政府,完成一笔外贸大单,他便将资产藏匿地如实相告。”

“张先生?哪个张先生?”

“还能有哪个?当然是我们的赞助人张天统了。”

“然后呢?”

“张先生自然不愿与这个前间谍有太多接触。对方赶忙辩解说自己在华期间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不像那西野,做的尽是见不得光的勾当。”

“嗯,这是很关键的情报了!”

“不说案件了,你这几日是怎么回事?不会是生病了吧?”

“你别瞎操心了,我还从未像现在这样生龙活虎过。”

“也是,听声音就能听出七八分了。”

“我还有约,改日再联系你。”程纪铭说完,挂断了电话。

翌日研究所照常上班,但三人的心思早已不在工作上了。

“你们说,老程现在会在哪儿?”律子问道。

广桥也停下笔,附和道:“是啊,眨眼也过去一周了,他不联系我们倒罢了,好歹要给你一通电话啊!你那边可有老程的动静?”

“没有……”周建平有苦难言。

广桥叹道:“老程也太着急了!昨天警部补向我透露,说是警方也不确定他的嫌疑……老程这么一逃,岂不是坐实了嫌疑?”

广桥这句话的效果堪称爆炸,律子率先问道:“真的?我怎么不知道?他怎么说的?”

“就拿指纹来说吧,案发现场遍布老程的指纹,甚至细到壁龛上的砚盒、挂卷的水晶制底轴、枕边的茶碗……按理说,这已证据确凿了吧?但匪夷所思的是,在凶犯入侵案发现场的关键处,例如说大门把手、隔扇边缘,却查不到哪怕一个老程的指纹。所以,警方也不能无视凶犯蓄意陷害的可能性。现在,就差他出面自证清白了。”

我和老程有联系——周建平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但好歹是忍住了。广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警方还掌握了一个能证明老程清白的决定性证据,我悄悄告诉你们,你们可千万别透露出去。”

“还有这回事?快说来听听!”律子兴奋地将椅子挪到广桥跟前。

“你们还记得,警方曾说过,案发现场的壁龛上有尊牛的铜像吗?”

律子确认道:“记得,这尊雕像的大理石底座上,还检测出了老程的指纹。”

“对,就是这尊!据警方后续调查,这尊雕像的黑色大理石底座边角上缺了一个角,而这个角出现在了西野宅门外的道路上。”

“什么!”律子腾得从椅子上弹起。周建平哑着嗓子道:“就是说,这尊雕像,曾被搬到室外……”

“嗯,至少底座曾到过室外。那么问题来了,它为什么好端端地,被搬到室外去呢?”广桥问道。

律子抢答道:“不知道这样想有没有错。你们仔细回想,检测出老程指纹的,无一例外,全部是可以携带的小物件。反之,房门、书架这类带不走的就……对不对!”

周建平深以为然,却没心情出言赞同。他觉得老程太过意气用事了,何必要单打独斗,信任日本警方一回又何妨?

翌日,周建平去麻布周边处理事务,凑巧在街角看到一家不起眼的古玩行,便有意探访一番。算来,案件发生后,他便没有探访古玩行了。

这家古玩行的店门并非正对街道,也没有橱窗展示,若不留心,还真难察觉它的存在。即使是这般不起眼,单从建筑的横纵面积来看,店面还是颇具规模的。周建平来到入口的玻璃门处,才发现门上面有一行小字——古美术商鹤冈商会。

正巧,一个客人推门而出,周建平趁机扫了眼店内,只见玻璃展柜上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器皿,门旁的立柱上贴着一张泛黄的纸,上面写着潦草的“欢迎光临”四个字,说实话,丝毫看不出店主的欢迎之意,这倒让周建平涌起一探究竟的冲动。

周建平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最先吸引他眼球的,是店内一角那张典雅的书桌,以及坐在书桌之后的那位老人。老人见顾客上门,没有说什么,放任其自行鉴赏商品,这点深合周建平之意。

