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同道殊途

失落的回忆  作者:陈舜臣

1

Eagle号抵达神户,就地休整了两晚,周建平、程纪铭、舟冈律子一行三人便急匆匆赶赴东京去了。

故地重游,三人摩拳擦掌。律子一门心思在想如何拉广桥“入伙”,程纪铭则暗暗起誓,要为祖父寻得仇人。唯独那周建平满腹忧愁,满脑子尽是廖龙昇惨死一事,原因无它,这客死他乡的廖老,早年在他父亲手下做事,算是周家的老伙计了。

早在周建平出生前,其父周大章便移居旧金山。在那以前,周家常驻上海,从事贸易行业。廖龙昇从那时起,便开始协助周父打理生意。周大章移居美国后,便将国内业务全盘托付给廖老,廖老偶尔会来旧金山出差。

周家所经营的买卖,主要是中国艺术品的出口贸易。如今,波士顿美术馆所藏的数件艺术品,便是经由周大章之手流传到国外的。这类买卖难免有“贩卖国宝”之嫌,所以,周建平一向很忌讳谈自家的产业。

三人抵达东京的酒店,趁着程纪铭去办理入住,周建平低声向律子道:“律子,我有一事相求,请你务必要答应。”

律子听对方语气有异,疑道:“求我?这倒稀奇,说说看,什么事儿?”

“你也知道,廖老死于非命,凶手仍逍遥法外。在日本我人生地不熟,很多地方还需要你帮忙。”

“听你的语气,是打算亲自去找凶手?”

“嗯,我一定要还廖老一个公道,否则良心不安。”

“哦,我明白了。你先前说过,这廖老曾在令尊手下工作。但是这……”

“唉,廖老这趟来日本前,我特意吩咐了他一件事,现在想想,会不会是这件事儿,要了他的命。”

“那廖老,年龄与你父亲一般大吧?你怎么吩咐起他来了?再说了,这事儿和他的死有什么关系?”

“唉,说来话长。话到这份儿上,也顾不上周家的颜面了。我在伦敦留学时,从一个在大英博物馆工作的相识那儿得知,我们周家,是博物馆业界的眼中钉……当然,那人告诉我这话时,还不知道我的身份。”

“眼中钉?你们周家怎么得罪他们了?”律子好奇地问道。

“我当时也这样问。可笑的是我身为周家一员,却被蒙在鼓里。原来我们周家,竟是以赝品起的家!尤其是我的祖父,更是个手段高超的制赝师,被他骗过的收藏家、美术馆不计其数。更可怕的是,有些赝品至今都未暴露。唉,这让我情何以堪啊!”

“想开些吧。”律子安慰。她深知周建平性格率真,乍闻引以为傲的家业竟走的不是正道,心中失落可想而知。

“赝品若能让人一眼辨出真伪,充其量也就是临摹之作罢了。问题是,我祖父手下的赝品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我还打听到,负责兜售这些赝品的,便是廖老。我上次和他见面时,要求他列一个赝品表,以便后世辨别。他当时答应我,查明了赝品的所有人,再去着手整理。”

“然后呢?他整理出来了吗?”

“唉,他正要着手整理的,谁知天降横祸。”周建平语气甚是无奈,继续道,“话说到这里,也不瞒你了,张叔创立东方文明研究所的目标之一,便是追寻流失到海外的中国文物。在这领域,没人能比廖老更权威。他这趟被派往日本出差,就想顺道查明赝品的行踪。可惜,终究是没来得及。”

律子眉头一皱,压低声音道:“莫非,你认为这起案件,与赝品有关?”

“没有确证,只是我个人的猜测而已。你想想,价值千金的珍品,就凭廖老一句话,或许就会沦为一堆破烂。所以有人因此杀害廖老也并非不无可能。”

“你要我怎么帮你?”

“圈子里的人都知晓廖龙昇在为我家效力,因此这事儿我还真不好出面。但你就不一样了,所以,我想请你代我……”

“你要我代你出面调查杀人凶手?”

