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山河犹存  作者:陈舜臣

1

国民政府定都南京,这一年北京改名为北平。

陆鸣泉说:“他们对南方人的敌意很强,必须要小心。”

温世航与陆鸣泉面对面坐在北平东华门外古色古香的房屋中,这是一间很有北方风格的屋子。

采访过御大典后,世航下定决心将妻子带到了上海。他在公共租界中日本人多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

刚过年,陆鸣泉就来看他了。“安顿下来了吗?”

“啊,算是安顿下来了。”

“你刚搬家就来找你实在不好意思,能和我一起去趟北平吗?”

世航的妻子信子在上海金顺记中负责日本事务的部门帮忙。因为两人没有孩子,闲在家里会很无聊。其实住在神户金顺记的时候她也有在那里工作。因为信子很擅长打算盘,所以帮了很大的忙。

世航对信子说过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事要出门。

“没事的,有隔壁的夫人在。”信子回答。隔壁的日本人家在上海住了十五年,信子住过来之后很快与他们交上了朋友。

去北平之前,世航来到王赐福的小饭馆,告诉他自己要离开上海一段时间。去日本采访之前,他通知了羽节先生方永国。

既然是陆鸣泉的邀请,他当然不能拒绝。陆鸣泉很肯定地说高述就在北平,应该是找到了什么线索。

世航如今正在北平的住处,与陆鸣泉分别坐在桌子两边,桌子上放着他特地从上海带来的绍兴酒。

世航说:“为什么要定都南京?”他对此感到不解。最初以南京为首都的是三国时期的吴国,接下来是从北方逃亡到此的东晋,取而代之的刘宋以及南齐、梁、陈。虽然南京被称为六朝古都,但每个朝代都很短命。陈灭亡后,各朝首都都在北方,如长安、开封和北京。定都长安的唐朝和定都开封的宋朝都是中国寿命较长的朝代。明朝初年定都南京,但仅仅过了两代就迁都北京,在那里,政权维持了很长时间。顺治帝进入北京后,清朝维持了二百六十多年。

陆鸣泉笑着问:“你迷信吗?”

“不,不是迷信,是思想准备的问题。我觉得准备把南京作为全国中心不合适。”

“蒋介石最初考虑的是把南昌作为首都,那里比南京更靠南……”

“现在中国最大的问题是东北。东北距离国家的中心太远,也许最终会被日本夺走。我希望政府能设在距离东北更近的北平。”

“可孙文先生是广东人,蒋介石是浙江人啊,革命是由南方人发起的。”

“所以选择了南边的南京吗?”

“你说是思想准备,我觉得是思考方式的问题。”

“思考方式?”

陆鸣泉说:“对于那些认为国家的大方针和国家未来的发展要看海边城市的人来说,南京比北平的前景更好。北平的港口在天津,到了冬天就会结冰。将国家的未来寄托在海上的人一定会坚持选择扬子江三角洲。他们不会在意以南京为首都的政权都短命的魔咒的。”

世航点点头:“啊,是这样,确实如此。”

“与此相反,重视与俄罗斯之间的漫长国境线的人认为必须将国家的重点放在北方……必须加强北方的防守。带着这种想法的人一定不会同意将南京作为首都吧。世航,你是怎么想的?”从玻璃酒杯中喝了一口绍兴酒,陆鸣泉盯着世航的眼睛。

“嗯,很难啊,双方都有道理……”世航无法从两者中选择其一。

“很简单,设置两个首都就可以了。唐朝也有长安和洛阳两座都城,当时叫作西京和东都。武则天一直在洛阳处理天下的政事。中华民国有北平和南京两个首都也不坏。”

世航问:“陆先生把这个想法告诉过政府要员吗?”

陆鸣泉端着装着绍兴酒的杯子摇了摇头,说:“没有。因为我没有实力,我的话自然不被重视。我既没有钱也没有权势,所以我想要赚钱增加实力啊。哈哈哈……”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轻轻抿了一口杯中的酒。他似乎想说在这几年中,自己追踪国家的财宝正是为了此事。

世航说:“但是如果大家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的话就会接受了吧,可以利用报纸的力量。虽然北平和南京相距甚远,但如今已经有了飞机……”

从去年开始,飞行员张惠长驾驶“广州”号飞机成功进行了长距离飞行的事在中国引发了讨论。“广州”号从广州飞往汉口,然后又飞到北京、奉天,经过上海回到了广州。“广州”号在上海受到了市民前所未有的热烈欢迎。去年十月,日航在大阪和上海之间完成了试航,德国汉莎航空的飞机也成功在上海着陆。由中国飞行员完成的长途飞行增强了中国人的自尊心。“广州”号到达上海几天后,水上飞机“珠江”号从宁波出发,和“广州”号一起从上海飞向广州。

航空的时代就要来了。人人都深切地感受到这点。在这样的时代中,有两个首都也不会有什么不便。

陆鸣泉大声笑道:“总之需要实力,以及产生实力的金钱,我们集中精力赚钱吧。”

“好。”世航回答。

陆鸣泉再三叮嘱:“千万不要忘了北平人对南方的敌意。”

