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封信

山河犹存  作者:陈舜臣

1

刘继泰有一句口头禅。至今为止,温世航已经不知道为他这种习惯性的询问头疼过多少次了——大家努力做事的时候,刘继泰会突然插一句:“做这种事有什么意思呢?”听到他的话,周围自然会冷场。刚直的赵锡堂等人甚至在事后扬言要将“明治”这种人除名。

刘继泰在明治大学法学科上学,因此“明治”就成了他的代名词。同舟会的人会用在读学校的名字称呼彼此:赵锡堂是高师、唐鼎权是帝大、李钦票是商大;早稻田有两个人,所以郭浩安被称为文科、吴康被称为政经;已经毕业的温世航和没上正规学校的张淑妍没有这样的外号。

“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我们必须和他们共同生活,除名这种事不能做。”这是郭浩安的话,他反对将刘继泰除名。同舟会本来就没有明确的入会和退会规则。

“让刘继泰留在同舟会也是为了我们着想。他能从我们没有想到的角度看问题,防止我们一意孤行,是宝贵的人才啊。”温世航也向着刘继泰,其实他才是最为刘的口头禅而头疼的人。

刘继泰自称享乐主义者。他为自己想出的雅号是“英毕居士”,其实就是英语epicurean(享乐主义者)的音译。

温世航为王希天失踪一事四处奔走,甚至去了名古屋。当他从名古屋回到东京后,英毕居士刘继泰一如既往地用讽刺的口吻说:“做这种事有什么意思呢?”

世航毫不犹豫地回答:“啊,很有意思呢。我还没做过这么开心的事,只是去那里的火车很糟糕。”

刘继泰似乎稍稍被挫伤了气势,盯着世航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后说:“从你的眼神来看,你真的很开心。”如果是往常,他一定会开始大谈人生快乐说的哲学,但此时却什么都没有说。之前有人就说勤劳无私奉献就很开心,以此来反驳他的观点。刘继泰对此依然固执己见,撇撇嘴说那不过是自我欺骗而已。但此时他没有开口。

“看来他眼力提高了啊!”世航对刘继泰的看法有了改变。世航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能不能用开心一词来形容,但他内心有一种感情像涟漪一般,不受控制地扩散开去。要说兴高采烈未免太过夸张,总之他的心里很高兴就是了。

这种心情一定展现在了自己脸上。刘继泰自称是享乐主义的权威人士,果然没有漏看自己的愉悦心情。如果刘继泰觉得对方是想自欺欺人,一定会开口指责,而如果对方是发自真心的乐于奉献,他就会敬而远之。

“那我先回去了。”没过多久,刘继泰起身说。两人现在正在双烟馆角楼的二层。刘继泰打开门,回过头眨着一只眼睛笑了笑。

世航感觉自己在刘继泰一只眼睛的魔力下无处遁形。

“祝你一切顺利。”刘继泰在关上门前语气严肃地说。

世航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谢谢”。他瘫坐在沙发里,回忆这趟名古屋之旅。他刚才对刘继泰说去程的火车上很糟糕,并不是指车上很拥挤。

隔着通道坐在世航旁边座位上的男人有一双鱼一样的眼睛,脸上经常浮现出一抹诡异的表情。他高声同身边的乘客搭话,而且从他的音量来看,他可能是想让全车厢的人都听到他的话。从东京上车开始,那个男人一直说个不停,最后在静冈下了车。如果要从东京到名古屋一直听着那个男人粗野的声音的话,世航的神经恐怕都要崩溃了。

“开什么玩笑,竟然在审判中?杀了那种人应该颁发勋章才对,说什么审判,这世道难道是非不分了吗?!”

那人旁边的一名乘客十分木讷,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随声附和。

一开始,世航以为那个男人说的是甘粕接受审判的事,但不久后他才发现并非如此。

“喂,从什么时候开始杀掉朝鲜人要接受审判了?喂,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真是的,这是在开玩笑吧?”

“是啊,不就是那个……已经输给日本、投降了的朝鲜吗?”

“真搞不懂。”

“谁都不会理解吧,这种混账规定。朝鲜人可是打算在井水中投毒啊。他们因为输了战争很不甘心,想把日本人杀光!”

“真想干掉他们。”

“就是,就是。只要是个日本人都会这么想。结果杀了他们就要被判刑,喂,你们怎么想?”

“难道不该拿个勋章吗?”

“你也这么想吧。就是该得勋章,杀的人多了就该得到高级勋章。那些畜生,不是还有拿着炸弹的朝鲜人吗?甘油炸药。还好把他们杀了,这可救了成千上万的日本人。”

“就是这个,该得勋章。”

“救了人还要被判刑,怎么会有这么混账的事。”

“没错,那些家伙都想趁着地震的混乱报仇。这些胆小鬼,杀了他们有什么错。”

一路上,他们不断说着这样的话。大多是谩骂朝鲜人,顺带着将矛头指向中国人,将同样的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各地发生的虐杀朝鲜人事件终于得以在报纸上公诸于众。虽说已经解禁,但就像司法省刑事局长的讲话中所说“正在搜查中的事件很多,无法全部公开”,报纸上登载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

刑事局长在讲话中还提到“在这种情况下,我想说的是,除了司法省的讲话,其他一概是未经证实的说法。如果报纸公布了其他事件,将依法处以重罚”。这就相当于下了禁口令。因此,报纸上登载的只是一部分小规模事件,或者无法掩盖下去的事件。即使如此,这几天的报纸上还是连续曝出了令人作呕的事件。世航每次看到这类报道都会心痛不已,将王希天的失踪与它们联系起来。

十月二十一日,各个报纸都登载了解禁事件的经过,所用标题都充满了血腥味——“战场般的江东”[引自《读卖新闻》。]、被“谣言误导的群众埋伏在中山道杀害了四十三人”[引自《东京日日新闻》。]。

