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三色屋事件  作者:陈舜臣

九点,同顺泰公司大楼。

陶展文回到临时居所,却见老朱坐在桌旁愁眉不展。酒生微晕,让陶展文开口也少了几分平时的稳重:“这不是朱老弟吗!怎的,遇上什么烦心事儿了?”

老朱一反常态地未搭茬儿,眉间的坎儿却愈发深了。陶展文这才觉着不妙,酒也醒了大半,问道:“出什么事儿了?瞧你愁得。”

老朱瞥了眼接待室那头,严肃道:“陶兄弟,这回事情可闹大了!纯小姐和世治少爷下午就出门了,到这会儿还不见回来。”

陶展文扫了眼手表,笑道:“这才9点,你们紧张个什么?或许是去看电影了。”

“他俩出门前,可是说好要回来吃晚饭的。”

“两个大活人,也不是小孩儿了。迟些回来罢了,还能走丢了不成?”

“急的又不是咱……”老朱再次神秘兮兮地瞟了眼隔壁客厅,“我们等得,隔壁警察可等不得。我上来时,他们就在那儿等了,估摸着等好一阵儿了。他们可是点名要见乔世治!纯小姐也是,这大晚上的,带着大哥上哪儿消遣去了。”

“唔……”晌午时分,女孩儿在离开客厅前那别有意味的回眸,重现在陶展文脑海中。女孩儿曾为扑朔迷离的案情指出一条道路,但就现状而言,这条路怕未必走得通——作案后登上屋顶,待众人赶到现场,再趁乱爬下——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实现这一连串动作的,就目前看来,便只有一郎一人。然而这唯一的嫌疑人,偏偏有着雷打不动的不在场证明!“干杯”老板娘或许还有可能包庇老主顾,但那酒鬼男工可没理由犯险伪证。这不在场证明怕是挑不出刺来。

持有最合理作案动机的嫌疑人,竟第一个被排除在外。但仔细想想,那屋顶可没有落脚之处,要神鬼不知地在上头潜伏两小时谈何容易。这一推论,还是有诸多漏洞的。

陶展文的直觉告诉自己,女孩儿临行前的那一回眸,与本次的案情无关,反倒像是在……道别?

老朱的声音打断了陶展文的思路:“你去看看,少东家都蔫了。”

“哦?那真得去瞧瞧……”乔世修心思敏感,怕这回得急坏了,“他们在楼上?”

老朱摇头,指了指隔壁客厅:“喏,警察还在,他走得开吗?”

陶展文推开门,果然,友人在应付两个警察,其中一人还是老熟人富永警官。

乔世修一见陶展文归来,如蒙救星。陶展文不待他开口,便问道:“听老朱说,小纯还未回家?你先别着急,她会不会看电影去了?”

“不会的。小纯她从不这样!”友人很是焦急。

“你们玩得倒开心!”面生的警官语气严厉地责备道,“我们说过多少遍了!在案子结束前,都好好待在宅子里不要乱跑。你们这样,我们工作很难做。”

“对不起,真对不起……”乔世修一个劲儿地道歉,“家妹说是要到辄访神社还愿,谁想这一去就……”

当务之急,是将友人的注意力从妹妹失踪一事上引开。陶展文问富永道:“说到人没了,听说隔壁关西组,真的有个搬运工人间蒸发了?”

“呵,你消息倒灵通得很。”富永懒散道,“什么人间蒸发呀?只不过是早间还见着四处溜达的搬运工,午饭时不知跑哪儿去了。”

“恕我多问,你们是几时到关西组调查的?”

“三点多吧。他们突然说丢了个人,我们就顺道查了查。哎呀,不是什么要紧事,三天两头都有搬运工不辞而别。”

这回答。真是出自警察之口?这富永警官性格懒散不假,但这工作态度,着实是蒙混了事了些。

“哎,不对吧?”陶展文换了个方向,“区区半日不见人影,警方就愿意出队调查?那你们判定失踪的时间未免也太短。这栋宅子里的人统统被禁了足,突然有人不知去向,警方重视很正常。但一个搬运工不知到哪儿溜号了半日,都能让你们兴师动众呀?”