北平的首都之位被南京夺走,市内出现了大量失业者。原本在政府机构工作的人很多,现在都失去了工作。据说救济机构河北赈灾会将三千六百多名失业官员送去了南方。能在南方的政府机构重新工作的人还好,但因为各种原因无法离开北平的人一定更多,这些人中只有很少一部分能够找到其他的工作。

新政府想要一举采取新的政策,打算将北平的八所大学合并为北平大学。对此,北京大学的学生强烈反对。

北京大学以从清末的京师大学堂延续至今的传统为傲。他们的自尊心让他们不能接受学校去掉“京”字,被其他的大学合并。

国民政府任命的北平大学校长李煜瀛想要动用武力接收北京大学,却在去年十二月以失败告终。教育部警告了北京大学的学生,但这反而只起到了激怒学生的效果。

北京大学的问题在一九二九年以奇怪的方式得到解决。北京大学虽然被合并到北平大学中,但以“北平大学北大学院”的名称保持住了自己的传统。北大是北京大学的简称,那么北平大学的简称是什么呢?

陆鸣泉说:“北大变成了北大学院,真是荒唐。”

“他们想宣称自己和其他学生不同吧。”

“唉,确实是这样……闲话就聊到这里,现在来制订作战策略吧。”陆鸣泉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坐直了身子,世航受他的影响也正了正身子。

2

虽然主要的政府机构都搬到了南京,但北平依然有无论如何也无法转移的机构,那就是故宫博物院。辛亥革命后制订了优待政策,废帝溥仪在过去清朝历代皇帝居住的紫禁城又住了大约十三年之久。一九二四年,溥仪被冯玉祥赶出了紫禁城。此后,紫禁城交由“办理清室善后委员会”管理,在第二年的双十节(十月十日)正式成立了故宫博物院。

溥仪因优待条件而住在紫禁城期间,下人们也被允许留下,大量宦官仍在宫中工作。据说他们中有一些心怀不轨的人偷出了大量文物。一九二三年的紫禁城大火必然是他们为了毁灭证据而放的。

故宫博物院成立至今已有四年。在此期间,文物被严格管控,但有传言说国民革命军北伐的成功可能会带来巨大的变化。

传言说国民党是革命家的集合,所以不会关心古代文物,要将文物卖掉。但最终传言并没有成真,故宫博物院依然存在。但出售文物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确实有人提出了出售文物的建议。

国民政府委员经亨颐提出应该废除故宫博物院,拍卖文物。其中一个理由是如今已经到了共和国的时代,故宫的名称并不妥当,因为故宫像故乡一样有着怀念过去的含义。他主张应该用废宫代替故宫的说法。第二个理由是故宫中的文物是皇帝用的,研究这些文物难道不是在为复活帝制做准备吗?除此之外他还提出了几项理由,但都很无聊,没有人放在心上。

“没有比权力中心存在激进派更棘手的事了。”陆鸣泉提到废除故宫博物院的问题时说。反体制中激进派的主张不会被接纳,但体制内激进派的主张却有可能通过。经亨颐提出博物院应该舍弃古代文物,但反对他的人提出以大英博物馆为首,全世界有代表性的博物馆中都收藏展示着古代文物。经亨颐无法反驳这样强大的证据。他提出共和国不能有故宫,而法兰西共和国帝制时代的卢浮宫如今作为美术馆被市民所喜爱。在这样的实例前,他的主张失去了说服力。

尽管他的建议很荒唐,但国民政府依然在会议上讨论了此事,在中央政治会议中做出了最终决定。经亨颐最有利的论据是国民政府的原则——没收并拍卖逆产(叛逆者的财产)。幸好文物管理委员会张继是国民党创立时的元老,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期间曾与下田歌子等人共同结社,是文化界的名人。张继提出故宫的文物并非逆产,而是明清两朝人民艺术活动的结晶,是属于全国人民的财产。如果拍卖,就只有一部分人才能欣赏,应该放在博物馆中供更多的国民参观。张继的论点有理有据,压制住了经亨颐激进的理论。

预备会议上曾经决定要进行拍卖,听到这个消息,古美术商和收藏家们都兴奋起来,他们都聚集到了北平。虽然最终没有进行拍卖,但美术界相关人士聚集的北平自然出现了文物的买卖。虽然故宫的文物不会被出售,但想要推销手中文物的人都聚集在了这里。

也许从故宫偷走文物的人想要利用这次机会处理掉手中的货物。这就是陆鸣泉来到北平的原因。

陆鸣泉说:“从那时到现在已经五年了。”那时指的是紫禁城的火灾。虽然有大量文物被盗,但国内外甚至没有出现关于这些文物的传言。也许他们是在等事情平息下来,但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他们并非小蟊贼,不缺钱,不用将手中的文物一点点分开出售来挣钱度日。如果他们零星出售的话,一定会被陆鸣泉铺设的“天线”捕捉到。

“我最担心的就是他们身后有大金主在指挥。因为他会将偷到的东西全部据为己有,这样就不会流出。对我们来说就彻底失去了这些文物。”

陆鸣泉提出这种可能性后马上摇了摇头,说:“不会的,因为高述曾经接近过我一次。”