其中最令人震惊的几条新闻是:群马县藤冈町,十四名朝鲜劳工向警察寻求保护后,被收容在拘留所,而手持猎枪、竹枪、日本刀的自卫队员从巡查手中夺过钥匙,杀害了所有朝鲜劳工;千叶县船桥町,十五名士兵护送三十八名朝鲜铁道工人(其中有一名女性、一名儿童),遭到自卫队员的袭击。《东京日日新闻》对此次事件进行了如下报道:

……约一百五十名自卫队员呐喊着,用准备好的竹枪、棍棒、消防钩和日本刀刺死二三人,其余人跪在地上,乞求饶命。自卫队员不予理会,杀害了除一名儿童以外的所有人,把尸体弃置在路旁后离去。其中两名工人在黎明时分醒来,一人倒在茄子田中;一人趴在避病舍后门的井边。自卫队员发现这两人后,再次用竹枪将他们刺死……

在埼玉县本庄町,以警察署长村矶重藏为首,记者、退伍军人分会干事们都在努力宣传“保护善良的朝鲜人”。即使如此,自卫队员依然在警察署内虐杀了八十六名朝鲜劳工。不用说,报纸在报道此事时采取了批判的论调。但当局在发言中却同时提到了朝鲜人的暴行,比如有人试图将砒霜放入井水时被逮捕,有朝鲜人携带炸弹、甘油炸药等物品,朝鲜人放火事件,等等。读了这些报道,世航产生了怀疑。

报道中提到的事件大多是一日和二日发生的,但是没有人能预料到会发生大地震,应该来不及准备砒霜和炸弹之类的东西。这不是隐隐证明了虐杀的暴行并没有充分的理由吗?世航认为,十月二十二日登载在《东京日日新闻》上的报道恐怕是日本舆论的主流论调:

……恐怕任何人都不敢相信:发生在全国各地、残忍至极的虐杀朝鲜人事件确是事实。现在对此类事件的报道终于解禁,真相得以大白于天下。发生此等事件,一部分原因是确实有一部分朝鲜人做出了不可原谅的行为。眼下正值特殊时期,流言蜚语盛行,此类行为影响到容易受刺激的民众,使他们陷入狂暴状态,最终做出此等残忍之举。如今,很难从冷静、客观的角度对此事进行评论。但即使处于非常时期,打破规则和触犯法律依然是太平盛世不该发生的行为,不能容忍。过去的事无法改变,国民应以此为鉴,不让此类悲惨事件重演。充分反省,则他日可期。

但是世航在东海道线的火车上听着那人旁若无人地大放厥词,不由觉得这种稳健的论调不过是虚有其表,那些人本质上依旧是一群豺狼。王希天一定是落入了这群豺狼口中,死于非命,事实就是这么简单。世航现在虽然还在追踪此事,却感到了说不出的空虚。他心情阴郁,忍住了想吐的冲动。

2

泷口弹山的家在名古屋的鹤舞公园附近。在拜访泷口家之前,温世航先去了酒井忍告诉他的王希天的住处。他没有找人问路,只是在周围转了一圈——这一定是王希天常走的路。王希天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都想了些什么,现在已经无从知晓,但是可以做出种种想象。

对于很早以前就认识却又相交不深的人,很难把握住他的形象;反而是近来才认识的人,比如堀川进吾,在世航心中的形象更丰满。

泷口弹山也是这样的人。他面色严谨,坐在摆满了包着书套的汉文典籍的书架前,表情几乎没有变化。身上的和服并不特别高级,但是穿着得法,看上去很整洁。

世航来拜访前,事先给泷口先生写信约好了见面的时间,也在信中说明,自己想问一些关于失踪的王希天的事情。

泷口弹山说:“我前几天看了报纸才知道王希天的事,真令人惊讶。”

他说的应该是十月十八日《朝日新闻》上的报道。

世航问道:“王希天搬到东京以后,您经常与他联系吗?”泷口弹山摇了摇头,斑白的胡子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颤动。

“联系很少。他倒是经常亲自来,每年会来三次左右。啊,对了,地震后,他还委托从东京回来的高商学生向我们报了平安,不过没有写信。”

从泷口弹山的话中感受不到太大的热情,这一点让世航有些意外。也许王希天给泷口信子写过信,也许他因为顾忌信子的父亲而花了些心思,将地址写成了朋友家。

世航是在泷口家门前见到弹山的。或许是因为他在信中写到了拜访的时间,所以弹山在门口等他。

“这边请。”弹山将世航请进房中。弹山的夫人端上茶水,女儿并未露面。也许是在里屋,或者外出了吧。信子可能是觉得,如果世航在和弹山谈话时见到自己,谈话就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世航问:“听说您经常和王希天讨论诗歌,您觉得他的诗写得怎么样?”

“他有时候会写出不合规格的诗,而且几乎不用典,这在中国人里很罕见。”

“您是说他的诗写得不好吗?”

“没错。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也有人会评价他的诗新颖。”

也就是说泷口弹山不这样认为。

世航犹豫地问:“他的诗没有好到能出诗集吗?”他在信中写着如果确定王希天已死,自己想为他出版诗集,以此为借口前来拜访。

泷口弹山回答:“数量不够吧。”

“您除了和王希天讨论诗歌,还有其他什么交往吗……比如说,他和您的家人有来往吗?”