这问题倒一针见血,富永尴尬地干咳数声,向同事递去一个无奈的眼神:“与你透露些也无妨。问题不是他失踪了,而是,他是怎么失踪的!你想想看,全封闭的环境,一个大活人竟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全封闭的环境?你们确定?细细调查过吗?”陶展文追问。

富永面露为难,索性搬出个题外话:“陶小兄,你回国后,打算干哪行?工作有着落了吗?”

“定下了,打算从事新闻业,先在一家报社实习。”

“记者?”富永好笑道,“干记者干吗?我瞧,你倒是块干警察的好料子。”

陶展文苦笑不已,这时,电话铃响,是警署来的电话。富永简单做了几句应答,便放下话筒,对同事道:“本部来命令了,先收队。”

临行前,富永不忘拍拍陶展文的肩膀:“陶小兄,我太中意你了。前些天我邀你一同旅行,你好好考虑考虑。”

两个警察前脚刚走,吴钦平便现身在客厅中。他向陶展文点点头,算是打招呼。陶展文奇道:“吴掌柜,你还未回家?”

“今晚给杜掌勺通宵守夜,不回去。”

今天下午,乔世修将杜自忠的遗体接回来了,眼下正祭奠在厨房里屋。陶展文到灵位前上了炷香,杜自忠安静地沉睡在棺木中,遗孀秋子目光呆滞地跪坐在旁。隔壁屋传来一郎不合时宜的歌声,听起来很是逍遥。

香也上了,陶展文正欲回办公室去,老朱抓住他的胳臂,咬耳朵道:“吴老大要通宵守夜,可少不了美酒做伴。你这会儿回办公室,难免又会让他给逮着。要不到我住处避避难?”

陶展文略作思索,神秘一笑:“老朱,好意心领。很不巧,我今晚倒真想会会他。如何,你要不要一起来?”

老朱的眼神像瞧见疯子一般,忙不迭摇头道:“好走不送,那‘倒数第二’论,今晚要再听一次,可就满一百零一次了!”

说完,老朱逃也似的回了房,换之王充庆掌柜现身在走廊上,看模样,他是准备拾掇拾掇回家了。陶展文低声喊住他:“王掌柜,有事请教,方便吗?”

“嗯,说说看。”王掌柜同样小声回答道。

“昨天下午,我散步回家时,您与吴掌柜在办公室旁的小房间里忙活。吴掌柜在捣鼓油印,没错吧?”

“嗯,你都看见的。”

“恕我多问一句,若是冒昧了还请见谅。你是几时到那房间里去的?”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一刻钟,我进小房间后十五分钟,你们就回来了。你问我为何记得这样清楚?老吴隔着门喊我过去时,我抬手看了看表。他说,我先前整理的数据对不上,咱重新检查了一次,才发现是他搞错了。然后,我们便在房间里闲聊。”

“闲聊?我记得刚进房间时,吴掌柜在摆弄油印器具吧?”

“油印的活儿早在我进房间时便做完了。你进来那会儿?哦,我记得了。他忽然觉得有必要留一份备用,便多印了一张。”

“嗯,这样啊。谢谢,耽搁您时间了。”陶展文致谢,王掌柜客气一番,便赶忙收拾物件,回家去了。

客厅中,乔世修那心力交瘁的身子,正深埋在沙发中。他单手扶额,平日里便欠佳的脸色,如今更是如误食了砒霜一般惨白。父亲病故,家中掌厨遇害,如今,兄妹二人又不知所踪——这连日的变故,足将青年那脆弱敏感的神经撕扯得粉碎了。

陶展文路过客厅,瞥了眼身心俱疲的友人,心中微叹。此时,所有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能不能跨过这道坎儿,还得看本人。他硬下心肠,径直走向办公室。

吴掌柜独自一人在办公室中,怕是闷得发慌了,正信手在一张纸上涂鸦。他瞧着陶展文,立马来了精神,挥手招呼道:“陶小兄,来,到这边坐。寻你不着,我还以为今晚得‘独守空房’了。来来,陪哥哥唠唠嗑。”说着,还不忘从一旁拖来了把椅子。

陶展文也不客气,兀自坐下:“我方才去给杜掌勺上香了。真作孽呀,这老人也不知得罪了谁,竟落得不得善终!”

“可不是嘛……”吴掌柜嘴中酒味阵阵,他使劲儿甩了甩脑袋,驱赶走几分醉意,“好人没好报呀!我与他也算共事多年。多好的一个人呀,平日里老实本分,业界里是人人挑大拇指的。你说,老天怎么就这么不开眼?”

