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六月

山河犹存  作者:陈舜臣

1

莎草席从敞开的窗户中垂下,随风摇摆。

医生黄简说:“风很舒服啊,是不是该把莎草摘下来了?”

温世航回答:“虽然有风,但也是热风啊!”

“也许吧。还是有个遮阳的东西更好。”医生说着笑了起来。

这是广州市羊城医院的二楼,广州的六月艳阳高照,可以说已经是盛夏了。

距离赵锡堂和刘继泰的送别会才过了四个月,但置身在广州的酷暑之中,东京的二月仿佛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

这次旅行是突然定下来的,这也增加了时间和空间上的距离感。

世航当时觉得过几天必须去一趟上海。他经常去上海,所以在他看来这与日本国内的旅行没什么区别。结果目的地却变成了广州。

中华学艺社计划创设一所大学,身在上海的舅父连远滋也参与其中。连远滋是实业家,自然工作繁忙,所以他把学艺社的工作交给了儿子绍桓,但是绍桓已经决定要成为称职的记者,说了句“我也很忙的。这种工作比较适合东京的温世航”,便将此事推给了世航。文化方面的工作交给世航,这似乎已经在家族中成为惯例。

中华学艺社是有海外留学经验的人们组织起来的社团,原本是在不同国家留学的人分别建立的几个小团体。其中也有在美国和欧洲留学的人,不过还是在日本留学的人数最多。之前也有过大高同学会和丙辰学社之类的团体。大高是从高等学校升入帝国大学的人们组成的团体,人数虽少,个个都很优秀。郭沫若(六高—九大)、郁达夫(八高—东大)、成仿吾(六高—东大)建立的“创造社”就像是大高同学会的文艺部。丙辰学社是由丙辰年(一九一六年)在东京的东大、早稻田、高师三所学校留学的约五十名学生组织起来的,他们回国后致力于团结中国知识分子的力量,组织起了不分留学国家、不分思想的大同组织——中华学艺,会员达到了一千人。其中有不少人已经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组织的经济基础也很牢固。至今为止,学艺社举办过演讲会,发行并出版了高水平的杂志,对社会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从几年前开始,中华学艺社就提出了通过赞助创办大学的议题,相关人员都将这所学校暂时称为“学艺大学”。

如果要实施具体事务,我就必须跑一趟。

这是世航的猜测。中华学艺社的本部在上海,所以他以为一定会去上海跑一趟,结果变成了要去广州。

这是由于为大学的建立积极奔走的干部此时正好人在广州。这名干部名叫孟善长,是一名曾经留学日本的牙医,现在住在亲戚黄简家。

世航接到通知,让他先去广州羊城医院拜访黄简。于是他出发去了神户,在那里乘坐前往香港的英国船,途经香港金顺记,来到了广州。

世航的工作是打听创办大学的事,然后判断是否提供帮助、提供多大的帮助,或者将可以用于判断的信息提供给舅父。

上海的舅父在信里说,如果不愿意的话并不会强迫他去做,因此世航当时是可以拒绝这项工作的。但他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可以探寻秘色瓷的来历。他掌握的线索与表姐杨景珠有关,在香港的金顺记应该能得到她的消息。

香港金顺记的领班说:“她和会长一起去广州了。嗯,大概再过一周就回来。”

领班口中的会长应该是指太玄会的会长。世航只知道会长是位女性,对其姓名和年龄则一无所知。她在一部分人中很有名,如果想调查,很快就能查清。而广州正是世航的目的地。

闷热的天气让人困顿而厌倦,世航坐上了开往广州的火车。刚进入广州,他就感受到了紧张的气氛。

这既是政治上的紧张,更是民族间的紧张。中华学艺社的大学创办负责人来到广州,似乎正是为了这种紧张感。无论是知识水平还是整体环境,上海都比广州优秀,但是上海并没有广州现在的紧张感。

就连在羊城医院的二楼,世航都能切身感受到空气中的严峻气息。

传说过去有五位仙人骑着羊来到了这里,因此广州的别名叫作羊城,又叫五羊城。黄简的医院正是由此得名。

羊城,对世航来说,这个名字比广州陌生得多。

“现在的羊城可以说是中国的缩影,只要睁大眼睛就能在这里看到明天的中国,因此我必须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缩影。”

孟善长第一次见到世航时是这么说的,世航觉得他是个严肃的人。

与他相比,黄简医生平易近人得多,有优秀的幽默感,和他说话都像是闲聊。

“您知道这里的太玄会吗?”世航问孟善长,他想知道这位关注着中国缩影的人眼中是否容得下太玄会。

“不知道,我才刚从上海来这里。”

黄简微笑着说:“虽说是刚来,也已经有一个月以上了吧,太玄会还没入你的法眼吗?”

孟善长疑惑地问:“太玄会是什么?”

黄简耸了耸肩膀,说:“真是拿你没办法啊!”