周建平慌忙摆手道:“不不。我也不想将无关人员卷进来,你帮我适当留心一下便足够了。”

“也不是不行……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首先要调查的,自然是从我周家购买艺术品的人了,他们有作案动机,人数可能有些庞大。再来,便是知晓廖老在整理赝品名单之人了,这消息只有内部人员才知晓,调查范围便小得多。”

“调查对象少,可不代表不费功夫。”

“唉,你说的是。”周建平有些气馁。

“我这张脸,看上去这么靠谱吗?”律子心中苦笑连连。她方才勉强应承下周建平的请求,这会儿,程纪铭又找上了她:“舟冈小姐若是听闻我祖父的事,还请务必告知予我……我这头,怕是不会有什么情报了。”

程纪铭的担心不无道理。就拿周建平那大英博物馆的相识来说吧,他若晓得对方是周家少爷,是万万不可能去揭周家老底的。同理,程纪铭想要从他人口中打听到祖父的事,也是难上加难。如此一来,律子这个局外人反倒成了“香饽饽”。律子也很无奈,突然便被委以重任了。

翌日,律子联系上了广桥清志。两人约在神田的某家咖啡馆见了面。话入正题前,两人先互道近况。寒暄过后,律子引入正题:“广桥师兄,我在电话里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广桥撩了撩额头上的刘海儿:“嗯,我也想通了。舍妹已出国留学,我算是尽了父兄之责,也该为自己做些打算了。这研究所的总部在香港?正巧,我研究的课题便是‘论海外日本人’,乍听来,这岗位几乎就是为我量身定制的。”

“那你的意思是……答应咯!”律子欣喜之余,如同妙龄少女一般,将双手握在胸前。

广桥默认,律子也不多做纠结,直接转到下一个问题:“至于驻日研究所的选址,上头交给老程去安排。他有求于我,定然会采纳我的建议。你提起的那栋大厦,我便挺中意,能否领我去看看?”

广桥把新建大厦的事儿告诉了律子。大厦近来正在招商,冈本素云动员西风会成员一同寻找合作伙伴。正巧,东方文明研究所正发愁东京支部的选址,程纪铭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哪儿干得了这活儿?便把担子撂给了小杉顺治,谁知那小杉也不愿给自己揽活儿:“这楼不是用做商用,我也不在行,再说了,我对东京也不熟。”小杉虽为日方总代理,但行动范围仅限于神户周边。所以,程纪铭也只能求助于律子了。

广桥听了律子的请求,迟疑道:“那栋大厦才刚封顶,里面还没开始装修呢!”他有些后悔把大厦之事告知律子,他可没料到研究员一行中竟然有程沛仪老将军的遗孙,要知道,这栋大厦的所有人西野,很有可能便是当年暗杀程老将军的人。但眼下,已由不得他推辞了,只盼着律子不中意这大厦。

事与愿违,律子来到大厦前,兴奋地赞叹道:“哇,好漂亮的大楼!”

“你不会觉得白得太晃眼了?”

“怎么会?纯白的,多好呀!”

“是吗……”

“怎么了,你好像不希望我喜欢?”律子不太明白广桥的态度,之前说起这栋大厦时,他不是挺热情的吗?

“不,我就是觉着吧,既然是用来搞研究的,还是有些厚重感为好。你看这楼,跟糖块似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点心工厂。”

“会吗……”律子隐隐觉得广桥的态度有异,但又说不出哪儿不对劲儿。

正事儿告一段落,两人在大厦前道了别。今日重逢,律子只觉得脑海里广桥清志的面容愈发地挥之不去了。她暗骂自己不争气,一头扎进了身旁的书店里,盯着那一列列书籍,好歹找回些平静。这时,她的视线被一个书名所吸引:《大陆的谋略》(今田竹夫著)。