“您对他的评价颇高呀,莫非他与您一样,秉持了‘倒数第二’的精神?”

“不同,却相同——怎样形容呢?他所坚持的,是‘正数第二’!所谓,枪打出头鸟,木秀于林风必摧。同样是出于自我保护,他秉持的精神,与我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么说,杜掌勺是不如您那般无欲无求了?”

“所言,偏颇了。陶小兄,你虽有同龄人中罕见的睿智,却仍涉世未深呀。‘欲望’一词,本身就讳莫得很,有或无,怎能一言蔽之呢?但你不妨细细琢磨一番个中区别,看看能否开导开导我。”

一边不愿做出头鸟,故意放水,甘心屈居“万年老二”,另一边不愿做吊车尾的,拼了命也要死死攥住“倒数第二”。乍看之下,两者同为保身之策,却有千里之别,自然不可用“欲望”的多少来定论。

陶展文反复思考后,试着分析道:“资质?不,应该说,是自信。”

“嘿,自信?”吴掌柜苦笑,“是,或许会有自卑作祟。但陶小兄,你瞧我,也是过了半百之年的人了,即便重拾自信,又如何?”

对方的语气有些自暴自弃,陶展文朗声激励道:“五十,壮年尔!”

“哈哈,壮年……”吴掌柜自嘲。

“廉颇八十尤胜昔,遑论区区五十岁?”陶展文加了把劲儿,吴掌柜的视线却愈发恍惚,沉湎在过往之中:“算来,我在日本摸爬滚打也近三十载了。遥想最初呀,为讨生活,从山窝里的永春村,跋山涉水到厦门,踏烂了多少外国务工机构的门槛呀!你可晓得,当时,出国务工的手续费,根据不同国家有高有低。我那时就像只没头苍蝇,没目标的……”

决定手续费高低的,并非为目标国家的远近,而为出国的“成功率”。其中,收取手续费最高,亦就是成功率最高的,是吕宋国,也就是如今的马尼拉(菲律宾)。仰光(缅甸)与爪哇(马来)紧随其后。暹罗(泰国)也是出国务工者眼中的圣地,但可惜,那地界基本让潮州系华侨占领,着实没有福建人说话的分儿。想必在广东汕头,暹罗的手续费得排在第一。

至于“东洋”,也就是日本,那成功率可谓是跌至谷底。毕竟这地头与南洋大有不同。日本本身便有号称世界上最勤勉的国民,基本不需要外来劳动力,也未孕育出多少个声名在外的华侨富豪。但反过来说,由于没有中国人愿意屈居于日本人手下做苦力,华侨数量屈指可数,来多少务工者,都能给你消化干净。总结来说,想在这头挖出“金山”,还是省省吧,不会让你流落街头便是了。

“最廉价的,当属新加坡了。”吴钦平说得入了神,“别看那地界出了陈嘉庚这样的‘商神’,在他的阴影下,是数不尽的橡胶园工人、苦力、车夫。说来荒谬,咱中国人竟生生占了那儿的八成人口!你说,那儿的竞争环境,与国内还有什么区别?”

“我明白了,就像彩票,中奖率越低,自然越是便宜。而这日本,价格是‘倒数第二’。”

“聪明!”看来,这便是当年的吴钦平选择日本的原因了。

“您当年离乡时,可有过鸿鹄之志?”

“说没有,那是骗人。毕竟年轻气盛,脑子里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再正常不过了。但年岁愈长,热情渐凉呀!”

吴掌柜语带寂寥,看来,对“倒数第二”的执念并非与生俱来。是岁月这把刻刀,一刀一刀地将这一信条刻在了他的身上。很显然,别看他向他人灌输时舌绽莲花,其实在他心底,未必有多瞧得起自己这套言论。今个儿中午,他向陶展文冷不丁地冒出“英雄”一词,其隐藏的情感就体现得很明显了——难得世间走一遭,谁能甘做“倒数第二”,谁不幻想做一回“英雄”呢?