2

除了六月的阳光,广州还弥漫着各式各样的热情,太玄会正是其中之一。可除了超常的政治热情之外,孟善长在广州没有感受到任何其他的热情。

这里聚集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年轻人。

孙文要在广州创办军校的消息很早以前就通过报纸传到了全国各地。大家都知道他派蒋介石去苏联,表面上是为了考察红军,其实重点是研究苏联的军事教育。就连远在日本神户的徐炳年都因为看到了从上海寄来的报纸而立志进入军校,东南亚的华侨子弟中一定也有不少同样的人。

因为所处位置的关系,来应征的人以中国南方的年轻人居多,但其中不乏从远方历尽艰辛来到广州的年轻人。与孙文对立的军阀阵营自然会阻止年轻人的广州之行,例如督军周西成,在贵州等省份突然下令限制年轻人出境,目的就是阻拦省内的年轻人进入广州的军校。

世航到广州时,军校的入学考试已经结束,定下了第一期合格人员,马上就要举行入学仪式。但是两个月后还有第二期的招募,没有通过或没有赶上考试的人,几乎都留在了广州。

军校位于广州城外的东边,使用了位于黄埔的原广东陆军学校和海军学校的校舍,由于其所处位置而被称作“黄埔军校”。一九二四年共有三期学生,分别在六月、八月、十二月入学,总人数达到三千人,之后参加北伐的正是这三期学生。因为现在正处于国共合作时期,国共两党未来的高级将领很多都是在这一年进入了黄埔军校。共产党方面的著名将领有徐向前、陈赓,国民党方面有胡宗南。除了军校的学生,军队还征集了军校的士兵,虽然没有记录人数,但应该比学生的数量少。

据说当时广州市人口超过百万,在那一年,年轻人在其中占了很大比例,而且个个都斗志昂扬。

医生黄简受邀担任了军校的校医,因此可以拿到学校的资料。世航到达广州后就看到了第一期的入学人员名单,其中并没有徐炳年的名字。

世航相信他还留在广州的某处。但是在广阔的广州,要在人数众多的落榜少年中寻找其中一人,是相当困难的。

同样是在广州,孙文任命邹鲁为筹备主任,负责筹备创立广东大学。邹鲁是广东当地人,在早稻田留过学。他属于国民党右派,反对与共产党合作。孟善长经常与他见面,但并没有将温世航介绍给他。

孟善长不在的时候,黄简对世航说:“他那人从小就喜欢把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虽然本性不坏,但这个毛病总也改不了,还要请你多包涵。”

世航笑着说:“看来学艺大学前途多舛。”

黄简听到此话,表情严肃地叹着气说:“确实如此,会遇到各种困难吧。没有孙文先生那样的人在,学艺大学没办法办得像广东大学和军校那么顺利吧。”

人人都承认孙文的伟大,就算不能接受他的理论,也会相信他的为人。他身上有一种力量,能让别人按照他说的话去尝试。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建成黄埔军校并促成国共合作。

实际上,反对与共产党合作的人不在少数,张继和胡汉民就是其中的代表,但因为有孙文在,国共合作得以成立并进入了实行阶段。

在世航到达广州三天后——六月十六日,军校建校,但实际的训练已经于五月份展开了。六月十六日,孙文对学生发表训词,宣布正式建校。第一期学生共有四百九十九人[也有文献记录为四百七十名。]。

辛亥革命已经过去了十三年,革命势力手中还没有军队,总是要借助军阀等旧军队的力量。与北方的军阀政权相比,南方革命势力正是由于没有自己的军队而被认为处于弱势。就连在广东,革命势力都没能完全压制住当地猖獗的军阀。虽然晚了一些,但军校的创立,也可以说是革命军的创建。

六月十六日,世航在广州东郊的黄埔附近悠闲地散步。这里虽然距离广州市有十几公里,不过从香港来的船都会先到达黄埔。

从广州到黄埔可以乘船也可以乘坐火车。世航是乘坐火车来的,速度慢的火车需要花费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黄埔以东十公里有一座南海神庙,车里坐满了前去参拜的信徒。

世航学过一些广东话,与车里的善男信女随意聊了聊天儿。没有一个人知道在黄埔有一所新建的军校今天开学。

“到处都在打仗,夜里也担心得睡不好觉。只好向波罗大人祷告了。”一位牙齿掉光的老人口齿不清地说。

波罗大人是南海神。因为庭院中有波罗树,那座庙也被称作“波罗庙”。

“那些大人物固执地发动战争,真是给人添了大麻烦,一点儿都不考虑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一名老婆婆喷着唾沫说。

世航问她那些大人物是谁?老婆婆抬头看着世航的眼睛,谨慎地说:“我不知道名字,就是……在打仗的人吧。”

世航在离黄埔军校的校舍稍远些的地方散步,他看到校舍门前停着十辆小轿车。

孙文先生一定也来了。

想到这里,世航紧张了起来。

严峻的氛围笼罩着整个校舍,对军校来说,这也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他希望中华学艺社建立的大学能有使人平静的氛围,希望其中能够蕴含有价值的东西,能够成为人们想要去的地方。