因为陆鸣泉是太玄会会长的哥哥,高述曾因为想要向太玄会推销文物而找到了陆鸣泉。世航当时恰巧也在。

也许当时他还需要钱,后来又找到了金主。如果是这样,这位金主就与偷出文物的事无关。偷窃集团和这位金主的关系应该并不是非常密切。

来到北平的第三天,陆鸣泉带着世航拜访了章逢家。

章逢是典型的风雅人士。他是古茶壶收藏家,同时也是新茶壶设计师。他的父亲也是著名的文物收藏家。

世航已经听陆鸣泉说过包括经常与章家来往的宦官吕安庭在内,有六个人身亡的事。这次章逢又讲了一遍,听他的语气,这六个人的死对他来说完全无关痛痒。

章逢说:“说是身亡,但几乎能确定是被杀。”

陆鸣泉曾说章逢提到吕安庭的死时眼睛湿润。章逢是有艺术气息的贵族,应该不喜欢沉浸在悲伤中。

“有传言说赫定带来了钱,聚集在北平的人中也有人想把文物卖给他。不过我想赫定是不会买的。他骨子里是个探险家,不懂文物。不过还是有人像煞有介事地宣扬欧洲的王室和财阀给他了大量金钱。”章逢将北平的消息告诉了两位客人。

3

斯文·赫定在今年一月十日从新疆经过西伯利亚铁路来到了北平。

一九二七年一月,斯文·赫定得到北洋政府的旅行许可,去了甘肃和新疆地区。在他精神饱满地准备出发时,发生了反对他的运动。

章逢说斯文·赫定骨子里喜欢探险。他为了探险而钻研地理学。一般人是在学习地理学后,为了研究而探险,而赫定的情况正相反。

“虽然他画素描的水平一流,但他并不懂得绘画的美。他并非因为喜欢而学习绘画,他是因为探险时必须画素描才去学习的。”章逢指出,这就是赫定对文物不感兴趣的原因。

赫定一心想要探险,所以在寻找赞助商,最后说服了德国汉莎航空公司。他说为了将来在中国开辟航路要调查地形和气象,航空公司便为他的探险提供了经费。得到了汉莎公司会提供赞助的保证后,赫定从柏林出发经过西伯利亚来北平申请旅行许可。

当时,张作霖是北洋政府的首脑。但是赫定到达北平之前,北伐军已经到了长江流域。国民政府决定迁都武汉时,赫定还在西伯利亚的火车上。

即使在军阀政权统治下的北京,知识分子间的民族主义情绪也十分高昂。大学教授、大学生和文化界人士发起了反对赫定探险的活动。

人们对此前外国探险家带走中国文物的事情记忆犹新。在中国文化界,斯坦因与伯希和拿走敦煌文物一事带来的冲击依然没有消散。

赫定已经年过六十,他与反对派的人谈判了两个月,最终同意与中国科学会共同组织探险队,由中国科学会管理。探险队的名称定为“西北中国科学考察团”,队长有两名,中方队长是徐炳昶,外方队长由赫定担任。

五月二十日,考察团终于从包头出发了。新疆的督办兼省长杨增新是一名优秀的政治家,基本以独裁者的姿态处理所有事务。杨增新友好地接待了考察团,但他见到张作霖的介绍信之后冷冷地说:“这个人只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行动。”杨增新明确表示优待考察团是他自己的决定,与自称大元帅的张作霖的介绍信无关。

虽说杨增新很友好,但他坚决拒绝了考察团在新疆上空飞行和在哈密地区设置气象观测点的要求。

赫定带来了四位飞行员,但因为禁止飞行,只得将他们送回德国。另外还要向赞助商汉莎航空公司汇报。因此赫定暂时离开新疆回到了欧洲。

赫定带着四位飞行员到达柏林是在去年六月二日。张作霖乘坐的火车于六月四日在奉天皇姑屯被炸毁。几天后传来了张作霖死亡的消息,而赫定的旅行许可是张作霖给的,不过赫定对此并没有太过担心,因为除了飞行和哈密的气象观测,新疆的实力派杨增新同意了考查队的全部要求。杨增新一定会履行约定好的事。如果杨增新想拒绝考察团,恐怕他连张作霖的许可证和介绍信都会无视。新疆的事情全部由他决定。

但是第二个月,赫定在斯德哥尔摩的报纸上看到了杨增新被暗杀的报道。因为这是中国边疆的政变,所以并没有像张作霖被暗杀时那样被大幅报道,但赫定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赫定回到新疆,正如他所料,考察团的行动受到了巨大的制约。接任的省长金树仁无能,他吸食鸦片,人格又有缺陷。发起军事政变的组织者在事件发生后立刻被逮捕处死。政务厅长金树仁升为省长,他一心担忧着自己的统治区出现麻烦影响将来高升。只要他以战乱区为借口将全部地区定为禁止旅行的区域,考察团就无法旅行,也就不会出现麻烦了。

虽然赫定与中国队长徐炳昶和其他队员一起拼命解释学术考查的意义,但对方并不能理解。赫定得出结论,就算他在乌鲁木齐说再多也是徒劳无功,对牛弹琴只会浪费时间,直接说服中央政府的首脑会更快。

无论是张作霖还是蒋介石,杨增新可以无视所有中央的指令。因为他对自己的判断充满自信,所以不接受与他判断相悖的命令。但是金树仁并没有这样的实力。赫定想到这点,决定去南京陈情。

赫定此次来北平是为了去南京。他已经是国际知名人物了,所以到达北平后,他的祖国瑞典公使馆制定了欢迎宴会和演讲会的日程,他将在北平留到二月底。

赫定进入新疆后暂时回了一趟欧洲,是为了送四名飞行员回国,并且向汉莎航空公司汇报,但坊间传闻他是为了筹集资金。

“他背着一个大袋子走出火车站,里面装满了钱。”

“别胡说。外国给钱都是通过银行汇款的,现在哪有人还会用袋子装钱。”

“但之前不是还说出发的时候汽车因为车上的银圆太重而出了故障吗?”