周建平在店内绕了一圈,要如何形容呢?此处与其说是古玩行,倒更像是小型美术馆。周建平一眼便从众多挂卷中发现了黄鼎(清朝画家)的画作。他不由驻足,往前一步,细细端详鉴赏这笔锋苍劲的山水墨宝。

落款处的“康熙甲午春二月独往客画”字样诉说了这幅墨宝的诞生时间。周建平出生古玩世家,自然知道黄鼎雅号“独往客”,“康熙甲午”便是1714年。不知怎的,周建平有种预感,这幅画会不会出自周家?他不由得转头回望,正巧迎上店家的视线,老人家微微点头示意,算是迟到的欢迎。

周建平抱着碰运气的念头,佯装老到地问道:“冒昧一问,这幅画可是周大章的货?”

“客官慧眼,正如您所言。”老人显得古井不波。显然,周大章这个名字在内行里算是众所周知了。

“怪了,怎么这般眼熟……”周建平自言自语道。黄鼎笔下的山水画风格统一,故而多有雷同之处,但周建平所说的“眼熟”显然是假装的,为的是套出店家的话。

果然,老人家顺着往下说道:“您是不是在高濑先生府上见到过?”

“啊,是了!就是在高濑先生府上,这幅画果然是高濑先生出手的呀!”周建平佯装恍然大悟。

只见店家和善地笑道:“是的,高濑先生得筹资备选,便忍痛割爱了。”平常人提起这类“钱权”关系,难免会语出嘲讽,而眼前的老人家却笑容和煦,仿佛世间这些阴暗面与己无关。

老人的坦荡,让周建平有些许愧疚,但眼下已骑虎难下了。他退后半步,佯装品评画卷,口中低语道:“如此佳作……”

店家见状问道:“可是有意?”

“不知道售价多少?”周建平自然不会买,但话说到这份儿上,不得不问。

“万分抱歉,这幅墨宝已名花有主了。”

“可惜可惜……贵店生意繁盛。”周建平佯装扼腕,心中暗道走运。

“老朽也纳闷儿,只要是周大章的货,无论好次,山口先生都是照单全收。尤其是最近,更是异常热销。”店家所说的“次货”,在行内便是赝品之意。

敢问这位山口先生是……周建平险些便问出口了,但考虑到老人家深信自己是同行,此问必然招疑,还是作罢。其实,他对这个名字也不是闻所未闻。据先前有乐町大丰轩东家提供的线索,廖龙昇生前常把“山口”这个名字挂在嘴边,貌似往来频繁。

周建平换了种问法:“您说,山口先生要这些次货做什么?”

“老朽如何知晓……按理说,山口先生这般眼界挑剔之人,次货根本入不了他的眼才对。有些走得近的亲友问及,他也是一笑置之,真是奇哉怪哉。我只知道,他把这些次货带去了关西,之后如何,就一概不知了。”

“他最近有来过吗?”周建平小心翼翼地问道。

“怎么没有,最近更频繁来东京了。这不,昨天还去光顾了春名东家的生意。当时他指名要周大章的货,您说这怪是不怪?”

“买卖嘛,自然是千奇百怪……”周建平附和道。

4

周建平离开鹤冈商会,信步走进一条安静的小巷,在这里,他才能心无旁骛地整理方才得来的信息。

老店家的疑惑,同样萦绕在周建平心头。这位山口先生十有八九与廖老相交甚密,且极有可能受廖老所托,暗中回收周大章的美术品。这便怪了,自己对廖老的要求,仅仅是列出赝品名单,以便后世甄别真伪。能将赝品悉数回收,自然是再理想不过了,但资金不允许。然而,这位山口先生并非周家人,却不计成本地收罗这些真伪难辨的美术品,究竟是何目的呢?

从老店家字里行间可得知,这位山口多半是古玩行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只要有心,不难查出其身份。但这人对身边好友且守口如瓶,又怎会向他这个陌生人坦白呢?只能说,难得捉住一条线索,去碰碰运气也好……

主意已定,周建平的心思飞跃到程纪铭的案件上,他突然有种预感——这不会是警方的诱饵吧?