世航的脑海中神奇地浮现出一句日语:国之真秀者也[国のまほろば,出自《古事记》,表示一国之内最好的地方。]。

建校时,黄埔军校的阵容如下:

国民党代表 廖仲恺

校长 蒋介石

教练部主任 李济深

教授部主任 王柏龄

政治部主任 戴传贤

总教官 何应钦

其中,王柏龄曾经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留学,与蒋介石同级,比何应钦低一级;廖仲恺是国民党左派的领袖;戴传贤是国民党中首屈一指的日本通,在共产党创立时曾经加入过共产党,后来成为右派,以“天仇”的别名为人所知;李济深后来站在联共反蒋的立场上组建了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担任人民政府副主席。阵容中可谓人才济济。蒋介石在建校前虽然去了苏联考察,但黄埔军校的组织和教育方法几乎都模仿了日本的陆军士官学校。周恩来也与黄埔军校有所关联,他于当年八月才从法国回国,建校时并未进入学校。根据黄埔军校的校史资料,周恩来于第二年九月二十九日出任第一军政治部主任。

3

按理说,赵锡堂应该当上了黄埔军校的体育教师,但黄简拿出的职员表中并没有他的名字。世航托黄简调查后发现,他成了体育教师的后补,如今正在待命中,同时也查到了他的住址。

赵锡堂正在英法租界旁西堤一带的民家待命。

赵锡堂见到世航后对他说:“我在日本待的时间久了,都变得像日本人了,你在那边的时间比我更长,要更加小心啊。”

他是因为听说肯定能得到军校教师的职位才来到了广州,结果却被关系户走后门插了队。

“在日本也有关系户优先的事情,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就经历过这种事,但最终还是要靠实力说话。”

“你是在安慰我吗?”

“没有,你才不需要别人安慰,你没有这么脆弱。”

“谢谢你这么相信我,这是当然的,我怎么会因为这种事情泄气?”

“这才是赵锡堂嘛。”

世航环顾四周,狭小的房间里并排放着一张床和一张行军床,只这两件家具就几乎占满了整个房间。角落堆放着两个手提箱,赵锡堂就坐在那里,作为客人的世航则坐在床边。房间只有一扇小窗户,通风很差。天花板很低,热气散不出去,在房间里会感觉喘不上气,空气中飘浮着发霉的气味。

“看到我住在这么糟糕的地方,你是不是很惊讶?”赵锡堂撇了撇嘴,口气中半是自嘲。

世航直率地回答:“是啊!”

“也是,你住在赤坂的双烟馆,在你眼里,这里的环境真是太糟了。就连家境不那么优渥的我也佩服自己竟然能坚持住在这种地方。”

“因为你体力好又有毅力。”

“谢谢你夸我。不过如果知道了在这么小的房间里不止住了我一个人,还有另一个人,谁都会吃惊的吧。”

“另一个人?”

“没错,这里是两个人合住的。我的室友现在不在,他是个开朗的男孩儿。我在广州真是经历了不少事情啊。”

世航惊讶地合不拢嘴。赵锡堂接着说了下去。

“那个年轻人真的很好,我从他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

“你还真是天生的教育者,什么时候都想着学习。”

“哈哈,因为我上的是高等师范嘛,已经习惯了。”

赵锡堂的笑声比预想中明快,这让世航松了口气。不用问也知道,他会住在这里是因为没钱。

“就算在广州,说不定也能通过金顺记找到打工的地方。反正你只是在这儿等着,没什么事情可做吧?”

“是啊,如果有工作就太好了。”

“这样你就能搬到好一点儿的住处了。”

“是啊。但是这里也没有那么糟,你不用同情我。因为窗户小,阳光的直射也变少了。而且我晚上基本都睡在外面。”

“睡马路吗?”

“虽说是马路,不过有天花板。”

在南方,无论是台湾、福建还是广东,很多住宅前的马路上都有拱顶,叫作“亭仔脚”[有房檐的人行道,周围是店铺。]。虽然属于室外,但几乎可以看作室内,经常能看到有人铺上草席随意躺下。

“这样啊,倒是可以遮风避雨。”

“虽然谈不上舒适,但也没有那么痛苦。只是因为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心里不太好过。如果有工作的话,就可以排遣郁闷了。”

世航说:“我知道了,我去金顺记问问。”

金顺记有四个系统,分别以新加坡、日本以及中国的台湾和上海为据点。

十九世纪中叶,连家四兄弟在四个地方建立了独立核算制的店铺。当时,香港的金顺记是最大的。四人的父亲将各地的店铺交给儿子们之后,自己留在了香港本部。父亲死后,四兄弟平分了香港店铺的股份共同经营。广州也有香港金顺记的分店,从事船舶公司的代理工作,业务繁忙。

赵锡堂挠着头说:“我总是受你照顾,都要习以为常了,这样实在不太好啊。”