“那是去新疆的时候,那里没办法汇款嘛。”

甚至有这样仿佛在说相声一样的说法。

去年,赫定从北平出发前往新疆时确实带上了好几个装满银圆的袋子。从住处去火车站的时候,汽车的弹簧被压断,没有赶上发车的时间。十一点五十出发的火车为了考察队等到十二点四十,他们这才终于赶上了火车。因为此事给其他乘客添了不少麻烦,所以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张作霖政权已经是风中之烛,他的政权所发行的纸币迟早会变成废纸。因为不能带着这种没用的纸币,所以一定要准备通用的银圆。

“啊呀,这次一定也是因为某种原因而带来了金条和银圆。”有人煞有介事地说道。

因此传出了这样的消息。

赫定在新疆发现了惊人的财宝,他与杨增新谈判买下这些财宝,因为谈判成功,所以他回到柏林和斯德哥尔摩取钱。杨增新的条件是要金条和银圆。但是因为杨增新被杀,所以赫定要带着金银回到新疆与他的后继者谈判。因为金树仁拒绝,赫定没有办法,只得带着一袋金银来到北平打算买其他东西。

章逢说:“这怎么可能,反过来的话倒是能够理解。”

赫定与金树仁谈好了买卖,但杨增新以“不能把国宝卖到国外”的理由拒绝,这种情况倒是有可能发生。

“但是最近这里确实聚集了不少和书画古董以及古美术品相关的人,甚至让人有些不舒服。”章逢说。

赫定住在六国饭店。瑞典公使馆的员工安排了会面,来访的客人什么样的人都有。根据章逢得到的消息,甚至还有几个西洋的美术商。赫定自己热衷于探险,对美术没有兴趣,但他可以买下古文物。

章逢说:“也许是因为赫定知道文物的消息,知道出土了多少,都是些什么样的文物,美术商们想要了解情报才来见他。因为古美术品的行情与出土情况有关。”

陆鸣泉说:“因为欲望啊!”

章逢笑着说:“这是他们的生计啊,人人都要吃饭嘛。”

陆鸣泉调侃他:“毕竟在现代,像你这样不用为生计发愁的人才可以无欲无求啊。”

“为生计发愁?我担心的是故宫的修缮不能顺利进行。你知道吗?我现在的确不愁吃喝,和别人比起来我算是有些钱,可以靠利息生活。但是我决定捐钱修缮千疮百孔的故宫。我已经在为到时候该如何生活而苦恼了。”章逢端正的脸上露出了些许愁容。

“用不着你来捐钱修缮故宫,不是有更有钱的人吗?而且维护故宫本来就是国家的工作。”

“是啊,蒋主席夫妇会负责修缮,夫人宋美龄看到故宫荒废的样子很心痛,并且已经捐出了六万元。那些人送来了写着六万元的条子。我问过故宫的朋友,他们拿着条子姑且换到了四万元。张学良也送来了一万元的条子,但是现在一分钱都没拿到,也许总有一天会拿到的吧。”

“听起来不太靠得住啊。”

世航和陆鸣泉一起走出章逢家来到了王府井。这里和往常一样人山人海。

“啊,那是……”世航看到麦克米兰夫妇在前面,不由得叫出了声。

麦克米兰夫妇欣赏世航,提出希望由他担任收藏顾问,会给他固定的工资,但是世航拒绝了他们的提议。

“如果上林湖的越州窑考察能够成行,我一定陪你们去。”

他给麦克米兰夫妇留的地址是唐鼎权的住处。他就职的雷岳办公室离金顺记很近。只要人在上海,世航每隔一天就会去看看他。因为唐鼎权爱说话,所以被世航当成了最大的情报来源。去北平的前一天世航也去了唐鼎权那里,当时还没有任何消息。

麦克米兰夫人先看到了世航,她高高举起一只手打了招呼,然后对丈夫说了些什么。

世航腰上被轻轻戳了一下,他转头一看,陆鸣泉站到了离自己很远的地方。他似乎不想让麦克米兰看到自己和世航在一起,所以戳了世航一下来示意他。

世航当然已经对陆鸣泉多次提到过麦克米兰,汇报近况的时候不可能不提到麦克米兰。

“他可是著名的收藏家。”陆鸣泉只说过这一句,并没有提到过两人认识,所以世航自然认为两人并无交集。但陆鸣泉见到麦克米兰后匆匆离开,也许两人是认识的。

麦克米兰夫人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她的声音很尖,说的又是英语,有好几个人停下脚步张望。

世航反问道:“有朋友邀请我来。你们二位呢?”

