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反世界中的人们

山河犹存  作者:陈舜臣

1

在天童山见到连绍柏后,温世航回到上海,将这趟行程的经过汇报给舅父连远滋。他毫不隐瞒地说,绍柏出家可能是因为失恋,但并不知道对方是谁;在天童山谈过后,他觉得绍柏虽然关心政治,但目前似乎并没有参与到实际的过激活动中。世航还说,这只是他通过自己的感受得出的结论。

连远滋说:“我知道了。我最近打算去一趟台湾,到时候会将此事告诉本家,你就不用特意跑一趟了。另外,广州那边的事,从孟善长的报告来看并不乐观。中华学艺社内部认为现在办大学为时过早的意见占了上风,所以那件事就作罢了。你怎么想?差不多该开始着手原本的工作了吧。”世航原本的工作是收集整理金顺记的记录。

世航说:“我没有问题,随时都可以准备记录,但舅父很忙吧。”

“不,”连远滋挠了挠头,“历史嘛,还是从更早期的事情开始比较好吧?我还年轻,你先问问家中的长辈吧。”

“有谁知道上海金顺记最早的事情呢?”

“这个啊,”连远滋思索片刻后说,“最早的应该是香港耀记的老爷子了吧。”

“啊,是柯先生吧。他已经七十多岁了吧?”

“嗯,应该早就过了七十了,要问他就得趁现在。听说老爷子头脑还清醒……不过年纪大了什么都可能发生,还是尽快办为好。”

世航回答:“等我拜访过各个寺庙后就去香港。”他请求普陀山法雨寺的印光法师给杭州灵隐寺和天台国清寺等寺庙写了介绍信。

“你去了一趟普陀山,信仰变坚定了吗?”

“不,我是为了避暑。”世航有些不好意思。虽然谈不上信仰,但他很喜欢佛寺的氛围,也许是因为他在普陀山遇到了芳韵吧。在天童山,他也感到寺庙中带上了芳韵的气息。

在香港九龙的旺角码头附近,有一家名叫“耀记”的金银工艺师的店铺。就连世航都知道,这家店的主人柯培光很早以前曾是上海金顺记的员工。他从小就在金顺记工作,后来改行做了手工艺人。他想把自己的作品卖到金顺记,所以改行后也经常出入老东家的店铺。十几年前,柯培光的儿子在香港开了一家钟表店,一家人从上海搬到了香港。

“我是靠手艺赚钱,在哪里都一样。”柯培光曾经骄傲地说。其实是他特别疼爱孩子,受不了和孩子分开那么远生活。前不久,他的妻子去世了,他没有住在儿子家里,而是在旺角码头开了一家店铺,挂上了在上海时的招牌“耀记”。那家店铺是金顺记的房产,离他儿子的钟表店只有五分多钟的脚程。

“老头子是个爱逞强的人。”大家都这么说。他是个有名的怪人,世航从小就知道他,每次去上海的时候都会见到他——世航的母亲喜欢柯培光做出的工艺品,总是会找他订制,所以世航会去帮母亲取货。

看过浙江各大名刹后,世航先从上海回到了日本。

他很担心在广州商团里的赵锡堂。商团采取与孙文政府对立的态度。赵锡堂潜入商团,把为广东军政府探听情报当成了自己的任务。世航把羊城医院的黄简作为联络员介绍给了他,现在有些担心两人有没有顺利联系上。世航告诉母亲自己想尽快去香港,母亲叹了口气,说:“你不在的时候,远云去美国了。年轻人就是喜欢出远门。”

世航安慰母亲道:“因为大家都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吧。”

“我明白。年轻人就像离巢之鸟,会展翅飞向远方。不过啊,出远门可以,但是我可受不了就在身边却觉得距离很远。”

“就在身边却距离很远?”

“是啊,我说的就是你。”

“我?”

“广东、台湾、香港、上海,或者是浙江的普陀山,你去哪里都好。但是回来以后,我却还是觉得你离我好远,像没在我身边一样。”

“您说的是什么话……”世航想要一笑置之,可是笑到一半却觉得自己的表情僵住了。

在普陀山的那一晚是世航人生中巨大的转折点。经过那一晚,自己仿佛变了一个人。当然,他的行为一切如常,没有人看出他的变化,天童山的绍柏和上海的舅父都没有。这变化是发生在他心灵最深处的,没有表露出来。但是,母亲还是发现了。

母亲说:“你的心好像飞到了别的地方。”

“嗯,我的心飞到了南方,”世航自己都觉得这个解释太牵强,但依然强颜欢笑地说,“我必须要去采访‘耀记’的老爷子,也担心赵锡堂啊。”

“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拦着你的。”母亲轻柔的气息吹进了世航心里,仿佛包裹着他的身体。