这时,一位浅黑色皮肤、身材瘦小的年轻人走了过来。因为门一直开着,年轻人站在外面向房间里张望,举起一只手跟赵锡堂打了个招呼,似乎在问他自己能不能进来。

“快进来,这是我的朋友温世航,我应该跟你提过吧。世航,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年轻人。他叫范鸿泰。”

在赵锡堂的介绍下,世航与范鸿泰握了握手。

范鸿泰说:“我经常听赵锡堂提到你。他总是在说朋友的事。”

虽然南方口音很重,不过他说的北京话世航很容易听懂。

聊了一会儿,世航回到了羊城医院。刚才的闲谈中提到了刘继泰,他曾经说因为觉得广州有意思所以要来。赵锡堂说刘继泰确实来过广州,但是他说澳门那边好像更有意思,现在人在澳门。

赵锡堂说:“澳门离广州很近,他不久就会出现的,到时候我联系你。”

4

金顺记广州分店有一份需要把日本机器的说明书翻译成中文的工作。温世航从店里取了说明书之后,准备把它带到赵锡堂在西堤的住处。这天是黄埔军校开学第四天的早上。

走到赵锡堂在西堤的住处附近后,世航看到那里站着两名警察,不是他经常在街角看到的那种穿着皱皱巴巴的制服,看起来吊儿郎当的警察。那是两个年轻人,穿着短袖短裤,皮带系得紧紧的,手里拿着步枪。看他们的打扮,一定是沙面租界的警察。西堤离沙面租界很近,但是不属于租界。为什么租界警察会在这里呢?世航心中疑惑。定睛一看,他们身边还站着一位特别没规矩的警察,上衣的扣子全部敞开着——这才是他熟悉的当地巡警。

狭窄的门两边站着租界警察,世航没办法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走进去。他用广东话问道:“这里出了什么事?”

“你问出了什么事?你来这里干什么?”

租界警察没有说话,是当地巡警蛮横地反问他。

当时的广州市市长是李福林。他在马来西亚经营果园赚了钱,回国后加入兴中会,在辛亥革命后成为广东镇守使。之后,他加入孙文阵营成为第三军副军长,今年被任命为广东市长。他本来是小军阀的头领,当上市长后将比较优秀的部下留在了军队中,让没什么用的家伙当上了巡警。因此巡警都不是什么正派的人。

世航很恼火,回答说:“我来看望朋友。”

“你朋友叫什么名字?”提问的是租界的警察。

“赵锡堂。”

“你说你们是朋友,关系怎么样?认识的时间长吗?”租界警察的措辞比巡警更加礼貌。

“认识三年多了。我们是在东京留学时认识的。”

“你什么时候来的广州?”

“我想想……我来广州有一个星期了。”

“你认识范鸿泰吗?”

“认识,他和赵锡堂是室友,三天前我来这里的时候认识的。”

不知什么时候,另一名租界警察绕到了世航身后。世航意识到自己似乎被卷进了麻烦中。既然租界派出了警察,说明这件事与外国人有关。

世航面前的警察仰了仰眉毛,给身后的警察使了个眼色。然后,世航面前的警察说:“有些话想问问你,请跟我们去沙面一趟。”语气中并没有征得他同意的意思。虽然没有用粗暴的说法,但这就是命令,世航只能点了点头。

世航身后的警察负责将他带回警察署,一名吊儿郎当的市政府巡警也跟他们一起。

为什么要带我走,我究竟被牵连到什么事情中了?

西堤离沙面非常近,世航一路上有好几次想问,但每次都放弃了,反正马上就会知道了,恐怕会被盘问到不耐烦的地步。

广州市虽然面向珠江,但市区西南有一片沙地,过去这里似乎曾经是一片沙洲,后来被填平成了人工岛。一八六二年,广州市满打满算花了四年时间完成了这项工程,费用由英法两国按照八对二的比例凑齐。填平的沙面中,西边百分之八十成了英国租界,东边百分之二十成了法国租界,总面积有四十四英亩,也就是五百坪。只有南北两座桥与广州市相连,桥头有警卫把守。跨过大桥,苍翠的绿树掩映中点缀着几栋西式建筑,完全是一片欧洲的景象。

过桥的时候,租界警察终于开口了:“你说你是三天前认识范鸿泰的,是否见过他的其他朋友?”

世航立刻回答:“一个都没见过。”

这边有各国的领事馆,各国国旗在空中飘扬,日章旗也在其中。当时的日本驻广东总领事是天羽英二,和世航母亲的二弟连远功关系很好。世航决定要来广州后,连远功给了外甥一封写给天羽总领事的介绍信。不过世航决定,除非出了大事,否则不会使用这封信。

他突然想到,说不定那封信现在能够派上用场。

租界警察说:“他做了不得了的事情。”

世航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警察说:“范鸿泰看上去是非常残暴的人吗?”

世航终于明白,发生了跟范鸿泰有关的事件。他询问道:“范鸿泰做了什么?”

警察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盯着世航:“你问他做了什么?你没有看报纸吗?”