“我们后来去了香港。”麦克米兰说,“来北平也是有朋友相邀,而且我们想见见斯文·赫定,告诉他现在的情况,再看看戴维斯的收藏。哈哈哈,各种事情加在一起,来北平就像是命运的安排。”

麦克米兰将香港作为收藏活动的大本营。戴维斯是犹太裔德国人,是世界著名的瓷器收藏家,现在正在北平。

章逢刚才提到了捐款,戴维斯也参与了此事,他向故宫捐赠了一大笔钱,但是提出了条件。他要求中国给他特权,让他可以为了自己的研究随时拿到故宫收藏的瓷器。

世航在街上与麦克米兰夫妇聊了一会儿,夫妇俩和赫定一样住在六国饭店。世航与两人约好会在近期去拜访后告别。他四下张望,没有看到陆鸣泉的身影。他回到东华门外的住处,发现陆鸣泉已经先他一步回来了。世航问:“你认识麦克米兰吗?”

陆鸣泉回答:“见过几面,但算不上认识,他应该认不出我。”

“那你为什么要躲开?”

“虽然现在不认识,但以后可能会认识。其实麦克米兰和我妹妹走得很近,不过我不知道我妹妹对他是不是亲近。我觉得以后认识他的时候最好不要让他知道你和我的关系,所以才躲开了。麦克米兰和赫定有关系吗?”

“他是来告诉赫定形势的。”

“啊,是这样啊。他为安德鲁斯的事和南京政府谈判过,是想把当时的经验传授给赫定吧。哪些重要人物能理解学术调查的重要性,去南京之后要去拜访谁,他的指导对赫定来说应该很可靠。但是,只是这样而已吗?”

陆鸣泉表示怀疑。

世航问:“麦克米兰和太玄会关系很深吗?”

“我不太干涉妹妹的事。比起问我,你问问美国的表姐会更有用。”

“啊,你是说景珠吗?”

说到美国的表姐,应该就是景珠了。

“负责太玄会国外事务的就是景珠小姐。”

“我听说她到上海了,不过还没有见过她。”

“她已经来北平了。”

“哦?来北平了?”

“日本同风会也有人来了。”

“啊?”去年岚山的红叶从世航脑海中一闪而过。

陆鸣泉说:“来的好像是茶叶店的老板。”

“啊,是田村永造,他是同风会的干部。”

“刚才章逢不是说了吗?这里聚集了各路人马,简直让人感到不舒服。”陆鸣泉说着轻轻摇了摇头。

4

“沈阳去了不少人,就像全中国记者的大集合。”从沈阳来到北平的连绍桓说。陆鸣泉刚说过北平集合了各路人马,所以世航有些在意。

陆鸣泉说的各路人马都是冲着文物来的,可以说都是特定的人物。美术商、收藏家和与此相关的人们,以及对美术品有些兴趣,并且有购买力的宗教团体——太玄会、同风会等。

与此相比,正如连绍桓所说,集中在以沈阳为中心的东北地区的人都是记者。这里是指广义上的记者,不光是报纸杂志的记者,经济界、政界中的各大派系都向东北送去了有实力的观察者。

去年十二月中旬,绍桓就已经进入了沈阳。清朝政府进入北京前曾经将沈阳作为首都,这里有很多宫殿,如今也被称为“故宫”。因清朝设奉天府,所以这里又叫奉天,在张作霖统治时也多被称为奉天,到了张学良统治时期,因为国民党中有反封建思想的人不喜欢这样的称呼,便越来越多地使用沈阳这一旧名。

张作霖死后,“易帜”的矛盾在张学良的统治下浮出了表面。

帜就是旗帜,南北内战时期的中国使用两种旗帜。南方的国民党政权使用“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北方的军阀政权使用五色旗。张作霖是北方军阀首领,所以他的地盘自然使用了五色旗。

国民革命军进入北京后,北京自然换上了“青天白日满地红”旗。但进入北京已经是国民革命军的极限了。他们没有能力越过山海关,进军张作霖的大本营。就算国民革命军有余力,日本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日本迅速声明反对国民革命军越过山海关。

日本声称在“满洲”拥有特殊权益。日本不承认“满洲”和中国其他部分相同。

旗帜是标志。如果“满洲”的上空飘扬着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就说明此处与中国其他地方相同。对于声称“满洲”与别处不同的日本来说,易帜是他们不希望看到的事,他们抓住每一个机会宣称反对的意见。

对中国来说,东三省是神圣的领土,自然无法接受将这里成为特殊地域,始终在批判日本反对易帜的行为是干涉内政。

张作霖为了获得日本的援助,摆出了承认日本特殊权益的姿态。但张学良是青年领袖,是民族主义者,他并不打算沿袭父亲的态度。但事实上他继承了父亲的地盘,而日本的势力已经深深渗透进了这片土地。尽管张学良宣布易帜,但他依然被夹在日本和国民政府之间左右为难。去年十月初,蒋介石向张学良发出密电,传达了希望他在双十节(十月十日)易帜的想法。