回到东京双烟馆的第一个晚上,世航辗转难眠。

2

旺角奶路臣街的小巷里挂着“耀记”的招牌。招牌做成了匾额,黄底红字,端端正正地挂在玻璃门上。招牌只是门牌的代替品,不是为了招揽客人。这家店只接受老主顾的订单,然后细致地制作,不需要其他客人了;如果可以的话,甚至希望减少现有的客人。

柯培光经常挂在嘴上的话是:“我年纪大了,不想勉强自己,身体不行了。”

儿子的钟表店店主是“耀记”的总经销人,他曾经因为担心的父亲的身体而拒绝了所有订单。当时柯培光大怒,喊出了“你要杀了我吗”这样的话。他相信人如果完全不工作是会死的。

二楼有一间空房,世航就住在那里。他到香港后,在金顺记询问了情况,然后决定住在那里。杨景珠跟在太玄会会长陆慈泉身边,现在在广州附近。世航又通过羊城医院联系到了赵锡堂。两天后,赵锡堂来见了他。

赵锡堂刚一坐下,就开口说:“刚好过了一年啊。”

世航说:“是啊,就像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一样。”

一九二四年九月一日,两人在香港九龙旺角的“耀记”二层。这天距离关东地震刚好过去了一年。

“不,我觉得仿佛已经过去了十年之久,因为发生了好多事。”赵锡堂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膝盖。他在留学生活告一段落后回国,没能顺利实现在军校就职的愿望,而是在训练商团的私人武装——不得不说,确实发生了很多事情。

世航问:“怎么样,局势如何?”

“不顺利啊!我经常会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是吗,事情越来越多啊……商团究竟是什么性质的团体呢?”

“我进去后才知道,商团就是一种军阀。我在上海长大,虽然知道军阀这个词,但并不了解它的实质。我感觉,自己是在为商团工作后才知道了军阀究竟是什么。”

“不错嘛,学到了很多。”世航是打从心里觉得这样很好。他之前还担心赵锡堂不得不在敌人的阵营中工作,恐怕会被敌人腐化。

“我一开始真的很惊讶。加入商团后,我发现商团中没有一个人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孙文和他的政府是坏的,这在他们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没有一个人怀疑,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毋庸置疑的。就跟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孙文和他的政府是正确的一样。”

“相反的世界啊。”

“是啊。商团中的人认为是孙文在欺负他们。政府要从他们身上收取以前没有的税金,所以收钱的人肯定是坏人。”

“他们的想法很明确。”

“真的很明确,就像初等算数一样。孙文将中国从军阀的统治中解放出来、保护中国不受外国帝国主义的侵略、制定新体制。而商团的人想不到,这些事情归根结底是为了他们。收税的人就是在欺负人,他们要反抗欺负他们的人。为了反抗,就要训练私人军队,在他们看来这没有什么不对的。”

“为了自卫……”

“没错。我明白了,所有军阀武装自己都是为了保护利益,自己赖以生存的利益。”

“是眼前的利益。他们怎么不想想,改造国家后就能得到更大的利益呢?”

“因为他们是那么贫穷,”赵锡堂的拳头更加用力地敲着膝盖,“如果眼前的利益受到损害就活不下去,根本等不到很多年后的利益。死了就一切都结束了。商团中虽然也有富裕的人,但基本上都是穷人。穷人为了自保拿起武器,难怪中国会有大大小小的军阀横行——因为有大大小小的穷人团体。”

“真是可悲。”

“我也悲观过,不过了解之后心情也变得乐观起来。大家都想要保护自己的生活,至少他们还有精力不是吗?总比坐以待毙,将一切交给命运要好。”

“就看你怎么理解了。”

“孙文先生也是在保护着利益,但不是自己的利益,而是国民的利益、整体的利益,不对吗?”

“说的没错。”

“为此必须要有武力,所以他才创建了黄埔军校。商团供养私人武装,在本质上也是一样的道理吧。在中国,只能靠自己的力量保护各自的利益,法律不会保护我们,现在也没有可能靠得住的政府。哎呀,我的口气太像演讲了。”

“不,是出色的演讲。因为没有人会保护我们,所以我们只能自己用武力保护自己。这是军阀的基本想法。不过,所有军阀都是这样的吗?”