世航昨晚看书看到很晚,所以早上睡了懒觉,没有看今天早上的报纸。他摇了摇头。被带到警察署的等候室以后,世航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桌子上放着一份报纸,其中一版用巨大的铅字印着:

法国驻越南总督遇刺未中

五死二十八伤

投炸弹者投河自杀

世航条件反射地想起范鸿泰那双不可思议的眼睛。报纸标题上写的似乎是暗杀法国总督未遂事件。

一名身材高挑的男孩儿走进房间拿走了报纸,但是这三行标题足以让世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世航从日本出发的时候,法国驻越南总督马兰(Merlin)正为法日的经济交流赴日访问,日本的报纸连续几天登载了相关报道。世航还从报纸上得知,马兰从日本回国时会经过广州。范鸿泰似乎是朝马兰扔了炸弹后自己投河自杀了。虽然地点不明,但沙面是珠江中间的人工岛,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稍微跑上几步就能到河边。

报道上写了“未中”,就是说炸弹没有击中总督马兰,但是爆炸中有五人丧生,二十八人受伤。一心盼望越南独立的有志青年悲哀地死去。

世航被叫出房间之前,一直在等候室悼念范鸿泰。

5

最初盘问世航的是一名穿西装的中国人,虽然是租界警察,但他的地位似乎比普通警察要高。他先询问了世航的履历,得知世航毕业于日本的大学后,他突然用英语问:“你在日本接触过越南人吗?”

世航也用英语回答:“没有。舅父经营的公司员工里有人娶了越南女人为妻。有一次,那名员工带着妻子来公司向大家打招呼,后来他被调到新加坡去了。我想这算不上接触吧。”

对方几乎毫无表情。世航回答完后,他什么都没有说,径直走出了房间。过了不到五分钟,一名西洋人走了进来。他穿着制服,肩章上垂下厚厚的金丝缎,应该是级别很高的警官。

一定是刚才的中国负责人测试过世航的英语能力后,认为直接由上级与他对话更有效率,便向上级汇报了此事。

身穿西装的西洋人将世航刚才用汉语叙述的履历复述了一遍后,将笔记放在桌上笑眯眯地说:“你好像还没读过报纸吧,是不是很惊讶?”

“我刚才在等候室看到了报纸的标题。”

“这件事不好办。只要殖民地还存在,这种事情就不会消失。你说是不是?”

“您所言极是。”

对方也许是在套自己的话,但世航并不担心。他并没有做过任何需要接受思想调查的事,只能说出些普普通通的答案。

“你和范鸿泰谈起过相关话题吗?”

“我和范鸿泰只见过十分钟左右,没时间谈这种问题。”

“对了,赵锡堂也在这里。他和范鸿泰是室友,他身上的问题比你多。”

“赵锡堂应该与这次事件无关。”

“为什么?”

“如果他和这件事情有关系,他就不会在事件发生之前一直和范鸿泰住在一起,引起怀疑。”

“如果释放赵锡堂,你能做他的担保人吗?”

“当然,我愿意成为他的担保人。”

“就算你愿意,也得等你自己从这里出去以后再说。对了,谁来做你的担保人呢?羊城医院的医生吗?”

穿制服的西洋人说话时始终面带笑容。

世航思考了片刻。

关于他现在的住址,他刚才只告诉了中国负责人门牌号,并没有提到羊城医院和医生黄简的名字,但对方却知道。可能是因为警察手中有详细的地图,只要知道门牌号就知道那里是羊城医院。

“我一周前来广州的时候才刚刚认识羊城医院的医生,还是拜托舅父公司的人吧。”

“是金顺记吧。”

对方语气中带着些戏弄。

世航介绍自己的履历时完全没有提到金顺记。

只说了母亲是寡妇、靠外祖父公司股票的红利生活。自己虽然选择了研究者的道路,但也会帮公司做些事情。因为对教育感兴趣,所以来广州参观黄埔军校和广东大学。

“是赵锡堂说的吗?但是……”他并不知道赵锡堂是什么时候被沙面的租界警察带走的。不过一旦查清了自杀者的身份,警方一定会调查他的室友,他应该已经被审问了很长时间。

尽管如此,世航并不觉得赵锡堂会在这里提到他的名字,他不会给朋友添麻烦的。

“是的。”世航回答,虽然对方知道金顺记的名字很奇怪,但这并不是必须隐瞒的事情。

他被带来西堤还不到三十分钟,警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查清知情人的背景吗?世航是因为恰好在今天去找赵锡堂才被带来的,警察不可能事先调查他。

“我没什么要问的了,”西洋审讯者站起身,将文件夹在腋下,“也许你之后还会想到些线索,所以请暂时留在这里,毕竟我们可以随时联系金顺记。广州就可以吧?我们可不会联系香港。”