律子鬼使神差地从书架中抽出这本书,翻到目录页。果然没让她失望,第三章第二节的标题,便是“程沛仪的工作”。她当即便把这本书买了下来。

2

律子回到酒店房间,便迫不及待地翻开这本《大陆的谋略》。

先看作者今田竹夫,据扉页上的介绍,他是原驻中大使馆武官,兼派遣军总参谋,战后,回国赴任陆军少将。此书主要讲述了他的前半生,也就是驻中期间的经历见闻。

律子略过前边部分,直接从第三章“程沛仪的工作”读起。

据书中所言,昭和十三年五月近卫文麿首相委任宇垣一成为外相,板垣征四郎为陆相,组建新内阁,妄图在中国创建中央政府。简而言之,便是企图扶持傀儡政权,将重庆的国民党政权地方化,从根源上将侵略行为合法化。

要将蒋介石政权边缘化,其重中之重,便是扶持说得上话的亲日政权。既然要“说得上话”,便少不了要“大人物”来主持大局。就此一件,作者在书中有如下记载:

日本人喜欢以头衔高低度人,对军人尤甚。所以,这傀儡政府首班的人选,比起人望,头衔是更为重要的参考标准。他们甚至没有理解中国几千年来重文轻武的民族特性,想当然地要选一个军人。

程沛仪将军在军阀混战年代是叱咤风云的豪杰,但放在当下,却已然是英雄迟暮了。自从当年兵败隐退,便没有政权愿意再请他出山。由此,也可见他能力有限。然而即便如此,日方仅仅是图他曾经坐拥中国半壁江山的虚名,便要八抬大轿请他出山。

程老将军本身也是个顽固的守旧派,沉湎于过去那一套,不愿去理解新时代。说白了,便是有些自视甚高,乍闻日本人请自己回归政坛,便鬼迷心窍了。

那年月,有这样一个群体:他们曾活跃于军阀割据年代,如今,如寄生虫一般依附于军队,卖弄着他们那老掉牙的谋略,这程沛仪便是其中之一。

笔者便曾极力反对扶植程沛仪,斥之为“逆时代之举”,然而当权者却置若罔闻。可见,他们的落后愚昧,比起程沛仪有过之而无不及。

读到这里,律子心中好笑,若程老将军知道自己被这样编排,怕是得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她继续往下读。

当时,程将军身边有一批欺世盗名的“狗头军师”,例如说那自诩前朝名臣后裔的李海燕,先后在上海、广州、香港三地成立地下组织“和平救国会”,致电程沛仪道:“值此国家存亡之际,能救国于危难者,唯程老将军尔!望您以国家大义为重,出山主持大局。”

更可笑的是,程沛仪满心以为这通电报是民心所向,他当即唤记者到自家豪宅中,宣布道:“本将受‘和平救国会’推戴,不日便要组建最新‘中央政府’。”

此言一发,立刻掀起轩然大波。当时,北方已组建有以王克敏为首的亲日政权,此举无疑是在向这位王委员长叫板,日本军部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另一方面,汪兆铭顺利从重庆脱身,开始组织“和平运动”,可谓“大人物”齐聚,万事俱备,开衙建府只在朝夕了。但自视甚高的程沛仪却对之嗤之以鼻:“汪兆铭?本将军在战场上杀敌时,他还是个乳臭小儿!”

昭和十四年六月,汪兆铭在访日返华途中,途经北京。临时政府委员长王克敏亲自赴天津港相迎,至于程沛仪,别说迎接了,全程没露过脸,并放出话来:“要见面,便来本将军家中见面,本将军自当以贵宾之礼待之。”

这样一来,反倒是日方两头犯难,他们在中间苦苦调和——那便双方各让一步,外出会面,地点由日方来安排。汪兆铭肯妥协,但程沛仪却不愿卖日方这个面子:“汪家小儿,要见老夫,自当登门拜访,岂有老夫亲临之理?”