“我说世航,现在这个世道,我们要尽量乐观地考虑事情。”

“我同意。”

“但不管再怎么乐观,现在商团和广东军政府的关系都是悲观的。要说原因,就是因为商团的背后有外国势力。如果孙文先生能克服这个困难,事情才能变得乐观。”

“商团的利益和各个外国的利益一致啊。”

“正是如此。总之我先给你说说事情的经过。”

赵锡堂从口袋中取出笔记本,放在桌上打开。

今年五月,广州市政当局提出了《统一马路两旁铺业权办法》的征税计划,广州商人激烈反对,计划实施总罢市。

孙文政府的周边被客军军阀包围,实际统治范围只有广州市附近。在财政方面,作为商业都市的广州市只能靠征税取得收入,广州市的商人自然背上了沉重的负担。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商人组织了罢市。但没有武力做后盾,反抗就不会成功。于是,商团雇用了私人武装——有势力的商人大都拥有自己的武装,商团则将这些武装联合了起来。这时,政府全面同意了商人们的要求,事态暂时平息。但如果今后政府再次提出对自己不利的政策,必须有武力作为后盾。因此,商团私人武装的联合和强化就这样继续了下去。赵锡堂就是在这时被商团雇用。

广州商团购买武器,打算建立一支对抗政府的武装。广东军政府不允许他们购买武器——世航就是在这个时期离开的香港。

赵锡堂说:“你去台湾是七月上旬,之后一段时间暂时处于平稳状态,不过购买武器的事依然在暗中进行。”

“你应该是在训练商团武装,怎么会知道购买武器的事?”

“购买武器的事在香港进行得挺明目张胆的,我也稍稍听到了一些密谈的内容。比如陈廉伯联系了英国、得到了反对孙文先生的陈炯明等客军的支援之类的事。我每次听到这类事情,都会向黄简汇报。”

“谢谢你。这对革命势力来说应该是珍贵的情报。”

赵锡堂看了一眼笔记说:“但是进入八月,局面终于开始发生变化。”

3

赵锡堂看过笔记后抬头说:“商团正面提出了购买武器的申请,大本营当然不会同意。这是八月四日的事情。”

温世航那时在上海,在报纸上看过简单的报道,但并不清楚详细情况。孙文于前年就任大元帅,他的政府被称为大本营。

世航问:“那时武器已经在运输途中了吧?”

“是啊。从英国商人手上买到的武器已经装上了挪威船‘哈佛’号,开往广州。八月十日,蒋介石在孙文先生的授意下查抄了这批武器。广东军政府自然是事先知道的。”

“关于武器的数量,上海报纸的报道各不相同。”

“五千支步枪、二百万发子弹,还有迫击炮和手枪、弹药……我听到的就是这些。”

“上海的报纸有的甚至说有十万支步枪。”

“十万太夸张了。广州附近的军队、政府军、客军、杂军加起来都不一定有十万人……商团的武装大约只有两千多人,是我训练的,这个数字不会有错。不过现在正在征兵中,人数可能很快就会增加一倍。现在经济不景气,商团能发出工资,很快就能征到兵。来商团的人中也有没考上军校的人。”

“是啊。只要想征兵,多少人都能征来。不过一旦打起来,逃走的人也会很多吧。”

“当然。不过,这是对孙文政府的威慑,人数多的话效果更好,商团的人应该是这样考虑的。”

“商团在武器被查抄后,发动了罢市,并向外国发电报请求援助了吧。”

“不,现在这个阶段还只是在准备罢市。他们给北京的外交使团和总税务司发了电报,当然也要求孙大元帅返还武器。就在这个时期,商团联合成立的相当于总司令部的联防总部,之前我们一直是‘总部’‘总部’地叫。”

世航点点头,说:“这是国民革命和外国买办之间的战斗啊!”

现在,曹锟是北洋政府的总统,顾维钧是国务总理兼任外交总长;南方则是孙文任大元帅,政府所在地称大元帅府(大本营),广东省省长是廖仲恺。

作为义和团事件的赔偿和其他各个条约中的外债担保,中国的关税要先交给外国。扣除每年需要偿还的数额后,再交还给中国政府。总税务司由英国人担任,交还给中国的部分叫作“关余”。南北对立时期,北方分得百分之八十六点三,南方分得百分之十三点七,这可以说是各个国家对两个政权的实力认定。

外国人的总税务司负责给中国政府分发关税收入,所以比政府的财政部更重要。另外,各国公使都不在广州,而是常驻北京。商团给北京的各国公使和总税务司发了电报,可以说将此事完全拜托给了外国人。

赵锡堂说:“那些家伙真是恬不知耻。”

“恢复关税自主权明明是中国人的夙愿。”世航不由得摸了摸胳膊。

因为南方的护法军政府分裂,总税务司从一九二〇年开始,停止将百分之十三点七的关余交给南方政府。孙文要求总税务司交还一九二〇年以来的全部关余,但没有成功。孙文等人对此咬牙切齿,但因为北伐,只能将此事推到国民革命完成以后。

“你是这么想的吧,”赵锡堂微微撇了撇嘴,说,“我也一样。我过去一直以为,只要是中国人都会这么想。进入商团之后,我才发现并非如此。他们岂止是能容忍,甚至还会赞美外国人的总税务司。这对他们来说是不容置疑的。”

“真的是相反的世界啊。”

“完全相反。他们的想法是:如果让中国人来管理关税,就会将收入装进自己的口袋。别说偿还赔偿金和外债了,连收税的能力都会消失,变得支离破碎。孙文提出征收马路税这种营业税的时候,他们也条件反射地认为,如果恢复了关税自主权,就会征收很高的进出口税金。他们也有他们的危机感,只不过这与我们的危机感完全相反。”

“没有政府许可,不能进口武器。这是我们的,不,在世界范围都是常识吧。这也是相反的吗?”