所谓诱饵,便是广桥昨日提供的,有利于老程的调查情报。既是机密,警方为何要告知广桥?他们就敢保证,广桥不会透露给研究所同事?还是说,他们已经商量好了?试想一下,若老程通过三人得知这些情报,出面自证清白,岂不是正中了警方的下怀?想到这里,周建平暗骂自己以己度人。作为伙伴,他应该坚信广桥遭警方利用才对,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周建平再次回忆起昨夜老程的来电。老程说自己要暂时逗留关西,究竟有何原因?

周建平回到研究所,恰好碰上西风会的冈本素云登门造访,正在与广桥闲聊。冈本正好聊到西野父子:“他俩毕竟是骨肉至亲,即便素日有积怨,纯少爷的悲痛也绝非作假。在下那日执意邀请纯少爷,让西野先生遇害前能见上孩子一面,也算是功德一件了。眼看着父子俩便要和解,谁知西野先生却……唉,怕就怕纯少爷要抱憾终生,西野先生也死不瞑目。”

“西野先生一定晓得您的良苦用心的,即便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您。”广桥适当地客套道。

冈本却愧疚道:“说来,错也在我。要不是父子俩和解,纯少爷也不会急着出国游玩,以至于连最后一面也……”

西野纯与三村惠子虽早已同居,却未成礼。直到上回的竣工宴上,西野锭助公开承认了两人的关系,两人才敢大大方方地去夏威夷度蜜月。冈本先捧自己的功劳,再抽自己一耳光,算是谦虚。广桥只能顺着他的话安慰道:“您可千万别自责,西野先生走得这样突然,纯少爷即便在日本,也没法送父亲最后一程的。”

冈本无可奈何地摇头叹道:“是呀,我已经尽力做到问心无愧了。”

广桥最见不得他人这样惺惺作态,不由蹙眉。冈本见周建平回来了,便起身告辞。广桥如蒙大赦,问周建平道:“有老程的消息吗?”得到周建平否定回答,他恼道:“老程若还不现身,怕是难洗嫌疑了。”

周建平有些心虚:“他不现身,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此时此刻,在关西的某家酒店房间之中……

“哎呀!别这样!”程纪铭面色惨白地惊呼道。原来,Itami的陪酒女裕子削完水果,不经意地将刀尖正对程纪铭。

程纪铭的尖锐恐惧症不算严重,西餐用的餐刀便在可忍受范围内。即便是锋利的刀尖,只要不正对着他,远远搁着,也不足以触动他的神经。但如眼下这般被正指着,或亲手触碰,程纪铭是一秒也扛不住。

“哎?您说什么?”裕子被吓了一跳,莫名其妙道。

程纪铭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后缩。裕子方才在分享上周末带弟弟妹妹去生驹山兜风的趣事,说到兴起,不由地拿手中的水果刀比画了一番。

程纪铭也不是第一次遇到类似状况了,便自定心神,强颜欢笑道:“没事没事,你方才说到哪儿了?”

裕子没往深处想,继续兴高采烈地描述,丝毫没把刀子放下的意思。程纪铭见状,只能插嘴道:“苹果能吃了吗?”

“哎呀,说得太投入了。苹果削了皮,得赶紧吃才行。”言罢,裕子终于放下水果刀。

“寺内叔,改天带我去六甲山兜风嘛,好不好?”

“好,有空一定带你去。”程纪铭打了个空头支票。

说起六甲山,程纪铭不由得便联想到廖龙昇的命案。据眼下掌握的情报,这廖龙昇便是在Eagle号事务长林世均与驻日总经理小杉顺治到六甲山赴宴期间,溺亡于别墅的池塘之中……

他正魂游物外,只见裕子塞了块苹果到自己嘴里,再用纤指拈起一块,递向自己。

“啊,谢谢。”程纪铭伸手欲接,女孩却娇媚地摇了摇头。程纪铭会意,乖乖张开嘴,任由女孩将酸甜多汁的果肉塞到自己嘴里。

裕子三两口吃完了苹果,起身便解开衬衫的纽扣,娇笑道:“办正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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