“是啊,他经常来我家里玩。”

弹山并没有明确说王希天有没有和他的家人交往。世航有些焦急,而且他期待着信子能够出现。时间白白流逝着,话题很快就说完了。弹山对待他的态度绝不是冷淡,而是恰到好处的正式感,但也不过是恰到好处而已。提到王希天的事情时,弹山并不冷淡,但总觉得热情不高。

为什么?世航思考了各种缘由。与泷口家关系亲密的传言似乎是王希天自己说出去的。有可能是酒井忍在其中加入了自己的想法,将王希天和泷口家说成了比实际情况更亲密的人。也许泷口家,至少弹山与王希天并没有那么亲近,只是出于礼貌,随意地回答着世航的询问。如果是这样的话,恐怕对方现在内心很恼火吧。

两人之间还有什么其他隔阂吗?世航试着思考了一下。也许泷口弹山因为女儿信子与王希天关系亲密而生气。就算弹山会作汉诗,也不能说他没有种族偏见。

世航不由得想起了他在火车上听到的话,只要一想起当时那人大声说出的话,他就会浑身颤抖。和报纸上经过修饰的论调相比,也许那个不加修饰的声音才是日本人的心声,也许泷口弹山的内心也看不起中国人。得知王希天从世上消失,说不定他心里反而觉得轻松。世航开始后悔来名古屋了。

“唉,但即使知道是这情形,自己也必须来这里一趟。”

从泷口家离开时,世航这样说服自己。泷口夫妇一直将他送到玄关,保持着彬彬有礼的姿态。

在他与主人弹山拘谨生硬的谈话中,他几次想提及信子的事,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他觉得现在的气氛不适合提及信子。

离开泷口家后,世航松了一口气。虽然失望,但有一种说不清的解脱感。在来这里之前,甚至和主人交谈的过程中,世航做了各种猜测、找了各种可能性,其中甚至有几乎不可能的推测。也许王希天放弃了一切,和信子一起过起了新生活。他突然就没了消息,这种解释也不是不可能的。

由于泷口信子没有出现,这种推测再次浮现在世航脑海中。现在已经知道王希天被野战重炮第七联队逮捕后关进了龟户警署。九名工人运动家和共产青年同盟的干部在龟户警署被杀害的事也已经被公布,其中并没有王希天的名字。按照堀川进吾的话,警察不会随便杀掉军队交给他们的人。但是在特殊情况下,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在众多的可能性之中,也不能忽略军部下令释放王希天的情况。搜索陷入绝望是因为在那之后没有了消息。有没有可能经过这次纠纷,王希天心生厌倦,被释放后没有与任何人联系,而是径自来到信子身边呢?如果要彻底摆脱之前的工作,失踪是最好的方法。

还有一线希望。为了抓住这线希望,泷口信子也必须消失。信子没有出现在泷口家,这是否重燃了这份希望呢?世航觉得自己的脚步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但是这一线希望连一分钟都没能持续。在大宅石墙尽头电线杆的阴影中,泷口信子出现了。

温世航没有见过信子的照片,尽管如此,他看到出现在电线杆后方的年轻女性时,就确信那是泷口信子。她穿着淡黄色的和服,撑着浅蓝色的阳伞,腋下夹着一个白色包裹。而她的脸比这只包裹更加苍白,让人印象深刻。

世航觉得她真美。他的直觉告诉他:她就是泷口信子。

3

“我姓泷口,泷口信子。”果然,等世航走近后,女子向前跨出一步,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姓温,温世航。”世航立刻模仿泷口信子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您刚才光临我家了吧,我看到您写的信了。”

“是的,因为王希天的事……”

“我有话跟您说。如果方便的话,我们边走边说吧。”

“我正是来向你们打听消息的。愿闻其详。”

两人交谈的时候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信子转过弯,慢慢走起来之后,世航与她并肩前行,阳伞的伞骨刚好在快要碰到他额角的位置。

“是谁告诉您王先生和我家的关系的?”信子轻柔而缓慢地转着阳伞问道。

“是王希天的朋友。”世航回答。

“是不是一名叫酒井的学生?”

“嗯……就是他。”

“他是不是说我和王先生关系很好?”

“确实如此。”

“从酒井那里听到了什么的话,您直说就好……他应该说是我紧追着王先生不放……”

信子停下了转阳伞的动作。

“嗯,他是说过这样的话……”

世航看了看信子的脖颈,那里似乎散发出某种神奇的力量,简直让自己无法抗拒——世航有这样的预感。

“连我都听说了,看来他真的跟很多人说过了,真的很感激他。”

“你不觉得困扰吗?”

“我说了我很感激他。”

“嗯。”

世航抓不住信子话中的脉络。他觉得这可能是因为她洁白的脖颈所蕴藏的力量。

“那个……是这么一回事。”信子抬头看着世航说。

世航看着她清澈的眼睛,深受感动。看来她身上蕴含的力量并不仅仅是从脖颈散发出来的。

“有人向我提亲,”信子接着说,“我父母是赞成的,非常赞成。而我死都不想嫁给那个人。我拼命地思考该如何让父母放弃,然后想到,只要跟他们说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就好。这真的是个好主意。然后我和王先生商量了一下,因为他经常来我家作诗,我拜托他当我的恋人。”

“啊?”即使是世航,也不由发出了惊叹。

“当然只是临时的,为了让我父母不再谈起相亲的事情而作为假的……真的是假恋人。国籍不同会让交往这件事变得很困难,所以我父母当然是反对的。但只要我努力拖下去,他们应该会自然而然地不再提起相亲的事。然后,我就对他们说与外国人结婚实在是一件需要慎重考虑的事,我还是放弃了。你看,这个方法不错吧!”信子的声音天真烂漫。

“契约恋人?”世航自创了一个奇怪的词。

信子左右晃了晃肩膀,缩了缩脖子,说:“王先生是个死心眼儿的人,他说这样绝对不行。大概因为他是基督徒吧,不知变通……我这样说已经去世的人是不是不太好?不过我并不是在说他的坏话,这是对他的夸奖。”信子明确把王希天当成已经去世的人。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

“契约没有成立吗?”