“他们首先就不认同大元帅是政府,从发电报的方法也能看出来。对他们来说,能靠得住的就是外国公使和外国人总税务司。”

“大元帅府派蒋介石去黄埔查抄‘哈佛’号上的武器,全部没收了。”

“这种处理是应该的。”

“在政府内部,人们有各种不同的想法;而在商团里,也有一部分人认为,以武力对抗大元帅府是过激的行为。”

“哦,这么说来也不是完全相反的世界。”

“嗯,虽然人数很少,但确实有明智派的人。我做了一份商团干部的名单,写下了他们的思想倾向交给了黄简。我想告诉大本营,商团也并非铁板一块。知道了这一点,他们自然就会明白,像此前那样妥协、让步的话,会削弱对方阵营中明智派的力量。”

“是吗,应该坚决地处理啊。”

“省政府在八月二十日发布了逮捕令,要求逮捕广州商团团长陈廉伯和副团长陈恭受。”

“是吗?所以才相继发生罢市啊。”

“逮捕令发出后,陈廉伯从广州去了佛山市。商团联防总部在那里召开了大会,下达了罢市的指示。这次罢市十分激烈,完全不使用中央银行的纸币。”

“但是他们始终坚持要求政府归还武器啊。”

“于是政府取消了逮捕令,大本营颜面尽失。陈恭受成为商团司令,给英国代理总领事翟比南送去了求援的书信。”

“果然是买办集团。”

“虽然最好的办法是以坚决的态度对待那些家伙,但是我方也有不同想法的人。很多人认为,应该把没收来的武器分给农民军和学生军,以此强化国民革命军。不过也有人认为这样不行。”

“是客军吧。”

客军是在广东各地割据的小军阀,基本服从于孙文政权,不过这只是为了明哲保身,观望情势。其中,有人想从孙文政权中搜刮些利益,性质最恶劣的则想取而代之。陈炯明就是其中一个。对隶属于大元帅府的客军来说,国民革命军的力量越强,就越会减弱处于同一阵营中的他们自身的力量;相反,直属大元帅的军队变弱的话,他们的地位就会提高。他们希望商团不断军事化,使革命军在与商团的对决中消耗有生力量。

“向他们收取罚金后,交还武器不是挺好吗?”

客军中有人提出这样的意见也不奇怪。

赵锡堂说:“本来客军自己也是肆意购买武器,才成了小军阀。虽然有通过申请获得许可的规定,但他们并不十分理解,甚至有人真心觉得,没收武器是妨碍他人生意的错误行为。”

4

商团将联防总部转移到了广州市西南方的佛山市,并在广州的西关集结力量,这里与广州市向东到黄埔的距离几乎相同。

大元帅府的外交顾问陈友仁向广州法国领事馆传达了政府的意向,希望用武力扫除西关。陈友仁是生于英属特立尼达岛的华侨,在英国取得了律师资格,回国后成为孙文的顾问,以国民党左派的身份受人瞩目。他将此事告知法国领事,是为了让对方向各国领事传达此意图。

“八月二十八日,日本驻广州总领事天羽英二会见了广东省长廖仲恺,希望政府不要攻击西关的商团。”

世航说:“这样啊,天羽先生是接到了日本外务省的命令吧。”他在东京的舅父连远志和就职于外务省的天羽交好。世航的箱子底部放着舅父写给天羽总领事的介绍信,还没有用过。

“在他们见面的几天前,英国总领事翟比南发来了警告:如果用炮舰炮击广州商团,英国海军会立刻出动。这可是严厉的通牒啊!”