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武昌起义,此后清朝被消灭,于是这一天被定为“双十节”,并且年年庆祝。如果能在十七年后的同一天完成祖国统一,让青天白日满地红旗飘荡在全国上空,将会是无比值得庆祝的事。但日本强烈反对易帜。虽然日本也渐渐传出了理解中国民族感情的声音,但是理所当然地将“满洲”当成战利品的势力更强。而且距离张学良父亲去世还没到四个月,东北的形势远远称不上稳定,于是张学良向国民政府申请延期易帜。但毕竟不能一直拖下去,易帜已经进入了倒计时阶段。

十二月中旬以后,东北易帜的日程基本已经确认。记者们为了见证这一历史瞬间纷纷涌入东北,连绍桓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张学良正式宣布实施易帜,发表通电宣布服从国民政府。国民政府接到电报后正式任命张学良为东北边防司令长官,张作相和万福林二人担任副司令官。

绍桓说:“二十七日,张作相从吉林前往沈阳,当时的会议决定在二十九日易帜。反对延长吉敦线的张作相举双手赞成,但是与日本勾结的杨宇霆一派提出反对,最终按照既定方针决定易帜。我在当天晚上就得到了消息,不过应该不只是我得到了消息。”

日本计划铺设“满蒙”铁路,但就连张作霖也反对扩大满铁附属地和租界,强迫中国接受此事的“满蒙”悬案至今尚未解决。

绍桓托世航去日本打探消息,分析形势,所以世航去见了川端大将。

川端大将明确地说:“日本以大英帝国为模板,希望构建大日本帝国。说白了,占领‘满蒙’是日本当前的目标。”

世航很在意当前这个说法,便反问道:“当前的?”

川端说:“你应该已经注意到了。我只跟你说,占领‘满蒙’之后,日本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北中国。没完没了的真是让人为难。”

因为世航生活在日本人中,所以能够感受到日本人普遍的心情。

“不是作为势力范围,而是要占领吗?”谨慎起见,世航追问了一句。

川端大将点点头回答:“以占领为理想。”

“您说理想?”

“因为不能实现,所以叫作理想。我认为既然明知无法实现,就不应该动手去做。”

川端大将个人的意见是从“满蒙”撤军,将满铁完全作为中日合资的企业来经营。但这只是少数人的意见。

满铁——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是日俄战争后,日本接收俄罗斯东清铁路南部支线后建立的公司。俄罗斯曾想,像英国的东印度公司那样,将这条铁路当成殖民地经营的公司。日本接收后有着同样的目的。但是日俄战争后,日本国内的资金无法支持拓宽轨道等工程,公司建立初期,百分之九十的资金都依靠外债。正因为如此,日本政府担心经营被欧美的金融资本控制,制定了健全的法律让满铁成为实质由日本政府官营的公司。清朝的条件是公司必须由中日合资,但是,日本打破原有法律制定出的高墙对当时的清朝来说无法跨越,清朝一筹莫展。日本政府故意阻碍清朝获得股份。首次募股引发了不同寻常的热潮。虽说是政府经营,但是当时的日本有类似于信仰的思想,而且分红有保障,引发热潮是理所当然的。总共只有九万九千股,但最后一共接到了超过一亿股的申请。成功率不到千分之一,完全没有中国人参与的份儿。

后藤新平等人宣称占领“满蒙”的条件不能只有铁路,必须要有五十万日本移民。但是“满洲”政治形势不稳,移民非常危险。申请移民的人数真正开始增加是后来日本引发“满洲事变”,侵占“满洲”之后了。

“有人放出大话说已经制订了将‘满洲’据为己有的日程——通过铁路经营、日本移民等手段达到一定程度的日本化,然后进行军事占领,但并不顺利。军事占领和移民的顺序反了啊。简直就是不让军队拿盾牌,直接冲进枪林弹雨中啊。”

虽然川端大将没有指名道姓,但世航明白放出大话的人正是后藤新平。

先不说顺序,摆在日本面前最重要的问题是延长铁路。这是日本的出发点,也就是说日本将解决“满蒙”问题作为制造占领的出发点。

为了解决“满洲”问题,日本给张作霖施加了压力,但张作霖也不好对付,事情没有按照计划进行。如果张作霖向日本让步就会失去民心,失去东北的地盘;如果强烈反抗日本,就有招致军事介入的危险。张作霖一直像在走钢丝一样平衡各方关系。

日本如果态度过于强硬也会招致民众的反感,因此希望能够谨慎行事。强硬派奉天总领事吉田茂曾逼迫奉天省主席解决悬案,但他傲慢的做法激怒了民众,反日运动突然高涨。因此芳泽公使、本庄繁武官等人向东京发电报表示反对吉田茂的谈判。在此阶段,满铁和关东军都反对吉田的做法。一九二七年十二月,日本政府最终下令让吉田茂回国。

绍桓说:“炸死张作霖的犯人似乎是关东军参谋河本大作,如果吉田在沈阳多留半年,恐怕就要出大事了,也许会引发战争。”