当时,日方已拍板中央政府首脑为汪兆铭。负责扶植程沛仪的上井原中将被调遣回国,其职位由川崎大佐接任。工作内容也由扶植,变为“善加利用”。程沛仪的面子,在军阀旧部中还是颇吃得开的。

然而,同年12月,程沛仪在拔牙时感染败血症,不久便传出了病逝的消息,日方对程沛仪的工作,就此画上句号。程沛仪终究没当上“汉奸”,重庆国民政府则大肆宣扬,说是程老将军在日方的威逼利诱下不妥协,至死不做卖国贼。谁能相信真相恰恰相反,程沛仪一头热要做首席,倒是日方苦于如何应付……

先前也曾提及,“二战”期间,日方政府的方针、政见缺乏一贯性,且对政局不够敏感,常固执守旧,一条路走到黑。就拿程沛仪来说,单花在他身上的经费,便超出预算几十倍。为了拉拢这么一位空有虚名的旧军阀,他们便可做到废寝忘食。至于笼络工作中的贪污、贿赂,一桩桩见不得人的交易,便没必要一一追究了。

但即便如此,程沛仪在这时间点上暴毙,坊间谣言还是将矛头指向日方政府,官方出具的死亡证明也难以辟谣。

“程沛仪的工作”章节至此完结,当页左上角还附上了一张程沛仪生前的照片。端正的国字脸,衬上两缕整齐的八字胡,尽显威严。

作者今田竹夫笔下的程将军其人未必光彩,若非必要,还是不要给程纪铭看。细看之下,程纪铭与照片里的程将军还真有几分神似,毕竟是祖孙。

3

一行研究员眼下的主要工作,便是在大学和旧书店间来回跑。一想到马上又可以与广桥清志共事,律子便忍不住笑意。同时,她还有一丝担忧,与广桥独处时,她便把控不住自己的情感。律子决定今后尽量少与广桥独处。但无奈造化弄人,这还没过几天,研究所便收到神田“古林书店”出售已故大久保博士藏书的消息,上面安排律子与广桥去调查此事,律子不忘邀周建平同行:“我们要出门办事,你要不要一起来?”

“算了,我今儿打算跑神田的讴古堂一趟。”周建平近来在调查廖龙昇的事情,顺便追踪周家所售艺术品,但迟迟没有进展。直到昨晚,他才查到数件艺术品的下落。其中,便有讴古堂。只是有一个问题:这家讴古堂开业于战后,而周家的对日贸易,在战争结束后便中止了。

“巧了!我们要去的便是神田!快去准备一下,咱一块儿去!”

周建平闻之大喜,他本打算先佯装顾客去探个虚实,有伙伴同行,自然求之不得:“太好了!我正愁要‘独闯虎穴’呢!”

广桥还不明就里,律子一路给他概述事情的始末,没说到的点,周建平再作补充说明。广桥听完之后问道:“也就是说,你打算自己去查明真凶?”

“廖老的死,我也有责任,若袖手旁观,我会良心不安的。”

“案发在神户吧?你来东京做什么?”

“是的,案发现场便是研究所赞助财团日方总经理的宅子。但这不代表凶手就是神户人。相反地,就现状来看,凶手更有可能是东京这边的人。”

“有何凭据?”

“廖老这趟赴日出差,主要是到东京公办,神户那边只是暂时落脚罢了。再说了,日本的收藏家、古玩店铺,可都集中在这里。”

“有道理。那周兄有把这些事告知警方吗?”

“还没有。”周建平有些心虚。

“为什么?”

“事关我周家声誉,还是谨慎些为好。”周建平道。

“周兄要维护家族声誉,我可以理解。但就怕这样下去警方那头毫无头绪,无从下手。”

“道理我都明白,但再难,也得硬着头皮上。”看样子,周建平是打算代替警方出手了。

“周兄,我有一事不明,还请赐教。你方才说要维护家族声誉,但你先前却让廖龙昇先生整理赝品的名录,还打算公之于世?此举,不是更伤家族声誉吗?”