“孙文先生一定很生气吧。”

“当然了。不过客军的那些家伙认为这是个好机会。外国的干涉越强,越有必要妥协吧。日本总领事访问省长时,应该也确认过英国总领事的文件。毕竟总领事的发言代表国家,这可不仅仅是威胁。”

“英国海军真的会出动吧,之前为了关余的事,军舰也真的开过来了。”

“所以客军首脑、云南军长范石生及廖行超介入政府与商团之间调停。首先由陈廉伯和陈恭受道歉,然后政府撤回逮捕令。商团向政府交出五十万元,虽然其中包括了广州市一个月的房屋税,总之就是通过捐款拿回了武器。”

“这样就谈妥了啊。”

“这是三天前的事,所以我才能来见你。其实禁足令一直持续到昨天中午,因为不知道情况什么时候会发生变化。”

“孙文先生一定气到不行了吧。”

“听说大元帅直到最后都没有同意,事情是瞒着他进行的。如果不这样做,就没办法解决。昨天,我听黄简先生说,有很多人提出,这样一来就会有人对大元帅的统治力说三道四,没有办法,建议孙文先生还是同意比较好。但是,孙文先生最终还是表示,这次让步完全与他无关,保留意见后,通过了这项决议。”

“虽然我们认为这是让步,不过对方真的认为这是让步吗?毕竟他们的世界和我们相反。应该会有人叫嚷政府收了他们五十万元,是不讲理的行为吧?”

“确实是有。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商团内部也有各种问题。既然武器拿回来了,就万事大吉;而且持续罢市也需要大量的军费,他们也想尽早解决。”

“这样一来,这件事就解决了吗?”

“不是……”赵锡堂摇了摇头,“武器要在九月十日左右交货,不知道会不会顺利。”

“学生军都怒不可遏吧。”

“商团那边也有怒不可遏的人。”

“今后还会发生各种事吧。就像你说的那样,之前也发生了不少事。”

“是啊。你离开香港才两个月,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就在漩涡之中,所以我说感觉像过去了十年可不是夸张。不过,也会有你说的那种仿佛一切就发生在昨天的感觉。”

“想到一年前的地震的话更是这样。”

“是啊,我们也经历了那次大地震。如今已经复兴了不少吧。”

“嗯,有些地方完全看不出来发生过地震。”

“我可能再也不会踏上东京的土地了。”

“不要说这种泄气话,我们不是在互相帮助吗?正是因为有你在商团,给了大本营不少帮助。”

“因为我在暗处吧。我在商团训练的事渐渐传出去了,一定有人在骂我是个狗东西,但是我不能说我是在打探商团的情况。如果说出来了,不只会丢了工作,也会丢了性命。我一直很小心,今天来这里的路上也确认了好几次是不是有人跟踪我。”

“你真是辛苦了。那么现在没有人发现吧?”

“我觉得没有,不过可能对方比我技高一筹吧。”

“务必小心。”

“谢谢你。”

“该由我来说才对,太谢谢你了。听了你今天的说明,我总算明白现在的形势了。”

“这样就好。”

“去吃饭吧。”

“好。去福味吧,刘继泰带我们去过的。他怎么样了?”

“商团好像很器重他,他现在是陈廉伯的秘书,应该在西关做着各种工作吧。我们走吧。”

“你不怕被别人看见和我在一起吗?”

赵锡堂说:“哈哈哈,你的话,在香港也没人认识吧。我去见黄简先生的时候会特别谨慎,和你在一起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世航眯起眼睛盯着他,觉得这两个月以来他成长了很多。

5

“耀记”的老爷子柯培光去儿子的钟表店吃早餐了。虽然他邀请世航一起去,但世航婉拒了,他不想打扰对方一家人。旺角附近的餐馆一大早就开了门,街上有成排的小摊。如果是住在太玄会会长的宅邸,出门会很麻烦,不过在“耀记”就很方便。只要趿拉着拖鞋,打开玻璃门向外踏出一步,食物的香味就会扑面而来。

世航吃了一碗粥当早餐,然后买了报纸。“大元帅为商团事件对外宣言”的标题映入眼帘。

回到“耀记”二楼,世航读起了这份报道。孙文的对外宣言如下:

自广州汇丰银行买办(陈廉伯)开始公然叛抗我政府后,余即疑彼之叛国行动有英国之帝国主义为其后盾。但余不欲深信,因英国工党今方执政……故余尚希望至少抛弃从前以祸害、耻辱积压于中国之炮舰政策……不意八月二十九日英总领事致公文于我政府,声称沙面领团“抗争对一无防备的城市开炮之野蛮举动”;末段数语则无异宣战,其文曰:“余现接上级英海军官通告,谓彼已奉香港海军总司令训令,倘中国当局对城市开炮,所有一切可用之英海军队应立即行动。”……须知我政府对于广州全市或因不得已而有所举动之处,只有西关郭外之一部,而此处实为陈廉伯叛党之武装根据地。此项妄言所从出之方面,乃包含新加坡屠杀事件及阿立察、埃及、爱尔兰等处残杀行为之作者在内,故实为帝国主义热狂之一种表现……