世航被带到警察署里的一间房间中,并不是刚才的等候室,这间房间在二楼的角落中。到了中午,有人送来了红茶和三明治。

房间没有上锁,窗户上也没有安装铁栅栏。

从窗户向外看去,窗户正下方铺着瓦棱铁板,铁板下方也许是停车场。从窗户跳到院子中逃跑很简单,虽然如何从院子逃出围墙是个问题,但总的来看警察并没有对世航严加防范。

警察没必要防止自己逃走。世航觉得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他本以为警察走个形式、找到担保人之后马上就会释放他,却一直没等到有人来找他。他打开门悄悄走到走廊里。

“洗手间在这边。”

他听到有人这样说。楼梯旁边有一个中国人坐在椅子上,指着前面,应该是负责看守他的人吧。那是一名五六十岁的瘦削男子,看上去没什么力气。可见他看守的不会是什么重要人物。

他从洗手间回到房间后,发现桌上堆放着报纸,既有中文的也有英文的。每一份的封面上都用大大的字体写着标题。世航翻看了一下,发现报纸有很多份,甚至还有香港发行的。刚才世航在等候室看到的报纸放在最下面。

这是让他慢慢看报吧,看来还要花上一些时间。

世航看过报道后,终于了解了昨晚发生的事情。

事情发生在由英国人在沙面经营的维多利亚大酒店,越南法总督马兰的欢迎宴会就在那里举行。中文报纸上的“越南法总督”,在日文中一般写成“法领印度尼西亚总督”。不知道范鸿泰是如何潜入招待会会场的,世航猜测他应该是混进了酒店的服务员中。由于范鸿泰已经死了,没有人知道他将炸弹藏在了什么地方。总之,范鸿泰突然扔出了炸弹,随后径直飞奔出酒店跳进了珠江。

范鸿泰是因为听到了炸弹爆炸的声音,便认为袭击成功了吧。如果被抓住,一定会判死刑;而只要封锁两座桥,他就会被关在沙面,几乎不可能逃跑,所以不如自己结束生命。

这样就能够解释范鸿泰的行为了。这次袭击需要事先准备炸弹,不可能是他的个人行为。因为是地下组织,很少有人知道组织的名字。在此之前,反法独立运动的团体有著名的维新会和光复会等,其中一部分成员受到辛亥革命的影响,自称越南国民党。法国当局也列了一份黑名单,详细调查了越南反法独立运动激进分子,因此立刻推断出投弹的是范鸿泰。

如果法国秘密警察或情报机构的调查是正确而详尽的,那么对世航的怀疑应该马上就会解除。世航尽量乐观地看待这件事情。

世航看完了所有报纸后,依然没有人来联系他。他不时会去走廊上看一看,负责看守他的五六十岁的警察每次都会冲他笑笑。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西洋审讯者出现了。

“很遗憾,今晚你要在这里住下了。哎呀,有些手续上的问题,这种事情形式上必须完善,所以就拖延了。我向你保证,你明天就能自由了。”

不久,女仆拿来了一盘鸡肉和一盘面包放在桌上,又过了一会儿,行军床、草席、毛毯一起被送了过来。

温世航自己都佩服自己心中没有一丝动摇。比起自己,他一直在担心赵锡堂的事,他身上的嫌疑应该更大。虽然睡眠很轻,但他并不觉得烦闷。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也算是留下了一段宝贵的经历啊……

6

窗户上没有窗帘,朝阳直直地照进房间。世航一开始就注意到,房间的窗户朝着东边。因为在行军床上反而难以入睡,世航将草席铺在地上睡了一晚。他起床后走到窗边,眯起眼睛看旭日东升。他注意到,虽然没有窗帘,但这里装着百叶窗。

此时,世航的心里充满了生命的充实感,他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正是由于这份充实感化作一块大石压在心底,他的心才能保持平衡、毫不动摇。

世航现在还可以冷静地分析自己的心理状况,认为虽然自己想要无视,但放在手提箱底部的那封写给天羽英二的介绍信,也许同样成了大石的一部分。

早餐是面包和红茶,依然是昨天的女仆为他送来的。世航昨天曾试着用广东话和她交流,但她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是被禁止与世航对话,而是两人语言不通。说起来她身上似乎有着越南人的气质,年龄在二十岁前后,身上穿的连衣裙在广州市里很少见到。世航看着她用托盘送来早餐,明白自己昨晚的直觉是正确的。她穿着在腰部前后分开的立领上衣,下身是宽大的裤子,世航知道这是越南的民族服装袄代。

“真是壮丽的日出。”

他指着窗外,女仆轻轻点了点头。

沙面租界有五分之四属于英国,所以警察行政几乎都由英国负责,不过一定有少数人的后台是法国。男仆和女仆中有越南人,是因为他们属于法国圈。这名女仆能听懂一些英语,也许也会说法语;世航想要试着用法语和她说话,便在脑海中思考着法语的句式。不过女仆将托盘放在桌上,倒好红茶后就转身向门口走去,这让世航失去了开口的时机。她拉开门把手,一只脚跨出了房间,却突然留下了一句话:“他也很伟大!”