“我们最后选了一个折中方案。”

“折中是指?”

“王先生坚持不愿意扮演我的恋人。不知道是因为任务太重,还是因为基督徒不能撒谎,他一直在逃避。我甚至对他说出了‘基督徒难道不应该帮助人吗’这样的话。发生了各种事情后,虽然王先生不愿意做我的恋人,不过他说可以为我做证,证明我有恋人。”

“哦……那恋人是谁?”

“我们最后决定编造一个恋人。我不说是谁,王先生也不说,他只帮我证明我有恋人。反正我最后也会和这个虚构的恋人分手,就决定说是中国人了。说是王先生的中国朋友,我绝对不会说出他的名字。”

“啊呀,这样确实说得通啊!你父亲没有怀疑吗?”

“我们一直坚称,王先生是基督徒,所以死也要保守朋友的秘密。”信子说到“死”的时候,似乎想到了王希天可能真的已经死了,语气稍微有些犹豫。

“真不容易啊……”

“其实,父亲也有些怀疑,而且相亲的事还没有完全破裂,因此我想拜托温先生一件事。”

“拜托我?”

“这次请您当我的恋人。”

“这个……”温世航除此之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此时的他,心中涌起了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占有欲”,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温先生就这样回东京就好……我之后只要对父亲说,其实今天来家里拜访的温先生就是我的意中人就行了。温先生只需要同意我这样做就好。”

“这样啊……”温世航告诉自己不能断然拒绝,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突然,芳韵的面孔在他脑海中闪过。

她是吴康的未婚妻。

为自己辩解的念头在世航的脑海中萦绕。

信子问:“你寄来的信上的地址是你寄宿的公寓吗?没有烧毁吧?”

大概是因为青春的自私吧,世航觉得不该告诉信子那个地址是他家,或者说是相当于他家的地方。恐怕信子正是以为温世航是不会留下麻烦的留学生,才拜托他伪装成自己的恋人的吧。如果她知道温世航不是总有一天会回国的留学生,而是在日本有落脚之处的居民,可能就会犹豫,不希望事后留下麻烦。世航害怕信子知道真相后就不会让自己当她的假恋人了。

“嗯,没有烧毁。”他只说了那里没有烧毁,没有说那里是他寄宿的公寓。这是因为他内心的悸动正在逐渐变得不受控制。

“我父亲可能会问,请您拜托宿舍的朋友,就说您去旅行了什么的,重要的是打消我父亲的怀疑。”

世航点点头:“就这么办吧。”

“你是寄宿在中国人的家里吗?”

“嗯?”

“我记得信上写的名字是连先生。连先生是中国人吧?”

“嗯,是我舅舅。”世航压低声音回答。他说的是实话,这句实话被世航当成了免罪符。

“啊,太好了。”信子说着,用木屐踢路上的小石子,就像小女孩儿一样。她的这个动作仿佛让世航的心灵得到了洗涤,他心中的悸动渐渐平静下来,变成了充满整个身体的欢喜之情。

世航说:“作为‘恋人’,我们对彼此太不了解了。我只知道你的名字,至于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您想知道吗?”

“当然想。”

“我也想了解自己的‘恋人’。”

“请尽管问。”

“我们去公园聊聊吧。”

“好。”

两人向鹤舞公园走去。

4

两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聊得很开心。他们没有谈情说爱,只是普通的闲聊而已,但是温世航记住了两个人所说的每一句话。

在回程的火车上,他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些。幸好回程的火车上没有像来的时候一样坐着那些说着讨厌话语的人,世航仔细回想着和信子在公园中的对话。

由于害怕信子收回让他做契约恋人的请求,最开始的时候,世航还假装自己是寄宿在别人家的留学生,但在公园的长椅上,他将事实和盘托出。信子听到后完全没有改变态度。

两人间的话题虽然大部分都集中在身边的事情上,不过从对话中也能看出对方对人生的思考方式。讨论身边的事情当然要做自我介绍,因为两人都想知道对方的事情,这个话题才能一直持续下去——这是世航的理解。

泷口信子主要在说父亲弹山的事情。对她来说,谈起父亲的事,就是谈起家里的事——泷口弹山就代表了泷口家。她在这样的家中长大,在自豪的同时,也对自己的家有强烈的逆反心理。她提到自己父亲的时候,语气中满满都是爱意。

弹山并非雅号,而是信子父亲的真名。因为他出生于飞駄深山中的村庄里,所以起名弹山。全村只有二百多人,从村里走到为几个村庄的儿童共同开设的小学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

“那里曾经就是父亲的整个世界。父亲在村里似乎是十分优秀的人才,鹤立鸡群。在那种小地方表现出众没什么了不起的,但这段经历影响了父亲的一生。他一直认为没有人比他更厉害,自己是最优秀的。直到现在他依然如此认为。”说这些话的时候,信子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

明治初年,弹山走出飞駄村,来到飞駄市上私塾。那是一所教授汉文的私塾,他在那里的成绩也十分优秀。虽然家里在山村有农业产业,但弹山是次子,总有一天要独立。长兄性格质朴,但是在学问上没有建树。因此,虽然弹山是次子,在家里的地位却很高。就连村政府遇到困难的文书工作时,也会来拜托弹山。他没有在政府工作,但因为政府在工作上有求于他,他从没有向别人低过头。

除了汉文,泷口弹山的书法和算盘水平也很高超。在那个时代,读写算就是教育的全部。他开始在飞駄市内做私塾老师——他的私塾老师去世后,他就接过了老师的工作。虽然老师的弟子很多,但是所有人都同意由他来接替老师的工作。他就是这么出色的人。

可弹山认为自己是最优秀的,他觉得自己在飞駄山当一名私塾教师是大材小用。娶妻生子后,他开始考虑去大城市发展。于是,泷口弹山来到了名古屋。

尽管名古屋有不少优秀的教师,弹山依然认为自己比他们都优秀。除了教授汉文、书法和算盘,他还做着代写文书的工作,收入十分可观,在做每一份工作时都会被人称为老师。

“他无论在哪里都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在家里、在外面都一样。因为他是真的认为自己很优秀,所以实在没有办法。但是,可能他的内心还是害怕的吧,所以才喜欢摆架子。”女儿对父亲的观察很犀利。

“但是他完全没有对我摆架子。”

“因为他在紧张吧。”

“为什么?”