……盖帝国主义所欲毁坏之国民党政府,乃我国中唯一努力图保持革命精神之政府,乃唯一抗御反革命之中心,故英国之炮欲对之而发射。

……今将开始一时期,为努力推翻帝国主义之干涉中国,扫除完成革命之历史的工作之最大障碍。

报纸中还报道了孙文向英国首相麦克唐纳发送的抗议电文。

世航读着这份报道,不自觉地端正了坐姿。报纸的角落里还有孙文任命谢国光为禁烟督办的报道。禁烟自然是指禁止鸦片。中国必须在进行政府革命的同时,进行精神革命——也就是改造人民,首先要做的就是取缔吸食鸦片的习惯。如今吸食鸦片的人数很多,只要人人都还在容忍这项行为,中国人就不能被称为健康的国民。世航来到“耀记”后才知道店主柯培光不住在附近的儿子家的真正原因:他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吸食鸦片。

鸦片的味道充斥着二楼,甚至渗入了柱子中。昨晚,世航想去记录下柯培光对早年金顺记的回忆而去拜托他。

“今晚就放过我吧,我要去干这个了。”柯培光将右手的拇指和小拇指竖起,将其他三根指头弯下去说。这正是吸食鸦片的动作。

“老爷子,这对身体不好啊!”世航说。

“你说什么啊,鸦片是延长寿命的药啊。而且我都七十好几了,现在说要注意身体是会被人笑话的。”这就是柯培光的回答。

世航经常听人说鸦片是延长寿命的药,好像是说因为吸食鸦片后人会失去力气,不会勉强自己消耗体力。世航听到后很生气:这些人想要的是浑浑噩噩的长寿吗?

在当时的中国,一旦退休,周围的人就会做出柯培光刚才的动作劝你吸食鸦片。意思是之前一直在工作,退休后就浑浑噩噩地享受长寿吧。

世航折起了读完的报纸后,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柯培光在儿子家吃完早饭回来了。

“世航,听我说说过去的故事吧……”终于,柯培光走进房间,坐在了窗边的椅子上。他消瘦的脸上没有光泽,安详地眺望着远方。人们将这种相貌形容为“鸦片脸”。柯培光有一张典型的鸦片脸,但是和世航知道的吸食鸦片的人比起来,他倒是精力旺盛,也许是因为他还在做着手工艺的工作吧。

“好,我等您很久了。我正是为此事而来的。”世航拿出笔记本,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你准备得这么正式,我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了。”柯培光的目光中有不知名的悲伤。很多人吸食鸦片后会眼睛湿润,看上去仿佛含着泪光。

世航说:“您不要在意。这样吧,我只听您说,就不写下来了。我尽量记在脑子里,之后再写下来。请您随便说吧。”

“要说什么时候的事呢?”

“最早的时候。您是什么时候进入上海金顺记的呢?”

“那已经是六十年前的事了吧。我十四岁那年开始在金顺记帮工。就在我进入金顺记那年,那个汇丰银行开业了。我现在都没忘,当时大人们兴奋得不得了。”

柯培光说话时几乎没有眨眼,和鸦片脸不同,他的声音很精神。

“汇丰银行开业那年吗?”世航疑惑地问。他甚至不知道那家著名银行创立的年份。

柯培光扶着额角说:“就是洪秀全死后第二年。”

洪秀全服毒自尽、南京陷落那年是历史上重要的一年,所以世航记得——是一八六四年。也就是说,年少的柯培光是在一八六五年进入金顺记当童工的。

世航说:“那是五十九年前啊!”

“是吗……嗯,明年就六十年了啊,啊呀,都过去那么久了,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当年十四岁,是啊,今年我都七十三岁了。哈哈,没错,没错。”

柯培光微笑着。

6

“你是去了日本的宗基先生的外孙吧。我刚进金顺记的时候,你祖父还是个孩子呢!”柯培光说。世航的外祖父名叫连宗基,在世航父亲去世的前一年离开了人世。因为外祖父住在日本,世航住在上海,所以他几乎不记得外祖父的模样。如果外祖父还活着,大约比柯培光年轻十岁。

“啊,是吗……”世航点了点头。

“我和你外曾祖父很熟。他是个能干的人,大家都说他是几个弟兄中最能干的一个,不过到了四十岁以后才有的孩子。”柯培光从刚才开始就眯起了眼睛,仿佛眯起双眼就能看到过去的事情。

世航从小就经常听说,外祖父是外曾祖父年龄很大的时候才生下的孩子。据说是因为外曾祖父第一任妻子死在了他之前,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婚;也有人说那段时间他一直潜伏在太平天国之中。后来他终于再婚,对象似乎也是跟太平天国有关的人。虽然他生孩子很晚,但他的孩子,也就是世航的外祖父结婚的时间,就算在当时看来也很早——他十六岁结婚,第二年就有了女儿,就是世航的母亲含章。