世航一惊,在他向前跨出一步时,门已经被关上了。

女仆使用了过去时,话中的“他”一定指的是前天晚上袭击总督后自杀的范鸿泰。

世航不知道租界警察是以什么样的方式筛选男仆和女仆的,但是按照警察的工作习惯,就算是用人应该也会提前调查身份和思想倾向。那个女仆通过了警察的筛选,也许她平时工作时是压抑着强烈的民族意识的吧。在她看来,温世航因为卷进烈士范鸿泰的事件而被警察审问,可以说是英雄的同伴。所以她一定认为,在这个人面前可以安心地表现出自己高昂的民族意识。

吃过早饭后,一名广东男仆拿来了报纸,这次的种类比昨天少,香港发行的报纸可能还没有送到吧。事件似乎并没有进展,范鸿泰的自杀使他们很难查明背后的关系。中文报纸总体上对范鸿泰抱持同情的态度,认为他是烈士。最保守的《商工报》认为可以宣扬民族自决,反殖民地主义,但是应该靠言论达成宣传目的,而不该诉诸暴力,近来舆论赞美暴力的倾向令人悲哀。

英文报纸只有一份,报道中使用了“犯人”一词,批判范鸿泰的行为在人道角度上难以被原谅。五名死者均为法国人,这样的无差别杀戮完全是野蛮的行为,不值得同情。另外,报道中指出,最近的广州一味地肯定暴力行为,掀起了认可并保护暴力团体的风潮,让站在人道主义立场上的公正人士感到愤慨,并且举出孙文政府为维新会提供方便一事为例。

报纸上写的“Wei Xin Hui”(维新会)实际上已经改名为“光复会”。“光复”的意思是复兴往日的光辉,清末,章炳麟和蔡元培组织的革命团体也叫作光复会。这个名称比维新更激进:维新有抛弃传统陋习、重新觉醒的含义;光复则是反抗外族的统治、打倒外族,恢复过去的样子,包含着攻击性和国粹性。“维新会”改名为“光复会”的目的是为了打倒法国的统治,这说明组织的宗旨变得更加激进了。

吃过早饭后,世航悠闲地读着报纸。大约过了一个小时,西洋审讯者出现在房间里。他并没有穿带肩章的上衣,而是穿着普通的开襟衬衫和短裤。他走进房间时低头看了看,说:“因为今天是周六嘛。”似乎今天已经不打算再工作了,他笑眯眯地吹了声口哨,说:“你已经自由了。”

“那赵锡堂呢?”

“你为他担保的话,他就会被释放。”

“我现在就当他的担保人。”

“不行,今天不工作,明天是周日,要等到后天了。”

“现在还没到中午,请尽快办手续。”

“没什么可着急的吧。他自己说了这里比公寓住着舒服,想在这儿住一段时间。”

“是吗……”

世航想起了西堤那间糟糕的房间,他虽然不知道赵锡堂现在被关在什么样的房间中,但是一定比他的公寓好。

“比起这件事,你跟担保人打个招呼再回去吧,他刚好到署里来了。”

“来的是谁啊?”

世航觉得一定是金顺记广州分店的人。

“不是金顺记的人。”

“啊?那是……”

“说是担保人,但如果要立刻释放,必须是社会地位很高的人。很遗憾,你们家分店店长还不够资格。”

“那么我的担保人是谁?”

西洋审讯者眨了眨眼睛,笑着说:“是陈廉伯。他是广州总商会的会长,没有比他地位更高的人了,他签字解决了这件事。”

7

在广州,陈廉伯的大名无人不晓。他的父亲开创了中国最早的西式缫丝业,从小让他接受英语教育。陈廉伯长大后从事贸易工作,成为汇丰银行广州分行的买办。

银行的买办必须非常值得信任。比如东亚最大、属于英国系统的汇丰银行,在广州的交易方只有买办陈廉伯一人。广州的商人开出期票或贸易票据后,必须通过买办才能在银行贴现,买办收取手续费后为票据背书。有了买办的背书,银行才会接收这张票据。现在手续费已经很高,与此同时,如果买办背书过的票据被拒付,买办就要赔偿银行的全部损失。买办不会为有拒付风险的票据背书。而如果没有买办的背书,票据就无法生效。也就是说,没有买办的首肯,商人就无法做买卖,买办掌握着商人的生杀大权。可以说买办就是银行本身。陈廉伯被选为广州总商会的会长可谓实至名归。

刚从日本来广州的温世航虽然不是商人,也在这十天里听说了陈廉伯的大名。报纸上每天都会出现他的名字,人们也经常提到他。

陈廉伯能够随机应变,做事果断,三十岁前已经成了广州经济界的领导者。他在清末动乱时期组织了“商团”,这是商人的武装集团。辛亥革命时,他审时度势,让商团加入了革命军。作为商团的团长,他也成了小军阀的首领。世航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是在三年前巴拿马举办万国博览会的时候。当时陈廉伯作为万国博览会的中国代表,积极与各方斡旋,报纸上经常出现他的名字。