陶展文这回是彻底看透了,他不忍心戳破,仍强调道:“五十岁,真不晚。”

“不晚……”吴掌柜沉默了,双目失神地望着一旁的打字机,也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陶展文这趟,是专程来开导吴钦平的?显然不可能。他心中深藏着一个重大的疑问——眼前的中年男人虽位及掌柜,却不受老东家重用。前番也了解过,生意中事,老东家从来只会找杜掌勺商议。反观如今,老东家突然病故,杜掌勺死于非命,王掌柜克日辞职,少东家经验不足——此同顺泰危急存亡之秋,能独顶大梁的,可不就只有眼前的“饮平”掌柜了吗?陶展文语出试探道:“王掌柜这一走,你肩头上的担子就更重了吧?”

吴掌柜点头,接着又老调重弹:“自信啊自信,难咯……”

见对方又要开始妄自菲薄,陶展文不得不再次鼓励道:“吴掌柜,你要振作起来,乔兄可离不开你。从今起,这同顺泰是兴是衰,就系在你一人身上了。”

“老东家仙逝时,我就做好心理准备,要尽力扶持少东家接班了。但那时,头上还有个杜掌勺帮忙顶着,我还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哪知,杜掌勺这么快就随东家去了,留我一人,该如何是好?”

“吴掌柜,你一定做得到的!”陶展文拔高音量。

“单说经营策略,毕竟有几十年经验,我自然不会含糊,其实,我心里早有妥善对策。说到底,还是自卑使然。唉,做了这么多年倒数第二,让我还如何重拾当年的自信?——再说,我这把岁数,要我扭转乾坤,谈何容易呀?”

“我前些天听你们少东家说,这同顺泰,只是表面光鲜,实则是举步维艰了?”

“无稽之谈!”吴掌柜一语否定,“公司如今是如日中天,偶尔战略性亏损是难免的。老东家除了这同顺泰的生意,还揽有其他‘私活儿’。”

“乔兄的父亲还有做其他生意?”

“可不是嘛!”

“您知道是什么生意吗?”

“他哪会与我们说,杜掌勺或许知晓。”

吴钦平一面说话,一面手执铅笔,或横或竖,或长或短,或浓或淡,恣意地涂鸦着一个个几何图形。他的思绪,一定正随着纵横交错的笔画而运转,让人无从猜测。他继而道:“上天真对杜自忠不公呀!他年长我许多,我从前便受了他不少照顾。杜掌勺他真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说来你或许不信,他还画得一手好画。”

说得动情,酒劲儿上涌,“饮平”掌柜又操起那一口特有的大舌头:“初来日本那阵子,我在荣町一家叫益成的公司工作,那时,同顺泰也在荣町,两家是邻居。杜掌勺从那时起,便在同顺泰办事。每逢日本的节日,他总是天未亮就把我从好梦中拽起,使唤我去领事馆看国旗。我当时就雏儿一个,任谁都对我颐指气使,但我服气的,就只有杜掌勺一人!”

吴掌柜一提及过往,便没个完——当时,按海岸村周边习俗,每逢日本节日,各个“屋头”便会同时升起中、日两国国旗。那年月,中国革命频发,国旗也一变再变。清国为黄龙旗,而辛亥革命后,以孙文为主的南方政权为青天白日旗,北方军阀政权为五色旗。一旦升错了旗,可是政治立场问题,所以大家一致以中国领事馆升的旗为准。领事馆也是个墙头草,军阀势力壮大则升五色旗,南方政权回暖则改作青天白日旗。祖国动乱,领事馆的经费开支还得仰仗各个“屋头”的捐赠。平日里,谁人去管你领事馆是什么政治立场,只有临到了节日,才会赶忙派店里的年轻人跑一趟领事馆。杜自忠是同顺泰人,竟能使唤到其他公司的年轻人,足见其威望。

“杜掌勺可不让我白跑,他会时不时送亲笔画给我。”吴掌柜沉湎于回忆,一时无法自拔,“杜掌勺善画龙,早在革命以前,他便敢画龙送予我。记得那幅龙画,还让益成东家给发现了,好教训了我一通,问我是不是找死。也难怪,清国那阵儿,民间禁止流传龙凤图像。如今一想,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一样。”

百感交集之下,吴掌柜的嗓音愈渐沙哑,说到最后,竟微微颤抖起来。陶展文凝神倾听,不作打断。终于,豆大的泪珠从这位中年男人的眼角涌出,滑过面颊,他伏在桌面上,无声抽泣。陶展文轻拍男人颤抖的肩头:“吴掌柜,不早了。逝者已逝,回家好生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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