“因为他可能觉得你就是王希天为其做证的那个我真正的恋人吧。”

“啊?”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可以解释弹山与世航谈话时那种郑重又冷淡的态度了,因为他对世航抱着警惕心。

“我想知道你家里的事。”信子改变了话题。

无论两人谈到什么话题他都很开心。世航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离开了平时所在的位置。

享乐主义者刘继泰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做这种事有什么意思呢”,有时会意想不到地让人格外动摇,对自己的行动产生怀疑。但是经历了如此快乐的事情后,无论刘继泰的话有怎样的魔力,在世航身上都不会起作用了。

这并不是世航第一次单独和女性聊天儿。他与同舟会的三名女性——芳韵、淑妍和瑶香都单独相处过。

与芳韵独处时,比起愉快,更多的是痛苦。通俗地说,那是一种积郁的心情。他常想,如果自己能与芳韵流畅地交谈,该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但每次与芳韵独处,他心里都十分苦涩。

也许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泷口信子,完全没有先入为主的成见,才能像春天潺潺的溪水一样,顺畅地交流吧。不过,虽然过程很愉快,世航并没有过于当真,而只是把这当成游戏。成为信子虚假的恋人,保护她不用接受不合心意的婚事,这确实多少有些游戏的感觉。

在双烟馆角楼的一层把刘继泰送走后,世航都没有发现自己吹起了口哨。直到母亲进来后他才注意到,同时也看到了母亲诧异的表情。

母亲问:“刚才有人在这里吗?”

世航回答:“是刘继泰。”

“啊呀,这样啊!”母亲表情微变,似乎是在疑惑地偏过头之前止住了动作。母亲大概是感到奇怪:刘继泰的来访一般总会令人不快,为什么世航却如此开心,甚至吹起了口哨呢?

尽管世航并不十分重视与信子的邂逅,信子的身影还是在他的脑海中留下烙印,始终没有褪色。这次的邂逅让他的口哨声更响了。

回到东京后过了几天,世航再次忙碌了起来。应该说,是他主动投入到了忙碌的工作中。

5

十月末,温世航收到一封信。信封上有寄信人的住址和姓名,但信中说这些都不是真实的信息。

请原谅我的冒昧,突然给您寄这封信。另外,信封上的地址和姓名都是假的,这点也请您原谅。

您之前似乎调查了不少关于王希天的事情,不过相关人员的口风都很紧,您并未得到多少可以称之为线索的信息,这一点我也很清楚。

我认为这次地震是上天在谴责人类的蒙昧,而在人类的蒙昧中,最重大的一项罪过就是傲慢。尽管如此,依然有人利用此次地震犯下了平时无法实施的罪行。这不只是傲慢,也是无耻之至。

给您寄上这封信,是因为我对这些人的傲慢和无耻感到强烈的愤慨,却羞于没有打破政府颁布的缄口令的勇气。我希望,至少能以匿名的方式,将事情的经过告诉最关心此事的人,以此来减轻一些我对自己的厌恶。

我知道您已经查明王希天被军部逮捕并关押在龟户警署的事。之后,即使在警察中,他的行踪也成了机密。

“为国家着想,彻底忘掉那个中国人!”

泄密者都是非国民,泄密将损害国家利益,不知道我会遭受什么后果。下面我要说的事情都是国家的机密。虽然我也想站在大街上大喊,让所有人都知道,可惜我并没有那么大的勇气。但是我不能对人类巨大的罪行视而不见,我的良心还没有麻痹。

将王希天带到龟户警署的是野战重炮联队的军人——一名军官、五名士兵。我记得王希天当时很开朗,总是面带微笑。那名军官离开时,王希天还说“你们不用为我做这些的”,并与他握了手,丝毫没有表现出担心的样子。联队的军人们将王希天带到这里来的理由是:“因为社会上的流言,民众对朝鲜人和中国人的反感情绪日益增强。作为在日的中国人的领导者,你随时可能遭受袭击,因此我们要保护你的安全。”

王希天反驳说自己的日语很好,别人都会把自己当成日本人,所以不会被民众袭击。但军人们却只是糊弄说,他们也明白王希天的日语很好,并不担心他的安全,但毕竟是上级的命令,他们也有自己的立场,必须服从命令,如果违抗就会受到处罚。王希天笑着表示,如果他们受到处罚就太可怜了,并拜托军人们快点儿放他出去,自己还有工作。军官作为军人代表跟他约好,只要一归队就会向上级请示。王希天反复叮嘱他一定要记着此事。

王希天一直认为自己被保护起来只是个误会,而我们当时也是这么认为的。毕竟他的日语很好,无论被谁盘问都会被当成日本人。各地发生的不幸事件中,大部分受害者都是因为被盘问时回答不上来,或者日语口音奇怪,所以我们不认为像王希天这样日语很好的人有被保护的必要。

那时,王希天和我们都认为他会被释放。他打算去美国留学,所以英语也很好,还在龟户警署里教一个自学英语的署员发音。他性格开朗,大家都喜欢他。他信仰基督教,有时也会说些牧师布道一样的话。我也是一个基督徒,所以和王希天特别合得来,聊了很多。和他聊得越多,我越佩服他的人格。