“我要公之于世不假,但不打算承认制赝的事实。”

“这要如何实现?”

“我已经和香港首席古玩鉴定家张百峰老师打过招呼了,他表示谅解。我打算委托他来一一指证这些赝品。”

“哦,我明白了。如此一来,令尊非但不会受到业界谴责,还会成为被赝品蒙蔽的受害者之一,高明!”

“制赝虽是行业大罪,但人非圣贤,孰能无错?知错能改,便是难得了。”这套歪理,周建平也只能用来说服自己了。

“话又说回来,你是怎么查到讴古堂的?”

“我自打到东京那天起,便每日奔走于古玩、艺术品店铺之间。张叔先前便有交代,遇见有趣的玩意儿,不用犹豫直接买下来。就这样一来二去,我倒是成了他们的贵客。昨晚,我从银座某家古玩店的老板那儿打听到了讴古堂这个名字!而且还得知,讴古堂眼下藏有两件从周家购得的藏品!”

“但眼下廖龙昇已去世,怕是没办法辨认这两件藏品的真伪了吧?”

“唉,正如你所言。但千辛万苦才得来的线索,不去碰碰运气怎么行?若是真品,我替张叔买了,也算不虚此行。”

三人一路攀谈,不知不觉地,讴古堂便在前方不远处了。广桥忽然视线一凝,讴古堂大字招牌下,站着一对男女,两人转身朝路对面走,没有看见身后的三人。广桥心中不禁疑惑:“那不是西野锭助的独子西野纯吗?她身边的女人是……三村惠子?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4

讴古堂坐落在一栋古旧建筑的一楼,招牌背后,便是通往二楼的楼梯。

律子与周建平一踏入店铺,便一心投入在陈列柜中的文物上。广桥清志则装作被硬拉来的外行人,随意地向店家搭话道:“您住在楼上吗?”

广桥有心要帮周建平一把,再者,他对方才出现的二人也颇在意。

“不是,我只租用了一楼。”店家大约六旬前后,戴着一副老旧的单镜片。

“这栋建筑倒特别得很,楼梯在外面,这上楼下楼的,不会给里头的人添麻烦。”

“不会添麻烦?这二楼,就住着个麻烦!”店家语气中隐藏着愤怒。

“哦?二楼租客怎么了?”

“我也是倒霉,这二楼的家伙,隔三岔五就要发一次疯。这栋楼有些年头了,可经不住他这样折腾!”

“这楼上,究竟住着个什么样的人?”

“就一画痴,妄想要出道做画家的画痴!”话说到这份儿上,这二楼的租客就是西野纯了,他显然不受邻居待见。

广桥刚要继续打探,周建平问店家:“老板,这幅郑板桥的真迹,在您店里摆了多久了?”

店家狐疑地看了周建平一眼,语气不善道:“这位先生,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特别的意思,就是觉着眼熟,随口一问罢了。”

“您在其他地方见过这幅画?”

“在哪儿呢?具体的地点倒是记不清了。”周建平单手扶额假装在思考。

所幸店家没有起疑,撇了撇嘴,答道:“告诉您也无妨。这幅郑板桥的真迹,是我从某位政客手中淘来的,他为了筹集选举资金才忍痛割爱。至于是哪位政客,恕我不能透露。”

周建平把视线转回陈列架,心里开始拟定第二套方案。广桥趁机继续刚刚没问完的话题:“您方才说楼上那位租客隔三岔五便闹出很大动静?”