吉田茂担任奉天总领事时,与河本大作参谋的意见最为一致,不惜以武力来解决悬案。他任职时曾向上级报告过派出关东军和朝鲜军的重要性,并且经常就此事与河本交换意见。

“吉田茂想把一个世纪之前的英国当成模板,真让人头疼。他完全不相信民众的力量,是最不适合留在中国的外交官。”世航想起了川端大将的话,他说起此事时脸色凝重。

5

易帜对日本有什么影响?就算改换了旗帜,日本依然会将“满洲”当作特殊地域。但既然张学良向国民政府宣誓效忠,外交权就交到了南京手里,日本的谈判对象就与过去不同了。比起张作霖的奉系军阀政权,南京政权的民族主义倾向更严重。张学良决心易帜正是因为他与南京的民族主义倾向产生了共鸣。

国民政府的最大方针是废除不平等条约。日本在“满洲”的权益全部建立在不平等条约的基础上,与主张废除不平等条约的政府谈“满蒙”悬案将会比过去更加困难。

日本政府表明:帝国政府深感意外。

去年八月十日,张学良派刘哲向奉天总领事林久治郎传达易帜将延期三个月的消息。因此,奉天和日本之间的紧张形势稍有缓解。从那天算起,十一月十日应是易帜的最终期限。

绍桓说:“以林久治郎为首,沈阳的日本当局都不会感到意外,因为易帜比约定好的日期又延长了近两个月。我在十二月中旬到沈阳时,感觉他们都明白易帜已经是既成事实。日本应该已经想好了易帜后的好几步对策。说一句深感意外只是表明态度而已。”

世航问:“对策?哥哥已经查清他们的对策了吗?”

陆鸣泉也在。对于这件事,他并不像世航那么感兴趣,不过眼中不时闪烁着光芒。听到世航的问题时,雷芽山人眼中也闪着光芒。

“这次采访比起沈阳的日本当局,日本记者反而是更好的情报来源。而且我这次遇到了一位难得的人物。”

“难得的人物?”

“堀川进吾,堀川先生。”

“啊,这真是难得,他身体还好吗?”

绍桓说:“可以说精神矍铄。”

堀川进吾是一位退休的老记者。关东地震后,他是绍桓调查王希天事件的主要情报源。世航经绍桓介绍后与他相识,受教匪浅。堀川进吾的娃娃脸上总是带着笑容,温厚而有光泽。当时他已经年过六十,如今应该已经有六十七八岁了。追根究底,世航还是从堀川进吾口中听说了泷口信子的存在,可以说他是世航和信子真正的媒人。

为了采访御大典去东京的时候,世航拜访了川端大将后差一点儿就去了堀川家。虽然已经退休,但大地震的时候堀川也掌握着丰富的情报,世航心想如今应该也是如此。但是考虑到堀川年事已高,世航心中多少有所顾忌。而且他当时忙着搬家去上海,便改变了主意,打算之后有机会再去拜访。

根据绍桓的说法,堀川进吾对儿子完治说死前一定要再去一次“满洲”。日俄战争时,堀川进吾作为随军记者曾经去过奉天和旅顺,这次有了再次来到“满洲”的机会。堀川进吾的侄女(弟弟的女儿)与满铁的员工结婚后住在大连,听说伯父的愿望后便邀请他来大连玩儿。

只去大连和旅顺还不够,堀川进吾又来到了奉天。从日本出发后,小女儿辽子一直陪在他身边。辽子是在堀川进吾四十五岁后出生的。日俄战争前,堀川的前妻去世,离开军队后,堀川与现在的夫人结婚。所以完治和辽子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绍桓穿梭在日本记者中收集信息时听说堀川进吾来到了奉天,赶忙去见他。

绍桓说:“我调查王希天的事情时,辽子还是大学生,现在已经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了。我一边惊讶,一边觉得自己老了啊。”

绍桓还是单身,他自己说是因为太热衷于工作,没有时间考虑结婚的事。难道说……

之前的绍桓绝对不会提到与工作无关的女性。

“虽然年事已高,但堀川先生的感觉依然很敏锐,应该说正因为他年龄大,所以才积累了很多经验吧。现在他依然拥有充足的情报来源。”绍桓说着,将堀川进吾对时局的分析告诉了两人。

日本对易帜采取的对策是动摇奉天政权。

张学良与世航一样出生于一八九八年,满打满算刚刚三十岁,资历尚浅。亡父的幕僚们一个个都不是好对付的人物。他们也会想要报复调整奉天政权的当权者——坚决易帜的张学良。另外,杨宇霆和常荫槐这样的当权者将日本铺设铁路看作了扩大自身势力的机会。他们一定不会反对日本解决“满蒙”悬案。特别是杨宇霆,他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所以在日本看来是容易拉拢的对象。据说张作霖的顾问松井七夫少将等人想要拥立杨宇霆,在东北树立亲日政权。

一九二九年元旦,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发表《告国民书》,表示希望在三年内以和平的方式废除不平等条约。

从腊月二十九日开始,“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在沈阳上空飘扬。二十九日只有官厅和学校挂出了旗帜,到了元旦,全城都挂满了青天白日旗。中国过的是农历新年,所以元旦只是普通的休息日。但这一年的沈阳元旦如果只看旗帜,完全是过年的气氛。

绍桓说:“其实从二十九日开始,在青天白日旗中已经掺杂着红旗了。没想到共产党的势力在这里也很强啊。”