第二天,军部就来接收王希天了,是野战重炮联队的佐佐木大尉带着十名士兵一起来的。如果是来释放他的,这种阵势也太大张旗鼓了。佐佐木大尉对王希天说了“如果你不去,事情就无法平息,所以拜托你了”之类的话,好像是去习志野的中国劳工误解了当局的意图,引发了骚乱,所以军部希望王希天去安抚他们。

王希天用日语都能言善辩,更不要说用本国语言了,他的话语可以安抚任何骚乱吧。我想军部也知道此事。一直为本国人民鞠躬尽瘁的王希天当然义无反顾地赶去帮忙。

这样一来,警察署相当于交还了代管人员,于是要求军部签署接收王希天的证明。佐佐木大尉表现出了不满,认为警察署觉得他的身份证明不值得信任,心不甘情不愿地签署了接收证明。

我和王希天分别时依依不舍,便拜托他安稳下来后和我联系。他也表示希望与我深入讨论信仰方面的问题,一定要再找机会见面,等处理好本国人的事情之后,一定会再联系我。但是他之后再无音信。我以为是习志野的事情出乎意料地棘手,耽误了时间。但是,等到报纸开始报道朝鲜和中国的劳工开始回国,此事告一段落之后,王希天依然没有联系我。

更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有一天我无意中对署长说起“不知道王先生怎么样了,说好一起去教会的,怎么没有音信了”,署长的反应格外强烈。我只是在闲聊中无意提起,署长却变了脸色,严厉地对我说“关于王希天的事什么都不要提”。那时我才第一次知道,王希天的事情是机密。虽然我察觉到王希天身上可能发生了什么变故,却无从得知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一直在留意,但是警署内完全没有人提到王希天的名字。几天后,我的上司小田约我一起喝酒。他就住在我家附近,我知道他酒品不好,但也只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毕竟不能忤逆上司。他来到我家后,就和往常一样,越喝口气越冲。身为上司的他,开始用说教的语气对我这个部下说“你要小心啊,不要那么轻率”。他一直都是这样,所以我只是点着头随声附和。但是那天,他的话让我很在意。我尽量将小田的话原封不动地写出。

“喂,我说你这家伙,太不懂事了。我们署里拼命隐藏的事,你就那么若无其事地说出来了。什么?你还问什么事?你竟然不知道!开什么玩笑!就是那个,那个中国人的事,是叫王希天吧。重炮联队交给我们看管的人,佐佐木大尉来把他接走了,还签了接收证明。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万一之后又有人来说要接他,我们这儿可没有两个王希天,拿什么交出去啊!所以,署长要求他签接收证明也是按程序行事。但是,就是这件事,之后惹出问题来了。重炮联队的人接走王希天后,把他干脆地杀掉了,听说还把尸体踢入河里。你问我为什么要杀他?这个嘛,你看,这就是国家机密了。留着那个中国人对我们国家不好,他反抗日本,军部就杀了他,以警诫众人吧。姓王的小子不是在我们这儿煽动其他中国人吗?能让军部亲自动手,说明他是个大人物。中国那边还有人来问他怎么样了,不能说他被杀了,不然要引起外交问题的,所以这边就说他失踪了。不过,有个谁都不认识的人来我们署里调查姓王的家伙。当时署长不知道他已经被杀了,就老实地跟人家说我们把王希天交给了军部,还把接收证明给人家看了。那人就去军部调查王希天的行踪;军部吓了一跳,赶紧来到署里,如此这般地解释了一番,警告我们:姓王的事是绝对的机密,千万不能说出去。就在那天,你刚好问到了姓王的事,所以也难怪署长那么惊慌失措。你小子以后可要小心点儿。”

我尽量将小田的话完整写了下来。听到此事,我自然惊讶不已。而我也十分敬重王希天,在惊讶的同时,还感受到了极大的悲伤。

如果小田所说的话只是喝醉酒后的胡言乱语该多好,但是很遗憾,这就是事实。我再也无法见到王希天那飒爽的身姿了。

王希天的事好像成了出乎意料的大事,有很多人在调查他。您是我所知道的人之中调查得最积极的。我想无论您怎么调查,都没有人会告诉您真相,这不是太令人悲伤了吗?

对于要不要写这封信,我犹豫了很多天。虽然我是匿名寄出的,但只要您有心调查,立刻就能查出我的名字。就像您看到的,最开始我为了隐藏笔迹,还特意用印刷体写字,不过写到一半就放弃了,这就是我真正的笔迹。如果您公开了我的信,我的身份立刻就会曝光。您应该可以想到,我会受到怎么样的处罚吧。但是我相信您,您是值得信赖的人,我对此有充分的证据。我曾经见过您,我愿意赌上自己当时对您的印象。

写下这封透露王希天命运的信让我苦恼了很久。您可能会觉得,既然这么苦恼,干脆就不要写了吧。但是,与要和别人同流合污、隐藏此事的苦恼所带来的良心上的不安相比,写这封信的苦恼反倒小了很多。

打消我这份苦恼的,是对神的祈祷。我在祷告的过程中下定了决心。王希天曾与我约定一起祷告。如果他的同胞们都不知道他已经死去,那将是一件悲伤的事情。哪怕只有一个人知道也好。如果要将王希天这令人遗憾的死亡告诉他的一个同胞,那么我只能想到您。在我祷告的过程中,仿佛一个声音传进了我的心里——不要担心,温世航是一位绅士,会将王希天的死作为秘密;如果有一天,王希天的生死与否会改变他们的方针和态度,他会以王希天已经死亡这个事实为前提而采取行动。温世航不会背叛你而将这封信公开发表。