名声在外的陈廉伯为什么要当自己的担保人呢?金顺记是大贸易商,自然是陈廉伯的主要客户。世航觉得他一定是听说自己是与金顺记有关的人,才答应做自己的担保人的。

陈廉伯不光为自己做了担保人,还特意来了警察署,世航自然要去跟他打个招呼。

陈廉伯刚刚年过四十,是一位壮年实业家。他的额角周围发亮,好像其中储存了澎湃的能量。

世航对他鞠了一躬,说:“感谢您的关照。”

这里是沙面租界警察的署长室,署长现在为联系工作去了香港。

陈廉伯把身子埋在沙发里,说:“你是连远志的姐姐的孩子吧。哎呀,这回你真是碰上麻烦事了。现在这个时代谁都会遇到各种困难,还好这次已经解决了。哈哈哈……”

“我只是在四天前与范鸿泰见过十来分钟,和他毫无瓜葛。”

“啊呀,这个我一开始就知道了。算了算了,这件事我们都不要再提了。比起过去的事情,还是谈谈未来吧。”

“好。”

世航感觉自己来到了不合时宜的地方。

“你可能已经知道了,我曾经在十几年前率领商团为革命而战。虽说当时是年轻气盛,也还是因为心中有信念,才从一开始就下定决心。没错,就是信念,我想和你这样的年轻人好好谈一谈。年轻时的信念虽然珍贵,但并非绝对,虽然当时我也相信那是绝对的。现在我不由对当时做过的事有些许后悔。”

陈廉伯一直盯着世航的眼睛,有时也会错开视线。

“啊呀,这些事之后再好好跟你讲吧。今天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你长得不错,有一张难得的好面孔,我一定不会后悔作为你的担保人签了字。虽然我年轻时的信念中有不靠谱的部分,但我如今已经年过四十,眼力不会有错。没问题,我敢打包票。”

语毕,陈廉伯站了起来,他的动作慢条斯理,但世航从他的动作中看出了他的忙碌。

听到连远志的名字,世航明白陈廉伯和舅父是朋友,但世航完全不知道他刚才想要说些什么。

“对了,对了……”陈廉伯走出署长室的时候,仿佛突然想起来一样说道,“审讯你的是英国人,叫奥利弗·希尔曼,直到去年都在香港金顺记工作,是利斯特的员工。你的名字、在东京的住址,还有金顺记相关的人他都知道。他在利斯特工作的时候似乎去过一次东京。世界真小啊!”

世航心中的谜团被解开了。

金顺记经营着一家英国大保险公司的总代理店,名叫利斯特。利斯特派到东亚的员工在金顺记一般都有自己的工位。

这就可以理解了。但陈廉伯刚才说的年轻时的信念并非绝对是什么意思呢?他又是为了何事而不住后悔呢?

也许是率领商团参加了辛亥革命一事吧。陈廉伯是否对与共产党合作的革命势力心怀不满呢?

赵锡堂在周一时获释。

他开着玩笑说:“我这是在别墅静养了一番啊!”赵锡堂虽然表面上与平时无异,但世航感到,这次被卷入意想不到的事件中,似乎让他内心深处的洪流稍稍改变了方向。

进入七月后的一天,世航在报纸上看到了越南国民党针对沙面事件的声明文。

我们在此声明。我党怀抱着崇高的理想,公明正大,秉持善良主义。如今发生了极其凶暴而野蛮的行为,我党对此深表遗憾,同时愿向全人类的同胞们倾诉,他的行为值得原谅……让和平的土地布满鲜血、杀害参加宴会的人、趁敌人不备残忍地实施死刑,从人道主义的角度来说,这是难以容忍的行为,但这是我党党员无可奈何之下的选择。是谁逼迫他采取了这种无可奈何的行为呢?不正是蹂躏人权、无视人道的法国政府自己吗……我党暗杀的并非作为个人的法国人马兰,而是法国代表马兰。如果马兰以个人的名义与我们见面,我们定会亲切地与他握手,将他当成四海之内的兄弟同胞,无人会对他采取过激的手段。此次我党对其采取此过激手段,是因为他代表了残忍无道的国家。全世界的同胞们啊,炸弹事件的主谋是谁?绝不是我等,而是非人道的法国政府自己!只要残忍无道的法国政府存在一天,就没必要去寻找炸弹事件的主谋。想想看吧,如果暗杀一个人就会被当成重犯,那么明目张胆地践踏整个民族、剥夺数千万人民的权力的人,就能摆脱重犯之名吗?犯下此次重罪的人是他们亲手造就的,炸弹事件的主谋者绝不是扔出炸弹的人,这不是很明显吗?……

全世界的同胞们啊,请怜悯我等党员之心,宽恕他的罪过吧。我等在此郑重声明。另外,支持人道主义的诸君啊,我深切请求各位给予我党舆论上的援助。这将是我党的大幸,越南国民的大幸。

---一九二四年七月

---越南国民党全体党员声明[出自大岩诚著《安南民族运动史概说》(昭和十六年 Gloria · Society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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