“抱孙子的年纪倒是和别人没什么区别。”

听说外曾祖父听到周围的人这么夸他还不太好意思。

“宗基孝顺,为了早点儿让老爸抱孙子,所以这么早就结婚了。”

夸赞世航外祖父的人也这样说。

虽然在孙子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去世听上去很正常,但世航的外祖父死的时候才只有四十多岁。世航又盯着柯培光的脸看了看,这位老人比他十六年前就死去的外祖父还要年长。

“当时店里刚刚翻修过,店里的人都很有干劲儿。你的外曾祖父理文特别聪明,人又热情,我立刻就把他当成神仙一样尊敬了,家里的老人身体也健康。现在想起来都会兴奋不已,那时的气氛真好。”柯培光说。

他说的老人是家族中传说般的人物连维材,是金顺记的创始人。鸦片战争(一八四〇年到一八四二年)时,连维材与钦差大臣林则徐关系亲近,是林则徐身边颇有权威的顾问。少年柯培光进入金顺记当店员的时候,他应该已经七十多了。他很长寿,一直活到快九十岁。

“我再早生几年的话,就能让阿祖抱一抱我了。”世航的母亲经常这样说。连家称外曾祖父以前的先祖为阿祖。

“我当时还是个孩子,所以不大懂,那时经济好像很不景气。”

“虽然到处都不景气,但金顺记生机勃勃。因为更有干劲儿吧,金顺记比别的店领先好几步呢。理文先生是从日本回来的,如星夫人是从美国的大学留学回来的,带来的都是新东西。对了,如星夫人是你的祖母。我听说她还在世,已经有八十多岁了吧。”

毕竟是六十年前的事了。世航的祖母名叫如星,在家族中被称为“美国奶奶”,现在住在上海。世航在上海的时候也去见过她。舅父连远滋对这位“美国奶奶”,也就是他的姑姑说:“世航在记录家族的事情。他会来向您询问以前的事情,请配合他。”

但“美国奶奶”不理会他,大声笑着说:“我还没打算死呢!让他先去问别人吧,把我放在最后一个。”

“她是个美人啊,”柯培光继续说,“我当时虽然小,还是很惊讶世界上竟然有这么漂亮的人。总之,店里当时到处都是闪闪发光的。”

上海的祖母现在已经八十多岁了,过去美丽的影子依然清晰地留在她身上。世航很骄傲自己有个美丽的祖母。

少年时代的印象变得鲜活起来。虽说是新店,但金顺记后来又在新的地方建起了店铺。柯培光口中的二代店铺在二十年后也变得狭小了。之前,家族的人并不了解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金顺记是什么样子。祖母很快就结婚了,又去了美国,并不熟悉这间二代店铺。世航觉得,这次的收获就是从柯培光口中了解了二代店铺的布局和氛围。

柯培光在金顺记做了几年跑腿的伙计,还做过管理仓库、装船的工作,直到离开前也没有接触过关键的经商业务。他父亲也是手艺人,他小的时候就跟父亲学过些手艺。金顺记刚开始接受金银加工的订单时,有人对他说:“比起管理仓库,不如帮你父亲给金顺记卖手工艺品。”

于是他回到了父亲身边。

“这是你祖母对我说的话,如星夫人当时从美国回来了一段时间。我觉得如果是别人这么说,我就不会离开了。因为如星夫人这么说了,我才觉得这样好、这样好,于是便开心地离开了。这样一来,如星夫人就会高兴,所以我必须这么做。”说到这里的时候,柯培光睁开了眯着的眼睛。

世航每天都会听柯培光讲一些当时的事,同时查看香港金顺记保存的大量文件。说是保存,也许不如说是没有扔掉的破烂。账本、发票、发货单和提货单的副本、与交易方的往来书信……文件堆积成山。收到的信直接钉在一起,寄出的信则留下了胶版印刷的副本。

看上去像是懒得扔掉才被留了下来,现在却成了重要的文件,比如从中可以了解到各个时期具体的物价。世航从中选出了可以用作基础资料的部分,装了十二个捆包——这不过是全部文件的两成。他决定先把这些文件送回日本,在东京的双烟馆做整理工作。

7

温世航在香港停留了两周。虽然柯培光的话漫无边际,但从中能清楚地了解到上海金顺记二代店铺的氛围。世航在香港店中的破烂里也找到了几张上海二代店铺的照片,柯培光看到后,顺藤摸瓜一般摸出了各式各样的回忆。