这封信只是将我从小田那里听来的话记录了下来,其实我在听到此事后也进行了调查,详细情况就不在此赘述了。有些人什么都没有告诉您,却将事情对我和盘托出了,想来是因为我的身份和职业的缘故吧。虽然令人悲伤,但是王希天的死,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我决定将此事告知您。

很抱歉我的字迹潦草,我抱着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写下了这封信,我相信您能体会到我的心意。

6

关东地震前,日本和中国的关系十分紧张。第一次世界大战始于关东地震前九年,日本与英国组成日英同盟对德宣战,占领了德国在中国山东的租界——青岛胶州湾一带。趁列强在大战中无暇顾及亚洲,日本打算确立并扩大自己在中国的权益,于一九一五年一月向中国提出了《二十一条》。

根据日俄战争的和约(《朴茨茅斯条约》),日本租借了旅顺、大连等地,期限到一九二三年。这正好是地震发生的年份,但日本其实无意归还。《朴茨茅斯条约》规定,如果中国于一九二三年提出收购南满洲铁路安奉线的要求,日本必须满足其要求;对除安奉线以外的其他南满洲铁路,日本在一九三九年之前也有同样的义务。《二十一条》的核心内容,是日本为了将自己的权益扩大为半永久化,试图将租界和铁路权的期限延长九十九年。另外,日本还要求:在南满洲铁路沿线,给予日本人自由居住权、经营权,以及土地租界权或所有权;该地区向他国借用款项,或聘用外国教习时,必须取得日本政府的许可。总而言之,日本试图将《二十一条》作为东三省殖民地化的依据。

这些都是既定方针,而日本又借战争之机,在其中加入了让渡德国旧权益,取得武昌、南昌、潮州等地的铁路建设权,必要地方的警察由中日共同派人出任,建设合资兵工厂等要求。当时的日本驻中国大使日置益曾对东京方面进言,称“这是解决对中国外交事务的绝好时机”,但由于东京方面的要求无限制地膨胀,他反倒表示制止,提出了“稍做减少”的希望。当时在北京掌权的袁世凯也对这些要求持反对态度,双方的交涉次数达到了二十五回之多。日本在当年五月七日下发最后通牒,袁世凯只得于五月九日接受日本的无理要求。从那以后,反日运动在中国全境展开。

中国的反日运动在四年后的一九一九年愈发高涨。这四年间,世界大战爆发,中国也于一九一七年参战。当时,日本以“没有与日方商讨”为由向中国抗议,中国人对日本将自己的国家视为附属国的态度十分愤慨。战争结束后,和平会议在巴黎举行,中国代表自然也参加了会议。因为中国也参与了战争,所以是作为战胜国的一员参加了巴黎和会。但是尽管如此,中国并未能收回德国在山东的权益——因为日本在会议上态度强硬,表示如果不能确保日本在山东的权益就不签字。在国际联盟成立之际,日本提出在规约中明确人种平等,禁止歧视,目的是反对美国排斥日本移民。但英国是奉行白澳政策的澳大利亚的宗主国,与美国一样也不同意此项提议,人种问题就这样被搁置了。因此,英美等国以补偿的形式,认可了日本在山东的权益。舆论认为,日本挥出了人种问题这一棍棒,又以收回棍棒为条件,取得了在山东的权益。

在巴黎和会上,中国代表顾维钧最终拒绝签字。签字仪式六天后的五月四日(在信息传播滞后的年代,可以将这看作会议结束之后的第一时间),几千名学生聚集在北京天安门前游行示威,打出“废除《二十一条》”“收回山东”“拒绝在和约上签字”的条幅。警察出动了,造成了流血事件——由此引发的一系列抗议活动,被称为五四运动。

关东大地震发生在五四运动爆发的四年后,但运动余波仍未平息。几年前曾经发生过中国留学生为抗议日本的行为而大举回国的事情。也有抗日运动者来到日本,在留学生和华侨中做宣传。日本政府想要消灭这样的运动者。他们误以为王希天就是其中之一。确实,王希天经常举行演讲,但他的目的是改善本国劳工的处境,演讲的内容都是以启蒙为主,与政治煽动相去甚远。

中国高涨的反日运动给了日本很大的打击。在巴黎和会结束两年后举行的华盛顿会议上,日本在山东的权益基本都归还给了中国。另一方面,美国对日本移民的排斥依然根深蒂固,并未被压制下去。日本撤回对中国劳工的驱逐令,也有顾虑在美国的日本移民的因素。在日本当局看来,王希天既然针对此事,就一定是顽固的“抗日分子”。

前所未有的大地震令日本得到了世界各国的同情,不光是政府的慰问使节,民间也不断送来捐款,就连中国民众也募集了慰问金送到日本。京剧名角梅兰芳成了捐款最多的人。吴佩孚筹集了两万元钱款。东北安东县在一年前遭遇水灾,作为当时收到的捐款的回礼,东北筹集了八万元捐款(一年前水灾时,日本送往大连的援助金是一万元)。《朝日新闻》报道了此事,称赞此为“义气”之举。

此次地震成了中日两国关系好转的契机,《大阪每日新闻》在十月二日的报道中指出:

地震以后,无论是在新闻报道中还是政客之间,又或是艺术家之间,创造日中和解新机会的论调纷纷高涨。

因此,两国关系一度开始好转,但虐杀朝鲜人的消息传出,自然给两国关系投下了一层阴影。不光是朝鲜人,中国劳工中也有数百人被虐杀。毫无疑问,这个消息让这层阴影变得更加浓重。

再加上王希天事件。

伊集院外相在新闻报道的谈话中说:“地震时,有一些中国人被杀。对此,中国政府前来交涉。我相信,在法治国家中,这应当属于司法问题,而不该成为外交问题。”