“谁知道他在搞什么鬼。这栋楼虽是钢筋水泥建筑,可经不起他那般跳上蹿下!别是脑袋有问题吧?”店家越说越气愤。

“哈哈,您也知道的,搞艺术的人嘛,脑回路总是跟我们这些普通人不一样……”

“您这话我可不敢苟同。我在这行也摸爬滚打半辈子了,什么样的艺术家没见过?就楼上这位,也敢称自己是艺术家?恕我直言,他就不是搞艺术的命!当然了,我和他没什么来往,反正,就是看他不顺眼。”

店家越说越气愤,接着道:“您说说,什么样的人最招人讨厌?在我看来莫过那种认为任何问题都能用钞票摆平的人了。这毛病不改,妄想成为艺术家?首先,道德就不过关!”

“哦?楼上那位是这样的人?”广桥对西野纯其人的好奇心愈发高涨了,光顾着打探,几乎忘了此行的目的。

“可不是吗?有一次,他在楼上闹。我好言上去提醒,你猜他是怎么回答我的?他问我,一晚不睡,损失多少钱,他赔……我当时被气糊涂了,故意说‘一晚两千万,你赔得起吗?’他竟然叫嚣说区区两千万,他赔就是……”

“然后呢?他真的出钱了?”

“怎么可能!那家伙当时醉得不省人事,说的全是醉话!倒是他老婆像是个正经人,在一旁连连向我道歉。”经店家一通绘声绘色的描述,广桥算是把西野纯其人的秉性了解了七八分。

这时,周建平再次展开攻势:“老板,您这幅董其昌的墨宝,我貌似也在其他地方见过呀!”据银座古玩店老板提供的名单,这幅董其昌的墨宝,和方才郑板桥的画作,都是从周大章处购得的。

店家瞥了周建平一眼,冷冰冰道:“我只能说,这幅墨宝,是与方才那幅郑板桥的画作一同购来的。其他的,恕我不能多言。”

见对方态度如此,周建平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于是三人又停留了片刻便出了讴古堂。周建平强颜欢笑地安慰起两位同伴来:“这老头口风紧,但咱可以自己查。再说了,他也不是一点儿没透露。两个月前,参加选举的政客,调查范围一下子缩小了好多不是吗?”他这话倒不假,至少,不是毫无头绪了。

5

当晚,赴京出差的小杉顺治,在赤坂的某家餐厅宴请东方研究所四人。

周建平等人抵京后,便一直暂居在酒店。小杉这趟出差的任务之一,便是解决研究所成员的宿舍问题。他在四谷看中了一套便利的公寓,当即便和房东签下了三套房间。

三人虽是同事,但在工作之余抬头不见低头见,难免会尴尬。细心的小杉也考虑到了这点,特意签了三个不同楼层的套房。于是,他将程纪铭、律子、周建平分别分配在二楼、三楼和五楼。不得不说,月租三万五千日元的套房,就一个人住,确实是奢侈了些。由于三人还未确定会在东京驻留多久,公寓暂由Golden Line租赁,即便三人中途离去,还可以用作高级船员的宿舍。

宴席上,小杉将此事告知三名研究员,并约好明日一同去看房。他拍胸脯道:“鄙人选的房,保准诸位满意!”

周建平欣喜道:“小杉经理客气了!我苦日子过惯了,只要给我张床,哪儿都睡得!”

“那宿舍的问题便解决了,接下来,便是选个办公场所了。前些天,舟冈小姐说的那栋御茶之水的白色大厦,我去踩过点了,很不错!地方宽敞,交通方便。若诸位没异议,我便去跟进了。”

律子闻言,偷偷扫了广桥一眼。起初给她推荐这个地方的是广桥没错,但眼下他似乎对研究所入驻热情不高。小杉也瞧出了广桥的异样,问道:“广桥先生,您有什么建议吗?”

“我随便。”广桥道。

广桥语气中的那一丝苦涩,没有逃过律子的耳朵,她是越来越看不透这位师兄了。这时,律子的余光瞟见身旁的程纪铭端起酒杯,不由奇道:“老程,你竟然会喝酒?”