赵锡堂从广州来过几次,按照他的说法,现在并不是平稳状态,而是下一次战斗的准备期。从“哈佛”号上卸下的武器,将于近期在未得到孙文许可的情况下还给商团。

“我们不接受范石生和廖兴超的调停,武器应该没收。世界上有哪个地方,会这样交还企图谋反的团体不经许可运来的武器的!”军校的学生们怒不可遏。不光是学生,集合了工人的工团军士兵也公开宣称要阻止武器的移交。

因局势不稳,大元帅府不得不延期处理关余问题、不得不在客军的调停下向商团让步,而这都是因为孙文政府没有被当成中国的正统政府。要想与以英国为首的帝国主义列强战斗,孙文必须先打倒北方军阀政府,名副其实地成为中国政府的领导者。

北伐。

两年前,孙文曾在桂林宣布北伐,但由于陈炯明的叛乱而被迫中止。如今国民党改组,准备再次北伐。

反帝国主义运动周从九月三日开始。这一周内的九月七日,是屈辱的《辛丑条约》的签订纪念日。

为贯彻执行反帝国主义运动,必须粉碎站在帝国主义一方的北洋军阀政府。

国民党召开中央政治委员会讨论北伐问题;中国共产党也发表了第三次对于时局的宣言。

孙文在九月十二日将广州交给胡汉民,前往韶关为北伐做准备。他认命心腹廖仲恺为军需总监。

与之相对,商团暂时保持沉默,开始准备第二次罢市。

世航从香港回日本之前,先去了广州。通过羊城医院的黄简,好不容易联系上了赵锡堂。由于商团的动作变得活跃,赵锡堂也相应地忙碌起来,不过他依然源源不断地向黄简传递商团的情报。

黄简说:“哎呀,赵锡堂传来的情报里已经没什么机密信息了,商团已经开始明目张胆地开展反孙文行动,西关的训练也不再是秘密了。”

世航能和赵锡堂见面的时间只有二十分钟,形势紧急。

“我刚刚得到消息,我可能会有一段时间内无法自由外出了,所以希望你将向黄先生转达这件事。我去医院大概会过于危险。”

“你说的消息是?”

世航与赵锡堂见面的地方是他之前寄宿过的房子——沙面附近的西堤的民房。赵锡堂曾在这里与范鸿泰同住。因为有很多商团的军事顾问去了西关,赵锡堂以为他们寻找落脚处为借口,前来打听西堤的民房。

赵锡堂说:“虽然现在商团摆出一副高姿态,但是不久应该就会突然放低姿态。”

“这是战略吗?”

“正是。陈廉伯近期会表示忏悔,给孙文发电报宣誓效忠。大本营那边应该也清楚,千万不能相信他。是有一个女人指示陈廉伯这样做。”

“嗯?女人?”

“你也认识这个女人。”

“啊,是太玄会的陆女士吗?”

“正是。陈廉伯很信任她。在我看来,他就像中了催眠术一样,什么事都照她说的做。可以说现在商团的总参谋长就是陆慈泉。”

“是吗?那我姐姐呢?”

“啊,杨女士是副参谋长。”

“这算什么事啊……”

世航一下子躺倒在行军床上。

“有这种水平的司令部,商团也不足为惧了。现在陆慈泉的影响力太强,客军和商团无法顺利联系。这对我们有利,对我们……”

赵锡堂加重了“我们”二字,重复了两遍。

九月十八日,孙文正式宣布北伐。当时世航正在船上,他乘坐的船已经通过了台湾海峡。

徐炳年来香港的码头送他。他在八月军校的入学考试中落榜了,但没有太失落——他知道,没通过是因为他和体检的标准稍有差距。何况,军官学院在八月录取了第二期学员之后,十二月又会招募三期生。

世航拍着徐炳年的肩膀,说:“好好吃饭,要在十二月之前涨三公斤才行啊!”

回到东京后,世航在从上海送来的报纸上读到了《中国国民党北伐宣言》。

革命政府已下明令出师北向……出战之目的不在覆灭曹吴,尤在曹吴覆灭之后永无同样继起之人,以持继反对革命之恶势;换言之,此战之目的不仅在推倒军阀,尤在推倒军阀所懒以生存之帝国主义……

不过,虽然发表了北伐宣言,孙文暂时还无法北上。他还没有解决广东当地势力庞大的陈炯明和商团。陈廉伯在电报中表示忠诚和忏悔,想要动摇大本营,但孙文阵营事先已经得知了此事。

听广州的黄简说,孙文心里也认为,北伐还是放在一年后左右进行会比较好。

“到时,黄埔的雏鸟们也能长大一些了。”

如果继续这样征集杂军,无论过多久都不会有长进。为了建立起革命精神旺盛的军队,必须要有大量的年轻革命军官。一期生六月刚刚入学,国内的形势也需要再观察一段时间,要有效利用有限的力量。

九月二十四日,孙文制定并发表了《建国大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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