这证明中国政府确实发来了质询。这篇报道登载于十月二十四日,当时的报道中并没有出现王希天的名字。

7

温世航再次拜访堀川进吾时,已经是十月的最后一天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从地震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两个月。”堀川进吾的脸上一如既往带着微笑。世航向他报告了去名古屋的事,但没有说出自己和信子的交谈。

“这样啊……我就感觉酒井的话有点儿夸张。哦,王希天只是作为写汉诗的朋友出入泷口家啊。”堀川进吾轻轻叹了口气。这也许是他的优点吧,有些为难的时候,就算叹气也依然面带笑容。

“我感觉酒井的性格有些问题。”

“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些人不按常识思考。”

“看来泷口家和王希天的关系确实不深。认识的人失踪了,几乎没有生还的希望,知道此事后他们也只有普通的反应。”

堀川进吾改变了话题:“不过,连先生回上海之后很努力啊。”

“他没有给我写信啊。”

“他当然也没有联系我,但是只要看看报纸上的报道,就能看出连先生活跃的结果了。”堀川进吾指着一份打开的报纸说。那是二十九日发自北京的国际报道:

芳泽公使在二十四日向外交部通报:关于地震后自卫队杀伤中国留学生和劳工的事件,在报告本国政府调查事实的同时,我对此不幸事件深表遗憾,我相信中国政府有权充分了解此事。

外交部当局表示,上述事件并不是一篇通告就可以让中国了解的小问题。

世航读完这篇报道后说:“这次写上了留学生啊!”

堀川点了点头,说:“没错,你看到了重点,王希天的事受到了重视。”一周前的报道上只有“一部分中国人的死伤事件”,这次则增加了“留学生”三个字。也许还有其他留学生被自卫队杀害的事件,不过就连与留学生团体亲近的温世航,也只知道王希天的事。

堀川说:“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其实王希天的命运已经清楚了,我已经确定他被杀的事实了。我不能告诉你我是怎么确定的,也不能告诉你消息的来源,但他的死已经被证实了。”

温世航也从一名龟户警署署员的匿名信中得知了王希天遇害的消息,但是出于信义,世航不能说出此事。他见到堀川后也没有提到信的事。

世航说:“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没有办法啊。”

“我知道是谁干的,但是不能告诉你。温先生,请你原谅。”

“我明白。对于凶手,我也怀疑就是那个人。”

“那个人?”堀川看着世航的眼睛。他的脸上还带着笑,但是眼中的笑容已经消失了。

“是军人吧?”

“没错。”

“是大尉吧?”

“不,不是。”堀川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你是说佐佐木大尉吧?”

“是的。”温世航对堀川提到佐佐木的名字并不感到意外。只要追寻真相,这个名字一定会出现在最后关头。

“他是去龟户警署接收王希天的人,但是下手的是中尉。”

“但我听说去龟户警署的只有一名军官和十名士兵。”

“那名中尉没有去龟户警署,他是在路上等着。他是联队里首屈一指的剑道高手,一开始就被选中由其处决王希天。他也是接受了无法违背的命令。他在中川堤防从背后一刀砍下了王希天的头。我这样说你可能会生气,但是王希天死时完全没有感到痛苦;你就带着这样的想法,放弃吧。”

“但是……”

世航感觉心脏抽紧了。虽然堀川让他放弃,但他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放弃呢?

他尽量抑制住自己的感情,语气平稳地问:“既然可以命令中尉和大尉,说明下命令的人级别更高吧?”

“一定是这样。联队长是中冈大佐,联队隶属于第三旅团,第三旅团的旅团长是金子少将。不过决定此事的多半是参谋吧。具体来说应该是戒严参谋。”

“是谁?”世航已经无法保持平稳的语气了。

“只要一查就会知道,戒严参谋长是阿部信行少将。不过,实际上处理和决定大部分事务的似乎是参谋山下奉文少佐。各地区也有各自的戒严参谋。江东地区的戒严参谋是远藤三郎,他才刚刚晋升为大尉,所以决定此事的人级别应该更高吧。”

“符合条件的人很多啊,究竟是谁呢?”

“不得而知。不能将范围确定在军部,王希天是平民,警察也脱不了干系。似乎警察也被拉拢,想把此事彻底掩盖下去。警视厅官房主事正力松太郎作为警备责任人,以龟户警署拿出的接收证明作为证据展开了调查,但是我并不觉得他们会认真调查。我听说中国也派出了调查团,但是就算他们来了,掩盖工作也会在那之前完成吧。”

“竟有此事?”

“就是这样。”

良久后,温世航起身对堀川深深鞠了一躬,说:“谢谢您。”

军部、警察的高层打算共同掩盖王希天的事件。堀川进吾坦率地说出了相关人员的姓名,并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和写那封匿名信的人一样,堀川也相信温世航的信义。温世航对此深表谢意。

从堀川家回赤坂双烟馆的路上,世航闷闷不乐。想到泷口信子的事,他心情稍微好转了一些。世航又开始回想着芳韵的面容,他的心情更加舒畅了。虽然世航知道这样不对,但还是暗自开始比较这两名女性。

回到双烟馆后,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发现桌上放着一封信。寄信人是名古屋的泷口信子。世航立刻打开了信。

最近好吗?您特意来我家拜访,我却没能好好招待您,实在抱歉。父亲因为确定了王希天死亡的消息心情沉重,作了一首悼念王希天的诗,希望能够寄给您。诗随信奉上。父亲是书法老师,将此诗反复重写了很多次。请您当作对共同的朋友的纪念收下。

---信子

信有两张附页,一张是一首五言绝句,另一张上写着对这首诗的解读。

相怜千古意,

行尽路无尘。

一片心头血,

斜阳不见人。

心中带着无尽的同情,

将一尘不染的路走到尽头。

空留心头一丝鲜血,

斜阳下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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