自从登上Eagle号,几个研究员同席可不止一次两次了,律子从未见程纪铭碰过酒杯,还以为他滴酒不沾呢。程纪铭听律子这么说,微微蹙眉,把碰到嘴边的酒杯又放了回去,苦笑道:“唉,也是,不喝。”

一旁的周建平说话了:“律子,你这话说出口,再香醇的美酒,老程也不敢碰了。”

“为什么?我说错什么了吗?”

“这个嘛……”周建平向程纪铭递去一个眼神,貌似是在问对方能不能说。

程纪铭也不用他人说了,自己解释道:“说了不怕律子小姐笑话。其实呢,我是个酒鬼,一沾着酒精,便没完没了,若喝高了,还会出尽洋相。有时就想小酌两杯,最后都喝个酩酊大醉。所以呀,我举杯前都得斟酌再三。”

“不会吧。我听说,中国人的酒品普遍不差呀!”律子真不敢相信,温文尔雅的程纪铭会发酒疯。据她所知,中国人最忌讳在酒桌上露丑,她也从未见过身边的中国人喝醉,这可不是因为他们酒量好,中国的酒桌最见不得的便是发酒疯。即便是喝醉了,他们是万万不会像日本人那样在公共场合放声高歌,而是躲进阴暗处,尽量不让旁人看见自己的丑态。

程纪铭笑道:“我就这臭德行,多喝两杯,便不认得自己是谁了。酒醒后,自己出了什么洋相,是无论如何也记不起,这就是所谓的断片吧?脑袋被掏空的感觉,不知你们体验过没有,真的很可怕。所以,若非必须,我尽量不碰酒。有时酒瘾难耐,我就挨到晚上,来杯‘睡前酒’。”

“老程,我可以做证,你喝醉后,就老老实实地窝着打鼾而已,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硬要说,也就是比平日里啰唆了些。”周建平与程纪铭是酒友,自然要出言袒护。

律子也安慰道:“老程平日里寡言少语,多说几句话,或许更好亲近呢!”

“没错没错。”周建平点头附和。

程纪铭挠挠头,与众人分享起自己的断片经历:“话虽如此没错,但断片可真不好受。记得有次在新加坡,同事做东,我当晚便喝到一醉不醒。第二天只记得和同事的夫人上了同一辆计程车,之后发生的事,是绞尽脑汁也记不清了。我就战战兢兢地给同事夫人通电话,问自己有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谁知,那位夫人非但不生气,还对我连声道谢。你们猜怎么着?原来,我上车后酒精上脑,叫嚣着要送同事的爱女礼物,同事夫人也拗不过我。我让司机把车开到最近的奢侈品店,当即就买了个鳄鱼皮包。”

“老程,你今晚尽管一醉方休,我送你回家就是了。对了,最近的奢侈品店在哪儿?几点打烊?”律子调侃,惹得众人大笑。

周建平也附和道:“别人喝酒失态,老程你喝酒失财,怪不得不敢贪杯。总之,你放宽心喝便是了,我还从未见过你酒后失态呢!”

“真的吗?鄙人倒是见过一次。”小杉不合时宜道:“程先生您还记得吗?上次在香港,您喝得烂醉,一拳把窗户玻璃打个稀烂。但你挥拳前,还不忘用帕子把手包了个严严实实。您说实话,当时是真醉,还是装醉?”小杉频繁出差香港,难免要经常与张氏兄弟集团旗下员工共席。

“哪能是装醉呀。小杉经理您第二天和我说时,我是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我那晚,真做出这等荒唐事?”

“岂止荒唐,还好没把别人的场子给砸了。”

程纪铭不好意思地笑了,看来他今晚是真开心。想来也是,东方文明研究所赴日考察班再添广桥清志这一员大将,眼下住宿问题也有了着落,可谓开了个好头,大家兴致都很高。

这时,小杉举杯祝词道:“来,干杯!祝诸位日本之行顺风顺水!”

程纪铭的酒品成了众人的“下酒菜”,一点儿酒兴被榨得干净,便不去碰杯了。众人喜气洋洋,前途仿佛一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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