虽然日本看到这幅景象很不是滋味,但他们应该已经有了下一步计划,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在静观局势。

6

连绍桓在沈阳时认为暂时应该不会有引人注目的事情发生,便打算回上海。他本来打算于八日出发前往北平,结果耽搁了四天之久。绍桓解释了原因:“我真的很久没见堀川先生了。”

世航眼前浮现出堀川的女儿辽子的身影。世航去堀川家拜访过很多次,对当时为自己端上茶水的大学生堀川小姐还有着模糊的印象。虽说眼前浮现出了辽子的身影,但轮廓并不清晰。

多亏留在沈阳的时间延长了,绍桓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大事。张学良处决了亡父的重臣杨宇霆和常荫槐。

事情发生在一月十一日,阴历十二月一日,周六。常荫槐是黑龙江省省长,前一天,他接到紧急电报要他赶往沈阳。因为重要会议总是通过紧急电报召集人员,所以常荫槐完全没有起疑心,如常来到了沈阳。

杨宇霆是总参议兼奉天兵工厂督办,人们都称他为督办。因为他垄断了东北的武器弹药,可以说是权力最大的人。张学良执政的地方是大元帅府,简称帅府。被传唤到帅府的杨宇霆和常荫槐当场被武装士兵逮捕枪杀。

事出突然。张学良此前一直被称为“少帅”。与狡诈强硬、马贼出身的父亲张作霖相比,张学良在其他人眼里自然不太可靠。但这次事件后,对张学良的评价骤变。张学良性格果敢。东北的政治家、军人和官员们胆战心惊。而年轻人纷纷开始崇拜少帅。

杨宇霆和常荫槐始终采取向日本让步的态度。咬牙切齿地痛恨日本压迫的广大年轻人也憎恨着杨常二人。

常荫槐的职位全都是接替杨宇霆的位置。东北交通委员会委员长,中东路督办,黑龙江省省长——这些职位全都是杨宇霆曾经的职位。没人会怀疑两人之间关系紧密。

“日本对此也不禁哑然。因为事出突然,无论有什么对策,无论想到了未来的几步棋,他们恐怕做梦都没有想到张学良会来这么一手。日本方面应该像被毒气麻痹了一样,短时间之内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堀川先生也说了,日本正在重新制订应对张学良的对策。”

事情发生后已经过了很久,但连绍桓在北平说到此事时依然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

世航说:“关于这件事,北平有不少传言。”他想一一确定传言的真伪。不过绍桓知道的是不是确切的事实依然值得怀疑。

三年前,郭松龄与杨宇霆对立,兵谏失败后被杀。郭松龄是张学良的监护人,有人认为张学良因为自己信任的郭松龄被杀,所以将怨气发泄在了杨宇霆身上。

奉军中有两大派系,一派以毕业于日本陆士的杨宇霆为中心,另一派以曾就职于东北陆军讲武堂的郭松龄为中心。张学良就毕业于东北陆军讲武堂。

有说法认为他属于后者。

但还有另一种说法——张学良的夫人于凤至对他说:“虽然你觉得自己是东北的主人,但真正的主人其实是杨宇霆吧。”张学良听后感到激愤,因此做出了此事。

一月三日是杨宇霆父亲的寿辰。张学良夫妇去杨宇霆的督办公馆祝寿时主人不在。张学良夫妇走进客厅后,在客厅等待的人们都没有理睬,喝茶的喝茶、打牌的打牌。张学良也加入一群人中打起了扑克。不久,杨宇霆快步走了进来。客厅中的人们都丢下了手中的扑克和茶杯立正站好。因为两人走进客厅时并没有人起身,所以张学良夫人才生气地说出了“东北真正的主人”这样的话。

“此事虽然有趣,但是有些可疑啊。”连绍桓怀疑地说,“总之,张学良想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做事。只要他肃清可能会成为掣肘的亡父的旧臣来示威,反对者就不会轻易出头了。看来他干劲十足啊。”

世航问:“杨宇霆反对易帜吗?”

“现在的形势下无法提出反对,不过他似乎声称为时尚早。张学良是在与日本谈判的过程中产生了怀疑吧。”

“处死杨宇霆后,公布的罪状中有反对易帜和滥用公款的罪名。”

“不管怎么说,东北发起抗日运动后,就响起了打倒杨宇霆的声音。

世航说:“中国和日本的关系越来越难处理了啊。”

“是啊,堀川先生也在担心。他说张学良想要得到四亿人民的喝彩,而强硬派的吉田茂现在在外务省。平沼那样异想天开的日本主义者一旦和吉田那种大英帝国模仿主义合体就糟糕了。”

“啊呀,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川端大将希望西园寺公再大胆一些。”

“你也会担心吧。”

连绍桓的话不可思议地重重压在了世航心上。

没等世航回答,绍桓接着说:“我也很担心啊。”

因为你妻子是日本人……世航从绍桓的话中听出了这层意思。而且,也许绍桓也想要娶日本女子为妻吧。

世航问:“我也想见见堀川先生,他不打算来北平吗?”

“毕竟他年纪大了,好像打算从大连做班轮回神户。”绍桓嘴上说着,心里似乎想到了其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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